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说不出的沉重感,青春就这样一去不返了。白灵去见了朱先生,见了大哥白孝文,然后坐在牛车上从滋水川道向县城进发的黄昏,夕阳那么美好。我是在理解了黄昏的美好时,感觉到青春的。青春是一页页作文纸上的文字,盛夏的黄昏,天地宁谧,深深浅浅的碧色空澈,蝉鸣与暮色围裹而来。
《白鹿原》读完了。我记得,在95年的暑假,朋友买了一本,送给我。可能是经历了《废都》的炒作之后,我对那些刚刚出来的著作,已没有先前的热心了。拿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看,另一位朋友来了,他要借去看,但不久找他要回的时候,他却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样一来,《白鹿原》我一直没有看,却清晰地记得那位朋友有借无还。仿佛有点〈孔乙己〉里的咸亨酒店掌柜的风格,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直到今年,陈忠实先生病逝。我的书架上又有了一本〈白鹿原〉。不久又下了一个微信读书的APP,这上面既可以书签标识,还可以随时划线作笔记。一气呵成,用了19个多小时,读完了,与先前读时的开阔不同,越读到最后,心里越有些惴惴不安了,因为黑娃鹿兆谦的结局,将在最后呈现,当然,我也早就知道了他的结局。因为随着读书的推进,越来越发现,他是一个赤子。
“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这是鹿兆谦写给朱先生的挽联,朱先生桃李满天下,但只有鹿黑娃最了解他,只有黑娃的这一幅挽联流传最广。因为他最了解朱先生,朱先生也说,他的学生里最有学问的是土匪。之所以能写出这样的挽联,其实也是鹿兆谦自己的写照,他坦率赤诚,他学为好人,他心底无私,可天地是如此之窄。他被当作反革命镇压了,罪状有三,一作为土匪匪首,残害人民,二围剿红三十六军,三杀害共产党员,他是抢过粮,但残害二字,于他用不上;他不仅没有围剿三十六军,相反还救了鹿兆鹏及很多弟兄;他杀的是差点致共产党员韩裁缝于死地的叛徒。但他越辩解多,他就死得越快。他死的时候,头耷拉下去,眼里流出了晶亮的泪水,白嘉轩因此气血蒙目,昏倒在冷先生的房前,醒来之后,他瞎了一只眼睛。
真正的白鹿死了,鹿兆谦是白鹿,白灵是白鹿,朱先生是白鹿,兆海是白鹿,白鹿都死了。白鹿的精魂已不在,也不知能否传承。后来的,有没有真正的白鹿,还未可知。那长在白家祖坟的慢坡地上的白鹿,可能早已走了形迹。虽然白孝文当了县长,两面三刀,投机沽名,阴险杀伐,心胸狭隘的白孝文当了县长,白嘉轩想,这应该是他换地的功劳,这应该是白鹿的荫庇。这样的结尾,本身就是一个讽刺。
传说某官员曾居高临下地对陈先生说,你在《白鹿原》后咋不写了呢?陈先生当即回了一句,你懂个锤子!很多人知道这本书,如果认真读过的,想必不多。而那位官员,也许就是其中的一个,如果他真的读了,便不会向先生这样指指点点。
先生的书,是要有胸怀来领受的。但是,世上所有的经典,都需要有胸怀来领受。一开始就成为畅销书的,多半是称不上经典的。
二
在风起云涌的白鹿原里,女人是最黑暗又最沉重的背景。有名字的,没名字的。
当然,第一个该是田小娥。写她的文字可谓多矣,王全安的电影《白鹿原》就是以小娥作为主角的。先生对她的悲苦赋予了极大的同情,甚至不惜以白鹿原的漫天瘟疫来反映她的冤情。
因为小娥代表的不仅是她自己,更代表着那些完全不曾对世事作出一点反叛而冤死的女人。鹿子霖的大儿媳妇,鹿兆鹏被逼娶的冷先生的大女儿,她没有名字,她虽然嫁给了鹿家,嫁给了鹿兆鹏,可是兆鹏对她没有任何感情,最终被自己的父亲开了一剂猛药,吃了之后,变傻了,变哑了,慢慢地死掉了。她在封闭的屋子里湮灭了自己的一生。
白孝文的被遗弃的媳妇,在白孝文堕落之后,基本上对她没有丝毫情义,而白嘉轩也对她是听之任之,她最终死于饥饿。更有被土匪头子大拇指郑芒儿掳上山的黑牡丹,白牡丹,她们都不曾发声就死了。
只有田小娥,在最后被她公公鹿三所杀的时刻,清晰地叫了一声“大呀!”这一声大里,有多少惊恐的绝望,有多少对亲情的渴盼,有多少无奈的痛楚,有多少单纯的赤诚,有多少坠入深渊的无助!只这一句,伏笔了鹿三的命运。这一声“大呀!”,在鹿三的心里一直荡涤不止,拉着他的心死命的往下沉。当他见到自己的儿子黑娃学为好人的时候,他的精神更溃如游丝了。因为他深深地后悔,但他又不甘心。他不甘地后悔,这一声“大呀”最终杀死了鹿三。
当一个人信心满满地饱含道德的力量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是,眼见未必是实。
鹿三虽然也顶天立地,但到底算不得是一个赤子。他只是一味地维护,在维护中是不是助纣为虐呢,不得而知。
比这些冤死的女人更为悲惨下场的人也不是没有,比如鹿子霖,他疯了,丧失了生活的全部记忆,和黄狗蜷缩在一起,最后他的媳妇鹿贺氏把他锁在柴禾房里,达半年之久,但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临到结尾,却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