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马

林小白

　　红马

　　文／林小白

　　1

　　如今坐在枫林渡历史的尘埃里细数往事，脑海里残留的印象已经不足以将我和小沫认识的所有情节串联起来。孙子们说，祖父啊，你是老年痴呆了吗？老年痴呆就是这种症状，糊涂啦。

　　我想，我是真的糊涂啦。我坐在门前的摇摇椅上仰望天空，彤红的云朵在黄昏的天空坍塌，染红了整个枫林渡。几只乌鸦扑腾着翅膀飞向村西头的槐树林，干农活的农人们收工回家，扛着锄头，牵着黄牛从我的眼前走过。村东头老邓给我打了招呼，老爷子，还没歇着？我端着土瓷碗招呼他回家喝酒。他却走了。

　　老邓多大年纪了？我有些恍惚，我记得他家酿的酒不错，苞谷烧的味道至今让人难忘，老邓从祖父哪里继承而来的酿酒工艺枫林渡人交口称赞，可是我想不起来他多大年纪了。我想，我是真的得了老年痴呆症啦！

　　2

　　没事的时候我会站在通往麦村的交叉路上，眼望着过往的人群来来去去。蜿蜒曲折的小路总让我神思恍惚。

　　“祖父，你为啥每天都要在这里转一转？”我的孙子牛牛对我的行为大惑不解。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啥每天会来这里转转。如果真要追问缘由，我想，应该是麦村的这条路常常有人牵马走过吧，马蹄得得的声音让我着迷。我试图将这种声音与残留记忆中与小沫的点滴联系起来，虽然这种回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一匹红色的马，它有着红色的鬃毛，红色的马蹄，红色的马鞍……所有的，都是红的。红得耀眼，我在那种红色里晕眩了半天，却很舒服，它莫名地让我感觉到亲切。

　　在记忆最清晰地时候，我记得，小沫是乘坐那匹红马来到枫林渡的，那一年，十六岁的小沫和她的祖父一起来到了枫林渡。

　　3

　　如今回忆起小沫的祖父，我心怀羞愧。枫林渡男人们都应该心怀羞愧，因为在枫林渡生活的男人无法想象，到了小沫祖父那个年纪身体还能保持如此充沛而旺盛的精力。小沫的祖父已经很老啦，可是他壮实的肌肉和脸上的坚毅让你无法将他与“苍老”二字联系起来。

　　枫林渡男人们沉迷于黑色的烟土，他们身体羸弱，在吞云吐雾中消耗掉十年，甚至数十年的光阴。他们不缺烟土，在枫林渡，家家都种植罂粟，那种妖冶的花朵成熟后溢满诱人的白色液体，它让枫林渡男人们为之沉迷。

　　我的祖父常年侧卧烟榻，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仿佛在做着一个长长的梦，他在梦里不断向死亡靠近，可是不愿醒来。在他最后的时光里得以看见小沫祖父的到来，惊诧于他的壮实，他像一缕阳光投照在祖父的额头上，让我的祖父羞愧难当。

　　“哪才是活生生的人啊！”我的祖父感叹着。

　　4

　　枫林渡人们对外乡人小沫祖孙二人的到来充满新鲜感，如果你仔细观察枫林渡，你会探寻到其中的奥妙，枫林渡四面环山，交通闭塞，几乎与外界隔绝了联系，除了每年来收购罂粟的商贩，枫林渡人很少能看到陌生的面孔。

　　所以当小沫祖父牵着马将小沫带到枫林渡时，枫林渡人们都以为他是来收购罂粟的，可是有经验的枫林渡男人们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小沫的祖父并不像那些收购罂粟的商贩。他穷酸的打扮与商贩们的阔绰大相径庭，他带着小沫来到枫林渡时身上只穿了一件短夹袄，秋天的枫林渡已经有些冷了，商贾们来收购时已经套上厚厚的绸子衣服，可是他只穿了一件短夹袄！

　　也许小沫祖孙二人全身上下唯一能够吸引人注意的财产就是小沫祖父牵着的那匹红马了，它周身都是红色的，红得耀眼，四蹄摆动时强壮而有力，同样让枫林渡喂养的马们感到羞愧。枫林渡的马在罂粟的熏陶下给人的感觉也是一副懒散的模样，不用鞭子抽打，它们迈不开步子，奇怪的是，闻到黑色烟土的味道时，它们会有短暂的精神抖擞时刻。

　　“外面在打仗！到处都是死人。”这是外乡人小沫祖孙二人带来的消息。

　　枫林渡男人们从小沫祖父的叙述中不难猜测，他是逃难来了，可是他们想不到战争来得如此迅速。过去他们只是从商贩们哪里得知，外面在打仗，没想到战火已经烧到枫林渡附近了。

　　5

　　和枫林渡所有男人一样，我的祖父不关心外面的战争，他只关心今年收购罂粟的商贩是否能如期到达。一大家子的口粮都指望着地里新收割的罂粟，他们不来收购，用什么来养活这一大家子。

　　祖父数十亩罂粟已经收割，经过研磨，晾晒，已经装袋，就等着商贩们带着粮食和银元来收购了。

　　外乡人小沫祖孙俩来到枫林渡后在村西头我家的老屋里住了下来，那是一间废弃了的仓房，我的祖父将它送给小沫祖孙俩居住，你可以理解为枫林渡民风淳朴，可是你看到我祖父的眼神你就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了。

　　外乡人小沫祖孙俩来到枫林渡时我的祖父曾围着那匹红马转了几圈，眼睛里不动声色地喷射出某种欲望。他啧啧称赞着那匹红马，熟知祖父历史的人都知道，在枫林渡还没大规模种植罂粟之前，我的祖父靠贩卖马匹为生。多年过去了，当他将罂粟种植引到枫林渡发迹后他再也没有贩卖过马，可是他知道什么样的马是最好的马，祖父对马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感情。

　　外乡人小沫祖孙俩来到枫林渡时，祖父已经在打那匹红马的主意啦。

　　6

　　小沫祖孙俩到了枫林渡后下了好几场雨，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下雨，一点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一年雨期比往年更长一些，更冷一些。秋雨蒙蒙，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阴郁中，老槐树的叶片上落满细小的水珠，有些凉，乌鸦们在雨中飞往村西头的槐树林，似乎也想找到一块干燥温暖的所在。

　　祖父在烟榻上吞云吐雾饱餐一顿后，会到通往麦村的交叉路去看一看，那是商贩们来的方向。每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来了，可是今年他们迟迟未到。

　　战争硝烟的味道无声地钻到祖父的鼻孔里，祖父在那种若有若无的味道里打了个喷嚏，他记起小沫祖父来枫林渡时说的那句话：外面在打仗，到处都是死人。那么，会不会因为战争，今年商贩们不会来枫林渡了？

　　去交叉路口几次后，我的祖父脸上开始爬上厚厚的忧虑，实际上，枫林渡男人们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神色。

　　祖父将罂粟引到枫林渡后，村民们都尝到了种植罂粟的甜头，全村都种上了罂粟，每年都靠罂粟换取商贩们的粮食和银元，不再种粮食，如果他们不来，大家都将面临着饥饿。他们的担忧如出一辙。他们的祈祷也如出一辙，他们都想着，也许只是战争耽误了商贩的行程，过段时间，商贩们还会来枫林渡。

　　小沫祖父已经开始帮着祖父收拾家中的罂粟，在有阳光的天气里将它们搬运到院子里继续晾晒，以换取祖孙俩一日三餐。罂粟在潮湿的雨季搁置太久，会发霉，发霉的罂粟像发霉的粮食一样，会不值钱。

　　7

　　时隔多年，祖父已经入土了。有人猜测我的行为有点像我逝世多年的祖父，站在通往麦村的交叉路口等待商贩们的到来。可是购买罂粟的商贩到来的日子遥遥无期，让人充满绝望。

　　那一年，商贩们真的没有来。

　　枫林渡所有人都慌了，这可怎么办？天阴沉着，依然时不时会下雨，罂粟在村庄里开始发霉，霉湿的罂粟散发出植物腐烂特有的味道。那种味道在枫林渡的空气里弥漫着，忧伤而充满绝望。

　　夜里我会听到哭泣的声音，如同明灭的灯火闪耀着。枫林渡男人们聚集在一起，来向祖父讨主意。我的祖父在烟榻上过足烟瘾后强装镇定地将惊慌失措的人们引到了大堂里。

　　“他们会来的，他们还指望咱们的罂粟让他们大发横财呢！”我的祖父对村里男人们说。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他的声音洪亮，内里却缺乏信心。但是你知道，这个时候，他也束手无策了。

　　失落的枫林渡男人们怀抱最后一丝希望盼望着商贩们的到来，陆续退出了祖父的大院，回家继续等待消息，而我的祖父，已经深谋远虑地吩咐我的父亲将数十袋粮食藏到地下室，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了。祖父已经嗅到灾难的味道了。

　　在饥饿中人会丧失理智，丧失人性，经历过饥荒的祖父深知这个道理。

　　8

　　如今想起来，我真正好好观察小沫，是在我们仓促的婚礼上。

　　那一年，枫林渡人几乎所有人都沦陷在饥饿当中，外乡人小沫祖孙俩也不例外，那年，一起沦陷的，还有那匹红马。

　　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的亲人挨饿，在灾难来临之际，祖父轻易地就用一袋粮食换了小沫祖父的红马。我记得红马被祖父牵走的那天小沫哭成了泪人。小沫忍受饥饿的祖父面黄肌瘦，完全失去了初来时的生机勃勃。他将那袋粮食扛到老屋时累得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小沫拉着那匹红马，久久不肯放开手，她黑亮的眼睛里噙满泪水。

　　“那是我们的红马呀，爷爷！”她的呼喊同样让人忧伤而绝望，可是，人都养不活了，还顾得上牲畜吗？红马也开始消瘦了，整截身子矮了下去。

　　祖父将红马牵出老屋时，用手摸了摸红马的鬃毛，他相信，在他的手里，红马会活得更好一些，如今，他得偿所愿了。可是，他的欲望不局限于此，他知道，很快外乡人小沫祖父还会有求于他，因为粮食很快就会吃完。当小沫祖父再一次求祖父时，小沫就成了我的妻子。

　　9

　　每逢阴雨绵绵的秋季，我总会想起小沫的祖父。战争没有摧毁他的身体，没有摧毁他的意志，可是饥饿摧毁了这一切。

　　如今我已苍苍老去，头脑不再清晰，可是身体肌能依然尚好，这得益于外乡人小沫的祖父。

　　我的祖父对小沫父亲提出要粮食的要求并不拒绝，但是得用孙女小沫来交换，而外乡人小沫的祖父对我的祖父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让我别抽鸦片。

　　一场交易下的婚事匆匆促成，你可以感叹造化弄人，可是你无法改变现实，现实它照进生活，生活就是赤裸裸的现实。

　　如今，我要很努力才能将回忆重叠回到那一夜，红马被祖父养在马厩里，麦村老邓家酿的酒甘洌醇厚，那是祖父珍藏的最后几坛酒。人们无心祝福结婚着，他们饥饿的肚子冲着一顿饭而来。酒宴散尽以后我和小沫被送进了洞房。

　　当我挑开小沫的红盖头时，摸到她的脸，是冰凉的。泪水在她的脸上流淌，她的面容因为强忍而略显尴尬。可是这些无法掩盖她的美丽，你看她精致的脸如同瓷器一样，光滑，充满弹性。

　　“你祖父是个骗子！”小沫揭开盖头的瞬间对我说。

　　我的祖父的确是骗子，不折不扣的骗子，可是善于观察的他深谙孙子的心思，他知道当外乡人小沫祖孙来到枫林渡时，他的孙子就对这个陌生女孩充满好感，所以在和我父亲说起外乡人小沫时，他对我的父亲说，我会让她成为我们老林家的孙媳妇儿。如今，他兑现了他的诺言。虽然这手段让人不齿。

　　10

　　如今，枫林渡再也养不出那样好的马了，你听到狗吠马嘶的声音，可是你再也听不到红马嘶鸣的声音了。你要相信，外乡人小沫也是一匹拴不住的红马，有一天她也会疾驰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外乡人——我的媳妇儿小沫在她的祖父死去后骑着那匹红马离开了枫林渡。那匹红马在别人饿得皮包骨头的时候因为祖父的眷顾而显得神采奕奕，它的脊梁因为充足的粮食重新立了起来，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采。

　　小沫的祖父猝死于老屋中，没有人注意到，灾难之中的枫林渡谁还顾得上谁呢？人们都被饥饿捆绑着，不断有人因为饥饿死去，人们已经自顾不暇，谁还有心思关注一个外乡人的死活呢？

　　小沫祖父的尸体被人发现时已经浑身乌黑，整个肚子肿胀起来，那也是饥饿造成的水肿。他的眼睛干瘪下去，丧失了活力。

　　“在饥饿面前，再强壮的人也顶不住！”我的祖父一语中的。

　　在一个无风的黄昏小沫骑着红马绝尘而去，不留一丝痕迹。最后见到她的枫林渡人说，她是从通往麦村那条路离去的。我从恍惚的梦境里苏醒过来，听到马蹄得得的声音逐渐远去，想起小沫洞房那天说过的话。

　　“我会离开这个地方。”小沫曾经说过。

　　11

　　多年后枫林渡的土地上种上了玉米、小麦，种植过罂粟的土地肥沃异常，枫林渡连续好几年小麦丰收，人们再也不愁粮食。贩卖烟土的商贩们没有再来枫林渡，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收购粮食的商贩。枫林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可是，外乡人小沫已经离开啦。

　　想起与小沫短暂的婚姻生活，我的内心充满甜蜜，我记得她在屋子里捧着土瓷碗呲溜着稀饭的样子，她认真地将碗底最后一粒米吞咽到肚子里。我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不真实的梦。

　　我的祖父在几年后的一个秋雨蒙蒙的夜晚死去了，他常年受烟土侵蚀的身体已经羸弱不堪，仿佛一头骆驼，只差一根稻草将他压倒。

　　“那匹红马，多好的一匹红马啊，可惜了！”我的祖父临终前依然对红马的离去耿耿于怀，离去时他遵守了对小沫祖父的诺言，对我做了最后的嘱咐：千万不可吸食鸦片，害人害己啊！

　　可是，小沫已经离开了。

　　多年后的很多梦境里，我会梦见小沫，她骑着红马来到枫林渡，一身的红，红盖头、红衣裳、红鞋子，她的身下，是那匹火红的马。我在辗转的梦境里醒来，窗外的风吹打着老屋年久失修的窗棂，发出哒哒的声响。那一刻，我任由热泪在脸上肆意流淌了下来。


   

草舍煮字

最后一句改一下，“因为年老而布满皱纹”学生腔了。
那一刻，我任由热泪泉涌，淌过面颊上那些岁月的刻痕。

林小白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7-2 13:35
最后一句改一下，“因为年老而布满皱纹”学生腔了。
那一刻，我任由热泪泉涌，淌过面颊上那些岁月的刻痕。

好哒，感谢草舍老师

林小白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7-2 13:35
最后一句改一下，“因为年老而布满皱纹”学生腔了。
那一刻，我任由热泪泉涌，淌过面颊上那些岁月的刻痕。 ...

容小白思考一下，看看着手点

ziz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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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叶飘飘

这篇和另外发过的那篇是姊妹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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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叶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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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剑

加分鼓励。

九月盛菊

一部家庭史，多少人间事。

林小白

zizhu 发表于 2017-7-2 15:10
给小白加分点赞！

谢谢紫竹姐，小白给你来杯咖啡先

林小白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7-7-2 15:28
一部家庭史，多少人间事。

感谢九月版主，小白奉茶先

林小白

清风剑 发表于 2017-7-2 15:16
加分鼓励。

感谢清风兄

林小白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7-2 15:13
这篇和另外发过的那篇是姊妹篇吧？

那篇？你说的是

林小白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7-2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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