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梁一一 于 2017-7-25 19:54 编辑
病房
(梁一一)
在现代的时代里,病房几乎就是每一个人的出生地。一个生命的开头在病房(更确切的说是在产房),而一个人生命的尽头也几乎是在病房。出生获得了生命也就是同时获得了身体,如果老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遵循着自然之道,那么在生和死之间,疾病就是生命的苦楚,这苦楚跟医院,跟医院的病床联系在一起。而在医院,除过门诊楼,医技楼,最宏伟的建筑就是病房楼。
到了医院,住进病房,一个人就无奈而彻底的接受了自己是一个病人的身份。这身份是特殊的,它又是一个过渡性的阶段和身份。一个人在这样的身份里又跟各种各样的疾病有关。《说文》言:病,疾加也。古时候又称轻病为“疾”,重病为“病”。
医院的病房几乎都是一样的,一个人在一座楼里的病房里,也是被一长串名称和数字具体下来的。比如说我住的叫外科楼**层耳鼻喉科**病床**床。我隐在这样的病房里,对我的母亲来说,就像隐身在一座迷宫里。她从叫做鸡坡村的老家坐几个小时的车,来看我的时候,她在这样的迷宫里走错了几次,当她终于找到地方,走进病房,她甚至是愉快的,因为终于找了病房,因为看到了我而愉快。对于医院,我的母亲事实上是抗拒的,特别是对市里这样的大医院,就连县上的医院,她也没有去过几次,我的母亲对她身上的疾病有着顽强的忍受和抵抗力,就是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忍受和抵抗中,她一次次拒绝了医院。
但走进我病房的母亲,这一次,对医院却有了无限的信任。就是这信任,让她在老家,在上地的时候,心是平静的,她也才能走二百多里的路,走到她还没有来过一次的宝鸡,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与城里人带着水果,鲜花和营养品不同,我的母亲带来的全是一个村庄,土地上的东西,比如她连夜蒸的馒头,她煮熟的鸡蛋。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应该是高兴的,但我知道,她仍然不喜欢医院。不喜欢医院的病房,更不喜欢医院的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医院的时间,连这时间也是陌生的,突然在病房慢了下来。这慢下来的时间又是要人慢慢来消磨的。比如说在她走进病房的那个时间,如果是在家里,她不是已经在地里,就是在家里忙着各种各样的家务,说不上来这家务,到底是她喜欢还是不喜欢,因为一个家需要一个母亲这样几乎没完没了的操劳。这操劳中也夹杂着她的抱怨和唠叨,时间就在这样的操劳和唠叨中不知道不觉的溜走了。在这样的操劳中,母亲的心也似乎落到了实处,落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日子里,在家里,是她在赶着时间,这赶着的时间也是熟悉的,在家里,事实上她也是没有时间的,因为她没有表,他她的时间也不是表盘里的时间,她的时间就在她干着的每一件事情上,她的时间也在天上,在村庄的土坡和沟壑里。天亮了,正午了,太阳落到了山后面,天又要黑了。她也是在这样的时间里,消磨掉了自己的青春而到了自己的中年,而一个母亲在医院的病房,她几乎没有事情可以干。时间不在别的地方,时间就在表盘里,但表盘里的时间是空的,母亲的心也是空的。
但母亲现在必须去忍受,接受一个医院的病房,接受病房里的时间,拉长的一天,只因为她的儿子在这里。在我后来的记忆里,我常常看见那个在病房里坐在儿子旁边的母亲,但我常常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在白色的病房里,她的背影也是醒目的,就像一个画布上的素描。
病房的一天开始于早晨,这早晨也不是日常的,它带着疾病的阴影,也带着期待。当苏珊•桑格塔在《疾病的隐喻》中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的时候,她显然是把疾病和健康对立起来而说的。疾病把人赶到了医院,也把人的身体突显了出来,从日常的习惯性的遗忘中清晰的突显了出来。在病房,也正是疾病把我的身体强调了出来,在没有生病以前,身体几乎是被我心安理得的遗忘着的,而在早晨,又是刚从睡眠中醒来。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到:“在乍醒过来的那一瞬间,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当时只有最原始的一种存在感”。类似这样的经验,也许每一个人都经历过,只是程度不一样而已,而在医院的病房,这样的体验也更容易产生和存在。
在病房的早晨醒来,我就有过这样的体验。在窗口处,外面的天慢慢的亮了,按古老的阴阳理论来说,早晨五点钟正是阳气上升的时候,而人就要以天时,阴阳而动,是该起床的时候了。我住院的时间大概是在十月的下旬,五点钟天还是黑的,即使醒来了也就在床上等到六点多才起来。在醒来后朦胧的黑暗中,人更容易产生:我是谁?我是在那里的?这样的问题。而醒来也是与自己身体相互认同的过程。这个认同的过程,也就意味着你要接受这个身体,无论他是生病还是健康,同时也意味着你要进入自我的角色,担负起你的生活和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疾病也是人生的重负。
如果说在生活中,在我们走出家门之后,见到的是一个人光鲜而体面的一面,那么在医院,见到的就是一个人在天灾人祸面前的渺小与脆弱,在病痛里的辛酸和折磨。也因此就有人这样规劝那些失意者,你觉得痛苦吗?那么就去一趟医院的病房看看。张爱玲也说,人生就像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未必说的是医院的病房,但人之大患,岂不在于人有身体,身体上发生的事情,那一样不牵扯人生。
在病房,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对自己的疾病有了一个好的期许,得到了保证和兑现,有了这份保证放在心里,心也是明亮的了。病房的时间也不再是那样的难熬。几天下来,一个病房就是熟悉的了,这熟悉是浅的,不会深入。在病房说的最多的自然是疾病,疾病就是一个入口,一个人就隐在这样的入口后面,另一个人从这个入口看进去,得到一个肤浅的认识和了解。但有时候,疾病又是忌讳的,它放在心里,就不能说出来。因此,疾病的熟悉是有这样那样的不熟悉在里面的,但一个人在病房会很快适应下来,这适应里面也包括对疾病好的期许和保证。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来一去之间消磨的是或长或短的时间。在医院的病房,一个无神论者也常常会改变,在冷冰冰的医学知识面前,在科学和医学无力的时候。但在病房里,维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却并不容易,特别是随着住院时间的加长,一种沮丧的,悲观的心情,总会乘虚而入。
尼采说:疾病就是怨恨,怨恨是病人的恶魔,而弱者和病人更容易产生怨恨的情绪。尼采这样说时,是把病人和怨恨放在一起的,对于怨恨尼采是持一种否定的态度的,在鼓吹超人哲学的尼采看来,连同情都是一种罪恶。但事实上尼采本人几乎终身与疾病为伴,晚年更是精神错乱,尼采可以说受尽了疾病的折磨,他完全可以怨恨,但他拒绝了在怨恨中做一个弱者。他说:“从我对健康和生命的意志中,我创造了我的哲学”。
病房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或迟或早都是要遭遇的,生老病死更是人生的常态,疾病是每一个人都不喜欢的,但又是拒绝不了的,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人在前半生牺牲掉健康拼命的挣钱,而在后半生又用钱来买健康,这多少说出了人生有些残酷的真相,拒绝不了医院的病房,但对病房的记忆都是不一样的,这里有悲,也有喜,有爱也有恨,有怨也有愁,有无可奈何的心痛,也有柳暗花明的喜悦,这里有新生,也有死别,这就像人生的一出出戏剧,少则几天,多则一二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一幕剧开始了,所有的角色看似偶然的,如果这里面也有因果,那么每一个出现在生命中的人包括一个病人都是必然的,但最后无不是幕布落下了,曲终人散,散的是人,而病房自会一茬一茬的人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人在这个世界上生生不息,源源不断,疾病也不会有空掉的一天。就比如说,我也会想想,在同一张病房,在同一张病床上在我前面的是谁?在我前面的前面又是谁?那么在我后面,也是一样的,谁?谁?谁?这将是一个没有终点的队伍。出院,在很多时候都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但也会有例外,这例外就像是命运给出的答案。
我是在住院将近半个月时出院的,第二天早上,办完手续,当我和母亲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出病房,直到走出宝鸡市中心医院的大门,一个病患者的身份就已经留在了身后,坐上车,在车开动后,我甚至回过头来,再一次打量着慢慢在后退中的医院,穿过医院的大楼,在我的目光尽头是一间病房和一张空了的病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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