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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今生魂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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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3 16: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6-23 17:10 编辑


       那天,老邻居崔国强找到我,杨哥,有一事得求你帮忙。

       啥事?

       ……他吱唔起来。

       但说无妨,能帮一定帮。

       陪我去一趟北大荒。

       你去那干啥?

       把我姐的骨殖请回来。

       这些年了,怎么突然想起这出?

       我妈上个月过世了。

       啊,怎么不通知我!

       我妈嘱咐,丧事从简。所以亲朋好友一个都没通知。

       噢——

       我妈唯一的遗嘱便是把我姐的骨殖请回来,双穴改三穴,和父母葬在一起。此事非办不可,想来想去,只有来求你杨哥帮忙了。

       这——,我沉吟起来。

       所有费用全由我负责……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打断道,还别说,这事儿,你一人去还真办不了。好吧,我去。


       毕竟四十多年过去了,连里那些老人儿,走的走了,搬的搬了。乍到连时,没人认识咱俩。好在现任柏队长是原先老职工的儿子。我干过几年司务长,老职工买油买粮全得找我,多半还是小孩来买,因此他对我这个杨叔叔有印象。接待得还算热情,请家去吃住。

       第二天,我俩便去了暖泉子知青墓地。地貌全变了。我们在时,那片山坡基本伐秃了。开阔向阳,知青的墓地就选在那里。站在路上望过去,林林总总有十余座。而我们走后,封山育林了。几十年下来,山坡蓊蓊郁郁一片。林间杂草丛生,将墓穴淹没。别说远望,近找都难。

       国强急着要我领他到他姐的墓地去。他姐的墓并不在主坡上。而是在离此坡几十米远的一个小偏坡上。当时连里有人说,他姐是犯生活错误自杀而亡的,不能和别的知青同葬一坡。因此孤零零葬在小偏坡上。

        那时,我正在杭处理家事,并没有参加她的葬礼。而且,她的墓地,我也只是极蹊跷地去过两回。

       第一次去的情景是这样的:那年,我刚当司务长。为改善伙食,从畜牧连购进批淘汰母羊。为降低成本,并没有马上宰杀,而是养起来,准备剪两茬羊毛后,卖掉羊毛赚回本儿钱,再白吃肉。谁料,羊群夜间集体逃亡。后来在知青墓地的小偏坡上找着了。我去赶回来时,顺道去了他姐的墓地一次。听说,当时给她做墓碑的知青没经验,水泥中并没有扎钢筋,因此在运山途中颠折了。马上补做来不及。所以她的墓没有立碑。只是垄了个小土丘,把断成两截的墓碑盖在土丘上。我在赶羊时看到了墓碑,上面的字迹还清晰可见——崔美娟之墓。

        当时,连里的人对我俩的关系有些议论,不方便去。再后来,我谈恋爱了,更不方便去祭祀她。所以她的墓也就没再去过。

       直到返城那天,拉着我的车,途经暖泉子知青墓地时,突然抛锚了。司机神秘地告诉我,已发生过多次这样奇异的抛锚事件了。只要乘车的人去墓地祭拜一下,回来车准好。那时,我很迷信,听司机这么一说,认定是美娟要见我最后一面,便去拜祭她。墓丘已平塌了,断碑还在,但半截埋土里了。我折把树枝把墓碑扫了扫,又把墓四周的杂草拔尽。鞠了三躬。说也怪,再回来,车就好了。其实这怪象,后来,我当了几年汽车修理工明白了。这是机车油路的气阻现象。但当时我却惊诧得毛骨悚然。

       我只去过这么两次,年份相隔又远,地貌变化极大,自然记不得美娟墓穴的确切位置了。想来,她的墓也早该被风雨夷为无丘荒塚了。那两截断碑也必被土掩没。漫漫一坡,如何去找?

       我俩束手无策地呆立在坡上。

       美娟这人,长得人如其名,健美而娟秀。性格温存随和,甚至略显文弱。但她一旦认定的人和事,又显得执拗。我和她是自小的街坊。又同到北大荒兵团同一连。临来时,双方家长都叮嘱,到那后,俩人互相照顾。因此,我的被褥和换季衣服都由美娟给我料理。尤其是在猪号工作的那几年,毛衣上长满了虱子,也是美娟拿沸水煮了拆洗,又一针针打好。我把这一切视为理所当然。自然,有些她体力不逮的活计也由我帮她完成。

       由于,她工作表现不错,被选拔到机务排,成了第一个女拖拉机手。和一个名叫王三友的天津男知青成了机务排长刘显峰的两个徒弟。刘显峰对这两个徒弟非常关爱。那时,知青伙食不好,就经常叫两人去他家吃饭。后来,还让美娟搬到他家后屋去住。

       大约半年后,她抱来给我拆洗过的被子对我说:杨哥,这是我最后一次替你洗被子了。往后要你自己洗了。

       为啥?

       三友不让。

       他凭啥不让?

       她红着脸,想说啥,却又啥都没说。放下被,管自走了。走到门口,又反转身嘱咐道:别太懒,两月洗一次还是要排牢的。

       后来,传出她和王三友搞对象的消息。我私下寻她责问道:你和三友搞对象了?

       她上牙咬着下唇,点点头。

       那我哩?

       她眼里漫上泪水,我一直在等你说,可你没说……

       我无言。确实,我一直都没向她提过恋爱的请求。一来,我当时脑里想的是如何逃离北大荒这苦地儿,压根没想谈恋爱、结婚成家。二来,在我的下意识里,我俩的关系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不必特意点破。现在知道她和王三友谈了,有点急,那你怎么不问问我?王三友哪点比我好?

        她喃喃道:他比你热烈、直接……我只能同意了。

        这话,我当时没能听懂。直到后来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才渐渐明白。


       晚饭时,我们把此行的目的,以及去墓地寻坟的情况和柏队长说了。并恳求他帮忙。

       柏队长听后,面露难色。他说:你姐的坟无丘无碑,漫坡寻找,势必得间伐掉许多灌木和坡草。现在,封山育林抓得很紧。动一草一木都得报批。再说了,别看知青的墓,现在是既无人祭扫,也无人修葺。可要是真移掉,也得报批。而且,这事儿,现在专管的部门没有,相关的部门却还不少,报批起来是件挺麻烦的事儿。这忙,我既不敢帮,也帮不上。而且,这事儿,我不知道便罢。现在知道了,就得监视住你们,不能让你们擅自行动,破坏了山林景观。

       听了柏队长的这番话,我俩失望到极点。可想想他的话也不是没一点道理。看来。此行想带美娟骨殖回杭是万万不可能了。那晚,我俩失眠了一宿,我想来想去,给了国强两点建议:1,打个迁移崔美娟骨殖的报告,让柏队长转给兵团相关部门,等报告批下来后,政策允许了,下次再专程来一次。2,去美娟墓址附近取一杯土代替骨殖。最好再寻点美娟的遗物,先修个衣冠塚。

       国强哽咽道:也只能如此了。可家里连一点我姐的遗物都没有。

       我说:我这里有一副她用过的绑腿。那年,我去完达山伐红松,你姐说,雪会洇湿,让我两副绑腿换着用,就把她的绑腿给了我。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北大荒穿过的棉衣棉裤、带过的狗皮帽全留着。你姐的那副绑腿也留着。回去,我翻出来给你。

      天一亮,我俩就去了暖泉子偏坡。插上杭州备带去的香烛。但没敢点燃。国强扑通跪下,双臂举天,哭喊道:姐,弟来接你回家啦!我也双膝跪地,扑、扑、扑,叩三响头,美娟,我来接你回杭。我们找了三个疑似点,各取了一杯黑土。国强脱外衣包了。

      当晚,我们就告别了柏队长,踏上了归途。一路上,国强都把那包土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肯放下,怕万一弄丢了。火车上,到了后半夜,我说:国强,我来抱一会儿吧。你也眯盹一下。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我紧紧地抱着那包土,脑里一幕幕地回忆着四十年前的往事。


       接二连三的令人惊奇的事发生在美娟身上。

       王三友向连里申请住房。人们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刚恋爱就要结婚。后来知道,美娟有孕了。他俩是奉子结婚。我这才明白美娟说的“他热烈、直接……我只好同意了”那句话。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房太累,美娟流产了。王三友原准备带她回天津养月子的。可王三友家横竖不同意。原来,他家一直在给他办回津郊插队的事。好不容易,东托人、西钻路,事情有眉目了,就等王三友回去办落实了。没想,横插进来这么一段戏。王家让三友一人先办回去。三友犯梗了,要回两人一起回,一人断断不回。可那时节,普通人家办这号事,一个就够难办了,一下办两,那就万难了。更何况,他俩是异地恋,杭州和天津差一个城市等级,想同时办回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因此,王家暗地里让三友和美娟断掉。三友哪肯答应。于是,天津家是一时回不去了。只得留在北大荒伺候美娟做小月子。还别说,王三友伺候起月子来,还真够精心的。他挨家挨户去老职工家求买老母鸡。老职工们自然不肯收钱,直接把鸡给了三友。他于是每天给美娟炖鸡吃。天气踏冬了,能存下肉了。他坐车去几百里外的县城买来半身猪肉,天天给美娟捏一个肉丸子的餃子。他还去七里沁河凿冰捞鱼,捕回来给美娟熬鱼汤喝。工作上,有刘显峰排长罩着,又值农闲,他只需去点个卯就行,所以家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所有的家务事全由他一人包下,不让美娟动一根指头。一段时间养下来,美娟身体恢复得极好,脸色有红是白的,连我看了都服气,王三友这小子还行,要我,还真伺候不到这地步。

       见美娟身体恢复了,王三友提出要登记结婚。这回,美娟不同意了。她说,结婚不能没有父母的祝福。别太拗着他们,再等等吧。

       谁料,这一等就永难成婚了。开春时节,那夜,王三友开车钯地。邻队烧荒跑荒了,火借风势向我连漫来。如果越过我连,漫进完达山林,可就事儿天大了。王三友赶紧叫助手回连来通知。自己割了几枝榛树条去扑打荒火。火场风头很乱,烟火呛人,窒息倒地。等连里大部队赶到,他已牺牲在荒火中了。

       我已经记不清,美娟当时是如何度过那段岁月的。她一直住在她和三友一起整修,准备做婚房的屋子里。直到几个月后,人们看到她出屋来整理院子里的菜地时,这才松出一口气,说美娟挺过来了。

        那料,大伙刚松出一口气,美娟又出了一件让人想也想不到的揪心事。那夜,美娟被紧急送往团部医院。病情让人难以启齿。竟是她用拖拉机上的柱型灯泡自慰,不小心把灯泡弄碎了,碎玻璃碴全落在了阴道深处……

       团医院自建立以来,第一台,也是唯一的一台这样的阴道清洗术。以当时人们的认识水平都无法理解这件事。有讽刺的、嘲骂的、讥笑的,当然也不乏有同情的。舆论一片哗然。

       出院时,医嘱:不排除体内尚存残片,需卧床休息,静待身体自行排出。美娟的一日三餐成了大问题。连里的人避之犹恐不及,没人自愿护理她。领导感到美娟制造出这么一出有轰动效应的事件,给连队带来了很大的副面效应,心里恼怒,美娟不提要求,也就没主动派人护理。

       我想,这付担子只有我来挑了。一来,我俩既是老乡又是街坊。到北大荒的前期,她给过我那么多温情的照料。由我护理她,理所当然。而且,那时我在伙房当司务长,照料她的一日三餐对我来说很方便。问题倒是她的思想工作很难做。开始几天,她不吃不喝,只是哭泣。我千劝万劝,也是她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总算慢慢用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吃了。再几天,也就饮食如常了。我每天看到她那虚弱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忍不住,实在忍不住地问她:你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她喃喃道:我想他,太想他了……

       当时,我听不懂。想念三友跟用灯泡自慰有什么关联?到后来,我自己有了婚姻生活的体验,这才明白,她想三友,自然想起他们的曾经,想起他们那些忘情投入的事,想起他曾给过她的迷醉的感受。于是她把灯泡想象成了王三友的身体,到了忘情时,动作太过痴狂,没想灯泡碎了……

       我是在几十年以后,才理解了美娟当时那金子般纯洁的情感。这里没有一丝的淫秽和卑污。可当时我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我没有这样的认识高度,看不见她那近乎荒唐的行为里所闪现出的女性至纯的柔情。

       家里拍来电报,父病重,速回。我告别了美娟就匆匆踏上了归途。回杭后不久,连里就传来了美娟自尽的骇天消息。她在王三友墓地附近,寻了棵弯脖树把自己吊了。我因父亲住院,没能赶回连队。后来听说,美娟的丧事还颇费一番周折。开始有人提议,把她和王三友合葬在一起。但连领导否决了这一提案。王三友是牺牲在扑救荒火的战斗中的,后来被追认为烈士。他的墓,用砖砌围,水泥漫顶。墓前立了王三友烈士之墓的大碑。要把美娟葬进去,势必得把原先的墓都挖开,下葬后,得重修一个新墓才行。而且,墓铭志怎么写,也颇费思量,怎么写都不妥当。再加上,他俩并没有结婚登记过,在双方家属没有明确意见之前,冒然将他俩合葬也似乎不妥。当时,连里还有一派过激的意见,认为美娟是犯生活错误而自尽的,不但不能和烈士同穴合葬,甚至都不能和其他的知青同葬一坡。应该另择墓址。连领导因这事,集体受到了团里的严厉批评,心里末免怨怒。当时,又没人出来执义仗言,过激意见占了上风,美娟就这样被葬在了扁坡。几十年后,成了无法寻找的无丘无碑的荒塚。移骨殖而不得,只好取杯土而代之。

      我轻轻地、缓缓地抚摸着那包土,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那份迁移骨殖的报告能不能批下来?批下来后,又如何在漫漫山坡找着美娟的无丘荒塚?

      美娟啊,你今生究竟会魂归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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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3 16:11 | 只看该作者
来了,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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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3 16:11 | 只看该作者
没加版权。我加
4#
发表于 2017-6-23 16:13 | 只看该作者
上茶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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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3 16:13 | 只看该作者
上茶给您
6#
发表于 2017-6-23 16:13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您对太虚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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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23 19:52 | 只看该作者
作品已上链接,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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