本帖最后由 灯芯草 于 2017-6-19 09:10 编辑
那一年的那个今天
一到春末夏初我就开始犯病,我身体有很多毛病,慢性肾炎、高血压、眩晕和植物神经紊乱症。
其他的毛病我都可以对付,就这植物神经紊乱症最叫我头痛,它是我一切不适的根源。我是个人,我不晓得为什么会叫植物神经,叫植物神经也就算了,它为什么还紊乱了,我查了,“紊乱”好像不是个大问题,不过是一点点的没条理、没次序。
然而我的“紊乱”却带来了许多大麻烦,我成宿地睡不着觉,看谁都不顺眼,一句话不顺耳就火冒三丈。我在每年的这个季节都会暴瘦,因为对食物毫无欲望,见着稍微油腻的东西就直犯恶心。我还特别怕风,稍一吹风全身就感到游走性的疼痛,像无数个蚂蚁在我身体里疾走,因此在这个季节我很少出门,除非十分必要。即便是在家里,我的门窗也时常是紧闭着的,以减少对外界的接触。
我丈夫与我相反,这个季节他反而增加了外出活动的时间,要么彻夜不归,要么出差远行,总之待在家里的时间很少。这样也好,这几个月我需要清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吵杂,我又会多一分犯病的几率,即便是他在家,我们也早已分床分室而睡,这主要是我的原因,我简直不能让他碰我,哪怕是在厨房走道这样逼仄的空间与我擦身而过,也会让我汗毛立竖。
虽然丈夫经常外出,家里也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女儿依莲。
依莲还没有工作,按说22岁的她已经该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了,但她没有,她一直待在家里。
她喜欢画画,这一点是受她父亲的影响。我丈夫在一家杂志社做美术编辑,现如今纸媒越来越不景气,加班加点熬通宵却是常有的事。
情绪好的时候依莲会整日地画画。她喜欢油画,家里到处是五颜六色的油彩和秃了毛的画笔,当她把画板十分庄重地放在架子上时,我的头皮就开始发麻,如同她在我面前堆起了一堆干柴,把我凌空架了上去,只等一根火柴倏地一下点燃。
凭良心说以前我不喜欢她学画,我不觉得画画能画出什么人生,如同我厌恶我丈夫的职业,一个小小的美术编辑,没有其他任何技能,人脉也几乎简单到与世隔绝。艺术有时候真让人可笑,内心被现实击打得支离破碎,却要空出一颗至善至纯的心在画布上描绘那些虚无的美景,我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怎么做到的。
春季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一个让我痛恨的季节,人们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外面的世界开始蠢蠢欲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也有了躁动的迹象,我十分小心地窥视着那个隐蔽的魔盒,以至于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唯恐魔盒里的怪兽在某个时刻嗖地挣脱出来。我的植物神经好像又开始紊乱了。
这个时候我开始减少外出,我女儿依莲同我一样要减少外出。从前我不喜欢她画画,而现在一到春末夏初,我就像祥林嫂一样不停问她:“依莲你想画画不?你要是想画妈妈就给你准备油彩和画板,你要什么就跟妈妈说啊。”依莲起初总是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疑惑,随后她笑了,点了点头。
依莲很漂亮,娟秀大气,挺拔的个子温婉的气质,活脱脱一个空姐的模样。然而我并不想让她做空姐,那是个吃青春饭的行当,吃香的时间也就那么几年。如果当初她肯听我的而不是学她倒霉父亲的样去学什么画画,现在或许已经是一名教师?一个翻译?最次也该是一名空姐了吧?造化弄人,她偏偏想做一个画家。这一定是他高不成低不就的父亲背地里给她灌输的理想,使得她在高中最后的关头整日地出去采风素描,文化课从最初的年级前十名而一落千丈。
丈夫最近又开始频繁外出,这加剧了我的焦虑。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孩子彻夜复习我鞍前马后等待她一声召唤,那时你在哪儿?我苦口婆心地分析孩子适合的专业、策划孩子的未来你又操了多少心?我杀鱼宰鸡只为炖一口浓汤给孩子增加营养你又做了些什么?
丈夫对我的一次次质问早已变得麻木,从最初的狡辩到两年后的沉默不语,你再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字的回应,这世界像是我一个人的舞台,我在演着无人观看的独角戏。
然而当他几天前再一次“离家出走”,我知道高考又要临近了,坚守了两年的强硬终于溃如决堤,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嚎啕大哭:依莲,妈妈错了,是妈妈错了,我不该逼你的。
过去的这两年,我脑海里不停翻腾着最后那个画面。那天我下班回家正在收拾晾晒的衣服,女儿的班主任给我打来电话让我速去学校,我以为孩子不小心崴到了脚,或者那段时间为了通过小高考而缺乏睡眠身体不适,然而当我赶到学校看到女儿依莲时,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女儿搂抱着她最要好的女同学佳佳,目光呆滞地坐在老师办公室的椅子上。
“依莲你妈妈来接你了啊。”佳佳捧起女儿靠在她身体上的那张木然的脸,语气小心轻柔地说。
“这是怎么了,依莲你怎么了?妈妈来了啊,我是妈妈。”我大惊失色。我漂亮乖巧的女儿眼神弥散地望着办公室的一个角落,没有任何反应。
她疯了,我的女儿依莲疯了。
那年的小高考前夕,我终于做了妥协,从我们家这三个人的战场上败下阵来,我说服不了依莲,更说服不了我的丈夫。他主张孩子的路让她自己走,她有她自己的爱好自己憧憬的未来,大人不要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与她。
我强加与她?你赞成她学画不是为了圆你做画家的梦想?你奋斗了这么些年还不就混了一个小小编辑吗。“美院毕业即是失业”,这句话他不是没有听过,最终能靠画画吃饭的又能有几个?银行、税务局、律师事务所会招一个美术专业的毕业生?笑话。
高考战役即将打响,女儿整日在这无答案的争吵中不得安宁,几经崩溃。我不得已下了最后通牒,准她报考美院,条件是这段时间不准再碰画笔,全力复习文化课,小高考不通过,所有的梦想都是泡影。女儿破涕为笑。
然而小高考的模拟她几乎次次红灯高挂,老师打来电话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她这是在拖我们全班的后腿,不通过小高考,别说美院了,她直接去上美容学院得了。
我怒火中烧,不断埋怨她把之前复习的时间都浪费给了采风作画,依莲却不停地安慰我:“妈妈我能考过的,我一定能过的,模拟一般都相对较难,我们班很多人都没有考过去,妈妈相信我好吗?我每天再增加两小时复习的时间,我一定能过的!”
小高考的结果终于出来了,老师笑眯眯地走进课堂。
“这次我们班的小高考成绩结果出来了,同学们都很努力,结果令人欣喜,绝大部分人都通过了。”
班上所有学生都一阵狂喜,甚至有同学站上座位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
“坐下坐下!”老师边喊边做着手势。
“不过,非常遗憾的是,只有一个同学没能通过。”全班即刻鸦雀无声。
“这个同学我就不点名了。”或许是出于对学生的保护,老师没有说出这个学生的名字。
“老师说啊,快说啊,我们都挺得住的。”每个同学都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那个人会是自己。
“你们都不要烦了,没通过的那个人不就是我吗,我早他妈知道自己通过不了,你们都紧张个屁啊!”居然有男同学站起来自我调侃,他的脸不自主地抽搐着。
一阵沉默,教室里有嘤嘤的哭声。
“哎,你还别说,还真是一个男同学,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老师欲言又止。
“我过了?我通过了吗?女同学都过了吗?”依莲忽然站起来,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大声喊道。
她奔下座位,径直跑到讲台上振臂高呼,和老师亲吻拥抱。接着又跑到佳佳面前,一下子把佳佳从座位上抱起:“我过啦!我通过啦!我可以上美院啦!不然,不然我妈妈会杀了我的。”依莲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停止嚎啕后的几个小时里,依莲嘴里反反复复说着那几个字:“我过了,我过了。”目光从最初的兴奋变得渐渐呆滞,老师怕了,这才打电话让我赶紧去学校。
佳佳事后详细告诉了我这件事情发生的经过,我当时并没有过分担忧,每个参加过高考的孩子都有过短暂压力释放的过程,就像高考完毕学校上空雪花般漫天飞舞的书本。
依莲在家休息了半个月,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十分努力地备战着高考,她又重新回到了学校。
然而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乐观,当我再一次听到老师在电话那头的大声惊呼时,我整个人已经瘫软在地,女儿居然高呼着冲到走道里要去跳楼,如果不是课间休息走道里的几个同学抱住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我被彻底击垮了,丈夫也难以接受这个现实,从滴酒不沾到每晚酩酊大醉地瘫倒在床前,我眼前的生活一片狼藉。
之后的日子我和丈夫辗转于北京、上海等各大城市,托关系找亲戚看遍了各地有名的神经类专家,都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案,在遵从医嘱服药的同时就是远离发病起因的刺激和干扰。
从此我便刻意躲避着这个季节,在这个季节我会感到极度不适,我不知道是我的焦虑导致了我的植物神经紊乱,还是紊乱导致了我的焦虑,我不愿意听到关于高考的任何消息。
依莲还在不停地画画,她一直记得她已经通过了小高考的文化考试,她说她一定要好好学画,争取考上中央美院,那是她梦想起飞的地方。我以前是那么痛恨她学画,然而现在的我是多么恐惧她安静时候的样子,那苍白消瘦的身躯躺在床上,如一具只剩呼吸的植物人的躯壳,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又像是穿过那厚厚的楼板看去一个谜一样的远方、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只有画画的时候她是“活着”的,那时周围的一切连同我都不复存在。她将油彩在调色盘里混合在一起,一点点堆积到画布上,有时候还会直接用画刀调取不同的颜色,像泥瓦匠使用泥刀将颜色直接砌到画布上去,留下或厚或薄的刀痕。我远远地看着她作画的背影,是那样的祥和而宁静,画笔在她的手下或挫或点,不一会儿就现出了斑斓的轮廓,一个仙境般的风景图,或者几个苹果、桃、梨的静物,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惊叹于它的美妙。这时的我真是悔不当初,画家依莲,为什么她就不能成为画家依莲呢?
窗帘拉着,门窗紧闭,这个季节我们与世隔绝。我们沉浸在油彩里,沉浸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锁住耳道,合上双眼,封闭想象,所有一切关于高考的信息都被拒之门外。我们是两个远离世界的人,两个不正常的疯子,有时候我会好奇地抓一把女儿的药吞进肚子,我一定也是疯了,只是我还没去医院确诊,我不能让医生确诊,否则依莲怎么办?让一个疯子来照顾另一个疯子?
走在上班的路上,空气中充斥着凝重。今天又是一个高考的日子,学校门口的交警忙碌地指挥着车辆为考生让道,家长们或蹲或靠地等待在学校门口,有几个家长扯着横幅并排站立:“战胜高富帅,考过官二代。”、“有来路没退路,留退路是绝路。”这是一个兵临城下的季节,又是一个激情高昂的季节。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在这单衣薄裤的六月,我感到阴风刺骨,有蚂蚁在我身体里肆无忌惮地疾走。
走向学校门口,我加入到那个庞大的人群,我扯过横幅的一角与他们并列站在一起,我回到那一年的那个今天,期待着女儿依莲笑盈盈地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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