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小说】今天我想唱支歌

沉思在舞蹈

　　第一次约见温暖时，刚坐下，她就开心地笑起来，圆润饱满的娃娃脸一脸粲然。“这很可笑吗？”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她说：“难道不是吗？”你就装吧！我暗想，然后告诉她，我是她法院指定的辩护人，我将在行将进行的审判中，替她作无罪辩护。她说：“我知道，可是我真的不需要。”我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打量她。她忽然烦躁起来，说：“一个注定判死的案子，为什么你们非要多此一举呢？”我说：“这不仅是我的工作，更是法律彰显公平公正的必须环节。”她又开心地笑起来，说：“而我觉得这只是你们冠冕堂皇的自说自话。”“随你怎么想吧。”我忽然有些心虚。虽然人类法律的标志是一架天平，可所谓的公平公正有多少人坚信不移呢？我担心继续辩驳会理屈词穷，就把话题转移到她的案子上，希望她再将案发的细节捋一捋，以便日后我在为她辩护时掌握更多的主动权，她不耐烦地说：“整个过程我已经讲述得够详细了，很简单，我因为不满那个可恶的女人当众羞辱我，忍无可忍便寻到她家把她给宰了。当然，还连带上了她的宝贝女儿。您觉得她们是不是很无辜？因此，杀人偿命，是我罪有应得，现在我都情愿领死了，为什么你们总揪住这个话题不放呢？”

　　我没法回答她这些质疑，只得草草收场，提前结束了这次约谈。回到家中，我发现一个陌生女人双手扶膝端坐在客厅沙发上，正诧异，女人起身自我介绍说她叫何诗韵，是温暖的妈妈，我便告诉她，身为律师，为自己的当事人作无罪辩护是我的神圣职责，让她不用怀疑我的诚挚和努力，何诗韵忙说：“我知道，我知道！”然后忽然冷了场。我悄悄打量何诗韵，一身知识女性的素雅装束，白净的鹅蛋脸看似平静，但紧蹙的眉宇间总有挥之不去的忧郁，这让我忽然对玩世不恭的温暖更添几分嫌恶，心想你一时冲动犯下重罪死不足惜，可你带给父母的伤痛，日后谁来抚慰呢？于是我问何诗韵，是否还有别的事，尽管说。何诗韵支支吾吾说：“您能不能帮我做做孩子的工作，让我到监舍看看她？”

　　我没料到何诗韵会给我出这么道难题，一时语塞。不知什么原因，自从温暖被拘押以后，何诗韵多次要求探监都被温暖不容商量地拒绝了，虽然这对何诗韵不公平，可这也是法律给温暖的权利，没有人能强迫温暖违心做选择。见何诗韵一脸失望，我只好安慰她说：“我试试看吧，我争取让温暖改变初衷。”何诗韵勉强一笑，就起身告辞。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我第二次约见温暖时，一听何诗韵找过我，温暖就从凳子上跳起来，愤愤地说：“无论她找谁，我都不会答应的！从我辍学那天起，我心里就已经不再拿她当妈了！”我目瞪口呆，捉摸不透这对母女何以裂隙如此之深，我吸取上次的教训，决定暂时避开温暖抵触的那些话题，先想法拉近关系再说。我问她最近有什么心愿，只要不超越法律允许的范畴，我都会尽力帮助她，她安静下来，耷拉下眼皮想了想，说：“您能不能代我去看看司琴？”我心头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当温暖抬起头来，我们目光对接的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于是我说：“当然可以。”

　　司琴即温暖手刃的那个“可恶女人”的独生女，于今，她和母亲一道长眠在西郊长岭公墓中。第二天一早，我驱车赶往长岭，途中，我暗自梳理整个案发过程，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那天下午，温暖与她的哥们正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大排档拼酒，司琴母亲下班经过，便走到桌边一脸鄙夷说：“你看看你还叫个人吗？你都多大了，能不能让你可怜的妈妈省省心？”温暖仰起脸来，笑盈盈地望着她，她说：“难怪你妈妈说你无可救药！”温暖喝红的脸更红了，收起笑，眉头耸了一耸。她又说：“你看看我家司琴，比你还小半岁，多上进懂事啊，大学还没毕业，就着手考研了。”

　　话音刚落，温暖霍地起身，一脚将司琴母亲踹倒在地上，用脚踩住她的脖子说：“你他妈是我什么人？每次一见面就废话连篇。你女儿行怎么了？不就读个二流大学吗，有什么了不得？她行，她过她的日子，老子又没有依靠她什么！”司琴母亲拼命挣扎着爬起来，逃到门外后就掏出手机报了警，须臾，警察带走温暖，让她于看守所中悔过了一星期，出来之后，温暖买了一把水果刀，当天就冲进司琴家中做下恶案。

　　其实司琴母亲是好心，只是训起人来言词太过刺耳了。她是温暖母亲关系最铁的“姐们”，两家往来一直很亲热。她从小看着温暖长大，于今越变越不成体统，就难免替“姐们”揪心，仗着长辈的身份，她遇见温暖就甩脸色，早令温暖反感透顶了。

　　次日面见温暖时，我告诉她，司琴母女并排埋葬在长岭公墓的西南角，墓呈长方形，淡青色大理石墓碑，碑的上端分别嵌有司琴母女的彩色瓷像，司琴戴副时尚眼镜，嘴角似笑非笑，颇有蒙娜丽莎的神秘意味，据说这是司琴生前最为得意的一张自拍照。温暖听着听着仰起脸，喃喃地说：“琴琴，我真的从来没有一次恨过你，可你妈妈为什么老要拿我和你作比较？为什么！”

　　从温暖的泪光中，我读出了不加掩饰的自责和忏悔，蓦地，我悲从中来，为司琴，也为温暖。多年的职业经历告诉我，像温暖这样的杀人犯，我们是很难将“十恶不赦”扣在她们头上的，她们还是孩子，她们只是太年轻，太冲动，太感情用事，才往往于瞬间性情大变，做出不可饶恕的恶行。不，我不应该让如此年轻的生命就这么陨落，我应该帮她减轻罪恶，留一线生机，尽管希望很渺茫，尽管她实在罪无可赦，于是我说：“你能这么想就对了，你安心悔过吧，我相信只要你认罪态度好，法院一定会酌情量刑的。”温暖摇摇头说：“我真的情愿现在就死张阿姨，我罪孽深重，将来就是苟活于人世，我的内心也会不得安宁的。”我心如刀绞，默默看着她，她说：“张阿姨，你知道我这些日子都想些什么吗？”我摇摇头，她说：“我一直在想卖火柴的小女孩，可惜她死之时，还能划燃火柴看见她奶奶，而我死之时，只会手脚绑缚在执行台上，眼睁睁走向黑暗。”我心里倏地一哆嗦，掠过阵阵凉意。

　　温暖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在她五岁时，父母因感情不和离了婚。父母是大学同学，结婚后，父亲选择辞职下海，开了家公司，而母亲继续上班，让小家两腿走路，不致于倒地不起。几年后，父亲修成正果，让母亲也辞了职，回家一心一意操持家务，看护孩子。不久，母亲发现丈夫有外遇，就家里吵，公司闹，搞得满城人尽皆知，父亲怒不可遏，坚决要求离婚，最后，母亲除了分得一半财产，还拿到了温暖的监护权。

　　“怎么你出事之后，爸爸一直不曾现身呢？”我有些好奇。温暖说：“从我爸和我妈离婚，我就再没见过我爸了。我妈对他恨之入骨，坚决不让见。这一次，他也是想来看看我的，并许诺要请最好的律师替我打官司，被我拒绝了。”

　　父女住在一个城市竟然十多年不见面，我十分不信，可这的确是事实。温暖说：“阿姨您是没长时间与我妈打交道，她固执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她和我爸感情破裂，从不检讨自己，而是固执地认为，我爸甩她，是因为她经济不独立，要在我爸咯吱窝里接饭吃，因此，我上学之后，他就天天在我耳边聒噪，不容我学习有丝毫的松懈。那些年，我最怕的是考试，考好了，我妈只是鼻子里哼一声，意思是理所应当，一旦考不好，她就板起脸来训斥：‘你这样不争气，长大有何用！你想走妈妈的老路吗？’张阿姨，你说，她与我爸过不好，关我学习什么事？”

　　我苦笑一声，无言以对。我们从来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有些个父母心太过沉重了，于孩子而言，他们幼小的心灵真的驮不起。“你家里一直就你们母女相依为命吗？”我问。温暖说：“不，我上初中前，一直都是外婆与我们一起生活的。”提起外婆，温暖忽然来了精神：“张阿姨，你是没见过我外婆，她可疼我了。她是个文盲，却会唱很多儿歌，每次我受了委屈，外婆啥都不说，只是坐我床边，一边来来回回抚摸我，一边轻声唱那些好听的儿歌哄我睡。”

　　都是些什么儿歌呢，我无意刨根问底，但外婆的慈爱给温暖的慰籍，是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的。

　　“可惜我上初中时，外婆过世了，得的是脑溢血。”温暖忽然沮丧，眼睛眨巴着，眨出两大颗泪珠，沿鼻梁两侧滑落，滑出两道闪光的水线，我忍受不了她这份无助和伤感，赶紧结束了谈话。

　　审判的日子终于来了，结果不出我们的预料，是死刑，立即执行。我既惭愧又愤懑，一再对温暖说“对不起”，她笑笑说：“没关系张阿姨，其实我等这天到来已经太久了，现在得偿所愿，我真的很高兴。”我问她我现在还能帮她干什么，她想了想说：“您能帮我买套上路衣服吗？”我整个一颤，问她喜欢什么衣服，什么颜色，她说：“简单点，就买件连衣裙吧，至于颜色嘛，张阿姨，您猜我喜欢什么颜色呢？我相信您的直觉，你买什么，我穿什么。”

　　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我给温暖挑了件天蓝色的收腰连衣裙，给她时，她高兴地拿在胸前比来比去，说：“张阿姨，真神了，这正是我喜欢的颜色和款式。“我背过脸去，心里捶胸顿足，温暖轻声说：“张阿姨，人真有灵魂吗？要是有，多好啊，那样再过几天，我不就可以看见我的外婆了吗？”

　　我逃也似的退出门，刚到监狱大门外，发现何诗韵正门口候我，她旧话重提，让我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这些天，我已经了解温暖为什么对她这个母亲如此不肯原谅了，她的固执和苛刻，让温暖的童年一直生活在自卑和胆怯中，到温暖开始发育后，她的无端指责和喋喋不休又令温暖颜面扫地，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一样，她终于开始反抗了。到高二时，因经常逃课，和街上混混打成一片，温暖被学校劝退。“我成绩不好咋了，你不是名牌大学毕业吗，你比谁过得有多好？”每提何诗韵，温暖就气不打一处来。

　　又过了五天，中午的牢饭突然加了两个菜，一碟小炒牛肉，一碟粉蒸五花肉，温暖知道她该上路了，粲然一笑，眼里却难掩泪光，她拿起筷子扒拉了两下粉蒸肉，叹息一声，就把筷子放下了，候在门外的我从门缝看到这一切，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涌，我冲进门去，一把将温暖紧紧搂住，温暖哽咽着，在我耳边说：“张阿姨，如果你是我妈妈，多好。”我拍拍她肩背，问她想干些什么，她说：“我想唱支歌。”然后，糯糯的嗓音轻轻哼起来：‘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九月盛菊

也能坐你的沙发，不知如何？

枫叶飘飘

我来了来了

九月盛菊

离异家庭的孩子往往变态，因为失去了亲情，失去了家庭的温暖。

这篇忏悔录，告诫人们为了孩子要融洽感情，离异最大的受害者是孩子。

温暖为了斯琴母亲的劝说而杀人，这个有点什么了吧，或者说理由不太充足，即使加上对斯琴的嫉妒。

枫叶飘飘

舞蹈你太给力了

枫叶飘飘

敬茶。今儿分得瑟没了。明个补上

沉思在舞蹈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7-6-25 16:39
离异家庭的孩子往往变态，因为失去了亲情，失去了家庭的温暖。

这篇忏悔录，告诫人们为了孩子要融洽感情 ...

菊老师你怎么会这么想？司琴母亲和温暖的过节，可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再说杀人并不需要特定分量的理由，杀司琴的母亲，可谓新仇旧恨，而杀司琴，完全可用激情杀人来理解，比如我们常听说的杀红了眼，。
我写东西很少想当然。这是有真实案例可寻的。

沉思在舞蹈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6-25 16:50
敬茶。今儿分得瑟没了。明个补上

沉思在舞蹈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6-25 16:50
敬茶。今儿分得瑟没了。明个补上

枫叶飘飘

沉思在舞蹈 发表于 2017-6-25 17:13

辛苦你了。

zizhu

先加分。链接等开了电脑再上。祝福！

郑苏洲

性格也许真的可以决定人生。

沉思在舞蹈

zizhu 发表于 2017-6-25 17:25
先加分。链接等开了电脑再上。祝福！

谢谢

沉思在舞蹈

zizhu 发表于 2017-6-25 17:25
先加分。链接等开了电脑再上。祝福！

谢谢

沉思在舞蹈

郑苏洲 发表于 2017-6-25 17:46
性格也许真的可以决定人生。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人不走到某一步，就很难发现那一步的风景。人的性格的形成，都是由某些小到我们不经意的事件反复影响的一种反应，畸形的性格，就只能以不可理喻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