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日本文学,我曾和许多愚妄的中国读者一样,带着些无法克服的不屑,但近两年看了一些日本文学作品,开始感兴趣,并进而开始欣赏与佩服,这种感觉不断加深。给我印象很深的主要是紫式部、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和渡边淳一几位作家。
首先要提的当然是汉学对日本文学的影响比较深远。日本文化与汉文化的师承式的亲缘关系多少让我们心里还是生出些自豪感,用这个作前提再说来欣赏日本文学我们似乎更好接受一些。中国文学对日本文学的影响溯及源头就很久远了,这种影响曾经一直是单向度输出式的。日本受汉文化的影响从文字到文学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在文学方面,从日本最早的《古今和歌集》到11世纪日本文学史上的传奇巨制《源氏物语》,许多深受汉文化的影响,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处处可见直接的引介,如《源氏物语》中许多直接引用的唐诗(她本人很喜欢杜甫的诗),当然,历史上还有更多明显受汉文化影响的作品,我们甚至可以说,从日本文学诞生之日起,就有中国文学的血脉在其中了,这种影响因为后来日本民族文学的独立发展壮大变淡变小,却从来无法绝断。
我想:使日本文学能够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中占据重要的一个席位,原因之一在于它较成功地塑造了日本的国民性之一:敏感细腻,伤感悲观。日本盛产阴性品质的作家,他们大多笔触纤细,忧郁敏感,笔底文字时时透出伤感。这是日本文学一个很显著的特征。从古至今,日本文学史上产生过许多出类拔萃的作家,十一世纪初,《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就让全世界对日本文学刮目相看,这位贵族女性笔触极尽纤细工丽之能事,形成了深深影响后世的“物哀”文学风格,即写触物的感动之心及由此引起的喜怒哀乐诸相。就《源氏物语》所反映的这一文学品性的直接来源来看,“物哀”的品性有中国诗词歌赋绮丽婉约、哀物伤怀品质的影响,但可能更切合了日本民族长期饱受离乱之苦,心内恓惶的真实心理 ,从思想的来源看,它有日本民族纤细温和的情感体验之传承 ,又因受本土神道与佛教的影响而渗入了通透内省的哲学理性因素 ,因而具有了深刻的并能代代相传的精神力量。
就美学品质形成的机制来看,关于忧伤美学的价值与意义或许在《源氏物语》的创作之初并未成为自觉,但才情横溢的贵族妇女紫式部深居宫闱,历经朝代变迁,看惯家族兴衰,那种对繁华过后无比凄清世事的描述极易让人产生人生无尽苍凉的同感与共鸣,可以说,自《源氏物语》起,一种深蕴于国民性之中的忧伤美学便开始自觉地作用于历代日本作家,渐渐形成一种文学气象。一名贵族女性类似于情感日记的作品能产生如此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并进而影响国民品性,影响一种美学观的形成,这似乎也有一些传奇的味道。
说这种忧伤美学的传承发展最终导致日本文学在现代取得十分瞩目的成就并不为过。1968年10月17日,川端康成凭借《雪国》、《千只鹤》及《古都》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是历史上第一个获得此奖项的日本人,也是继泰戈尔、萨缪尔•约瑟夫•阿格农二位后第三个获此奖项的东方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委员会主席安德斯•奥斯特林致授奖辞,突出地强调:“川端先生明显地受到欧洲近代现实主义的影响,但是,川端先生也明确地显示出这种倾向:他忠实地立足于日本的古典文学,维护并继承了纯粹的日本传统的文学模式。在川端先生的叙事技巧里,可以发现一种具有纤细韵味的诗意。”安德斯•奥斯特林最后宣读了奖状题词:“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
在看川端康成的作品时,总是被他作品忧伤细腻的品格吸引,产生一种深深的熟悉感,仔细回想,应该是自紫式部起,那种感物伤怀的品性一直流淌在这个民族文人心中了吧。从源氏到川端,这种品格上的相近只是我的个人感受吗?后来在资料中看到,中学时代的川端就深受《源氏物语》的影响。加之家境的不幸,孤僻与内向自然成为他的性格底蕴,取向紫式部的物哀,从深深的忧伤氛围中寻求同感,并在艺术上不断升华,慰籍难以抑制的骨子里的忧郁,这是不是也能作为这种文学品性代代传承的直接证据?
就国人对日本文学的态度来看,或许是因为历史上一些牵涉政治与民族情感的因素,许多人不喜欢日本,恨屋及乌,也波及到对日本文学的态度,也很不服气日本文学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这里先不论我国自古以来就以泱泱大国自诩的民族自信情结,单就文学题材开采的向度来说,如果非要追问一个小小的岛国为什么在文学上有如此卓著的成就,我想地域上的这种特点(在日本人眼里,这不是劣势)虽然限制了日本作家形成恢宏开阔的文学视野(这可能在某些人看来属于先天不足),但日本这个民族真正是善于学习转化,并将自己优势做足的,也正因为没有宽度广度上的优势,他们才更注重向人心人性的深度索取更多,产生一批个性迥异的作家,创作出形态万千的作品,自然是有根有本。窃以为,国内许多追求宏大叙事视角的作家与写作者可以为此为鉴?
在对心理、人性的深入开掘与精湛描摹方面,日本文学确有独到之处。许多日本文学作品,特别是近代以来,深深吸引人的特质之一就在于它表现人性的诡异,这种诡异氛围多通过对病态心理描写来展现。在人性的复杂方面,日本作家时有惊人之作。“鬼才”芥川龙之介深入人性底层挖掘之深,可在《罗生门》、《地狱变》中窥其一斑,手法精湛已经让人叹为观止。而上世纪已经成名如今仍然活跃在文坛,对中国读者也有广泛影响的渡边淳一,又用他外科手术刀一般的精细对人性进行了更深入的解剖,有些对人性变态、畸形心理的描写冷静客观,让人无法不带着几分内心的抵制,随着他长驱直入心理的禁区:在《玻璃结晶》中,那个女孩将堕下的胎儿将在福尔马林瓶中,天天对她讲话,最后从瓶中取出来楼着睡觉,直到那胎儿标本因失水必黑,第二天,她将这个珍爱的孩子寄给了那婚礼中负心的恋人……,《解剖画家甚平的秘闻》中,对破腔之后人体器官的精确细致描述,那个生生被剖开肚腹取出胎儿的女子散碎的尸体……在《乳房切除》中,他写那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白色的乳房标本,似乎象带着羽翅一样漂向瓶底……许多描写极其刺激人的生理反应中枢,真有恐怖片的惊悚效果。这些对心理描写的精密微妙可能得益于他多年从医的经验。他的科学理性精神加上丰富的艺术想象能力,使他成为一代名家也是自然。
变态的心理也多表现在性爱小说里。众所周知,情色文化在日本源远流长,性爱中变态描写是作家们展现人性复杂心理的又一领域,如《源氏物语》中对性乱的不厌其烦的重复描写与宽容态度,而川端在晚期也写过许多关于乱伦、老年人变态情爱的小说。而渡边作品中也多次出现过男人对女人性虐的描写。就从日本作家善于表现心理的复杂来看,在性爱中的变态可能是人性扭曲的最深刻体现吧。
从对变态、心理扭曲的偏好产生的根源看,紫式部深居皇宫,贵族间的淫乱本是生活中的日常节目,她的笔下自然避不开这些描写;川端是自幼家境与环境赞成性格内向所致,而渡边则是从病理医学角度做客观观察的,虽然比较起来有唯心唯物之分,形诸文字也自是各有千秋,各有看点。
性爱、死亡一直是作家喜爱的题材。变态的描写导向的多是主人公的不可避免的横死,这种模式也往往深刻影响着写作者,把这种写作看作一种自杀式写作有些过分,但也有些道理。看过一篇关于日本作家“自杀式写作”的评论文字,深以为然:“一些日本现代作家的作品,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和《假面的告白》,芥川龙之介的《侏儒的话》和一些短篇,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娘》和《禽兽》。 这些作家全都选择了自杀,我觉得原因是这样: 这些作家入世很深,有一股把自己视为普通人的执念。想要当凡人,需要谦卑作为基础。谦卑有两个来源:慈悲和理性。但是对于日本人来说,二者都是外来货,求之不得。于是他们只好保持着死的状态回到世界里,但又纠结得无以复加。说他们热爱自杀,那倒未必。他们只是想当普通人,那些死者只不过想要杀死已死的自己,却没那能耐。”
分析日本作家的的心态有助于解释他们在文学题材的审美取向,例如日本作家那么善于表现变态、阴沉的人性心理。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一百年来自杀的作家很多:北村透谷、有岛武郎、芥川龙之介、牧野信一、太宰治、田中光英、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等,就我来看,可用镜象原理来解释吧,能看到他人心理的阴暗,自然也是用阴暗的心去感知的了,至少他们在写作中通过自我体验,把这种阴暗面较之常人拓展得更宽更深,这等于是打通了通向自己死亡的捷径,最后他们选择非自然死亡也就可以理解了。
虽然看过的日本作品不多,也不完全是经典,不能完全反映日本文学的真正特性。但这些作品却一经接触就引起了我的深深思考,这些思考虽然不够全面准确,但对于引发大家的兴趣如果能有一点帮助,也就足矣。
顺嘴说句时髦话:文学是无国界的。
(2008-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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