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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爷爷的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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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7 09:1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爷爷的那些事儿

  梁正虎

  整个暑假,我觉得黯然失色。

  刚刚回到家中,我就听见爷爷破着嗓子骂奶奶,老子不要了,不要了,哪里滚了滚,要是个牲口,我早把你贱卖胡甩掉。

  奶奶不敢犟嘴,看见我们来了,连忙擦去脸上的眼泪,换上一幅笑脸,接过父亲背着的行李。爷爷止住了他的叫骂声,说了声“来了。”就转身进到上房里去了。

  父母亲在哈密打工,这一年,我是随父母到哈密上小学一年级的。七月的哈密,热浪袭人。晚上热得睡不着,我本想把光脊背靠在墙壁上,试图凉一凉,不料,墙壁也是烫的,被褥底下仿佛是老家的热炕。我被这炎热折磨着。好容易熬到了暑假,赶快回甘肃古浪的老家吧,那里毕竟凉爽多了。再者,我也太想奶奶了。七月份老家里也正是出售夏菜的时候,父母亲回来正好可以帮爷爷奶奶出菜。

  爷爷今年五十四岁,属狗,奶奶五十岁,属虎。这几年,在山地上不种小麦和豌豆了,就连水浇地上也不种了。水浇地上改种蔬菜了,娃娃菜、蒜苗子、紫叶莴笋等,菜价好一些,一亩地可卖一万多元呢。

  象爷爷奶奶这样的年龄,正适合种菜,不急不躁,能安分守己地蹲在地里务习。如今的年轻人都出门去了,在外面寻找自己的世界,谁还能安下心来一辈子心甘情愿种地呢?

  奶奶干活踏实。春天播种,从平整土地,铺地膜开始,爷爷在前面拉开地膜,奶奶就跟在后面压土。奶奶先挖一锨土,把地膜的边缘压在锨窝子里,然后在锨窝子里填上土,用脚踩实。奶奶常说,春天风大,压不好,地膜会被风刮走的。可爷爷总嫌奶奶压得不快。可是到后来,有些人家的地膜,一遇到大风就被卷起,哗啦啦作响,象飘扬的旗帜。奶奶压下的地膜,从来没有被风卷起过。

  铺好了地膜,就要在地膜上戳点菜的小孔,太稠了,菜挨挨挤挤长不大,太稀了,又浪费地皮,不经济。奶奶则有她的经验,株距是一拃。奶奶点菜种子的时候,每个孔里只点两个种子。她认为如果其中的一粒种子不发芽,另一粒种子还可发芽,这样一般是不会缺苗的。如果两粒种子都出苗了,就间去弱些的那棵。而有些人就不一样了,粗粗糙糙,一个小孔里,两粒,三粒甚至更多都丢,种子发芽出苗的时候,一股攒,毛毛细细,搅和在一起,间都不好间。等间了苗,苗就呈现出先天不足的样子来。奶奶常常唠叨,种下的啥菜嘛,不好好务习。眼下的年轻人,不会种田了,也不会做家务了,有些年轻媳妇子连炕都不会填了。看着自家的菜,茂盛茁壮,奶奶的脸上带出自豪的神情来。

  奶奶不断地锄草,用小铲子给每株菜施肥,象侍弄婴儿一般。到了菜成熟的时候,由于奶奶种的菜匀称,大小都一样,包得也瓷实。而有些人家种的菜就参差不齐,大的大,小的小,硬的硬,软的软。

  蒜苗地不铺地膜,蒜苗需水量大,每浇一次蒜苗,地坐瓷了。奶奶就紧跟着锄一次地,锄与不锄,蒜苗的长势就另一个样子。

  有奶奶这么认真,能种出一块好菜来,菜贩子一眼就能看得上。爷爷手拤在腰里,脸上显出许多光彩来。

  其实呢,爷爷很少蹲在地里侍弄菜蔬,弄不上多大功夫,他就站起来抽烟,说男人家蹲不倒,蹲一阵就圈慌得厉害,腰也疼,腿也疼。爷爷就去田埂上走一走,和过往的人搭话。有时候,爷爷要到二妈家的地里,看看菜长得怎么样,或者也蹲下来,一边帮二妈间菜、锄草,一边闲扯。

  这都是爷爷种地时的习惯了。奶奶想,爷爷干的是提犁扛耙的大力气活,象这类蹲在地里的琐碎活,奶奶从来不说爷爷不踏实,就随他的便吧。奶奶一个人在地里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说你哄了地,地也要哄你。她拿着小铲子,给菜松土,扎肥,锄草,等菜稍大一点的时候,她摸摸这棵,搬搬那棵,象是抚摸孩子一般,爱惜地不行。嘴里也说个不停,这棵变瓷实了,那棵还有点虚,这棵缺水分了,那棵象是缺肥,是不是生虫子了。庄稼吃不得亏啊,一份辛苦,就是一份收获。这是奶奶多年种庄稼的切身感受啊!

  多少年过去了,奶奶没有亏待过她种植的庄稼,还有她养殖的家畜家禽。可是在生活中,她却受到了爷爷的许多亏待。

  就象这次,爷爷跺着脚,挥着那双大手,坚决地让奶奶滚出去,让她哪里来的哪里去,不和她过了。

  我也觉得,爷爷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数落几句奶奶也就过去了,何至于在这个年龄段不要奶奶呢?我想是爷爷气极了,或者是气糊涂了才说出这种忍俊不禁的话来。但我想,奶奶的作为,也不至于把爷爷气成这个样子。要说爷爷活糊涂了,五十多岁的年龄,远远不至于。对于奶奶来说,爷爷动不动就不要了,不要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心里的滋味该是如何呢?况且孙子都这么大了。

  爷爷爱往二妈家去,帮二妈干这干那,这都是好几年的事了。

  二妈是大爷爷的儿媳妇,提起大爷爷话就扯远了。冬天的夜里,奶奶搂着我,夜长,睡不着,我一边摸着奶奶的蛋蛋,一边听奶奶絮叨关于大爷爷的事儿。大爷爷的儿子,也就是我二爹,生得憨厚老实,大爷爷很是愁肠。不过,大爷爷在临死的时候,把这个儿子拜托给爷爷了,让爷爷给他这个儿子拉扯上媳妇,喊叫着过日子。

  奶奶一提起这事就感叹唏嘘,说做人啊,还是老实本分些好,我分明感觉到奶奶的意思就是大爷爷遭了报应,但她的语言是相当委婉的。

  应该说,奶奶这辈子就够老实本分了,可她又有什么好呢?

  二爹终于在爷爷的操作下,用我的小姑姑给他换上了媳妇,媳妇比二爹大几岁,老成得多。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终于得知,二爹的女人,我的二妈,心数儿比奶奶多,简直眼睛里说话呢。在这方面,估计憨厚的奶奶两个也不如她机灵。因为这样,大奶奶这个婆婆和媳妇的位置就颠倒了,家务权就很自然地掌握在媳妇的手中了。

  二妈坐月子了,是秋天,二爹外出打工了,庄稼成熟了,豌豆能不能拔,大奶奶却不敢做主。二妈就让大奶奶到山地上拔一把豆秧来,让她看一看,能拔就拔,不能拔就不拔。

  二妈也真是可笑,假如大奶奶真不知好歹,拔来一把黄的,或者偏偏拔来一把绿的呢?你怎么判断。

  奶奶絮叨这些关于大奶奶家的事,怪有意思的。

  不过,奶奶在这个暑假,遇到这个事儿,倒有些难过,爷爷挥着手,叫谁也不要拦挡,坚决不要奶奶了,叫她滚。

  奶奶抹着眼泪,毕竟老了,经常挨爷爷的骂也不是一会事。她在旁人面前,或者在儿子,媳妇,甚至在孙子面前,被爷爷这样当面骂,无论怎样,也是一件难为情的事。要是换了别的女人,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奶奶给我们倒了茶,拾来了馒头,招呼我们慢慢吃喝。她说,她要给羊铲些草去,羊饿了一上午了。

  奶奶不声不响背上背斗给羊铲草去了,她来到山坡上,望着面前起伏的山,还有明镜般的水库,天上的鹰斜着翅膀在空中盘旋。男人愁了唱一唱,女人愁了哭一场。奶奶应该在这时候美美地哭上一场,释放胸中的郁闷。

  奶奶割草回来,脸上的表情舒缓起来,多了些豁达的表情。奶奶仍然给羊添草,拌料,整理院落里乱七八糟的东东西西,也仍然给爷爷做饭熬茶,似乎在临滚出这个家门之前,做着她最后的义务。

  隐隐地,从奶奶的口中得知,爷爷这几年对她横竖看不惯,可是他和二妈的关系又出奇的好。

  二爹外出打工了,爷爷就帮侄儿媳妇种庄稼,犁地、种田、打碾等。这两年又种蔬菜了,爷爷就领着打大奶奶,奶奶,二妈三个女人种菜。爷爷在庄田地里很是在行,每一项农活,爷爷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爷爷身体素质好,体力也不错,你别看他的脚脖子和手腕子不粗,似乎就是皮包着个骨头,根根青筋暴露,但那根骨头硬着呢!爷爷干活眼力好,利索,呼呼生风。二妈在爷爷的帮助下,各类农活早早干完。事无巨细,爷爷给二妈拉煤,推磨,还操心给二妈抓猪娃子啦,买一只多胎母羊啦,搭建一个暖棚啦等等,给二妈增加家庭收入。

  相比之下,爷爷在二妈家忙活的时间,要比自己家里忙活的时间大。奶奶虽然有时候不乐意,但不敢直说,也不能在脸上表现出不快,不然,爷爷又要发怒了。爷爷发怒了,奶奶就会挨骂甚至挨打。

  据大奶奶给别人说,爷爷在自己家里吃过晚饭,就到二妈家去了。爷爷抽着烟,喝着二妈泡的茶,不急不燥,有滋有味,一直和二妈在看电视。大奶奶在自己屋子里睡觉,睡上一会儿,出去看看,他们还在看,再睡上一会儿,出去看,他们仍在看。大奶奶虽然老实木讷,但她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可又不敢言语。最多也就是提示性地把头探进二妈的屋门,说声电视完了吗?二妈没好气地回一声,还没有完,还有一集呢。

  大奶奶转回身,回到自己的屋里仍就睡下,可是横竖睡不着,头脑里反倒更加清醒起来,耳朵里听见的尽是电视里传出的嘈杂声。

  有时候,爷爷和二妈一边看电视,一边弄点好吃的。一次,爷爷从小镇上买来几条鱼,拿到二妈家,大奶奶也看见了,作为老汉们啊,虽然现在的生活好了,但对于鱼,除了逢年过节吃几条,平时很少吃。可是到了第二天,大奶奶看见了垃圾堆上的鱼骨头。大奶奶就想不通,一个家里面,媳妇子背着婆婆吃好吃头,弄成穷半家子富半家子的局面,这叫啥事吗,实在是一件令人生气的事。

  大奶奶的心里堵得慌,实在憋不住,就说媳妇子啊,晚上家早点睡,不要太迟了,电费熬下了。大奶奶也就这么一句,二妈就不依不饶了,说大奶奶,你老了,吃个闲饭也就行了,管得太宽了 ,你是吃的太饱了。

  渐渐地,二妈对待大奶奶就另一个颜色了,双手给婆婆端饭的事没有了。饭熟了,你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二妈也不给大奶奶打声招呼,自顾和娃们呼噜噜地吃。大奶奶也就轻手轻脚地自己去舀上吃一点,大奶奶真正吃成下眼子饭了。有时候,二妈做的饭少,二妈和孩子们一人两碗,锅底就朝天了,大奶奶一怠慢,就没饭了。大奶奶吃不饱,就自己摸索着做,可是,清油啊,调料啊等等,二妈就放在碗柜里,挂上了锁。看来,这是逼着大奶奶另起炉灶啊。

  大奶奶觉得伤心,就在院子里放声地哭,老天爷啊,我遭什么罪了,还叫人活不活了。

  爷爷听得烦,狠声说,你干脆把这老东西的饭停了,撵出去。爷爷实际成了两家的家长,威严,神圣,说一不二。他走在院子里,脚下腾腾有声,咳嗽有力,连飞出的痰都落地有声。

  二妈整天比猪骂狗,摔碟子掼碗,大奶奶确实也觉得在这家里蹲不下去了,一时气极了,就想上吊,跳水库,可转念一想,不行。这时候,她就想起大爷爷来了,要是大爷爷活着的话,是没有人给他脸色看的。无奈,大奶奶就到她的女儿家,也就是我的刘姑妈家去了。刘姑妈听了大奶奶的哭诉,自然生气得很。刘姑妈听出来了,家里这位弟媳妇如此对待自己的母亲,里面有我爷爷给出主意,有爷爷给侄媳妇撑腰。刘姑妈骂弟媳妇,你看,涝坝大了,鳖也大了。刘姑妈也不是平处卧的狗,是个厉害角色,曾经用鞋底扣过自己公公的头。

  刘姑妈把大奶奶安顿在自己家里,立马去看看这弟媳妇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刘姑妈面红耳赤地到二妈家里,二妈看见刘姑妈脚势不对,连招呼也没打,就一溜烟蹿出了家门。刘姑妈骂,你这不要脸的卖货,怎么不给我妈妈饭吃。这时候,爷爷正好去喊二妈上山拔草,刘姑妈看见了爷爷,气更大了。本来刘姑妈以前是非常尊重爷爷的,凡遇到棘手的事,都需要爷爷出主意做主。可今天,刘姑妈竟不尊重爷爷了,还骂起爷爷来了。爷爷也不跟刘姑妈说话,自是一个劲地催二妈,快走快走,我们上山拔草,叫她骂去。

  刘姑妈追着爷爷和二妈骂,庄子上看热闹的人多起来了,爷爷和二妈一溜烟上了山。刘姑妈追不上,只是望着爷爷和二妈大声骂:捎白头,捎白头哎——你看狗成个啥了……

  我问奶奶,捎白头是啥话,也是骂人的话吗?

  奶奶在我的屁股上捶了一巴掌,厉声说,悄悄不悄悄,撕烂你的嘴。我觉得捎白头是很厉害的骂人话,不然,爷爷和二妈听见了,怎么就急急地跑了呢?以后,我和小伙伴们骂仗时就用捎白头。

  爷爷的那个生了茶锈的杯子,几乎就在二妈家,爷爷喝糖茶,抽烟很是厉害。有时候,他从小镇上买来肉呀,蔬菜呀,瓜果呀,就径直拿到二妈家,爷爷就和二妈,还有二妈的两个孩子一起吃。我和奶奶在自家屋里吃,完了,奶奶还给爷爷留上一缸子,等爷爷回来吃。爷爷回来了,打着饱隔,在饭缸子里胡乱地捣上几筷子,就嫌奶奶的饭是糊糊子,说是从老太婆口中吐下的,把饭缸子推在一边,不吃。

  一个冬天的日子,太阳暖暖的,少有的暖和。爷爷在庄门口转了个圈,就向二妈家走去。我快步追上去,跟在了他身后,爷爷不领我,不让我去。我哭着,爷爷无奈,我还是跟在他后面去了。爷爷进屋和二妈扯磨,我和二妈家的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一群麻雀呼一声飞进了牛圈,好多呀,黑压压的,叽哩喳啦在牛槽里刨食吃。我们喊爷爷给我们抓雀儿,爷爷也来了兴致,他把帽檐往后拉了拉,嗫手嗫脚地来到牛圈门口,一个箭步蹿上去,拉住了牛圈门,麻雀全部被爷爷圈在牛圈里了。他找了鞭子,挤进牛圈,一会儿,他就打下了几十只。爷爷从牛圈里往外扔 ,我们拾。有些麻雀还扑棱着,有些死了,我们把麻雀装在编织袋里。爷爷说,我们吃烧烤。

  爷爷提着一双血淋淋的手,开始拔毛、开剥、洗刷。麻雀那么小,那么难收拾,而且数量又多,可爷爷显出惊人的耐心,他把雀儿肉穿在铁丝上,抹上清油、调料,放在火上烤,雀儿肉叽哩叽哩地滴着油,黄灿灿的,他有说有笑地给二妈剥雀儿肉吃。爷爷在自己家里,俨然就是一个大老爷们,茶壶开的呱啦啦响,他竟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可以看出,爷爷简直就是二妈家的人了。

  爷爷的脸上绽开少有的笑容,我瞅着爷爷的脸,显然,这张脸经历了岁月的磨练,僵而且黑,两鬓已有了白发,显出许多苍老来。爷爷的牙齿大部分也脱落了,一两颗门牙污垢焦黄,象磨损了的耙齿子,这哪里象一颗牙啊。爷爷的牙齿本来就不好,这几年陆续疼,一颗,又一颗,长疼不如短疼,爷爷有了经验,只要牙齿一疼,他不喝药控制,就狠心地拔了去。爷爷说,快快拔完了镶付全壳子,他的两腮明显凹进去。虽然如此,他还是一边囫囵半片津津有味地吃着雀儿肉,一边忙碌着给我们烧烤。这时候,我发现爷爷也有慈祥的一面。

  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在家的时日很少,也就是这样的冬天,临近腊月,外面没有活干,就回家休息上一段时间,家里和村庄里的事母亲全然不知,再加上母亲不大出门,不爱打听人家鸡毛蒜皮的事,一副傻不拉几的样子。

  我们的饭熟了,母亲不见爷爷和我来吃,就来找我们,无意间,就看见了爷爷和二妈眉开眼笑吃雀儿肉的情景,不自觉地说了声,你看……杀生害命的。

  吃完了雀儿肉,二妈就慢慢琢磨起母亲说过的:“你看……”

  你看什么呢?母亲全然没有类似的经验,她只觉得收拾雀儿肉吃,是自家男人干的,这弟媳妇咋能让叔伯公公干呢?不怕别人说闲话吗?不过她心里直犯嘀咕,这个老公公,可是个费解的人,对婆婆说话,三句没完就瞪眼训人,经常吹胡子瞪眼,他们好像不是老两口,是仇人。在侄媳妇面前,他居然换了个人,眉花眼笑的。

  母亲只喊了我的名字,虎子,吃饭走。

  我们吃过了晚饭,爷爷才来。我们在这边屋里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听见爷爷的骂人声。那是在骂奶奶,爷爷不吃剩饭,让奶奶重新做。奶奶做好了饭,爷爷便吃便唠叨,说近来的饭菜不可口,越来越不像个样子。给媳妇子说一声,叫她留心些,你看,在外面逛成个啥了,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女人们吗,针线茶饭要好,这是最起码的。

  爷爷唠叨了这些,接着又骂奶奶,声音也越来越大了,日娘捣老子地骂。后来又听见摔碗碟的声音,紧接着是啪啪的声音。我和母亲惊恐地赶到上房里,爷爷正在打奶奶,是用皮带打。爷爷吼着骂,老子干什么,于你们什么鸡巴求相干。

  几天后,母亲和二妈在一块做针线,妯娌俩说起了奶奶挨打的事。二妈得意间,不经意说走了嘴,母亲听出了奶奶挨打的原因。原来,二妈和爷爷吃了雀儿肉,叫母亲看在眼里,二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就撺掇爷爷,在爷爷面前说母亲的不是,爷爷不好意思说儿媳妇,就回来找奶奶的茬。

  婆婆挨了打,母亲觉得内疚,意识到那天就不该到二妈家去,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尤其说了声,你看……

  奶奶也不躲避,被爷爷打重了。第二天,奶奶一瘸一拐地出来上厕所,上完厕所,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在太阳下,奶奶挽起裤管,我看见奶奶的腿肚子上青一道紫一道。奶奶噙着眼泪,用手慢慢地搓。

  我想,爷爷下手也太重了,多少年的老夫妻了,竟然没有一点感情,还不如个旁人。爷爷的心太硬,比石头还硬。我想,奶奶心里一定积满了这些怨恨。

  爷爷提着一条子肉去二妈家的路上,被奶奶堵住了。爷爷推说是二妈让他代劳的,谁知道,这条子肉的钱是爷爷出,还是二妈出,奶奶采取了缄默的态度。老实说,爷爷和二妈之间的经济账,就是一笔糊涂账,哪能算清楚呢?

  按理说,二妈家的农活都由爷爷去干,爷爷在二妈家吃个饭也属正常。但爷爷在劳作的间隙,骑上摩托车去小镇办伙食,径直就拿到二妈家。在做饭问题上,对奶奶来说就是个难题,爷爷有时候在二妈家吃,有时候在自己家里吃。奶奶在做饭的时候,该给爷爷做呢,还是不做呢?做多了,爷爷吃过了,不吃;做少了,爷爷又说没有吃,奶奶又要给爷爷再做。爷爷的饭量并不大,他吃着吃着,用筷子翻来覆去地挑着,种种嫌号的话就出来了,面呀太粗了,米粒呀硬得象子弹,盐呀调得多了等等,爷爷总能挑出饭菜的许多毛病来。

  奶奶也不敢言语,站在一边等爷爷吃完,爷爷吃完饭,一推饭碗就躺下了。奶奶就洗刷,然后给爷爷熬茶。爷爷喝的是砖茶,砖头一般的块子。奶奶把砖茶块子放在门槛上砸,砸烂了还嫌大,再砸,茶叶渣子四处乱溅,奶奶就佝偻着腰在桌子底下,沙发底下乱找,找到了还嫌大,就用改锥别。爷爷就看得不顺眼,骂奶奶是吃屎的货色,熬个茶费多少周折。爷爷拿过茶块,放在炉子上烤,一会儿,茶叶变热了,酥起来了,就象刚刚解冻的土地一般。爷爷用手扳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盒子里。爷爷干这事的时候,唉声叹气地说,灶火不利费炭哩,女人不行费汉哩。爷爷常说奶奶不攒劲,所谓攒劲的标准,就是衡量一个女人的方方面面,身段长相,干净利落,待人接物等等,在爷爷的眼里,奶奶各方面似乎都不能达标。奶奶的牙齿松动了,有一颗老是晃,吃东西不带劲,还经常失口,咬烂了舌头,奶奶就不停地摇晃,嘴里吸着冷气。爷爷狠声地说,疼就拔掉去,少在人面前喊疼。一颗终于拔掉了,牙齿过早地拔掉,露出黑色的缺口,这就更加引起爷爷鄙夷的神情来。爷爷不体贴奶奶,经常在奶奶面前说出这样嫌弃的话来,即使哪个女人也不会接受的。奶奶就不一样了,不管爷爷说出怎样恶毒的话,奶奶仍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奶奶被爷爷骂急了,就去羊圈喂羊,或者把羊赶到山坡上去放。在上坡上,奶奶可以放眼眺望田野,可以长长呼吸田野里的新鲜空气。她对着羊说这说那,自言自语,挨了爷爷的骂,奶奶常用这样的方法去避一避,胸中的郁闷也就渐渐散开了,奶奶从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可以看出,奶奶胸中怀着少有的宽容与大度。

  奶奶说,你爷爷年轻时做过小买卖,大半辈子是一个不安分的人,虽然也吃苦,往人前头巴挣光阴,把娃娃们拉扯大,但心总落不到实处,落不到自己的女人娃娃身上,时时飘逸在外面。奶奶说到这儿就不往下说了,试图想滑过这不安分的事儿。可是,我偏偏好奇,好奇爷爷不安分的事儿。我一再追问,奶奶终于开口了,哎,说什么呢,丢人死了。奶奶还是不愿说出其中的细节。看来这件事伤透了奶奶的心,并深深地烙了印,这让奶奶时时记起,使得这伤疤一再滴血。

  我再次追问,终于揭起了留在奶奶心上的伤疤。

  奶奶说,你爷爷就有这样的毛病,他卖什么东西,就把什么东西偷偷摸摸送给他相中的女人。

  有一次,他到一个女人家,刚进去不久,邻居家一个小姑娘冒冒失失来到这女人家找东西,咣啷一下推开门,小姑娘看见你爷爷和那女人抱在一起。小姑娘也不小了,隐约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一些事。小姑娘啊吆一声,捂着脸跑出来了。小姑娘把这情景说给了自己的母亲,小姑娘的母亲不绕了,说大天白日的,冲坏了他的小姑娘。走,叫这两个不要脸的挂红去。你爷爷急忙跑开了,小姑娘娘俩就吵嚷着让那个女人给她们挂红。一时间,弄得庄子里沸沸扬扬。不知道红挂了没有,那女人羞得无地自容,张口乱咬,一口咬定是你爷爷强奸了她,告到了派出所。你爷爷就摊上公事了,罚款、送礼、请吃请喝、给那女人出了一咕嘟,还险些被抓进班房子。

  奶奶说,她就气哑晕了,好多日子说不出话来,就和爷爷淘气,家里一团糟,乌烟瘴气。也有人来劝奶奶,啊,男人家嘛,干了就干了,不丢人。这是啥话嘛,还不丢人,哪有这么劝人的,人们是向着爷爷。爷爷性子刚烈,宁折不弯,从来不说自己有过错,不说一句服软的话。

  钱没有了老子挣,爷爷迸出了这句话。奶奶斗不过爷爷,结果呢,奶奶就又挨了爷爷的一顿打。

  我也跟着奶奶怨恨起爷爷来,简直是什么人嘛,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女人不当人。

  奶奶有病,多年了,平日里到庄稼地里劳作,跟好人一样地干活,干完活,她就觉得气短胸闷,有些坚持不住,她需要输水。有一回,出菜的时候,奶奶输了一半液体,装菜的车来了,奶奶就拔掉针去装菜。我觉得奶奶这样做,输与不输一个样,输了也是白输。奶奶仿佛一直空闲不下来,爷爷也没有腾出时间领奶奶到大一些的医院里彻查,进行根治。奶奶不好受时,就到村上的小药铺里输水,钱也走了,病依然在身上。爷爷恶毒地说,我把说五个女人的钱都搭进去了,我倒了八辈子霉了,要是个牲口,我早把你卖了。

  爷爷用这样的语言骂奶奶,要是换了别人,那情形该是另一番样子,遇上谁听了,心里一定难过。可是奶奶肚量大,能忍,不还嘴,最多也就是在下面悄悄嘀咕几句。爷爷骂上一阵,觉得无聊,也便止住了,夹个铁锨子出去了,该干啥的干啥。

  奶奶说,我命苦。你爷爷就这脾气,忽冷忽热,我已习惯了,日子还是得过,柴米油盐,一样也不可缺,奶奶依然把她的后半身托付在爷爷身上。

  现在日子好了,国家的一系列惠民政策又好,低保啦、养老金啦、困难补助啦等等,吃穿不成问题,要奔小康了。

  小康日子对于奶奶来说,倒没有多大号召力,吃不愁,穿不愁,她的难关是今年夏天,爷爷挥着大手说,不要她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不象是宣布不要女人的事,而是象宣布庄上的一件大事。

  二妈呢,一个女人家,种了自家的地,还收拾着种了别人家的地。对于种菜来说,虽然经济效益好,那可是个苦活儿,从整理地到铺地膜点播,间苗,浇水,施肥,再到菜成熟了,联系菜贩子,铲菜,装包,拉运,装上大车,把一个小伙子累得够呛。可二妈依靠着爷爷,种了两家的地。二妈的每块地里都洒下了爷爷的汗水。夏天浇水的时候,爷爷在水口子这边,二妈在地头那边,二妈拄着个铁锨,等待水的到来 ,当水到地边快浇出来的时候,二妈就冲爷爷喊,打掉,打掉。爷爷穿着靴子,吭哧吭哧地打水,水太大了,流得急,冲走了堵坝的土,这可就苦坏了爷爷,无处挖土,爷爷就只好摸索着在水沟底上挖土打坝。水沟深,爷爷的靴子里灌满了水。等打好一个坝,爷爷累得满头大汗。就这样,二妈喊几声打掉,几块子地就轻而易举地浇过去了。

  爷爷的苦太重,手、胳膊、腿都不同程度地疼,尤其是睡到半夜以后,爷爷就醒来了,他说手指头发麻,伸不展,好像手不是自己的,动起来不听使唤。他坐起来活动活动,点上支烟,披上衣服去小便。这时候,手指头就不麻木了。爷爷每天晚上都这样,深夜里醒了,我在朦胧中看见爷爷在不住地搓手。可是白天,爷爷仍就干活。

  奶奶也跟着爷爷干,受了不少苦。奶奶有肺心病,我怀疑是她跟着爷爷拼死拼活挣下的,现在干起活来老是气短,胸闷,攒不上劲儿,光出汗。爷爷就数落奶奶,怂人的汗多,乳牛子的尿多。逐渐地连二妈也看不起奶奶了,她嫌弃奶奶干不了多少活,她似乎在里面充当了主要角色,言语中透出对奶奶的不满。爷爷嫌弃奶奶,二妈也嫌弃奶奶,使得奶奶在干活的过程中无所适从。爷爷动不动就狼声扯上骂奶奶,好也数落,不好也数落。奶奶干了大半辈子活,竟然在爷爷和二妈面前手足无措,什么也不会干了。种菜的时候,爷爷拿上个铁管管在前面戳小孔,二妈就紧跟着往小孔里丢上一颗种子,配合默契。奶奶却在一边给种子盖个沙呀,蒙个土的。从远处看,爷爷仿佛和二妈是一对恩爱夫妻,奶奶是旁人。

  日子就这样继续,我也在一天天长大。有一天,我好奇地问奶奶,差不多一辈子了,爷爷对你并不好,你不记恨爷爷吗?奶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叹了口气说,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顿了顿,奶奶忽然笑着说,你爷爷性格怪得很,一年秋天,农活终于干完了。蔬菜,洋芋,大豆卖了不少钱,可以歇一歇了,你爷爷带我去上街。我们去的时候,骑着摩托车,你爷爷捎着我,摩托车就是快,呜呜呜,风大,吹得我睁不开眼睛。你爷爷骑摩托车比小伙子还快,我抓着他的后衣襟,一会就到了街上。你爷爷用摩托车捎着我,我就想起当新媳妇时,你爷爷用自行车捎我回娘家的情景。从新媳妇到现在,奶奶在她婚姻感情的长河中,不知走过了多少沟沟坎坎,其间的辛酸和不如意有谁知道,奶奶自己清楚不过了。辛亏奶奶度量大,和爷爷过活了一辈子。

  爷爷捎着奶奶,一对前后相拥的老夫妻。路边落满了金黄的树叶,仿佛片片碎金,奶奶仿佛在画中,画面前所未有的旖旎和动人。我的奶奶一定是记住了那天路边的风景,那片片金黄的树叶,刻骨地记着

  后来奶奶病了,起初是胃口不好,茶饭减了,一顿只一碗饭,吃多了,就觉得胃胀。奶奶叹息着说,老了,不中用了,连饭都吃不下了。想起年轻的时候,什么苦也能吃,吃起饭来总是香,一顿要扑噜噜吃两三碗。看着别人捧着个胃,愁眉苦脸的,这也吃不成,那也吃不成,奶奶就表现出许多不屑来,啥胃么。那时候,奶奶觉得哪里有胃,劳动回来,只是饿,晚饭吃过就躺过去,谁还觉得不舒服呢?

  如今,奶奶找到了胃,她的胃向她示威,使奶奶感觉到它的存在。奶奶的茶饭减了不说,即使吃下去,饭在胃里打一个旋,又反上来,奶奶就觉得她的胃盛不住东西了。

  奶奶伺候不上爷爷了,爷爷干家务拙手笨脚,我觉得有点可怜。爷爷让奶奶找医生看一看,奶奶怕花钱,说肚子不舒服了,揉一揉就好了。奶奶自己揉,有时也让我揉,奶奶的肚皮大不如以前了,以前,奶奶的肚皮是光滑的,紧绷绷的,觉得皮下面有肉。如今,奶奶的肚子是一唰啦皮了,仿佛可以看见皮肤下面的肠胃来。我揉着奶奶的肚子,不觉一阵伤感,多年了,是奶奶搂着我入睡的。

  奶奶最终一病不起,不能继续陪伴爷爷。奶奶曾经说过她命苦,我也认同,奶奶就连这样的婚姻都不能继续。爷爷仿佛猛然醒悟过来似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寸步不离奶奶,端淌供水,侍候着奶奶。然而也侍候不了多少时日,就算把整个心掏给奶奶,也无济于事。爷爷明显瘦了,脸色黑多了,胡子也长了,腰仿佛也佝偻了一些。爷爷侍候着奶奶,奶奶反而觉得不习惯了,她示意爷爷坐下来休息。

  我看见奶奶的身子廋成了一把干骨头,单衣下嶙峋的骨头清晰可见,那双曾经哄我入睡的蛋蛋,已成一双红色的印迹。躺倒的奶奶,叫我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头老牛,年迈力衰,在最后关头静静躺着,等待死亡之神的召唤。我嗅着奶奶的气息,这气息里有泥土的淳朴,草木的芳香,汗水的味道,还有岁月的味道,一种难以说清的亲切的气息,日子在一个女人身上留下的斑驳而绚烂的味道,泪水悄悄迷蒙了我的双眼。

  地址:甘肃省古浪县黄羊川镇周家庄村

  电话:18993545698

  邮编:733108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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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7-17 09:12 | 只看该作者
梁老师,上午吉祥。咱慢慢发,别太累。
3#
发表于 2017-7-17 09:12 | 只看该作者
飘飘负责给您敬茶倒水,您就安心写小说
4#
发表于 2017-7-17 09:12 | 只看该作者
写好了,发咱家。俺们热烈期待着
5#
 楼主| 发表于 2017-7-18 19:08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7-17 09:12
写好了,发咱家。俺们热烈期待着

谢谢飘飘老师,问好。请老师给拙作提出宝贵意见,多多指导。
6#
发表于 2017-7-18 19:12 | 只看该作者
马上来,点评不到位,老师要海涵哦
7#
发表于 2017-7-18 19:14 | 只看该作者
看信息没有,加我qq好友
8#
发表于 2017-7-18 19:2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幸福小草 于 2017-7-18 19:27 编辑

这么长篇的诉说。作为孙子,这样说爷爷是不是有点不好?一不注意,跑错地方了。还以为散文,这回复完了一看,妈啊小说!
9#
发表于 2017-7-18 19:31 | 只看该作者
感情深沉,叙述真实。
这是一个孙子对两位老人的爱戴,亲情就在其中。散漫的形式却凝聚着一种神!
10#
 楼主| 发表于 2017-7-18 20:27 | 只看该作者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7-7-18 19:25
这么长篇的诉说。作为孙子,这样说爷爷是不是有点不好?一不注意,跑错地方了。还以为散文,这回复完了 ...

嘿,幸福老师,怎么说呢?现实生活中就有这样的长辈,不吐不快。请幸福老师点评。
11#
发表于 2017-7-18 22:07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个家庭的故事。
作者以我的所见所闻为线索,铺展叙述,描绘了一幅家庭众生图。
人物繁多,众人百态。奶奶任劳任怨,含辛茹苦,还要遭受爷爷的打骂,甚至抛弃。爷爷性格粗暴,有着权威性,蛮不讲理,这是封建家庭制的产物。这几个人物都描写得很是到位。

有个建议,一个短篇弄这么多的人物会喧宾夺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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