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叶小蘖 于 2017-7-6 18:22 编辑
一 屠雪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文静娴美。眼睛会说话,会让人感到怜惜,睫毛多而且长,常常让目光留下影子。她一直是老师眼中的乖孩子,父母眼里乖乖女,直到她考入了市四中的火箭班。她一直是父亲眼里的白天鹅。她胖胖的父亲常常会挺起满是赘肉的肚子说:“我雪儿天生就是读书的料,随便也要上个重点大学。”她也没让父亲失望,从小学到初中从没下过学校前五名。 进了四中,她的骄傲就慢慢地跌落了,如同跌落在一团棉花上。因为她找不到是哪里的疼痛,但却浑身被缠裹着,她直不起腰,她迈不开从容娴雅的步子,她常低低地伏在课桌上,让老师只能看见一摞摞厚厚的书后的头顶,甚至连头顶也看不见。她微妙地感觉到那个阳光帅气的班主任对她是陌生的,陌生到有一点忽略。 她的名次一次次地粘滞在班级后五名的位置上,只有那个有着美丽卷发的语文老师会微微地笑看着她,常常念起她的作文。 她就像一朵黑色的花,开放在阴影里,即使开灯,也像蒙上了厚厚的不透明的黑油纸。她更像一把无雨无晴的伞,怎么也撑不开弧形的美丽天空,只能折叠在角落里,等待雨季。 而他就像一只兔子的耳朵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晃得她的脖子都酸痛了,也想不出他的世界里有没有停止这个词。但她的耳朵里不得不听到来自老师和同学此起彼落的呼叫声“浩子,浩子”,他就是浩子,在白天里肆无忌惮穿行的耗子。他的晃动似乎覆盖了她目光落下的阴影,快速得让她一直跟随,跟随他上升跌落,跟随他微笑弹跳。她甚至会直起身子,将下巴放在高高的书堆上,虽然并不曾将书摞低。她甚至想唱一首歌,即使为做一道题她撕完了一个练习本。 他就那么快乐飞舞着。像一道闪电霹雳,又像火影忍者中的宇智波佐助。 二 生物课上,老师摁了无数次的电话之后,终于出去接了一个电话。进来就把浩子叫出去说了两句话,浩子就风一般地跑了。 晚上,老师很沉重地告诉大家,浩子的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抢救无效……老师要表达的意思似乎很明确,但似乎又不明确,在这种情况下,老师没有什么办法,同学们也没有什么办法。想去看他,又觉得不妥,想要安慰他,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痛苦就像一个关不住的水龙头,扭开就会奔涌不息。 谁都会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在他面前提到父亲一词。这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则。 两天之后,他来了,同样地风一般地跑进了教室,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风一般地跑着去食堂,风一般地上厕所,风一般地在教室里校园里穿行。猎猎风声就是他的呼吸,他坚强得让人窒息。空气里飘散着关心,但似乎又飘散着冷漠。 三 屠雪的谨慎与感动在心里慢慢地发酵,她紧张地关注着他。她想如果是自己,一定会哭得稀里哗啦。但她终于忍不住了,向他递了一个纸条——你好吗? 这个纸条让他一下子坍塌下来了,他匍匐在桌上。默默地流泪。她不知所措,只好守候在他身边,她为他抚摸他粘滞而不光滑的毛皮。 黑暗里就有了两团阴影,他们互相温暖着,却照不进别人的光亮。沉沦是一种静态,他不再风生水起,不再到处晃动,他成了她的影子。他们的成绩此起彼落,蹲伏在最后的位置。 他的死党黑猫有一次拎起他的衣领逼视着他:“你在堕落!”他懒懒地仰起头翻着眼睛很无所谓地说,“什么是堕落?我怎么不知道哇?”黑猫松开手,狠狠地踢了两脚桌腿,恨恨地走了。他看着猫的背影,冷冷的心里有了丝丝柔韧。可屠雪黑亮的眼睛又那么无助地望着他,“离开你,我该怎么办呢?”似乎在看他的QQ签名:“愿意背弃一切,只为给你更多的爱。” 屠雪也发现自己似乎想要紧紧拽住一种东西,但似乎又拽不住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也没了力气,沉沉的怠惰在空气里漂浮。自己的心在沉沉地下坠,更不知道如何去慰藉浩子。当他们在一节体育课上,偷偷溜出校门走到小街的尽头,坐在虬枝屈曲的黄桷树下,竟然找不到回校园的路了。屠雪趴在他的手臂上,忽然就哭起来。他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直到放学的人群潮涌过来。 她曾是优雅独步的天鹅,是漂浮云端的阳春白雪,在许多艳羡的目光里翩然起舞;在父亲的骄傲里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她曾经那么轻盈地飘移着,如同冰上的舞者。她踏着飞旋的冰靴旋转旋转,可以不依附任何人。可是现在,她变得那么沉重,沉重得托付不起自己,还紧紧地挤压着他。他们就像在黑暗里穿行,外面阳光明媚,似乎与他们无关。阴影浓黑浓黑的,洇染着时光的积水。 四 早自习的时候,屠雪正匍匐在桌上有搭没搭地背那首《琵琶行》,背着背着心就有些润润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正在她愣神的当儿,语文老师就俯下身来,“屠雪,帮我个忙吧。宣传部组织了个作文竞赛,可现在还没收到几篇稿子,你代表我们年级写一篇吧。”屠雪有些懵,听得老师又说,就趁这个周末,好好写吧。 到周六的时候,老师问:“想得怎么样了?”屠雪说有了点思路。“那今晚到我办公室写吧,我把钥匙拿给你。”说完就解下一串钥匙,晶亮晶亮的,有点沉沉的响声。屠雪握着钥匙串,手心里有些凉,又有些暖。 晚上,她来到办公室,办公室外面有很多树,浓荫大朵大朵地拂拭着黑暗。她拟的作文题目是《灯》,思绪慢慢地浸润她的笔,仿佛一段快意的路,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终点。写完了,她松了一口气,走出办公室的门,看月华如瀑,倾泻在空气里。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水印在月光里:“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此时,屠雪比苏轼更安闲。有一种丰满的东西在她的心里慢慢地膨胀起来。经过楼梯口的公话前,她破例主动地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五 眉宇生动、神采飞扬的班主任刚刚停歇下来,同学们开始窸窸窣窣地演算黑板上的习题。窗户边有忽然有了一个人影,在老师询问的眼神里,浩子蹑手蹑脚地蹿过一排排课桌出去了,母亲来了。头上蓬乱的灰白头发被风撩起,她告诉浩子姐姐要出嫁了,嫁到远远的新疆去。母亲对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地仰着头,他才发现母亲比自己矮多了,也没有了以前他淘气时叉腰骂他的凌厉气势。他伸出手,轻轻地偎住母亲,他发现母亲是那样瘦弱。他答应母亲,在姐姐出嫁那天请假回去,他要亲自将姐姐送上火车。 那天放学的时候,屠雪的父亲在校门口堵住他,不分清红皂白地要拖他到家里理论,是语文老师劝阻了他。班主任把浩子带到他的办公室,只向他说了三句话:“屠雪的爸爸是当父亲的人,我也是当父亲的人,你以后也是要当父亲的人!”是啊,他是要当父亲的人,他也一直将阳光帅气的班主任视为父亲。屠雪对他说:“别怪我爸爸。要怪就怪我吧。”是啊,他怎么会怪她的父亲呢? 他坐在足球场的外的台阶上,阳光如金线分披在他的肩上,一种温暖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慢慢涌动。他远远地看屠雪向他跑过来,“我的文章得了一等奖。看,这是奖金和奖品。”一本厚厚的《现代汉语词典》,上面写着“奖”。 “走吧,这两天拉下好些作业,我要恶补一下了。”屠雪风一般地跑了,留给他远远的背影。 “是啊。”浩子也奔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