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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7 15: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7-17 19:44 编辑

      
  
  母亲逼着我,随二乌鸦坐着俺爹赶的驴车去老孙木匠家相亲,那一天,太阳有些晃眼。路边的红高粱地遮起厚厚的青纱帐,我扎着蓝色白花的围巾,一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在胸前耷拉着,二乌鸦穿着一身紫绸缎子的衣裳,风一掀,我闻到她友谊雪花膏掩饰不住的狐臭,“人家小伙子精神着呢,说话也稳当。兰子啊!二姑向着你,咱庄户人家的闺女,嫁男人嫁的是踏实过日子,对吧?不是你爹那年夏天放驴在河套救了俺丫头一命,我才不给你们拾掇。”
  木板钉做的小车,走一圈吱嘎一下,谁也没搭讪,埋着头赶车的父亲,扬了扬手里的鞭子,轻轻落在黑毛叫驴的屁股上,“驾!驾!”叫驴受了鞭子的击打,前蹄使劲刨了地面,身子前倾,车子一股风朝前卷去。
  
  我不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
  
  驴车拐进一个山窝窝,羊肠子的小路越走越逼窄,牛马的叫声倒是暖暖的,我的手心都是汗。柴门处,男人拎着月牙镰刀,腰上捆着一根草绳,准备忙秋。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身旁站着大一点的丫头,眼神满了好奇和探究盯着我,我挺了挺腰板。和我差不多,穷巴巴的样子。
  
  在一个四合院门前,早围了一帮人。一位和父亲年岁相仿的男人笑吟吟的迎了过来,冲我们打招呼,二乌鸦露出一口被烟袋锅熏黑的牙,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喂!孙木匠,咋个不敲锣打鼓啊?这阵势,一大圈人,把屯子的老少爷们全搬来了?
  
  父亲撒了闸,“喔喔,吁——”
  
  跳下车,父亲被孙木匠握着手,嘘寒问暖,我在二乌鸦和孙木匠的婆娘,胖的像冬瓜似的女人又抱又啃的热情中,进了孙家的宅子里。
  
  堂屋的长条桌子上摆放着一大盘子早秋苹果,一瓷钵落花生,花生壳儿还沾着干巴的泥土。扑面而来的发霉了的稻草味儿,两口褪了漆的红柜,炕席是新的,这是唯一令我感到舒服的物什。簇拥着二乌鸦进来的人丛,没有孙木匠的儿子,二乌鸦来我家提亲的时候,她一说孙大成,我记忆里就想起他的模样,那次我们在邻村看电影的晚上碰到的,我站在电影幕布中间,演的是《喜盈门》我看的很投入,不知谁家兔崽子抓了一把沙子扬在人堆里,我头上落了一些,人群一阵骚动,我被推搡着,鞋给踩掉了,象牙月的夜晚,看东西很模糊,我蹲下身,找我那只鞋,“给,你的鞋。”夜色朦胧,看不清楚对方,不过,他的声音很好听,像俺家广播里讲评书的王刚,俺没来得及感谢对方,他就被一起来的人拉走了,走不远,他又折回来了,“你一个人走夜道不害怕吗?用不用我……我们送送你?”
  
  “不用了,俺妹和我一块来的。”
  
  “噢,你是哪个屯的?”
  
  堂妹三草拉着我的手就走:别理他,不定按啥心!
  
  走了很远,他喊了一嗓子:我是前河孙木匠家的……
  
  二乌鸦说媒的小伙子是他?二乌鸦说,孙木匠四个儿子,我给你提亲的是老三。种庄稼是把好手,跟他爹学过木匠活儿,你进了门不会挨饿。
  
  二乌鸦眼睛瞥着在院子里用脚滚着一只糙了皮的篮球,一边滚着破篮球嘴角流着口水的我哥,二乌鸦说:“生子,你家毛蛋也该娶媳妇了。”
  
  父亲叹息了声,将大烟叶碾碎,捏一撮儿,码在二乌鸦的烟枪里,“吃抽,香着呢。”
  
  二乌鸦咂摸着嘴,盯着我,盯出一朵花似的。
  
  “兰子,你也要为你哥寻思寻思。你爹你妈就毛蛋一个儿子”
  
  二乌鸦偏腿上炕,一坐像一尊弥勒佛。孙木匠家的老闺女春芽长的不赖,手也巧,屯子里娶媳妇嫁女儿的,嫁妆了,暖壶罩了,被褥,毛衣毛裤了,都稀罕找她做。就怕孙木匠……不答应。
  
  
  
  “嘿,生子,你那大烟叶真不赖,俺丫认了你做干爹呗,那边兰子嫁了,毛蛋的亲事再定音,可不就老儿子娶媳妇——完事大吉?!”
  
  母亲在外地屠戮刚杀的公鸡毛,“唉!兰子她二姑,就仰仗你了。兰子……说啥也得给你面子,你打紧的同孙家择个日子,相亲,嫁女的哪个程序也要走走,要不落下笑话。”
  
  “一样都不会少的,孙木匠那坎不差钱,就看兰子会不会来事儿。大成的两个哥哥,一个弟都是庙里猪头——有主了,他家四合院,好几幢房子,你稀罕哪幢,就住哪。”
  
  阳光慢悠悠的射进老屋,大家的注意力在我身上,毛蛋冷丁闪进外地,抓起锅台上两枚生鸡蛋就跑,母亲颠出屋去抢下了他手里的鸡蛋,毛蛋咕咚坐在地上撒泼哭嚷:不给我鸡蛋吃,我要美美做媳妇,我要媳妇!
  
  母亲眼泪巴叉,扬起手要打,手停顿在半空,颓废的落下:起来,冤家,好好好,妈到时候给你讨个媳妇……
  
  父亲幽怨的瞅了我一眼,二乌鸦的烟袋锅磕在木头炕沿上:咔咔咔,烟灰星儿稻虱子似的飘落。
  
  “姑,我去就是了。”
  
  孙木匠的家,人越来越多,一双双眼睛盯着我,要把我剥光了看透样的,相亲的对象还没出现,我有些急躁,嗓子发干,坐了半小时的驴车,晃悠到这屯子的,早起只吃了一碗苞米粥,一想起那晚的相遇,我的心就砰砰直跳,像踹了只小白兔。大成不知道我的梦里有他的身影,嫁给大成也算是如愿以偿。
  
  这帮人嗑着孙木匠递过去的傻子瓜子,嚼着苹果,叽叽喳喳和孙木匠,还有他老婆胖冬瓜拉着家常,这个场面像在生产队院里演电影,以前我是观众。现在,我是演员。
  
  不多时,二乌鸦推推搡搡一个人挤进了堂屋,敞开的窗户飞进来两只花蝴蝶,停留了几分钟飞走了。
  
  这个人穿着一套干净利落的蓝色西服,里边衬着一件白褂子,中等个子,浓密的头发。他的目光与我对视的一秒钟,我心门洞开:是你?
  
  “……是我。”
  
  “哎嘛!原来你俩早就认识?害得我嘴皮子磨锃亮,小腿跑成细狼腿。啧啧,大家伙都看见了,大成和兰子早好上了吧?”
  
  “二乌鸦,我……你别瞎说,俺们……就碰到一回。”
  
  二乌鸦叉着腰,笑成一朵狗尾巴花:这下可好,省得我小板鞋底磨漏了,得,当面鼓敲打着,孙木匠,生子,你俩家的闺女,儿子的亲事,趁热打铁,一锤定音呗?”
  
  人群里一阵喧哗:这么痛快,要有酒喝了,孙木匠你圈里的那头二百斤猪还留着腊月杀年猪啊?俺们盼星星望月亮,想吃杀猪菜,喝成子的喜酒呢!
  
  所有的眼睛瞄向我和大成。
  
  父亲坐在靠近红柜的长条板凳上,手里的香烟抽了一半,这功夫,门外走来一个人,长辫子打腚垂着,红格子对襟上衣,人们主动让出一条道,她走过来,死死盯着我足有二分钟,又看看大成,低低地说:哥,你……可想好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别害了人,又害自己个。
  
  “春芽……我”大成的脸红一道,白一道。欲言又止,春芽狠狠瞪了孙木匠一会儿,捏着辫捎挤出了人丛。
  
  父亲吭哧半天,把葫芦推给二乌鸦:这事你拿捏办,俺兰子看中了,俺没意见。
  
  “你呢?孙木匠?”二乌鸦将腿一偏,唾沫星横扫,挖了孙木匠一眼。
  
  “嗨!你这媒婆子,做了多少年?还用问我?成子点了头,当老子的掰扯啥?俺只管掏的腰包呗!”
  
  “这话说的,谁个娶媳妇一毛不拔?你孙木匠属兔子长着三瓣嘴,也不好使,没了钱咋办事?”
  
  这是敲山震虎,孙木匠是老江湖,走南闯北做给人做家具,什么人没见过?
  
  “胖冬瓜上菜!”孙木匠一嗓子砸出来,地面都是拳头大的坑,胖冬瓜扭着破锣屁股进了里间,出来时,手里捏着新嘎嘎的二十元!
  
  孙木匠白了他一眼球:彪老娘们,喜事,需要红布包包,不知道吗?
  
  胖冬瓜呲牙咧嘴,似笑非笑,“不打头不打尾的就掏钱,掏我心窝窝的肉肉!”
  
  “嘿!妹子啊,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咋的?不想花钱是吧?先问兰子和她爹答不答应?你家春芽嫁出去,对象那坎不给钱,你嫁吗?”
  
  胖冬瓜被噎的说不上话,乖乖把红绸布包的二十元塞在二乌鸦手心里,“俺实话实说,俺不是心疼这钱,也心疼俺孩子。”
  
  二乌鸦捏了下红布包,用舌头舔了下干巴巴的嘴唇,“嗯,这话我信。事儿不是你说的,离了钱能成事不?好了,不扯闲篇,这大成和兰子的亲事,定下了,你,或者生子选个黄道吉日,把亲事定了,大家心里也就踏实了。”
  
  二乌鸦小腿一伸下了地:今晌这饭我不搁这吃了,生子,你和你闺女吃了晌回去,我那边还有个茬儿,要相亲。
  
  媒婆不在,我和父亲不好说话,父亲留二乌鸦,孙木匠和冬瓜也留,“你要走,就是生我气,我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直肠子,你别挑眼。”
  
  中午这顿饭吃的很别扭,大成一直闷着头,不肯和我说话。中间春芽扛着一捆掐好的红高粱晒在她家很高的院墙上,进屋瞅了我两眼,没说啥,站在外地水缸前,拿瓢舀了半瓢水,一股脑喝下肚,放下水瓢,用袖口擦了嘴,转身又出去了。
  
  午饭时,大成的大哥,四弟回来了,他们都有班上,在丝绸厂做国家职工。他们没上桌子,在地上摆了一张长条桌子吃了饭,和我还有二乌鸦,我父亲招呼了下就骑自行车走了。
  
  这亲事就定了,孙木匠说,他去集口找算卦的择个日子。
  
  往回走的时候,大成给套好的驴车,驴在他家吃的很饱,大概是春芽喂的苞米杆子,很想和大成单独待一会儿,但是,孙木匠总把他支开。坐上小驴车走出孙家四合院,折到屯口那道土坡路,一个人影突然拦截在驴车前,父亲来个急刹车:吁——
  
  大家定睛一看,“春芽!你这是……”
  
  春芽乌溜溜的大眼睛扫了车上几个人一下,头顶沾了一枚草叶,手上掐着一把甜玉米杆儿,“记着,你会后悔的,嫁给我三哥!现在退了还来得及,不然,你哭都没地方!”春芽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扭头就走,“春芽……你,别人拆你哥台可以,你是他亲妹妹……”
  
  春芽转过头,一字一顿的回敬二乌鸦:你,装大尾巴狼,你和俺爹是一路货色!
  
  “……生子甭理她,恁大的姑娘晌午天不搁家待着,到山野地乱窜,走家吧!”
  
  父亲迟疑了一会,咀嚼了春芽的话,鞭子朝空中甩了一甩,啾啾啪啪响,黑叫驴身上已经汗撸撸的。
  
  “……兰子她姑,春芽为嘛这么搅和?是不是有原因呐?总之,这事不是小孩过家家,得寻思妥妥的……”
  
  驴车吱嘎吱嘎,风卷来父亲身上发出的烟叶子味儿,我不由打了个喷嚏。
  
  二乌鸦用手抠脚趾缝的污垢,“呸呸,生子,我可是跑断腿,累弯腰,你家咋情况你知不道?还在我这坎抖搂我?春芽……不赖吧?”
  
  父亲一听这话就蔫了,父亲的头低了下去,脊背明显弯了几公分,我清楚父亲想什么?
  
  回到家,毛蛋正在大门口磨盘上躺着,穿一条大裤衩,露着浓密的腿毛,我看到那密密匝匝的毛就害怕,毛蛋睡着了,脸上爬着几只蚂蚁,嘴角流着口水,走近他跟前时,他说了梦话:我要小梅做媳妇,我要小梅做媳妇。
  
  母亲不敢离开毛蛋一步,下地干活,就把毛蛋锁在院子里,家里的院墙几次拔高,就是为了防备毛蛋攀墙跑了,毛蛋几年前走丢过一回,父亲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在一个村子找回他的。
  
  毛蛋的病时好时坏,他比我大十岁,母亲不肯告诉我毛蛋是怎么变成痴呆的,几次在父母房间外听他俩小声埋怨彼此,好像是三岁那年,毛蛋被母亲放在炕上睡觉,她去田里插秧,回来时毛蛋被家里脱了铁链子的狗咬了,幸亏邻居彪嫂子听到毛蛋争命哭叫,爬过墙从狗嘴里抢下毛蛋,送乡卫生院打了疫苗针,日子过得紧巴巴,穷的哈口气都是冰坨子,母亲发现毛蛋不正常是在狗咬后半年了,老犯迷糊,一睡就是一天。没钱去看大夫,五六岁上,拉屎撒尿还不知道,随地排泄。觉得苗头不对,晚了。
  
  母亲抱着毛蛋去了好多家大医院,医生均摇摇头,治不好,别浪费时间了。当初干甚去了?!
  
  母亲大部分时光都是毛蛋的影子,她留在毛蛋身上的愧疚,厚厚的,像俺们村子那座望儿山空旷辽远,深幽的令人窒息。
  
  一坨子一坨子的农活,干也干不完,母亲怎么累,也把毛蛋拾掇的干干净净的,我很委屈,多少次质问母亲父亲:我不是你们亲生的?!为什么吃的穿的紧着毛蛋,我读了初一就把我打发下来!
  
  母亲一边给毛蛋喂苞米粥和鸡蛋羹,一边说:毛蛋是你哥,亲哥,他都这样了,你还争啥?女丫子读恁多书长大了也是泼出去的水,给张家李家的抹锅台,俺们斗大字不识几个,不也照样吃饭干活路生娃?
  
  “你生的啥娃?毛蛋傻乎乎的怨谁?赖我啊?你们自己闹的咋把这汤汤水水的泼我头上了?我是野娘养的!”
  
  “……兰子,你闹啊?闹的妈活不起,毛蛋是你哥,你记着,到哪步你俩是兄妹,你忍心刺激你哥?”母亲的手一哆嗦,羹匙和碗落在黄泥地上,啪嗒碎裂八瓣,毛蛋一看这阵势,再瞅瞅我脸,鼻涕嘴歪没好声的嚎,嚎的人肝肠寸断的,院外那棵大山梨树上传来乌鸦的聒噪,母亲蹲下身哄毛蛋,我心一软,拿起扫帚将地上的残局收进搓子里。
  
  那个黄昏,我整理好地面,坐在自己房间望着窗外发呆时,母亲轻手轻脚进来了,随手掩上了木门,夕阳的余晖,黯然失色,像碗里被磕碎的坏鸡蛋黄,我没有想到母亲一进来咕咚跪在我面前,“兰子,妈求求你,书咱不读了,别记恨你爸你妈,山里的女子没几个读大书的,毛蛋这样子,是妈一辈子的过错,你也不小了,以后……多替这个家寻思着……”
  
  我的眼球鼓出来的疼痛,母亲坚韧的活着,这些年,她在毛蛋身上付出的我看的清楚,屯子里那些歧视毛蛋的目光,对母亲的诽谤,她默默地忍受着,四十几岁额头爬上皱纹,鬓角白发重生。
  
  “妈,你起来啊!不要这样……我答应就是。”说出这话,我的心在下沉,世界一片黑暗。
  
  二乌鸦急赤白脸让父亲紧叨叨择日子,夜长梦多,老孙家可着你们要彩礼。母亲在堂屋地上一只笸箩里搓苞米,倒苞米仓子,陈粮不多,这是农家院的习俗,新苞米穗子入仓前,必须清扫仓子,母亲吸了吸嘴,“她二姑,兰子性子也糙,俺们也寻思她的感受,大成是没得挑,俺兰子也不磕碜,你和孙木匠这当家人透露了?春芽那姑娘性子也烈,像头母狮子……”
  
  二乌鸦翻了翻眼球,“……咳咳,兰子她妈,鸡蛋没有缝还能孵小鸡,早晚的事儿,你们掂着办呗,我该打点就打点。”
  
  二乌鸦下地,提上板鞋,“那什么,我先回去,那家还等着我呢,你们多和兰子说说啊!”
  
  我不知二乌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春芽和母亲以及他们的话里,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没考虑太多,只要嫁的是大成,管他们个逑!
  
  孙家很快托二乌鸦捎信来了,十月末定亲,孙木匠老婆胖冬瓜赶着要定亲结婚一起办了,原因是她家着急用人,大成的小弟在外边垒窝了,不会回来,大成身上的三个哥哥也是各奔东西,孙家缺媳妇用,胖冬瓜别看胖,一身病,干不了体力活。
  
  二乌鸦趁机跟孙木匠狠了一手,一件旗袍,绸缎料,一对箱子,红木的,她是给她儿子娶亲要的,孙木匠自然点头,这亲事太仓促,我喘口气的档儿都没有,母亲一看,上杆子的买卖,人穷志短,敲了孙家竹杠,要了六百元,十麻袋苞米粒,三套红衣服,还有一台上海牌缝纫机,八十年代初,村子的人景气过活的很少,孙木匠家也算是有钱人了。
  
  家里紧锣密鼓操持我结婚的大事,这期间,我只和大成见了一次面,是他带我去乡里一家裁缝铺量身定做新媳妇衣服。我们在那条街的面馆吃了一碗牛肉面,我长那么大,第一次吃到恁香的牛肉面,大成说,他不吃牛肉,把几片牛肉夹到我碗里,我也没拒绝,连面带汤吃的光光的,那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那之后到快结婚,按照山里规矩,我必须在看家那宿存在孙家,这个夜晚改变了我的一生。
  
  孙木匠家那晚很安静,几个儿子和家眷都没回来,孙木匠在饭口时,一再叮嘱大成晚上睡觉别死沉,门前堆着刚扬场的黄豆,还有脱了粒的十袋苞米,这是准备给我家的,吃的是本地品种的粘黄米饭,小葱炖豆腐,也是大成家自己点的豆腐。
  
  大成吃了半碗黄米饭就撂了筷子出去了,我欲言又止。胖冬瓜开始在她家闲置的西屋给我铺新被褥,并且烧了水让我洗澡,家里有只大木盆,一定是孙木匠做的,胖冬瓜把水舀好,嘱咐我洗洗就睡吧,回头又端来一杯茶水,我插了门,脱了衣裳,坐在木盆里搓洗,低头看着自己馒头似的乳房,想着和大成结婚那晚要发生的事儿不知为什么大成对我没有第一次遇见时热情了,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似乎在逃避什么?窗前有响动,一湾毛月挂在半空,许是孙家那只栗色猫吧。我站起来,擦净了身上的水,猛的一个人影闪出窗前,薄薄的的确良粉色窗幔遮不住房间里的一切,我不由喊了声:谁?
  
  速急穿好衣裳,老半天传来闷闷的说话声:是我,你大娘,给你大爷倒洗脚水,关照你一下,下晚睡觉将窗户插死啊!猫啊狗的,很多……
  
  正房的门咔哒关了,那条黑狗哼了一嗓子也歇了,云层遮了月牙,山里的夜静的瘆人。茶杯是那种镂花的透明杯子,茶叶浮在水面上,绿色莹莹,我家从没有喝过茶,在父亲母亲的概念里,茶是有钱人喝的,老百姓家买不起几元一两的茶叶,喝井水清冽冽的多舒服,还带劲,解渴。咕咚咕咚一瓢水掀进肚,那个痛快,赛过神仙。
  
  端起杯子,茶微热状态,不知道茶是甜的还是酸的?读到中学,都不了解茶叶在那旮旯产的,什么味道?想想心里不是滋味,都是人,为什么孙家有钱,俺家穷个生疼,十六了母亲才给俺缝纫机上做了几件乳罩,用白纱布做的,母亲嫌弃薄,漏星漏月的,就提了一层里子。穿起来顶不好受,不像书记家小文,她的乳罩是她城里的姨买的,一根筋那种,把两小山丘勒的可好看了。
  
  去找小文一起上中学,她家桌子上一直蹲着一只白色瓷壶,他爸斜着眼瞅我,慢悠悠喝着茶。
  
  嫁给大成,俺也有茶喝,小文牛哄哄啥,想到这,我将茶杯靠近唇边,喝了一口,苦涩,有一点清香。说不出的味道,一杯茶喝光,困意袭来,上了炕,挨着绣花红枕套,迷迷糊糊睡了。
  
  月亮扎进云朵里就没出来,院子里什么被碰倒的咣当声把夜晚撞碎了一道口子,有故事落花般飘扬出来,洒了一地忧伤的暗香。
  
  晚秋的早晨微冷了,地面的花儿草儿的罩了一层稀薄的白霜,傍着山根底的屯子,一家家的柴门叽嘎啪荡响起,鱼贯走出去翻晒稻子的人们,肩膀上扛着铁叉连枷打豆子的汉子,四五个背着书包,嘴里叼着黄面饼子,或鸡蛋的孩子,几个女人戳在孙木匠家大墙外的道上,说着话儿,她们想看看大成的媳妇,这一宿到底有没有八卦新闻。
  
  女人们唾沫星子乱飞,衣裳襟儿油渍渍的,脸像春夏秋冬都没洗一回似的,灰呛呛的,这时,孙木匠家的铁门吱扭一声被推开,她们惊奇的发现,大成的媳妇兰子挑着空铁桶朝屯子里共用的那眼老水井走去,兰子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一走路偏着左膀子,一只右眼仔细看眼珠子木木的不动弹,那眼是狗眼!她们想知道成子哪里去了?怎么他的半拉人二哥和兰子走在一起?一步一掂走在我身后的男人,确切的说是个残废品!我回味春芽说的话才醒悟,我是被成子骗了,成子替他二哥来和我相亲,李代桃僵,结果我不仅上当了,还被孙木匠一家人算计。胖冬瓜在茶杯里做了手脚,这个雕虫小技我压根没想到,更为恼火的是,她居然打发走大成,春芽,帮半拉人二磙子完成了男人女人床上那点事儿。
  
  我大脑迷迷糊糊就觉得身子被挤压,像块石头盖在上面,下体被什么刺进去,我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醒来的时候,一个男人,坐在炕上静静的看着我,一只眼一动不动,像电影电视里的鬼!我一骨碌坐起来,自己赤身露体,下身疼痛。白褥单上一朵梅花很扎眼球。“你……你是谁?你欺负我,我要去告你!”
  
  一只眼不急不躁: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进了孙家的门,和我这半拉人有了夫妻之事,你是个好女孩,我知道我二磙子半拉人配不上你,我会比任何男人都疼你,孙家不会亏待你……还有,你那个毛蛋哥,也该娶媳妇了。二磙子很能说,很会说。他比大成会说话,几句话就把我说蒙了,我哥毛蛋是引子,孙家早和母亲父亲私下定的,我嫁过来后,就将春芽嫁给毛蛋。
  
  角色突然的转变,再遇到成子的眸子,两个人异常的别扭,饭桌上,成子端了碗饭出去吃,在门口碰着,成子低着头,“成子,恁没礼貌,叫我嫂子,我是你二嫂,一奶同胞你二哥的女人!”
  
  成子的脸红绸布一样,成子盯着地上两只蚂蚁在嬉戏,成子低低地说:兰子,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我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成子,这就是命,我信命,叫我二嫂吧!过去的就过去了”
  
  成子咬着嘴唇,都咬出了血,也没喊出一声:二嫂。
  
  成子是在我和二磙子快结婚的头一个月失踪的,成子走时,只给孙木匠两口子留了一张字条:我出去走走,不必挂念。成子具体去了哪里谁都不清楚。
  
  孙木匠两口子乐的合不拢嘴,他们做梦没想到二磙子半拉人会娶上一个大个子长相不赖的媳妇。他们在计划着要抱孙子孙女了,老大已经有两闺女,就没生带把的,老三离家出走,老四有媳妇还没结婚。孙木匠就盼着抱孙子。
  
  二磙子是他们兄弟姐妹中脑瓜子最好使的,二磙子不是成子,谁也取代不了成子在我心里的位置。
  
  我挑水,劈柴禾,给胖冬瓜渍酸菜,屯子里的人夸我能干,孙家开了眼,老天爷赐福。
  
  春芽最不待见我,春芽一劲骂我:低贱!我二哥这样的人你也稀罕?你是稀罕俺家条件好吧!
  
  春芽说这难听的话,孙木匠抡起筷头就给她脑门狠击几下:你胳膊肘朝外拐,你不姓孙!你希望你二哥打光棍?
  
  春芽呲着脖颈:你是希望我也走俺三哥的路?俺三哥到现在都没个音讯,你们也不着急?!猪一样的。
  
  孙木匠被抽了骨髓似的,“死不了,着嘛急?你这稳当点,别抽疯!”
  
  二磙子私下就哄我,别和春芽一般见识。她是你小姑子。
  
  
  我是被父亲赶着驴车接回去准备结婚事宜的,父亲和孙木匠差点谈崩了,父亲说,“”兰子和二磙子半拉人搞在一起了,春芽那坎咋办?你和俺当初谈妥的,春芽嫁过来,给俺毛蛋做媳妇。
  
  孙木匠皮笑肉不笑,“亲家啊,这婚结了吗?俺不是告诉你的,兰子过了门,这边就动作?你都快奔六的人,咱有话好好说。啊?”
  
  父亲生气,第一次见他气势汹汹,他想把我捏死样的,他觉得吃亏了,闺女早早被孙木匠家给嚯嚯了,孙木匠拿小眼睛剜父亲一眼,烟袋锅叼在嘴上,吧嗒吧嗒抽,火星一闪一闪的,“啥也别说,闺女是你家的不假,现如今她是二磙子的人,也姓孙了,要是你认为吃亏,你可以不嫁,俺老孙家的列祖列宗不会慢待谁这门口的十麻袋新锃锃的苞米粒,俺们找乡里的脱粒机脱得粒,你要的六百块彩礼,这方圆十里,拿着棉花纺一纺有这高价的吗?”
  
  “俺闺女一分钱不要给你才中?说话喷粪,谁个娶媳妇一毛不拿?养头猪崽子还卖个几十元呢”
  
  “哦,你把你闺女当牲口卖了?你也好意思说,顶大个老爷们,真不嫌丢人!兰子是猪啊?”
  
  “你……反正你们孙家不是好东西,提前煮熟鸭子,怕飞了!”父亲攥紧了拳头,听到嘎巴嘎巴骨节响。
  
  “爹,咱……回去吧”
  
  “回去也得说明白的,你哥……你哥咋办?”
  
  二磙子一颠一颠过来倒了杯茶,端给生子,他岳父:叔啊,您喝杯茶消消气,兰子搁我这,我,我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点你放心。我半拉人不假,我打算盘看大门也养得起她!”
  
  父亲没有接茶杯,父亲咽了口唾沫,喉结处咕噜咕噜响:现在说这屁话,黄花菜也凉了,二磙子,孙木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兰子给你二磙子睡了,彩礼这坎再加四百!”
  
  胖冬瓜横眉冷目要爆发,被孙木匠压住了,孙木匠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兰子和二磙子生米煮成熟饭了,这闺女恋着二磙子,他心里偷偷乐,感情二磙子就是缺了一只眼,那条左腿小儿麻痹症留下的残疾,脑瓜子活络,算盘打的嘎嘎响,为人处世精明,要不是二磙子想到叫三弟替他相亲,哪里能捞着兰子这标志的女子,孙木匠第一眼就喜欢兰子,个头够用,奶大,屁股圆,生一堆带把的才是旺了孙家香火。
  
  “呐,我们加彩礼不是不可以,你和亲家母也别脱裤子放屁——费二遍手续,这离大喜的日子就剩几天了,你们再出啥幺蛾子,俺们也受不起,至于毛蛋和春芽,那是后话。”
  
  “你要我咋信你的话?咋信?都是你们搞的鬼,兰子才十七,懂啥?”
  
  “好了,好了,亲家,说一箩筐也是车轱辘话,明个把二乌鸦叫来,春芽和毛蛋的亲事,也定一下,不就结了?”
  
  父亲阴沉的脸有了缓和,“好!那就这么着了,兰子走家!”
  
  春芽从外面横冲进来,指着她爹的鼻子恶狠狠的说:“听好了,我不会嫁给一个傻子,要嫁你们嫁!”春芽丢下话,就走。
  
  孙木匠拍了下桌子:“熊塞!你翅膀硬了,不嫁也得嫁,父母之命,谁家闺女都一样!”
  
  春芽拎着粪叉子刮进堂屋,“你是俺爹吗?你不是,为了二哥你牺牲俺的幸福,我不认你这个爹!”春芽眼泪汪汪,对着我大吼:“你就是贱皮子!俺二哥是个废人你也稀罕,你找不到男人,天底下男人都死绝户了!我恨你!”
  
  春芽咣当扔下粪叉子,卷出堂屋,孙木匠很尴尬,“你还愣着干嘛?你指教的好闺女,去看看吧!”
  
  胖冬瓜嘴一撇,“叫你娶个傻子做老婆你愿意吗?”
  
  孙木匠烟袋锅磕在桌子上:滚!
  
  春芽这个烈性子,咱家养不住。唉!兰子他妈,你这是把咱闺女送火坑里了,咋整?觉都睡了。
  
  “睡觉是磕碜,还不是寻思毛蛋?也怪咱兰子不争气,怎么就被睡了?”
  
  “这时候了说啥也没用,兰子还能不给孙家?”
  
  “话不能这么说,不把春芽嫁给毛蛋,咱就不结这婚。”
  
  二乌鸦急火火来了,父亲找的。二乌鸦一进门就斜眼瞅我,不认识似的:“你就搁不住豆熟了?咋处理?身子给二磙子睡了,大家伙都响街了,前河大队和后河隔着两座山,一条河,不到六里地,这岸有嘛事,不隔宿那岸都知道了。二磙子一个废人,怎么就给他轻易上了?
  
  “二乌鸦,话说的不好听,原本咱也不是骗婚,上不上也是迟早的事儿,赶巧不是你们答应了春芽嫁来给毛蛋?咱先拾掇这事儿。”
  
  二乌鸦腿一偏坐在炕沿上,父亲搓了一只大烟炮,她边吃边拿眼抠我,“啧啧,生子,花儿,这亲事难办了,孙木匠也太鬼道了,嗨!早该想到这一点。眼下,早去把春芽和毛蛋定个日子,其他的别说,婚期可以推后!”
  
  初冬的第一场雪飘落在前河后河那片土地上时,屯子里纷纷扬扬传来人们的叫喊声,这喊声把本来宁静的村落推向了一个故事的高潮,“孙木匠家的房子昨黑被点着了!火势很猛,又是四五级北风,他家老瓦都被烧的哔哔啵啵响。”
  
  “人没事吧?”
  
  “人倒没啥,他家圈里的那头牛烧坏了,卖给刘老八杀了。”
  
  “无缘无故点什么房子?有能耐当面干啊!”
  
  “哎!家贼难防呢!”
  
  接着,就听从后河回来的二乌鸦说,春芽跑了,春芽是和后河张武的弟弟张楠一起失踪的,张楠是春芽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
  
  二乌鸦的话没说完,一旁的母亲眼前一黑一个栽倒葱,昏过去了。
  
  母亲昏过去了,父亲和二乌鸦又咬脚后跟,又掐人中,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喉咙一口痰,咕咚下去了,“二乌鸦,你这不是害了俺兰子吗?!”
  
  “嗨嗨嗨!你这就不对了,相亲那天大家都在场,红嘴白牙说的明白的,你家拿了老孙家六百元咋不说!再说了,我可没教唆兰子没结婚就和人家睡觉!我介绍的明白,相亲对象是成子,后边咋同二磙子半拉人睡上了?”
  
  “你,你放屁!俺不说你还得便宜卖乖,事情到这地步,你咋不问问老孙家那土鳖窝,在茶水里下药!”
  
  “兰子……兰子,别唧唧了,都是妈害了你啊!”母亲听了我的话又晕了过去。
  
  毛蛋窜了进来,毛蛋抱着母亲嚎啕:妈,妈我要小梅做媳妇!你说给我娶媳妇,呜呜,妈,你说话不算话。
  
  一股子恶臭扑鼻而来,我这才看见毛蛋裤子湿漉漉的,他把大便拉在裤裆里,二乌鸦捂着鼻子直嚷嚷:“就这样子谁家好端端的闺女给你家?”
  
  “咱在这旮旯叽叽歪歪,孙家房子被烧,春芽跑了,这婚结个屁!”
  
  “没烧坏啥,一天修好了,孙木匠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吆喝人潮水似的上,修好了!就是春芽跑了,你们别指望娶春芽!”
  
  “二乌鸦你嘴巴积德吧!谁愿意啊?你再嘚嘚我就撕你嘴!”我虎视眈眈的盯着二乌鸦,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怎么想都觉得坏在她手里,我一个十七岁的丫头哪知道这世人的复杂,孙木匠家就是和二乌鸦串通好的!
  
  “呦呵,生子啊,你都看见了,我这狗咬吕洞宾不是?你是咋教育的闺女?犯不成是我逼着你钻二磙子被窝!”
  
  二乌鸦叽叽喳喳数落我,母亲刚苏醒,没想到毛蛋突然发飙,揪住二乌鸦稀薄的头发拽下地,骑在她身上又打又叫,父亲一看这乱子大了,给人打个好好赖赖,不定要赔多少钱呢!急忙上去将毛蛋掀了下来,推推搡搡弄进偏厦子,上了大铁锁。
  
  毛蛋使劲摇晃着木板门,“我要妈,我要小梅做媳妇……”太阳淡淡的光照在雪地上。
  
  毛蛋嘴里的小梅是队长吴大年的闺女,毛蛋稀罕小梅就是白日做梦,毛蛋二十五了,他也有喜怒哀乐,母亲晕倒了,他跑进来抱着母亲呜呜啊啊哭,我记得邻家二哥春天讨媳妇,新嫂子下马车那阵儿,他流着口水,痴痴呆呆的望着他回来就给母亲要媳妇,要小梅做媳妇,母亲煮个鸡蛋给他,哄他,等我去给毛蛋相亲啊!
  
  一天两天母亲一直没动静,毛蛋就坐在门口大磨盘上,不吃不喝,母亲煞费苦心哄他吃饭,哄他就快给他娶小梅。
  
  毛蛋眼里的忧郁是我读不懂的,他也知道要媳妇,一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人,拿什么娶媳妇?谁愿把好姑娘嫁给傻子?
  
  毛蛋不吃不喝,母亲也不吃不喝,母亲愈来愈老,她唯恐自己不在了,谁照顾毛蛋?母亲想给毛蛋娶媳妇,留个一男半女,母亲跪求我的一幕,仿佛一把刀子,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下一下,剜我的心,我的魂。
  
  二乌鸦被毛蛋揍个鼻青脸肿,一个傻子,告状无门,只得找监护人。
  
  二乌鸦哼哼呀呀的,我从地上扶起她,一股狐臭又钻进我鼻孔,二乌鸦摸着乌眼青,叨咕说:“生子,花儿,你们家的事俺不管了,以后别找我了,管不了,兰子咋就不争气给二磙子睡了?啊!啊!你还寻思给毛蛋娶媳妇?瞧瞧把我打的?啊!扔臭水沟里也不能让闺女嫁这傻不愣登的东西,我,我走了哈!”
  
  二乌鸦斜偏着身子刮出屋子,母亲挣扎着坐起来:“生子你咋不好好说说二乌鸦?这事她牵的头,她不管了,兰子怎么办?人都丢尽了,前河后河就隔着一条河,你说咱兰子还能待在这里?我这驴脸往哪搁?”
  
  父亲说:“当初是你追着二乌鸦带兰子去孙木匠家提亲,咋怪起我了?你有能耐你找去,我找不动!”
  
  父亲拿上烟斗出去了,父亲这一走,忘了锁在偏厦子里的毛蛋。
  
  母亲和我做晚饭的时候,才想起毛蛋,平时厦子门是关着的,我们没有想到毛蛋是被父亲锁在那里的,沿着屯子找了一圈都说没看到毛蛋,往常毛蛋只在门口大磨盘转悠,最远的地方就是街上,他踢着毛糙的篮球,嘴里咕哝着:"要小梅做媳妇。”这个雪后,有点阴冷的黄昏,问过的人都说没看到毛蛋。
  
  我刚拐进俺家那个胡同,就听到母亲没有好声的哀嚎:“毛蛋!我的孩子啊!你咋就这么命苦!”
  
  父亲一时情急把毛蛋锁厦子里,忘了放在那里秋天没有用完的半瓶敌敌畏……
  
  山谷里多了一座新坟,冬天的前河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几场雪后,寒冷把人逼进了烧着炉火的屋子,几桌麻将和扑克牌组成了前河屯这个季节的主旋律,哈口气都是霜,锅灶冷着脸儿,以往母亲早生火做饭了,满屋子的饭菜香。鸡鸭鹅跟在她身后要吃的,现在,母亲被父亲看着,在经历了毛蛋之死后,母亲一时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知道干家务了,摸着毛蛋在的时候,经常玩的篮球,发呆,一不留神就跑到山里毛蛋的坟前一座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
  
  父亲准备把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家里没有钱给母亲治病。
  
  孙家让二乌鸦来催婚,孙木匠捎话说,只要我过门,肯出钱给母亲治疗。
  
  二磙子偏着腿走不了远路,求他大哥开着三轮车拉着他来俺家看母亲,他是看我。
  
  我不领情,我内心升腾着对他的厌恶,无论他如何哄我,小嘴巴巴的,我见到他就想逃避,他的那只狗眼令我恶心。他是我命里的克星吗?
  
  他叫大哥出去在外等着,同我说几句话。
  
  父亲守着母亲一筹莫展,二磙子说:“你不想俺和你一起陪着你爹你妈?俺虽然半拉人,俺脑瓜子好使,养活你绰绰有余。”
  
  “你……我们这一家都是你们孙家害的!你是黑煞星,给我滚远点!”
  
  二磙子也不恼:“你可得三思而后行,你家现在这样子,也就俺不嫌弃,俺愿意帮你分担,别人躲都躲不及。你考虑下,还有你退了婚,那彩礼钱俺不要了,权当俺对你的补偿!以后找个好男人,替俺照顾你和你爹妈!”
  
  我忍不住哭的梨花带雨,父亲从里屋走出来,眉头皱成疙瘩,“兰子,婚姻大事,你自己拿主意吧,眼下,你妈这样,你哥走了,俺也没心气管了……”
  
  寒意如稠稠的青纱帐推也推不走,走又走不出,空旷冷寂的大街上,码着落雪后的小道,皮棉鞋踩出咯吱咯吱响,穿一件蓝色棉袄,黑色裤子的年轻人,将棉袄上的帽子捂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径直进了孙木匠家的四合院。
  
  袖着手,站在门口看杂耍的人猜测了大半天,最后恍然大悟:孙大成回来了!
  
  炉火烧的很旺,孙木匠搁置了木活,猫冬了,也不搓麻将,叫老婆切一些红薯片,几条干咸鱼,放在炉子上烧烤。一口红薯,一口烫的热乎乎烫嘴的白干,天大的事在他这里就像落了一片羽毛,二磙子被安排进大队开的缫丝厂做了会计,婚事搁浅了,毛蛋走了,他就清楚,兰子不会轻易跟二磙子。春芽跑了四个月,一句话没往家里带,前后河的人说三道四,到他面前都不说什么了,人,背后诸葛亮,得罪孙木匠犯不上,他那手艺,十里八村叫响,除非不做家具了。
  
  经济慢慢复苏了,乡里有了订制家具的,孙木匠的手艺活就有点沉下去了,订制的家具结实,样式也多。娶媳妇打发闺女买一套还省劲,请孙木匠做,又得搭上吃喝。
  
  木活越发少了,闲下来的孙木匠知道变天了,厚着面皮让胖冬瓜拎着好烟好酒,还有红包叩开了缫丝厂吴大有的家门。
  
  冷丁门神一样戳在堂屋地上的大成,给呷酒的孙木匠吓了一哆嗦,一口酒呛了嗓子,咳嗽的落泪。“你……还知道死回来!家里天塌了,没你事了?”
  
  大成嗫嚅下嘴唇,看着父亲炉子上烤的红薯干,焦黄焦黄的,使劲咽了口唾沫:“爹,我要娶兰子!”
  
  孙木匠下巴几颗三羊胡子一抖:“啥?你疯了?你二哥的女人你也娶!”
  
  “兰子要嫁的人是我,不是我二哥,他那样了咋养活兰子,我都听说了,毛蛋没了,兰子她妈彪了,现在她需要我!”
  
  “你……你二哥嚼过的馍,你不膈应?天下好姑娘有的是。”
  
  “爹,我不许你这么说兰子,俺妈咋事你不是不清楚!怕啥,都什么年代了,守旧!”
  
  大成的话把孙木匠噎住了,胖冬瓜是走了一家的女人,在那家没留一男半女。孙木匠一想起老婆是二锅头就难受,他在社会上闯荡,给人打家具,也耍过几个女人,都图意他钱。
  
  大成能回来是件好事,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大分家另过了,二磙子半拉人照顾自己就不错了,成个家也得他们贴着,老四在丈母娘那里,插门了。身边就剩老三了,孙木匠往肚子里吞了一口酒,热辣辣的烧:唉!事到如今,我就一个要求,你安抚住你二哥,娶兰子过门一万个可以,就是不能上门女婿,我和你妈跟前也要有个人照应着……”
  
  我和大成把母亲送进市精神病医院治疗了半年,母亲总算恢复了正常。
  
  人间四月天,前河后河漫山遍野槐花开,母亲走不出失去毛蛋的伤痛,离不了人照顾,院子里的几株桃树花蕊绽放,芬芳肆意。大成除了在乡里做瓦匠活之外,就在我家,帮我照看母亲,下地侍弄庄稼。
  
  每次独处,大成都欲言又止。母亲能独立做好一顿饭菜了,那天是四月十六,我的生日。
  
  饭桌上,母亲盯着我和大成看了很久。“妈,你看什么?”
  
  母亲平静地说:“兰子,都是我拖累你俩,大成,你们是不是该扯个结婚证了?”
  
  大成看着我,不说话,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他是等我的意见,我憋着就不回答。大成急得抓耳挠腮,我心里偷笑。
  
  毛蛋一百天祭日,我和大成陪着母亲,备了祭品,祭奠毛蛋。
  
  坟上爬满了迎春花,母亲平静的说:“毛蛋,妈没看好你,你在那个世界活的像个人样吧,还好兰子有个好归宿,我和你爹也安心了,你别惦记妈了。
  
  大成用胳膊碰了我一下:"天热,扶起妈,咱回家吧。”



  
  

评分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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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7-17 15:36 | 只看该作者
占沙发
3#
发表于 2017-7-17 15:36 | 只看该作者
抢板凳
4#
发表于 2017-7-17 15:3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7-17 19:02 编辑

好长的文章,慢慢品
5#
发表于 2017-7-17 15:43 | 只看该作者
先加分后学习
6#
发表于 2017-7-17 15:53 | 只看该作者
来占位。再学习
7#
发表于 2017-7-17 15:55 | 只看该作者
太长了,先加分后读。
8#
发表于 2017-7-17 15:58 | 只看该作者
我晚一点来读,在外面喝酒
9#
发表于 2017-7-17 15:59 | 只看该作者
先加分,有时间再细看。
10#
发表于 2017-7-17 16:01 | 只看该作者
哎妈呀,这老长,得慢慢看!
11#
发表于 2017-7-17 16:08 | 只看该作者
好长,上班偷看几段。还是很有特色的语言,文字也讲究了很多,很有吸引力,慢慢读。
 
走了很远,他说(喊):我是前河孙木匠家的……
都走了很远了,可能喊字更好一点,也表达了那种迫切之心,你再看看。
12#
发表于 2017-7-17 16:14 | 只看该作者
这生活气息,太浓郁了!
13#
发表于 2017-7-17 16:1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踽凉愚者 于 2017-7-17 16:20 编辑

       山村相亲,伴随着浓郁的乡土人情,如电影般划过银幕。那朴实淳厚的语言,细腻入微的描写,使人如临其境,如观其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夏日炎炎,创作辛苦,感谢分享,献茶致谢!
14#
发表于 2017-7-17 16:16 | 只看该作者
木板订做的小车,这个订是不是应该是钉?我也搞不清。
15#
发表于 2017-7-17 16:1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踽凉愚者 于 2017-7-17 16:21 编辑
灯芯草 发表于 2017-7-17 16:08
好长,上班偷看几段。还是很有特色的语言,文字也讲究了很多,很有吸引力,慢慢读。
 
走了很远,他说( ...

叶叶胸中墨水太多,不吐不快。她辛苦,也要拉上我们,大家都别得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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