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网名系列小说· 青青芳草地

江南铁鹰

　　如果有人问滨海大学毕业的那些学生们，大学里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哪里？他们一定会告诉你，青青芳草地。如果要问滨海大学还在读书的学子们，最喜欢校园什么地方？他们也一定会告诉你，青青芳草地。

　　位于南海之滨的滨海大学环境很美，遍院椰林处处芳草，设计的宛如一座古雅的罗马式花园。无论是华殿般的教学楼，还是别墅一样的宿舍楼，气势恢宏的图书馆，以及整个校园每个角落，都非常精美引人入胜，为什么这些以及毕业和还是就读的学生，偏偏对一片青青芳草地情有独钟？

　　这片芳草地的位置，在校园的西北一侧，华堂般气势恢宏的图书馆背后，地势颇有少许起伏，并非那种平坦一览无余，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草坪。草地周围蜿蜒曲折，呈现不规则的图案。青青的草地上有一股淡淡的清幽香气，稍稍吸一口便会沁人心脾。草地上三三五五栽着几株硕大的松树，像一柄柄大伞，又像一座座青翠的碧玉塔，那是引进欧洲的一种塔松。这片草地上种植着名贵的天鹅绒，面积很大，漫漫的坡度，缓缓的起伏，会让人有置身西欧拜占庭花园的感觉。还有一个喷水池，喷水的那尊雕塑，是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女神像，手上托着一只花瓶，清澈的水就是从那个花瓶里潺潺流出。水池周围还有十二个张着大嘴的青蛙，青蛙嘴里射出的水柱，刚巧在女神的头顶上形成交点，变成了一把大雨伞般，将这尊裸替女神笼罩在水幕之中。女性体型的曲线变得朦胧又浪漫起来。塔松下面置放着一两张长靠椅，那就是学子们特别喜欢的地方。三两个好友，一对恋人，坐在硕大的塔松之下，望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芳草地极是享受。当然，男孩子们在青青草地上跑跑跳跳，踩在仿佛丝绒地毯般的碧绿世界，那就又是另外一层享受了。还有姑娘们双腿抱膝，或者直接躺在海绵般柔软的芳草之上，鼻子里嗅着那股淡淡的幽香，还会有比这更令人舒坦的场所吗？

　　岳西东跨进这所大学第一天，就找到了那片芳草地。他的大姐姐岳春华，当年就曾经是这所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西东很早就已经从姐姐口中，知道了滨海大学有一片青青芳草地。

　　姐姐比他大很多，两个人都是属牛的，姐姐经常刮着他的鼻子，笑着说：“我是大牛，你是小牛。咱们俩就是一对犟牛。”

　　姐姐上大二那年，小西东也就是八九岁。坐在家属院后面小山坡上，那里也是一片很小的芳草地。小西东很喜欢在草地上打滚，西东在打滚的时候，姐姐就盘着腿坐在草地上，笑嘻嘻看着，说：“这算什么草地？比我们滨大的青青芳草地差太远了。”

　　小西东打着滚，滚到姐姐脚下，支起小下巴，仰着头问：“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滨大的芳草地。”

　　姐姐摸摸小西东的小脑袋，幽幽地说：“因为那里留下了我最甜蜜的回忆。”

　　小西东没有再问，也不懂，继续自己打滚的游戏。姐姐的眼睛里却有了一层淡淡的泪痕。

　　很多年里，都没有听见姐姐在提起滨大的芳草地，直到这次知道西东报考了这座大学。那天晚上姐姐回家来住下没走。姐姐去了外地工作，她很少回来了。

　　于是，西东走进滨大来报到的第一件事，去看看那片青青芳草地。他心里明白，姐姐和这片芳草地之间，一定有个故事。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让姐姐那样的刻骨铭心？

　　他没有问路，凭着姐姐的描述走着，转过图书馆的时候，一眼看到了那片草地。草地如姐姐描述，恬静而美丽。草地上有几组人群，有奔跑戏耍，也有悠闲之至的躺着，脸上遮着本书，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塔松下面的长椅大多坐着人，那些男女的样子很亲密，其中几个女孩子干脆躺在小伙子怀里。虽然塔松之下大多不是一只张长椅，热恋中的男女还是肆无忌惮。少有哪张是空的，大多坐满人。唯有远处尽头的一株塔松下，三张长椅空着两张，那一张孤零零坐着一个男人。西东笔直朝着那里走去，穿过草地。

　　草地上有个姑娘，支着一把花凉伞，听见“窸窸窣窣”细微的脚步声，头从花伞后面移出来，“咯咯咯”笑着说：“一枚帅哥。”

　　岳西东看了一眼，是个看上去很清纯的女孩子，还应该和自己一样是个新生吧？他没有说话，其实是个挺好的搭讪机会。岳西东当然自己自己挺帅，上中学的时候，有很多姑娘会主动来纠缠。只是他似乎有点不和潮流的古板，稍稍瞄了一眼，便自管走去。

　　听见背后传来那女孩子的声音：“还挺冷傲。”

　　岳西东只当没有听见径直走到最尽头那株塔松下，看见西侧的那条长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戴着一副眼镜，椅子旁边放着一摞讲义，还有一支粉笔盒一根教鞭，这显然是学院里哪个系的教师？可现在还有老师用教鞭吗？

　　岳西东恭恭敬敬说了一声“老师。”

　　那人用鼻音很轻地“哼”了一声。

　　岳西东又指着靠东侧那张长椅说：“我可以坐那张吗？”

　　那人点点头，岳西东便坐下来。他没有目的，就是想体验一下，为什么这里就会让姐姐如此刻骨铭心？他这么一直坐着，那个男人也这么坐着。岳西东心里想的是姐姐讲的故事。那个男人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坐着而已。

　　晚饭时间到了，岳西东站起身，看见那个老师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岳西东离开之前，又礼貌地说了一句：“老师再见。”

　　那男老师全如入定的老禅师一般一动不动，只是呆坐在那里连头都不点一下。岳西东自己走开了，不免心中嘀咕，“这老师真是怪人。”

　　岳西东大学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岳西东第一次走进教室就先直了眼，自己座位的近邻，还是这么说吧，同桌的居然就是他在芳草地上见过的姑娘。于是，他尴尬地站在离开座位大约一步的距离进退维谷。

　　那个丫头却笑嘻嘻拍着手说：“太棒了。谁安排的座位？我爱死你。”

　　她身后另外一个女孩子也笑着回应：“呵呵，刘艳红，你的同桌真帅。喂，帅哥报个名吧，本姑娘打算收了你。”

　　教室里哄堂大笑。岳西东反而像个姑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班长打了个手势，说：“同学们安静，马上上课了。岳西东，那是你的座位，快坐下吧。”

　　岳西东趁势下台阶，在自己座位上坐下。

　　身边的刘艳红，回头笑嘻嘻说：“别做梦啦，谢菲菲。我们昨天已经去过芳草地。”然后居然站起身对着所有的同学们大声说：“岳西东名花有主，拜托各位姐妹不必惦记他了。”

　　“Oh, my Lord!”谢菲菲也站起身，夸张地双手捧心，做出一副万般痛苦的样子，说：“才报到第一天，他们居然已经去了芳草地。太叫人绝望，我的心已经碎了。”

　　这一下教室里开锅一般喧腾起来，一直闹到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才安静下来。

　　第一天的课，是文学史，当老师踏着上课铃声走进课堂，岳西东又愣住了。教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骚动，低低的议论传到他耳朵里。

　　“怎么是他？”

　　“听学长们说，他可怪了，整天在草地上坐着，一坐半天。”

　　“别瞎说，符老师是文学系最棒的老师。当年真是才华横溢，人也挺帅的，是女生心里的男神。”

　　“再帅也是隔日黄花吧？现在谁还拿着教鞭和粉笔上课？简直就是现代版木乃伊。”

　　很奇怪，岳西东想的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在西东看来，这个老师有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就像当年的屈原。那个怪老师正在门口轻咳了一声，教室静下来。第二遍铃声中，他走进教室、踏上讲台，然后鞠躬问好。

　　“同学们好。”

　　一句话整个课堂惊住了。好浑厚、标准，富有弹性、充满磁力的男中音。这样的声音应该是中央电视台，或者中央广播电台主编才具有的魅力。

　　符老师开始讲课了，第一句介绍自己，第二句又是让四座皆惊。

　　“我叫符戚晟。我的课，中国古代文学史，每次两节课连上，中间没有休息，一共100分钟。同学们如果需要，可以不举手，不需要我同意，直接离开教室。”

　　教室里再一次交头接耳，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上课的，又不是上大课，为什么中间不休息？同学们的声音很快消失了，而且变得鸦雀无声，各个都在聚精会神听。

　　符戚晟的教鞭放在讲台上，粉笔也放在旁边，中间是厚厚的一叠讲义和教科书。他对讲台的所有东西都没有动过，也没有看过一眼教科书和讲义。只是站在讲台上，时而直立，时而双手扶住讲台身体朝前倾着，时而在讲台上走动，时而走下讲台，走到课桌间的走廊里，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又转为低沉的倾述，时而抑扬顿挫，时而又是铿锵有力。语调、手势、动作是那样协调，他不是讲课，是演讲，是朗诵。

　　这是文学史的第一节课，《中国古代文学史综述》，从史前文化到先秦文学，从诸子百家到《史记》《汉书》，从唐宋诗词到明清小说，同学们在他滔滔不绝的讲演里，畅游中华璀璨的文学瑰宝。孔子、屈原、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中华文明的代表者的作品名句、名诗，在符戚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中，如潺潺流水般在教室里回荡。

　　此刻的符戚晟与所有人眼里的符戚晟判若两人，他把下面所有的同学征服了，无论男女无不为之倾倒。足足一百分钟时间，教室里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人走动，更不要说离开教室走到外面去。每一个人都唯恐漏掉一句话、一个字。所有带着录音设备的同学，都已经打开，很明白这样的讲课想用文字记录是不可能的。就在符戚晟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的时候，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响了。起立、鞠躬、敬礼，符戚晟在满屋子敬仰中平静地走出教室。

　　足足一分钟的寂静后教室里迸发出雷鸣般掌声和欢呼声。

　　“神了。天啊，他不是老师，他是中国文学的化身！”

　　“不，他是中国最出色的朗诵家！”

　　“才不是，是全世界最棒的讲演家！”

　　“怪不得学长们尊之为滨大第一号男神！”

　　“是滨大第一号怪神吧？”

　　下午自修课，岳西东离开教室准备去图书馆，刚刚站起身就被同桌的刘艳红叫住了。

　　“岳西东，你去哪里？”

　　岳西东面对这个在他看来过度开放的女孩子，有些不知所措，红着脸不敢正视她那对明亮的眸子，低下头红着脸小声说：“图书馆。”

　　然后逃一般离开教室，听见身后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咯咯咯”

　　“刘艳红，不带你这样的。你吓着咱们新男神了。”

　　“啐、谢菲菲，你不要想心怀不轨，趁虚而入。我现在就去追他。”

　　“你知道他去哪里？”

　　“当然知道。可是我不说。”

　　刘艳红拿起书本真的追出去。

　　一个下午岳西东都在图书馆看书，刘艳红就坐在他旁边，不过并没有再去骚扰他。相反，很安静，插着耳机在整理文学史上课笔记，手上的笔发出“沙沙”细微的声响。她此刻静若处子的神态，反而深深吸引住了岳西东。忍不住，回去看她一眼。刘艳红眼睛大而明亮，长发披肩，肤色白皙，让人有一种清纯的感觉。

　　渐渐的，也许因为岳西东转头看的次数多了，刘艳红有所察觉，便停下手中工作，微笑着说：“岳西东，你别误会。我只是感觉你的冷峻很可爱，没有别的意思。咱们现在算是同桌了，交给朋友吧。就是很普通的朋友，可以吧？”

　　此刻的刘艳红显得恬静娴淑，像一支清水芙蓉。岳西东连忙点点头，说：“当然可以。我很愿意和你做朋友。”

　　“你也看一下午书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两个人收拾起书本，并肩走出图书馆，走向那片图书馆背后的芳草地。

　　时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正在处于新旧转型的重要交替期。各种思想、思潮在整个社会上发生激烈的碰撞，保守的、陈旧的、前卫的、新潮的、西方的、东方的、所有的思潮都会集中表现在最敏感的地带，那就是知识分子阶层，而文化界、文艺界，尤其是大学的校园，便成为各种思潮汇集、交流、碰撞、交锋的主要场所。

　　刘艳红、谢菲菲那种毫无顾忌，在任何场合都敢于展示自我、表现自己爱憎的风格，恰恰与岳西东的传统，保守形成鲜明对照。不仅是同学们，就是大学的教师也同样如此。当然被人褒贬不一的符戚晟，更是其中的另类与奇葩了。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又是什么事情导致？人们只看见了课堂上的符戚晟神采奕奕、光芒夺目，而下课以后的符戚晟就像一个心如槁灰的活死人。

　　大学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岳西东的爱情似乎也悄无声息开始了。

　　学子们穿梭在教室、宿舍、食堂、图书馆之间，还是忘不了利用课余忙里偷闲，打个球、交个朋友、散散步。岳西东并不是那种很喜欢热闹的人，在校园散步是他每天的功课了。不知不觉岳西东发现，自己每天都会忍不住到芳草地上走走、坐坐，总觉得那里的气息叫人有种神往，就仿佛那片草地真有什么魔力一般。有时候是独自一个人，更多还是与刘艳红一起。在不知不觉中，岳西东走进了自己校园里的初恋。

　　第一个假期，岳西东回家了。

　　到家的当天，姐姐就回来了。姐姐很关心西东的学习和生活，尤其是他的学业。他们姐弟两个读同一所大学，还是相同的中文系，这让姐弟俩有了更多的话题。

　　“小西，喜欢那片青青芳草地吗？”

　　“太喜欢了，那么美。难怪姐姐对院子后面的草地不屑一顾，实在不能和滨大的草地同日而语。我几乎每天都要去那里走走，坐坐、看看书。”

　　“每天？一个人吗？”姐姐很敏感地追问。

　　岳西东有些脸红起来，姐姐笑着说：“老老实实向姐姐坦白，是不是我们小西在谈恋爱了？快告诉姐姐，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岳西东低着头，说：“她叫刘艳红，我的同桌。其实，我们就是喜欢一起去图书馆，在一起去芳草地而已，也没有什么啦。”

　　“好啦，好啦。姐姐不为难你，问你一点别的。你们的老师怎么样？你喜欢他们吗？”

　　“对了，姐姐。”岳西东突然想到，符老师应该也是姐姐的老师，便问：“你的古代文学史老师是不是符老师？”

　　岳西东变得兴奋起来，却没有察觉姐姐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个瞬间，眼睛里闪出异样的光华，神色不安地低声追问：“他现在好吗？”

　　“符老师是个怪人。同学们有人称之为滨大第一号男神，也有人说他是滨大第一号怪人。符老师讲课绝对一流，可下课之后谁也不理，整天在芳草地的长椅子上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提到符戚晟，岳西东眉飞色舞，姐姐的神色却越发黯淡下去，低着头，掩饰眼角的泪花。

　　毫无察觉的岳西东却不停追问：“姐姐，符老师应该也教过你，那时候的符老师也是这个样子吗？”

　　姐姐低沉地回答：“那时候的符戚晟，是全校所有女生心中的王子。”

　　“那么，姐姐，他也曾经是你的爱慕对象吗？”

　　姐姐没有回答，站起身走到外面去了。岳西东不知所以望着走到外面阳台上的姐姐，姐姐心里想什么？

　　短暂的假期结束了，岳西东带着满脑子疑惑返校了。回到学校第一天，就去了那片芳草地。很远就看见了那棵塔松下面孤零零坐着的符戚晟。岳西东不由自主朝他走去，刚刚走到喷水池旁边，就被刘艳红截住了。

　　“西东，你返校了。”

　　岳西东拉住她的手说：“艳红，我想去看看符老师，觉得他好可伶，我很想知道，他究竟坐在哪里想什么？想谁？”

　　“别去。符老师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你怎么会知道？”岳西东好奇地问着。

　　刘艳红小声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要对其他同学说起。”

　　“你说吧，我不会告诉其他同学。”

　　“我的妈妈是咱们学校历史系老师，爸爸是教务主任。我回家说到符老师，听见了他们私下的对话，所以知道一点点。符老师是因为当年失恋了，所以变得这样古怪。”

　　“失恋？”

　　“他爱上一个学生。”

　　“爱上一个学生？结果失恋了？是那个女学生不爱他，还是……”

　　刘艳红摇摇头，说：“都不是。是符老师早年在老家已经结婚了，结果因为这件事受了处分，所以……”

　　岳西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联想到了姐姐，想到每次涉及到符老师的时候，她那种古怪的表情？难道……岳西东不敢往下想了。可是，他可以断定一件很重要的事，无论是符老师，还是自己姐姐的心里就没有忘记这件事。怪不得，姐姐不等大学毕业就以生病为由提前退学了，怪不得今年已经32岁的姐姐到现在没有男朋友。岳西东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刘艳红似乎察觉了什么关心地问：“西东，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我突然有些不太舒服，想回宿舍了。”岳西东找了一个借口。

　　“你怎么啦？要不要我陪你去学校医务室看看？”刘艳红紧张起来。

　　“没有必要。我只是有些头晕，可能是上午起得早赶车，没有休息好，去宿舍睡一觉就好了。”

　　刘艳红要去搀扶他，岳西东拒绝了，说：“我没有这么娇气。我们走吧。”

　　刘艳红送岳西东回到宿舍，又替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躺下去，又和他同宿舍的室友打了招呼，才很不放心地离开。

　　刘艳红走后，岳西东侧身朝着墙，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在想关于姐姐的一切……

　　姐姐考上滨海大学是十年前，那年姐姐二十岁。西东家在这个省的最北边一座古老的小城，考上省会的知名大学，让岳家有一种蓬荜生辉的荣耀，几乎整个城市的知名人士都来登门祝贺。

　　姐姐走那天，父亲亲自拿着行李送姐姐去省城滨大报到。母亲领着西东送出家门。

　　他仰着头望着姐姐充满青春活力的笑脸，拉着姐姐的手，说：“姐姐，我长大也要去读滨大。”

　　姐姐笑着弯下腰，亲了弟弟一下，说：“好。小西，姐姐争取留在滨大，等你考上滨大，姐姐给你做老师。”

　　姐姐是小西东的启蒙老师，从小西东3岁开始，15岁的姐姐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姐姐走后，小西东很想念姐姐，每次姐姐回家都是小西东最开心的日子。孩童时代的小西东，对姐姐大学里的生活充满向往。每次姐姐归来，都会缠住她问东问西。随着姐姐的讲述，小西东对那个遥远省城里的滨大逐渐熟悉起来。小西东最神往的，当然是姐姐口中赞不绝口的青青芳草地。

　　岳西东依稀记得，应该是从姐姐上大二开始发生了许多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本来寒暑假都会如期归来的姐姐，变成了一年只回来一个假期了。到大三那年，姐姐居然没有回家过年，到暑期还是没有回来。小西东很想姐姐，而且知道爸妈都想她回来，写过很多信，可她还是没有会来。没有想到，大四的上学期，姐姐突然病倒在学校，病得非常严重。岳西东虽然长大很多，还毕竟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不知道姐姐究竟什么病。直到现在，岳西东还是不知道，当年姐姐究竟得了什么病？

　　当年姐姐是爸爸专门赶到省城接回来的，接回来以后，姐姐一直在家养病，接着办理了退学。大家都觉得可惜，马上就要毕业了，姐姐还是高材生。第二年，姐姐离开家去外地工作，也很少回家来了。姐姐走后，父母都不愿意提前姐姐的事，也不去多问为什么姐姐一直不找男朋友不结婚……

　　所有的这些，在此刻一件件出现在岳西东的脑海里，当他把这些，还有今天听到关于符戚晟老师的事。联想到一起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姐姐和符老师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关系。岳西东决心要搞清楚这件事，为了姐姐。

　　开学后岳西东选了一个刘艳红回家的周末去找符戚晟。刘艳红家就在省城，隔两周总要回家一次。岳西东不想刘艳红参与进来。她的父母都是滨大的教职员，父亲还是教务主任，也不知道姐姐和符戚晟之间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岳西东当然不想刘艳红参与。

　　岳西东直接去了青青芳草地，人人知道符戚晟除去上课的时间，白天其余时间都在芳草地度过。岳西东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而且知道他必定在最角落那塔松的下面，还知道为什么芳草地上塔松下的每一张长椅都会有人，唯独那棵塔松下三张长椅，无论什么时候，不是没有人，就是只坐着符戚晟一个人。

　　当岳西东走上芳草地的时候，果然远远看见那棵塔松下，面坐着孤独的符戚晟，便快步走过去。符戚晟视若无人还是那样垂着头坐着。

　　岳西东这次是走进他，站在长椅对面，很有礼貌地说：“符老师好。”

　　“嗯。”符戚晟头也没头答应了一声。

　　“符老师，我想坐这里可以吗？”岳西东指着长椅。

　　今天是周末，没有课，符戚晟也没有带讲义、教鞭和粉笔。其实，他上课从来不用这些东西，岳西东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上课翻书、写板书，或者使用教鞭。后来知道，这是符戚晟一种习惯而已，也许为了说明什么吧？

　　符戚晟终于抬起头。很多年了，他坐在这里没有来和他说话，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更不会有人要求坐在他的旁边。那是因为他不允许别人占据这个位置，还是别人不想坐这个位置？没有人知道。今天居然有人主动提出，最叫符戚晟奇怪的还是，明明旁边还有两张长椅同样空在那里。

　　符戚晟看着岳西东，眼神里有种不解。

　　岳西东却用很坚决的态度又重逢了一遍。

　　“符老师，我可以坐下吗？”他的手指着符戚晟坐的长椅。

　　符戚晟突然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孩子，眼角眉梢极像一个人，一个在自己心底珍藏很久的人。

　　他死寂多年的心，似乎开始跳动便点点头，说：“你坐吧。”

　　岳西东嘘了一口气，坐下。符戚晟又把头垂下去想自己的事了。

　　“符老师，您教过一个叫岳春华的学生吗？”岳西东直截了当问。

　　符戚晟极迅速抬起头，直视着岳西东的眼睛，反问：“你认识岳春华？你叫什么名字？是春华什么人？”

　　岳西东已经得出结论，姐姐就是符戚晟耿耿于怀的女子。他坦荡地说：“我是岳西东，岳春华是我姐姐。”

　　符戚晟的举动更为强烈起来，完全不顾教师的身份了，一把抓住岳西东的手，问：“你姐姐好吗？春华好吗？”

　　岳西东挣脱自己的手，说：“姐姐不好，很不好，到现在都是一个人。”

　　符戚晟突然像发疯一样抓着自己头发，声嘶力竭叫起来：“这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春华。”

　　岳西东不得不上去拉住他的手，说：“符老师，你别这样。你先冷静下来。”

　　符戚晟逐渐平静下来，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在两腿之间，反反复复说着：“春华，你不应该，不值得为我这样……”

　　岳西东看着符戚晟的样子，心想他和姐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彼此这样痛苦？

　　符戚晟终于慢慢抬起头，用一种极为低沉的语调讲述起来……

　　我是从北方农村考进滨大的。我家算是北方农村家道殷实的，家里按照风俗很早就给我找了一个童养媳。虽然解放很多年了，可文化落后的北方农村，还是很流行娶童养媳。也是穷苦人家太多，女孩子多养不起，不得不用这个法子吧？我的那个媳妇是我才出生就进门的，比我大17岁，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

　　我考上大学要走的前几天，父母正式给我们举办了婚礼，逼着我和媳妇同房。那年，我18岁，她35。在我心里她从来不是媳妇儿，是姐姐，是妈妈。我在新房里坐了一夜，她坐在婚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我走了。大学四年，我只回去过一次。她看见我就哭，我找她谈了一夜，想说服她去办离婚。她却哭着告诉我，嫁到符家，死了也是符家鬼。我只在家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回校了。

　　毕业后，因为学习优异，被滨大留校做了教师，再也没有回去。可是，我却不能像正常年轻人那样去恋爱，因为我的心里背负着婚姻的枷锁。上学期间有许多女孩子向我示好，我却只能把一切苦闷压在心里，我是个没有权力接受爱情的人。我对生活失去信心，唯一可以给我带来一丝快乐的只有中华民族璀璨的古文化。我只能每日每夜，把自己浸泡在中国文学的泱泱大海里麻醉。

　　我走上讲台以后，有更多的女性想走进我孤独苦闷的内心，我唯一可以做的还是讲台保持着美好的风采，而内心永远只有苦闷与孤独。我多少次希望可以与她解除这一纸婚书，无论她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我只求一个自由之身。她却依旧不肯同意，她始终在家里照顾我的父母直到最后。在家乡她就是所有出嫁女人的表率，如果不是时代不同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一定会替她请回一块贞洁牌坊，竖在村口那一大片同样的石牌坊里。同样的孤独和忧郁使她很快衰老，不到50岁的时候，看上去已经是个60岁的老人。

　　终于有一天，有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子走进我的心里。

　　那天，我也是这样坐着。她像你一样走过来，问着和你相同的话，和你这样坐下来。

　　然后，她说：“符老师，我不会打扰你，只想这样静静地陪你坐一会儿。”

　　从此以后，她每天下午都会过来陪我坐着，直到我那颗冰冷的心开始融化。我们双双坠入了爱河，爱的那么炽烈。学校最初没有过多干预，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属于已婚的人。就在她要毕业的那年，发现自己怀孕了。当她告诉我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疯狂的爱，让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而不知道出于怎样的理由？我竟然没有告诉她真相。偏偏就是这时候，她，我的那个名义上的妻子，第一次出现在滨大的校园里……

　　那个女孩子得知后，竟然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人是被及时抢救过来，腹中胎儿自然是流产了。一场风暴席卷而来，我们三个同时陷入了风暴的中心。女孩子的父亲赶来接走了她，我名义上的妻子也返回了家乡。很快学校给了我处分，我也失去了那个女孩子的消息。

　　我终于还是被命运之神彻底击败了。

　　三年前，我在乡亲们那里得知她病倒了，不治之症。我赶回去，不顾她的坚持，把她接到省城送进医院。

　　过了半年她去世了，临终之时拉住我的手，说：“戚晟，是我耽误了你。对不起你。我早一点想通就好了。”

　　我的眼泪唰的流下来。我恨了她这么久，才发现她其实同样深深在心里。我虽然对她没有一点男女之爱，却像爱一个姐姐一样深爱着她。

　　我跪在她的病床前放声大哭，她用骨瘦如柴的手颤巍巍抚摸着我，说：“我好后悔啊，如今，我要走了，去找咱爹娘了。我见到她们可说个啥？是我让老符家断后啊。”

　　说完之后，她撒手西去。那年她只有五十五岁。

　　从那天开始，我的心彻彻底底死了。

　　我这辈子误了两个女人，一个我的妻子，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姐姐岳春华。

　　……

　　符戚晟终于把这个很长的故事讲完了。然后，把自己重新埋起来，一动不动。

　　天已经黑了。此刻的芳草地上只剩下这条长椅上坐着两个男人。

　　周一有节中国文学史。上课铃响起的时候，同学们发现站在门口的不是符老师，而是文学系另一位老师。教室里出现了轻微的骚动，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符老师怎么不来上课？”

　　“是不是生病了？”

　　刘艳红低声问一旁的岳西东：“西东，你知道符老师为什么不来上课吗？”

　　岳西东不置可否没有回答，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上课了。

　　老师走上讲台，说：“同学们，符戚晟老师已经向学校提交辞呈，并离开了滨大。从今天开始中国古代文学史由我来教。”

　　“为什么？符老师为什么辞职？”

　　“符老师去哪里了？”

　　课堂里一片哗然。所有的同学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唯有岳西东一脸漠然地坐在那里。

　　刘艳红捅捅他，追问：“直觉告诉我，你知道他的去向。”

　　岳西东答非所问，说：“下课后，芳草地。”

　　还是那片青青芳草地，还是那株塔松，还是那张长椅。长椅上坐着一男一女。

随玉

沙发，待会细看，铁老辛苦啦！

喻芷楚

青青芳草地，拳拳生香丛

草舍煮字

铁老以德隆望尊的文笔和寿龄写出如此生动活泼的青葱岁月，真是令人叹服！

九月盛菊

加分鼓励！

枫叶飘飘

占位，学习

江南铁鹰

随玉 发表于 2017-7-9 11:48
沙发，待会细看，铁老辛苦啦！

小玉儿不客气，你的那篇进行中

江南铁鹰

喻芷楚 发表于 2017-7-9 11:58
青青芳草地，拳拳生香丛

止楚是个好名字

江南铁鹰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7-9 12:00
铁老以德隆望尊的文笔和寿龄写出如此生动活泼的青葱岁月，真是令人叹服！

哈哈，谢谢，阿豪，你这个名字可以成文。

江南铁鹰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7-7-9 12:11
加分鼓励！

谢谢九月加分。

江南铁鹰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7-9 12:12
占位，学习

不客气慢读。

草舍煮字

江南铁鹰 发表于 2017-7-9 12:27
哈哈，谢谢，阿豪，你这个名字可以成文。

老师千万不要写我！

江南铁鹰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7-9 12:39
老师千万不要写我！

我不写你，名字借来一用而已。

草舍煮字

江南铁鹰 发表于 2017-7-9 12:58
我不写你，名字借来一用而已。

言默然

欣悦拜读，皆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