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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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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18 13:5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香薰古琴 于 2017-7-21 08:31 编辑


   (一)


  晋南一带的农村,有个不成文的风俗习惯,就是厕所的方位不容置疑地固定在院子的西南角。这个习惯沿袭了多久无从考证,但是家家户户,不管你建的是茅屋还是别墅,西南角的位置统统是厕所所在地。外地人内急的话,不用东西打问,直接往那方位奔去,问题很快解决。


  王小满手握一把细篾扫帚,把新盘厕所里的瓷砖碎片和水泥疙瘩扫出去,又用湿抹布把洁白的瓷砖仔细擦了一遍。她盯着崭新的厕所轻轻吐了一口气,幸福地笑了。一滴汗珠正不偏不斜地从额上落到她的唇边,渗进她的嘴里,咸咸的,她抿了一下。王小满用手指抚摸着洁净一新的瓷砖,轻轻地把热腾腾的脸贴上去,感到了滑爽和清凉的舒服感,她抹掉脑门上的汗珠,郑重地解开裤子,在新新的厕所里做了那个最平常的事情。其实她完全没有憋尿的感觉,只是她愿意享受这种美好和熨帖,就像奔跑太久的人,坐在石块上就像坐在龙椅上一样惬意。这一天,王小满频繁地上了多少次厕所,连她自己也数不清,她绝对不是内分泌紊乱。她还不断地用手推着、催着脑子不太亮光的儿子宝娃去上厕所。俗话说新盘的茅坑香三天。可那毕竟拉屎拉尿的地方,若不是笑自己有点神经,王小满和儿子的午饭,干脆就想蹲在茅房里把那碗手擀面干了算了。


  王小满为什么这么上心一个厕所?这个原因就像小满扔在炕头上的毛线团,扯起来一时没完。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月前,王小满去了一趟泰岳庙。这泰岳庙在方圆百里那是非常有名。它建筑在数百米高台之上,飞檐斗拱,风吹雨打耸立了千载,周围一片扭着身子的松柏,给这个泰岳庙增添了一股仙气。一条被踩得光滑的曲径直抵大门。从去年起,泰岳庙来了一个神秘的太阳神,他有洞穿一切、指点尘世的本领,媳妇私奔、牛羊失盗、婆媳不和、子女不孝、婚后不孕,所有问题经他的慧眼和指点,保你不出半月万事顺意。太阳神居住在东岳庙的最高层,屋子里墙上挂满了锦旗,锦旗错落有致叠摞在一起,像风中猎猎的辉煌战旗。因为慕名而去的人趋之若鹜,所以泰岳庙建立了自己的管理团队,排号、向导、销售、保安一条龙。太阳神只是上午坐镇,且一天只看五十个人。王小满排了三十九号。看着那些乘兴而来失望而归的没有排上号的人,她坐在一棵冬青树边心里非常庆幸。


  王小满走进去,在烟雾缭绕中定了一下神,才看清太阳神并非传说中的三头六臂、身披袈裟的弥弥老者,而是一位眉清目秀、年龄不过40岁的中年人。他看到王小满进来便伸出手示意她坐下,开口便说:“你今天看两件事。一个是院子,一个是人。”


  小满立刻信服地点点头。太阳神居然知道自己今天要看的是两件事。果然名不虚传。


  “你家院子盖得就有问题。就在西南角。”太阳神用眼睛盯着燃得正旺的一炷香,一眼不看王小满,淡淡地说。


  这是久藏在王小满心里的疙瘩,竟然被太阳神一语道破。她想起自家新房落成之后,在西南角建厕所,茅坑挖到六尺深的时候,匠人们惊奇地发现一块腐朽的棺材板,还有一些人的白骨。工匠们立刻停止了手中的伙计,对朱胜虎说:“估计这是个无主老坟,怎么办呢?”


  朱胜虎就是王小满的老公。他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我看深度差不多了,茅坑就直接垒在上面。都是封建迷信,我就是要在他头上拉屎拉尿,看他能把我怎么样!”几个工匠手里握着铁锹,杵在那里不敢动手。朱胜虎眼睛一瞪,顺手抓起五块青砖“咚咚”地扔进去说:“继续干活!看他能把我咋样!”


  新房搬进去,王小满对这件事一直很膈应。这时听到太阳神提起西南角这个词,她马上着急得问:“茅坑下面有个老坟,是不是他在作怪?”


  太阳神轻轻一笑说:“你想想,你恶心他,他能不恶心你吗?整天在他头上拉屎拉尿,自然夫妻不和、儿女不盛,家无宁日,百事不顺。”


  “那大师,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办法很简单。找一块清净之地,把那老坟迁出去,多烧些纸钱,他就安然了。不过,你们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太久,恶心他这么久,一时半会难解怨气。但只要诚心有耐心,子子孙孙尊他为老,院里就太平了。”


  王小满听到这里,立即跪在地上,千恩万谢久久不愿平身。


  太阳神挥挥手对她说:“选个带九的日子,把他迁了,供着,你的两件事就都好了。下一位!”


  王小满恋恋不舍,她手伸进内衣口袋,取出二百元钱压在太阳神喝水的杯子底下说:“大师,我回去照你说的去做。等事情都顺了,我过来再给你捐半个熟猪脸。”


  带九的日子容易找,但是摘掉这个厕所的机会却不好找。王小满带着这个神秘的、神奇的任务回到家,像怀揣着一件绝世宝贝一样,不把它安顿好就昼夜难安。她不敢告诉朱胜虎。自从建了这座新房子,朱胜虎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他像随时会爆发的炸药包,只要不如意就把大把的脾气发给自己。怀了宝娃四个月的那天,朱胜虎拿着瓦刀正在修补台阶上脱落了水泥的一个缺口子,突然听到一阵“咣当咣当”的声音。他扭头一看原来是王小满把那个双桶洗衣机甩筒搞得一阵乱响,没有放好衣物的洗衣机在震动的力量下就要从台阶上走下来。他提着瓦刀冲过去狠狠踢了这个笨蛋的女人一脚,把她的头发抓起来整个人拖在院子里一阵打,拳头像冰雹一样打在她的脸上、脑瓜上,王小满被打得披头散发,朱胜虎揪着在他眼里就像破抹布一样的女人越打怒火越旺,他母亲杨韭花听到响声急忙披着衣服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边骂着,在朱胜虎的后背狠狠打了两下,朱胜虎才转身走了出去。王小满在婆婆的劝说下坐在台阶上轻轻地抽泣,她幻想着,也许像婆婆说的那样,给他生个儿子一切都好了。


  生下儿子那天,朱胜虎真的守在产房外等了很久。B超说是儿子那一定是儿子,他喜欢儿子。全家人等在产房门外像迎接贵宾一样虔诚。王小满尽管被疼痛折磨得整个身体像水洗过似的,一想到苦尽甘来,她就觉得忍了。然而看着护士把儿子抱出来全家人都傻了,朱胜虎更是拂袖而去。原来儿子长了一副奇怪的完全不像父母的模样,他碎小的五官挤在一起,皮肤发青,显然就是一个怪胎。护士没有说恭喜什么的话,交给杨韭花转身就走了。


  同龄的孩子蹒跚学步、能说几句话的时候,王小满还抱着宝娃喂他吃饭,他长着一对细而长、视线不太集中的眼睛,鼻孔里流出擦之不完的鼻涕,留下两道暗红的印痕,两片小嘴唇即使不吃东西的时候也在来回摩擦,快两个生日了还在小满奶头上吊着嘴。朱胜虎很少抱着宝娃。一次王小满正抱着两岁的儿子喂奶,看到朱胜虎进来急忙推开儿子要站起来,谁知朱胜虎冲上去一把扯着她的头发,把她带儿子从床上拖了下来,朱胜虎一脚连一脚踢在她的腿上、屁股上,宝娃立刻仰着脑袋放声大哭,朱胜虎一把抓起宝娃,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王小满痛得站不起来,一只手扶着沙发的一角抢夺儿子,被朱胜虎一脚踹在床下,脑袋磕在床腿上。


  儿子不仅小模样长得奇怪,而且到了上学的年纪还不能流利地说上几句话,王小满身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厕所下面那个老鬼搞的。多亏了太阳神的火眼金睛,她等待着一个机会,要把这个祸害全家的老鬼搬走,还自己一个太平的日子。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朱胜虎在电力公司的同学推广农村太阳能发电。朱胜虎觉得这个项目有前景,想和发小王建敏成立一个这样的公司。约他去陕西考察项目。这一行恐怕一两天回不来。


  朱胜虎还没有走,王小满早就联系好了水泥和瓷砖,匠人自然不能是外人,哥哥王立春就是砖瓦工。机会总是属于那些有准备的人。朱胜虎午后前脚刚走,院子里的厕所就轰隆一声被推倒了,茅坑被挖开。太阳一照耀,鬼魂就跑得找不见了,附不到这些尸骨上。所以趁着夕阳西下,王小满忙活了很久,一直到夜里十点,还在打着手电,用筛小麦的筛子把茅坑下面的土全部筛了一遍,生怕老鬼的哪一块骨头给遗漏了。她在一个木匣子里铺上寿衣店里买来的被褥,把这些过了筛子的骨头全部摆放在里面,外面刷了两遍黑墨汁,按照迁移先人的风俗,放了一夜,她和宝娃守灵一夜。第二天太阳还没有出山,露水还在草尖,王小满郑重地燃了一鞭小炮,对着黑色的木匣子说:“老人家,咱们搬家了。我给你找了一块好地方,以后逢年过节给你烧纸钱,你缺什么可以托梦给我。”


  王小满找到的好地方是前些天给太阳神买了一条软云烟,他才亲自出马给选好的。此地头枕青石山、脚踏三都河。她和哥哥王立春清晨就赶到这里,把从院子茅坑下面拯救出来的老鬼安放在这里,三跪九拜的行了子孙之礼,王小满跪在地上,把精心准备的别墅、汽车、电视沙发什么的,还有面额一亿元的一大摞冥币全部烧给了老鬼。压迫了老鬼这么多年,天天往他头上倒脏东西,他才把灾难报复给自己,使得朱胜虎动不动就发火,没命的打自己。还有宝娃,若不是这个老鬼暗中作祟,自己就会生个健康的宝娃,而朱胜虎有了聪明的儿子,他万事顺心,春风得意,还会对自己拳脚相加吗?老鬼太委屈了!俗话说鬼神怕的是恶人。尽管当时在他上面垒茅坑是朱胜虎所为,但朱胜虎就像他名字一样,身强力壮赛过一只下山之虎,老鬼奈何不了他,才会把灾难加到她和儿子身上。


  现在老鬼有了美满的安身之地,王小满觉得就像身上挖去一块毒瘤一样轻松,她哼唱着九九那个艳阳天,隔一会就要上一趟厕所,还对在屋檐下玩点唱机的宝娃喊:“宝娃,该尿尿了!”然后愉快地去玉米地里除草,把一泡尿憋回来,尿到新新的厕所里。


  (二)


  王小满还没有嗅够新厕所的清香,朱胜虎就要回来了。


  她推着那辆脚蹬三轮车从田里回来,车里放了一把玉米地里嫩嫩得要挤出水来的苦芥菜,碎花的短袖贴在后背上。这时她听到阿珍喊:“小满,胜虎他们今天就回来了,三点多钟下火车。”


  阿珍是王建敏的老婆。王小满正往院子里推着三轮,马上停了下来。她顾不得把三轮车推进去,直接从大门和三轮车的空隙里挤出来问:“建敏打回来电话了?”


  “嗯嗯,昨天就打回来的。”阿珍脸上都是得意,家里安装的固定电话,每天晚上和老公聊天,她的思念和开心都写在脸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探出几支新鲜的芹菜,像马上要给老公接风洗尘的样子。


  王小满欢喜的是自己刚把一切弄得妥妥的,朱胜虎刚好回来;失落的是在外面都五天了,守着一部空电话,朱胜虎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捎给自己。然而有什么关系?老鬼走了,一切很快就过去了。


  朱胜虎此次西行收获颇丰,他不仅带回了太阳能发电技术,而且还跟电力公司的同学联系好了。安装后国家电网以0.79元/度的价格回收。黄土高原具有干旱少雨的气候优势,村民屋顶上除了晾晒一些五谷,基本上是在浪费阳光了。如果安装了太阳能,可以有效利用空间和自然资源,又节能环保,当日发电量直接输送给国家电网,既满足了村民个人用电,还可以搞创收。他粗略算了一下,投资100平米的太阳能设备需要五六万元,使用寿命二十五年,按照夏天日发电5度和冬季日发电3度计算,大约六年可以收回成本,抛却折旧,村民大大有利可赚。朱胜虎和王建敏兴奋地计算着,像两只落在屋顶的麻雀一样一路上私语不停,他们被这个广阔的前景搞得彻夜难眠,恨不能一脚踏上家乡的土地,甩开臂膀大干一番。他们的心情被美好的未来照耀得百花怒放。


  还没有走到家门口,一阵高亢的地方戏便从家的方向飞过来,这咿咿呀呀的唱腔很显然是宝娃点唱机里播放出来的。同龄的孩子都上学去了,村里人听到这唱腔都心照不宣,朱胜虎亢奋的心情马上飘过一团乌云,接着下起了暴雨,把刚刚怒放的花朵打得七零八落、一地凋残。宝娃看着朱胜虎阴着脸走进院子,仰着头怯怯地喊了一声“爸爸”,朱胜虎没有应声,直接上去一把按下了点唱机的开关,


  王小满有了新盘的茅坑撑腰,底气也足了。她拿着一块抹布从这个屋子旋进那个屋子,把桌子、窗台全部擦了一遍。听到点唱机戛然而止,她知道是朱胜虎回来了,急忙从屋里一脚跨出来:“你回来了,还没有吃饭吧!”今天她也学着阿珍的样子,准备烧几个自以为拿手的菜。


  朱胜虎走进院子立刻发现有些异常,他一眼就看到了南屋的墙上像太极八卦图一样分成了黑白两边。一半是洁白的瓷砖一半是乌青的旧砖。因为当时不是切割机处理,而是人工临时推倒,所以接口处尽管做了耐心细致的弥补,却依然留下了蛇形一样的参差不齐的痕迹。再加上王立春是农村出身的泥瓦匠,他的手艺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接口处像黑蛇游过七弯八拐的,瓷砖与瓷砖的缝隙有的就有一指宽。这项王小满看来精致无比颇为得意的宏伟工程,一下子惹恼了刚下火车的朱胜虎,他一脚踢翻了王小满泡满衣服的水盆,把手里的行李扔在台阶上,食指指着黑白分明的墙壁:“这是他妈的谁干的?老子几天不在家,你就上房揭瓦了!”


  “是我弄的。厕所里光线不好,也不卫生……我不愿意麻烦你,就买了瓷砖……你看现在多干净。”王小满看着脸色变的难堪的朱胜虎,刚才的清爽一下子烟消云散,说话语无伦次。


  朱胜虎一把揪住王小满的头发,把她扯到贴着瓷砖的厕所跟前,把她的脑袋使劲往咣咣的墙上磕,一只手指着黑黑的一道接口线嘴里骂着:“老子不在家,我叫你瞎折腾!你弄得这是啥?我叫你瞎折腾,把我的院里弄得乱七八糟,你这个土婆子,还有他妈的一点审美观吗?”他抬高穿着皮鞋的脚,蹬在王小满的膝盖上。王小满只觉得膝盖处一阵发酸,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一只手揉着膝盖眼泪扑扑地往下掉,嘴里低声哭诉:“太阳神说咱家夫妻不和、孩子不聪明,因为咱家茅坑下面那个老鬼太窝囊了,整天往他身上拉屎尿尿,他才恶心咱……只要把它挪走就好了……”


  “放你妈的屁!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你把老子的光景过得乌烟瘴气,还要胡折腾!”宝娃看到这个场面,丢下点唱机走过来,“爸爸,不要打妈妈!”


  朱胜虎对着母子俩又踹了一脚,这一脚揣在王小满肚子上,她立刻捂着肚子倒在刚修好的厕所旁边的台阶上。


  朱胜虎咬着嘴唇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连门也没有进,转身而去。


  (三)


  朱胜虎的母亲杨韭花坐在门口的老榆树下和几个婆娘闲坐着,前几天经常在这里打坐的根柱子老娘病了,躺在床上儿不来女不管,正恓惶着。杨韭花正跟几个婆娘对根柱子老娘的遭遇唉声叹息的时候,看到朱胜虎从远处走来,她揉了一下眼睛看清楚自己儿子,马上站起来招呼:“胜虎回来了。”


  “看你亲的,就像几辈子没有见过儿子一样。”


  杨韭花一眼看到儿子毫无生机的脸,立刻拍拍屁股上的土,往院子里走,几个老婆娘看到杨韭花有事,也欠起身准备离开。朱胜虎走进房间,四仰八叉躺在土坑上,一言不发。


  “几点回来的?火车上吃不合适吧!我给你做碗面条去。”


  “其实我今天不想打她。刚出门几天就把院子搞得乱七八糟,听那个泰岳庙的太阳神说点啥,就翻天覆地的,把茅坑拆了,好好的房子拆了,补得像牛圈……”


  “儿啊!原来是这个呀!那茅坑下面压着棺材,我也一直膈应着。拆了就拆了,也正好了却我一桩心思。”杨韭花一边择着几根小韭菜,唠唠叨叨地说,“你多大的人了,也不要动不动就脾气大发。唉!妈知道你心苦,不要总拿小满跟林帆比,人家是城里人。小满任劳任怨,全心为着这个家,村里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很快一碗酸汤面片就做好了,黄黄的鸡蛋上面漂着嫩绿的菜叶,面片不薄不厚酸爽滑嫩,朱胜虎不禁胃口大开,他翻身下来,搂着黑色的海碗连吃带喝,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和鼻尖。杨韭花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疼惜地说:“以后有火气忍一忍。结婚就跟重新托生一回一样,要认命啊,儿子。你看看周围有几家称心如意,祖祖辈辈还不都是这样凑合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小满,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妈,你又来了。真是人老话多,陈谷子烂芝麻的你唠叨没完。”朱胜虎端起碗喝完最后一口,脑袋上热汗津津,杨韭花急忙从头顶的竹竿上扯下一块毛巾,塞给了儿子。朱胜虎握着干燥的毛巾从脖子到额头胡乱抹了一把,顾不上歇一会。事实上火车也就是坐了五个多小时,谈不上犯困。他对太阳能的事情正热心着,就走了出去。


  朱胜虎说的陈谷子烂芝麻在杨韭花的心里却是念念不忘的事。二十多年前,三都河河水丰富,沿岸滩涂水草肥美,且不说河里鱼鳖徜徉,河滩里满目荷花,水稻成片。一到夏天蛙声四起,野鸭成群地从草丛中起飞。也是一处人间美景。水草丰美的河滩是生产队牛羊的天堂。饲养处就在河滩不远处岸边,队里除了定时间放牧以外,还以工分的形式收购牧草。那时候男女老少农闲都会去河滩里割草,小满的母亲艳梅和杨韭花是队里有名的能干的女人,她们下工回来,经常结伴顶着晌午的太阳下到河滩去割草,回来交到饲养处老孙头那里,换回一张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斤数和日期的牛皮纸卡片。


  那是一个夏季的雨后,整个河滩经过雨水的冲洗更加绿得耀眼,下工回来的艳梅,端起那个葫芦做的水瓢猛喝了几口,就听到杨韭花在大门外喊她,她扔下水瓢,从墙角一把抓起背篓,取下墙上的镰刀一起下了河滩。


  阳光热热地流泻,雨后的河滩到处是积水,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晶。两个人看准了一片水草丰茂地方,挽起裤腿下了水,身上都被草叶上的水打湿了。这一切都不要紧,她们被这一片粗壮的芦子草完全吸引了。突然,艳梅听到杨韭花惊慌的叫声:“艳梅,艳梅!”。艳梅直起腰一看,杨韭花站在深水里不敢动弹,她的身子却在一点点往下沉。她们两个都明白,这是踩了人们常说的嫩滩子。河滩经常有些常年积水的洼地,只要不小心踩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往下沉,到底下面有多深,生产队每年都有好几头牛贪吃那里的肥草而丧命。刚下过雨的河滩,根本看不清楚哪里是水洼。艳梅踩着水急忙把两个人刚割的芦子草一把一把地抛给杨韭花。可是杨韭花根本不敢动,只要脚一动,另一只脚下面的泥就往下沉。艳梅试探着一步步走过去,把一把一把的芦子草胡乱捆了,一次次摁在杨韭花面前的泥水里,并且把背篓上用来捆扎芦子草的绳索扔给了杨韭花:“你抽出一只脚,踩住前面的芦子草……”


  杨韭花一手拽着绳子,抽出一只脚,另一只脚就往下陷,她哭着喊:“不行了……”


  “你不要管另一只,先踩住。”艳梅着急地喊,她往前走了一步,使劲拽住绳子。


  泥水漫过腰部,杨韭花终于抽出一只脚踩到了芦子草,艳梅胡乱捆扎的草像一块坚韧的地面,托住了杨韭花不断下沉的身体,她把另一只软软无力的脚从泥里抽出来,站在了草根上,踏在硬硬的地面上。杨韭花惊魂未定,转过眼却看到艳梅的身子定在泥水里不敢动弹,手里的绳子沾满泥水,一段连着她,一段连着艳梅。杨韭花不敢松手,使劲地拉,艳梅的身体却慢慢往下沉。草?没有草了,草都被艳梅塞到刚才的泥水里。杨韭花无计可施,她想割草去救艳梅,镰刀都不知道丢在哪里,她环顾四周,上午时分河滩里根本看不到人影,杨韭花使劲拉着绳子,可是那条绳子,那条麦杆浸泡后拧成的草绳偏偏在救命的时候断了。


  “韭花,替我照顾好小满……”


  杨韭花拿着半截绳子,眼睁睁地看着艳梅的身子一寸寸沉下去,她哭着大喊:“来人哪,来人哪!……”


  那一年,王小满仅仅两岁半。


  王小满的童年是缺少母爱的童年。她像山崖上一棵被风吹来还是被鸟衔来幸存的狗尾巴草一样,长着一副干旱缺水、营养不良的模样。可能是从小缺少保护的因素,王小满有一腔强烈的英雄情结,她喜欢电影里穿着军装冲锋陷阵的英雄,她觉得气宇轩昂的男人就像一棵硕大的梧桐一样,可以罩住狗尾巴草。偏偏身边就有个现成的英雄。因为有杨韭花这一层关系,王小满常常跟在朱胜虎后面看他王子一样领着一群男孩子上树串房,摘野果、扎青蛙、罩秋蝉、挖泥球,这个哥哥一样的朱胜虎,在王小满幼小的心里就是英雄的化身,小满觉得他可上天入地,没有办不了的事。就在王小满渐渐长大,对神一样的大哥哥充满膜拜的时候,村子里来了一批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他们在河滩里开荒种地,引来河水插上了水稻。她的英雄大哥哥恋上了北京的知青林帆。那个皮肤白皙得像刚挖出来的莲藕一样的林帆,常常背着一个绿色的挎包,走在田埂上、唱着王小满听不懂的歌谣。朱胜虎挽着裤腿,两脚扎在冰凉的水里,粗壮的胳膊把一锹一锹的青泥从池塘里挖出来,堆在旁边的坝上。林帆就站在他身边,把挖出来的青泥铲到平车里,这时候,朱胜虎总会一跃而起,帮着她推到被河水冲刷的深沟里。


  艰苦岁月里的劳动使年轻人之间擦出了爱的火花,他们怀着美好的希望,在贫瘠的土地里战胜天寒地冻、烈日酷暑,北方的河滩里飘来了稻花的香。然而,回城的潮水淹没了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雄心,淹没了他们海誓山盟的爱情,也淹没了朱胜虎美好的梦想。在那棵古槐树下,林帆留下了那个随身携带的军用挎包还有一本挤满情诗的笔记本,嘱咐他复习功课一起参加高考,洒下了不舍的眼泪登上了村口的拖拉机。


  朱胜虎的太阳落了,他爬上东边山丘上的大青石眺望北方,等待燕子归来的消息,信件就像深秋树上的叶子,三片两片,越来越少。最后,日子里的美好向往被风吹得光秃秃的,只剩下赤裸裸的现实。朱胜虎选择了应征入伍,在临行前他无奈地完成了母亲的心愿,与王小满按照旧的风俗举行了订婚仪式。


  (四)


  王立春一早就把屋顶上的砖块和一些朽木进行了情理。朱胜虎要在农村推广太阳能,尽管他印制了数千份传单,还在小学教室里进行了现场讲课,把节能环保的发展趋势给村民做了分析,但人们依然狐疑地观望着。在这个村子的人都在观望的时候,大舅哥王立春不顾老婆姚晓丽的阻拦,把屋顶清理得干干净净。除了西边被梧桐树叶子遮挡,屋顶可以铺设近百平米的分布式并网太阳能多晶硅电池板。朱胜虎和王建敏两个人跑上跑下,聘请了几个工人安装,忙活了两天,终于成功地在农村安装了第一家太阳能光伏发电设备。


  中饭就在村口的农家乐饭店,几个人酒过三巡,酒意微醺。


  王立春端着酒杯,对朱胜虎说:“妹夫,你说哥哪点不支持你?”


  今年夏天好久没有雨水,红日一轮当空朗照,电池板安装好了以后立即投入了工作,朱胜虎正沉浸在第一次测试成功的喜悦中,听大舅哥问他,连忙端起酒杯:“哥支持我,我心里明镜似的。”朱胜虎这个大舅哥跟王小满站在一起,就不像一母所生,完全没有兄妹相。他不仅脑袋灵光,而且有一个和他相当般配的精明的老婆,姚晓丽的娘家是大姚家,村子里基本上姓姚的都是她的娘家人。这年头村委换届选举,朱胜虎这个村长每次险胜,都是他这个大舅哥广泛活动的结果。当然,村里响应乡政府号召,那些净化、美化、亮化、绿化、硬化的工程,都被王立春承揽,而后派给了自己的皇亲国戚。他的小二楼也在一块宽敞的地面上拔地而起。


  “哥有些话要说你几句。”王立春当着王建敏的面显得很郑重,对于朱胜虎他总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我说几次了,女人,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惯的手骂顺的口。你这么大人了,在乡政府和村里有头有脸的,也要注意一下面子。”


  朱胜虎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对面埋头嚼着一块排骨。


  “有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女人信那些,就让她去,女人是用来疼的。你嫂子我都舍不得打,我要是像你打小满那样,她早跟我离婚了。”


  “那个厕所是我去修的。过几天我把南屋的瓷砖全贴一下就整齐美观了。”王立春懂得知道进退的道理,对于朱胜虎,他点到为止。


  王建敏这时候也打着哈哈说:“虎子,日子过了这么多年了,该磨合好了。大哥说得有理。”


  王立春的太阳能根据预期的效果正常工作着,每天发电直接输入国家电网。他兴奋地跟朱胜虎报告着一天的成绩,测算这成本回收的时间,并且动员自己的亲朋好友安装太阳能。村子里开始报名的人多了,就连邻村的一些观念比较先进的人也开始打听、参观,朱胜虎和王建敏两人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走着。王立春还真的挤时间,给朱胜虎家的南屋全部补成了一色的瓷砖,院子顿时亮堂多了,朱胜虎这段时间不仅忙于各家各户的安装,还给村子里安装了太阳能路灯,一到晚上,原先窝在家里的村民,喜滋滋地走出家门,坐在路灯下玩起了“升级”,内行的人围着,妇女和儿童久久不睡,他们仰着头痴痴地看着这个发着白亮的光的太阳能路灯,感激朱胜虎带来的新科技,让黑夜的乡村亮如白昼。王小满听到邻居夸自己的男人能干,摸得着看得见的实惠让这些被大山包围的村民感受到满足,也让王小满的下巴一天天扬了起来。她的男人是十里八乡最棒的男人呢!更可喜的是她在地里锄菜苗的时候,感觉到四肢无力伴随一阵阵妊娠反应。整天忙得什么都忘记了,她这才想起自己那个好久不来了,小满惊喜地发现自己怀孕了。


  都是那个老鬼,不,她在心里亲切地叫了一声老人家。距离七月十五传统的鬼节还很远,她算了一下上次给老人家搬家烧过纸钱已经一个多月了。她上街买了一些面额不等的冥币,还有一些手机充值卡、银行卡,小满准备这些再多烧一些,感谢老人家保佑之恩,钱花不了可以存到银行卡里。现在阳界有什么,阴间就有什么。这些天朱胜虎的太阳能这么顺利,赢得了村民的拥戴,自己还悄悄怀孕了,家里出现了从没有的祥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自己的决断。神鬼和人一样,你给它方便,它就会给你方便;你若糟蹋他,他能不糟蹋你吗?老人家才过去一个多月,家里就喜事连连,这不都是他在庇佑吗?


  王小满带着宝娃,蹬着三轮车,带了满满水果、点心还有烧的物品来到坟前,她轻轻拔掉刚冒出土的小草,把坟前上供的石桌擦了一遍,摆上那些准备好的东西,和宝娃跪在那里,点燃了纸钱:“老人家,我又来看你了。”


  烟雾直冲王小满的眼睛,她忍不住眨了一眼,竟有泪水流了出来。宝娃被烟雾呛得站起来,向后面退去,她转身喝道:“安然地跪在那里,不要乱跑。”


  “老人家,这些钱你尽管花,不要省着。需要什么你给我托梦。”她用一根树枝搅动着烧不尽的纸钱的残片,“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以后我有空就给你烧纸。”


  (五)


  今年夏天气温出奇地高。大旱不过五月十三,收秋不收秋全看五月二十六,什么样的谚语好像都失灵了。农历五月二十六那天,太阳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半天才出来,浑身不披挂一丝的云彩,把庄户人对这一天的期待都彻底晒白了。高温少雨,植物们都被一种细小得如同真菌一样的虫子困扰着,叶子卷成了卷儿。王小满看到自家的西红柿前几天还玛瑙一样挂满了果实,渐渐地叶子像中了病毒一样开始萎缩,叶面变黄,并且末梢开始焦黄。她翻开一片顶端的叶子,背面白花花的,她试着用手一摇,西红柿苗立刻就像喷雾一样白粉弥漫,她担心的西红柿白粉病真的来临了。王小满顾不得烈日当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村东头的农药化肥销售点买了一瓶“白粉快克”的特效药搞到地里,若不及时喷洒,用不了两天叶子枯萎,果子落地,一季都瞎忙活了。天旱了好久,田里就像打过仗似的,一脚踩下去便尘土飞扬。附近没有水,她挑着两只空桶去河底里灌满两桶水,沿着崎岖的河岸走到自家的田里,根据说明书的标准把农药稀释后喷洒到菜苗间。


  尽管烈日当头,身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河水,王小满喷完药,觉得天气还早,索性多挑几桶水把久渴的菜地全浇一遍,也许过几天再不下雨,河底的这点死水都要干涸了。她灌满两桶水,从河底步履踉跄地往岸上走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腰酸,肚子像驮着一块巨石一样往下拽。王小满痛苦得满头是汗,她丢掉水桶,一步一步挪到自行车跟前骑上回了家。


  王小满有个侄女就是王立春的女儿王薇,是北京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大四的学生,这个村子远离市区,村民趁着放暑假经常找她,所以王薇便准备了一些医疗器械给村民救个急。此时王薇正在家里看着电视剧,听到姑姑说肚子疼,立刻拿着针剂赶到了她家里。


  “姑姑,你这是干啥去了?“


  “别问了,先给我打保胎针,我腰酸肚子疼。”小满坐在床沿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身子。


  “你这身上怎么一股药味,你浑身是汗,会不会中毒呀?”王薇一边麻利地打开盒子,取出一支黄体酮针剂。


  “给我打一针……”王小满话还没有说完,身下就感到一阵异样,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剧烈的疼痛使她脸上水晃晃的。


  王小满躺在床上就像感染了白粉病的植物一样,失去了绿色的光泽和生长的希望。这个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生活的美好憧憬,她希望生个像朱胜虎一样熊腰虎背的儿子或者聪明漂亮的女儿也好。现在她把自己恨得要死,简直想把自己打死了,还有一种黑暗般的恐惧袭来,朱胜虎整天为村里奔波,知道自己连个孩子也保不住,该会如何恼羞成怒?但愿那边老人在保佑着,事情不会太糟。


  晚上朱胜虎从邻村回来,他从电话已经知道发生的事儿。今天是邻村的刘真光支书家里安装太阳能,两个人在乡政府开始已经成了熟人,彼此称兄道弟的。朱胜虎在全乡十五个行政村那是数一数二的能干,前些年河曲村在他带领下风风火火地打了一场战役。朱胜虎敢想敢干,他带领村民把青石山的细土运下来,铺填在三都河改道后遗留下来的乱石嶙峋的十里沟滩。“铺滩垫地,造福子孙”的巨幅标语在沟滩里迎风招展了几个月,到了冬天,数百亩的良田平展展的,引来河水一浇灌,都是良田。村民种地,三年免收承包费。这件非凡之举使他在山西日报上露了脸。所以各村的支书对于朱胜虎那是心存敬意的。刘支书能和朱胜虎坐在酒席上推杯换盏,也是三生有幸,兴奋异常,他兴奋地说:“我安装太阳能不为别的,我那两个兔崽子虎头虎脑的,争气得很。我打算一人给他们弄上一排,也让孩子将来有个好基础。”


  刘真光支书一直不知道,当时酒桌上酒劲正酣的朱胜虎为何突然闷闷不乐起来,只好客客气气地结了账,跟他告别。朱胜虎走进院子连灯都不愿意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


  “你累坏了吧!我给你做点吃的。”小满挣扎着坐起来,掀开了身上的单子。


  “我不敢用你!用不起!”朱胜虎把最后一个字音拉了老长,使劲拍了一下茶几,酒力使他有力的手臂从茶几上滑落,他站起来,一只手指着王小满骂道:“你百无一用,狗屁大的事都干不了。干一点屁大的事都要折本。”


  “别人家里儿女成群,你看看老子的光景过成了什么?是老子人不中用不如别人吗?”


  王小满知道他喝了酒,孩子没有了他心情不好。于是走下床,到茶几边给他倒了一杯说:“你先喝点水,歇一会。”


  朱胜虎一挥手,把一杯子热水扫在地上,玻璃杯子落在地板砖上,炸开了好几瓣,水浇在小满的脚上,隔着拖鞋烫得她跳起来,她忍不住对着朱胜虎喊:“你干啥呢?你不喝拉倒!”


  王小满只觉得背后一阵钻心的痛,那个男人用胳膊的肘子捣蒜一样对着她的后背杵了下去。朱胜虎把王小满的手反剪着,王小满就像提线的皮影一样被高大威猛的男人拉过来推过去,拳脚相加。她像一个瘫子一样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她挣扎出手遮住脑袋,朱胜虎就用拳头直接打她的手脸交合的地方。王小满浑身无力,虚弱地倒在茶几边,她的腿上腰间承受着来自男人的毒打。


  打人也是个力气活,朱胜虎也是累得气喘吁吁,王小满的不反抗就是她无能和懦弱的本性使然,这正是他深恶痛绝的地方。远古时期男人从一开始就是和凶猛的野兽战斗,兽性就是男人生物体能的体现,他们更喜欢用自己生死搏斗的力量征服对方,而不是欺负一只垂死的病羊。如果小满反抗,也许他就此罢手。偏偏,王小满就像案板上待宰的羔羊,瞪着一双含泪的眼睛,发出一阵哀鸣,更激起了他的怨恨,他抬起一只脚踏在他的肚子上,扬长而去。


  朱胜虎彻夜不归。


  (六)


  当王薇来探视姑姑王小满的时候,看到了她额头上青紫和淤血。她疾步上前,挽起姑姑的袖子和裤腿,看到一处处黑紫的肌肤,忍不住愤怒地骂道:“畜生!这日子不能过了,离婚!走,跟我回家!”


  王薇像一头疯了的豹子一样,由不得王小满反抗,拾掇起她的衣物,骑着摩托把王小满带回了自己家。


  “你看人家的男人把自己老婆当个宝贝似的。这才刚流产,就这么凶狠地打人,我要告他!别跟他过了!”王薇义愤难平,一边把王小满安置到床上,给她身上盖了单子一边说。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小小年纪,你能个啥呢?”姚晓丽走过来冲了一杯红糖水,对着床上的王小满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怀了娃能干那么重的活儿吗?还挑水,宝娃又是那个样子,好不容易怀上了,结果没有了,你说虎子能不发火吗?搁谁谁都受不了。”


  “妈,你这么说,朱胜虎打人还有理了?宝娃那个样子,是他喝酒打人的后果,那是我姑姑的错吗?他不怪自己,反倒怪别人。女人流产需要静养,他就像个土匪一样打人,还把老婆当人看吗?跟他离婚!“


  “你少给我掺和!”王立春一步跨进来,看到床上虚弱的王小满,对女儿说,“这个婚不能离,在这里住几天,我去说说虎子。”


  “爸爸,你要是说说就管用,还至于被打成这样吗?从结婚到现在多少次了?一次比一次下手狠。这样的男人你原谅他,只会纵容他。这是家暴!”王薇一声比一声高。


  “你不要给我多事。都是亲戚,告什么告?让村里人笑话!”王立春脸上一本正经,遇到问题他总是喜欢面无表情,显示自己的沉稳,“朱胜虎是什么人?不要说在咱们村里能干,就是在全乡有几个人比得过他?你看他给咱们村里办了多少事,我们沾他的光还少吗?今天这个事情就是个家庭问题嘛,我去警告他!”


  “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外人,把自己最恶毒最凶狠的一面给自己的亲人,这算什么男人!他打人就不怕村里人笑话吗?别人的老婆整天穿得花红柳绿的,我姑姑有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吗?别人老婆坐在门口嗑瓜子,我姑姑挑水喷药还挨打,天理何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离婚,挨打的日子还在后头。”王薇伶牙俐齿,脸气得通红,好像这件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王小满听到这几句,身子一扭趴在枕头上嚎啕大哭;“我不回去了!都是我把他惯的,我的命好苦!”


  “他要是爱你,能舍得下手吗?”王薇继续说。


  “你少张口闭口的说爱,不嫌脸红。我们农村人就知道过日子,从不兴说那个字。我和你妈一辈子不说,还不照样过日子。”


  “你和我妈嘴里不说,心里有对方,这也是爱。但是姑姑和你们不一样,人家心里就没有装过她。”


  “不过了!我就是脾性好,他才这么欺负我。我不跟他过了!”王小满说出这句话,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朱胜虎是自己眼里的英雄,是村民眼里的枭雄。她一直认为英雄都是有脾气的,脾气发完,英雄还是英雄。可是王薇的话一句句打在她心上,她的委屈像雨季的河水漫过了河滩,淹没她忍辱负重的日子。


  “离婚?离了婚朱胜虎不出一个月就结婚了,你以为愿意嫁给他的女人少吗?离婚了不知道便宜了谁家!在这里住几天惩罚他可以,反正不能离婚!”王立春使出家长的作风,对着面前的三个女人义正言辞。


  这几天,王薇一直在四处奔走,她看到阳光新区招聘一名保洁员,月薪一千二,立刻给王小满联系好了。王小满年轻又勤快,一定可以胜任。王小满怯懦地问:“我能行吗?”


  “姑姑,你能行!我都问好了,按照小区里的指定范围每天打扫干净就可以了,给你办个卡,每月的工资直接打到卡里。”王薇载着王小满来到阳光新区报到,她嘱咐姑姑,“这个工作刚好适合你,打扫个卫生对你就是小事一桩,比田里种地简单多了。女人要自立,自强自爱。你自己挣钱自己花,又不靠他怕什么?不要在心里将自己当做他的附属。不要一心想着别人,心里也要有自己,看得起自己,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王小满一早就起来,挥舞着大大的扫帚,把小区的每一条道上的落叶纸屑打扫得干干净净,物业告诉他,其他路段有他人清扫,你只管扫自己的就行。一天只需要扫三条路,就可以回家。有时候她喜欢坐在树荫下,看着城里的女子穿着素雅的衣裙走来走去。她们露出洁白如玉的腿,真是好看。她喜欢这份工作,到了月底,那个工资卡了多出了一千多块。王小满取出钱到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看着宝娃坐在哥哥家门口贪婪地在塑料袋里翻着吃东西的样子,小满的眼泪悄悄地流下来。结婚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银行卡。朱胜虎能挣钱,甚至能挣大钱,可是王小满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主动拿出一摞钱让自己随便花,而自己买菜攒下了的一点钱也在朱胜虎每次投资的时候主动充了公。


  现在,自己终于有了自己正式的一份工作了。工资虽然很微薄,但是她却有了从未有过的开心。


  (七)


  王小满在娘家哥嫂家里住了些日子,哥哥和嫂子好几次催她回去,但是她没有要回去的打算。一是朱胜虎丝毫没有道歉认错喊她回去的意思,二是她自己觉得现在这样挺好,有一份固定工作,怀里还揣着自己的银行卡,日子就是个艳阳天了。可是呆在哥嫂这里也不是长久之举。这几天她和一同扫路的几个姐妹开始熟悉了,她看中了电梯拐弯处那一件杂物室,平时就是堆放一些笤帚垃圾车一类的东西,又没有固定归属,就让保安跟物业说了一下,准备打扫好搬进去。


  王小满整理好自己的东西,用一根绳子把用床单包着的衣物捆在自行车后面,正要出去,王立春回来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找了个房子。”


  “找什么房子?建敏刚才给我说虎子好像查出了什么病,你快跟我回家。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是男人不服软,你不要这么梗着。”


  "什么病啊?真的假的?我不回去。”王小满一脸狐疑。


  “不回去也得回去。”


  “我就不回去!他打我不知道心疼。”


  这时候杨韭花过来了,她看着脸色红润的王小满,眼泪都掉下来了:“你从小就像我闺女一样,虎子心气高,有的事情总不如意,你不要跟他认真,你在你哥家里住些日子了。今天跟我回去。”


  王小满一直将杨韭花看作自己的亲娘。她一直呵护着自己,做主把自己许配给朱胜虎。结婚的时候王小满没有嫁妆,不会做饭,不是这个亲娘一样的婆婆偏袒着自己吗?可是,想起朱胜虎在自己流产的时候那个凶狠,小满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王立春一脚蹬开自行车支架,推着捆扎衣物的自行车就往前走,任凭王小满在后面喊他,急急地走着一步不停,还吹蹙着小满:“别扭扭捏捏的。”杨韭花挽着小满的胳膊说:“跟妈回去!他打你,可是妈一直护着你。现在他病了,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就看在妈面子上,回家!”


  王小满看到坐在台阶上的朱胜虎,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生龙活虎的男人几天不见,竟像一只病猫一样蜷缩在躺椅里。看到王立春进来,他身子稍微动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王小满后来才知道,朱胜虎得的不是小病,而是吓死人的肝癌。以前曾经担心过朱胜虎火气大,天天进酒场,迟早肝和胃受不了,没有想到病来得这么快。她抬头看看墙上的几组照片,朱胜虎一身英武在众多男人中是最显眼的一个,哥哥说得对,周围愿意嫁给他朱胜虎的多得是,可是他却偏偏和自己结了婚。王小满看着那张十几年前的结婚照,男人刚刚退伍回来,一身戎装,脸色红润白净,而身边的自己就像一颗发育不良的小黑豆一样。还有婆婆,没有女儿可是一直拿自己当亲生女儿看待。现在这只虎病了,十里八村的人来来往往地看望,都在自己面前夸赞他的能干,他的好。小满一直想不通,这个高大威武人人夸赞的男人,为啥总是对自己横眉冷对?但是,即使之前他对自己常常拳脚交加,即使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他离婚。面对已经恶病缠身的朱胜虎,王小满心里的怨气和决绝瞬间便土崩瓦解了。她无论如何做不到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抛弃他。他和她依然是夫妻,他依然是宝娃的亲爹。如果朱胜虎真的有一天倒了,宝娃那个样子不就要受到别人的欺负吗?


  男人病了,需要尽快治疗,王小满第二天就跟值班的物业经理说了,家里有特殊情况这份工作干不成了,只要找到合适的人她立即辞职。


  王小满这两天忙坏了,因为朱胜虎去省城做手术预约的时间越来越近,她要安排好一些事情,然后好好陪他去医院治疗。她每天醒来做一碗容易消化的酸汤小鱼给他吃,然后匆匆赶到小区上班。这两天坚持完,就满一个月的工资了,刚好新人也能接上茬。这几天,小区里装修的业主总把废弃的木板和装修材料堆放在楼前,保安说了,王小满可以找个车拉回去,家里烧火做饭用得着。明天可能就不用上班了,王小满整理好一大堆,借了邻居三轮车,用绳子把这些废弃的木板材料捆扎好,一路摇晃着开进了村子。路边的行人远远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纷纷避让。


  朱胜虎这几天情绪低落。怕什么来什么,他一直隐隐感觉自己肝部有些疼痛,最近村里乡里的事,还有太阳能安装的事,诸事纠缠在一起,白天晚上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有空去医院检查了一下,B超显示肝部有了阴影,他的心头顿时也笼罩着一片阴影。后天就要去省城肿瘤医院做进一步诊断,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他担心着,心里像一团麻一样,烦得他坐立不安。他看着屋顶上两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忍不住心里烦闷,捡起一块石头狠命地砸去,两个小家伙立即惊恐万状地飞走了。


  王小满开着三轮车,拉着满满一车东西进了院子。顾不上熄火就一件一件往下搬着。


  朱胜虎看到王小满拉回来这么一车玩意,烦闷的心情开始升温。四四方方的院子最近被她搞得像废品回收站一样,废纸壳、饮料瓶、烂木板,到处都是。这几天他要安排走后的一些事情,人来人往的连个搁脚的地方都不宽敞。他歪在躺椅上闭着眼睛,不愿意看见王小满从车上卸载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可是没有熄火的三轮车突突突的声响一浪一浪地传进他的耳朵,他满心窝火地赌气看它能响多久,偏偏这个三轮车一直处于发动状态。王小满好像对朱胜虎的烦心一点也不觉察,依旧乐此不疲地搬着东西。


  这个蠢货!看我病了,还故意来烦我!老子有气无力地病在这里,你却一门心思地去理会那一车破烂,三轮车不关掉想吵死老子啊。这个又丑又蠢,我跟着倒了半辈子霉的女人!


  朱胜虎心里的满腔戾气再也忍不住了,他顺手操起一块墙角的青砖,朝着这个不起眼色、让他无比烦躁的女人身上砸去……


  朱胜虎在部队曾经多次荣获射击和投弹能手,基本上每次弹无虚发,这一次他手里的砖头就像一发炮弹一样,准确无误地击在王小满的腹部。王小满手里的一块木板哐地掉在地。她捂着腹部,面部扭曲着倒在三轮车边,没有熄火的三轮车依然不紧不慢地懒懒地响着,像王小满心里一声声的叹息。


  “120”急救车发出一阵阵令人惊悸的鸣笛,朝村子疾驰而来。王薇搂着小满的身体,急切地喊着:“姑姑,你一定要挺住!”


  王小满一动不动,血从她的嘴角不断溢出来,腹部像充气一样渐渐鼓起。急救医护人员用手撑开小满的眼睛,遗憾地说:“来不及了,瞳孔都扩散了。应该是肝部破裂伤,失血太多……”


  “姑姑,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王薇听到医护人员的话,学了四年医学知识的她扑倒在王小满的身上,悲痛欲绝,哭喊声刺破苍穹。

评分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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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7-18 13:54 | 只看该作者
沙发,坐下来看小说,妥妥的!
3#
发表于 2017-7-18 14:22 | 只看该作者
“更加极为不正常”——是否去掉一个副词?
主题和故事与枫叶飘飘的旗鼓相当,但在语言手法上,这篇直击人心。
一点讨论,第一人称用得不好,“我”作为晚辈,小说中的事件未必都能亲历,但其中又没有转述的交待,况且转述是无法有文中那么多细节的。
4#
发表于 2017-7-18 14:37 | 只看该作者
结尾有意思。
古琴的小说中,这一篇的结尾独有味道。
5#
发表于 2017-7-18 14:40 | 只看该作者
要看的要看的。
6#
发表于 2017-7-18 15:24 | 只看该作者
眼睛一眨不眨一下。是不是漏个字。
师姐真快,我也想写一个,和你们参合参合。这两天没思维了呢。
7#
发表于 2017-7-18 16:11 | 只看该作者
下午安,我还在班上
8#
发表于 2017-7-18 16:12 | 只看该作者
回去学习。
9#
发表于 2017-7-18 17:00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厚实,待我慢慢品赏。先加分。
10#
发表于 2017-7-18 17:17 | 只看该作者
先不看,我写完再看
11#
 楼主| 发表于 2017-7-18 17:56 | 只看该作者
五月荷 发表于 2017-7-18 13:54
沙发,坐下来看小说,妥妥的!

谢谢围观。多提建议哈。
12#
 楼主| 发表于 2017-7-18 17:57 | 只看该作者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7-7-18 14:22
“更加极为不正常”——是否去掉一个副词?
主题和故事与枫叶飘飘的旗鼓相当,但在语言手法上,这篇直击人 ...

听从你的建议,换了人称。读者怪怪的。
尝试不成功。
13#
 楼主| 发表于 2017-7-18 17:57 | 只看该作者
fonyuan 发表于 2017-7-18 14:37
结尾有意思。
古琴的小说中,这一篇的结尾独有味道。

谢谢芳源!我又改了一下午,累死我。
14#
 楼主| 发表于 2017-7-18 17:57 | 只看该作者

你好好看,拍我吧!
15#
 楼主| 发表于 2017-7-18 17:58 | 只看该作者
清风剑 发表于 2017-7-18 15:24
眼睛一眨不眨一下。是不是漏个字。
师姐真快,我也想写一个,和你们参合参合。这两天没思维了呢。

加了一个字。谢谢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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