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土葬

杨友泉

　　　　　　　　

　　　　　　　　　　　　　　　　　　土葬

　　　　　　　　　　　　　　　[小小说]杨友泉


　　德娃是个傻子。德娃看着父亲一锄锄挖山地，一锄下去，锄口和沙土会发出一种干净的摩擦声，德娃想，这声音像石头在水里划拉开的口子。接下来德娃就看到水一样的沙土从锄面上流淌下来，锄面像一条鲫鱼在土里扑腾一下，最后从土里跳了起来，向空中飞去。新鲜微湿的沙土从地底翻了上来，就留下了几个虫子，以及，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惊恐。

　　挖什么呢？爹。

　　父亲揩了额头的汗。父亲的嘴呶着，锄头向下飞去时，父亲的嘴就像弦一样绷紧，锄头好像是箭，射向土地时，他绷紧的嘴，放松了，呶起来了。

　　父亲是把昨夜的话忘了。昨夜德娃问父亲，我是从哪里出来的？父亲说，地里挖出来的。

　　父亲看着德娃睡着了，跟母亲低声说，这娃害着哩。又有恁病。我们还得要上一个。

　　母亲说，你不怕累死！你就挖吧。

　　德娃没有睡着，德娃想，父亲还要个弟弟，我得把这个弟弟看好了。以后我就随父亲上地里去，看父亲咋样把弟弟从土里掏出来。

　　一锄又一锄，父亲的汗汇在了枯瘦的下巴，锄头触地时，那汗粒珍珠一样下坠，然后没有一点声响就钻进沙土里去了。土地像是它的巨大容器。

　　父亲还要新垦一片荒。

　　父亲举锄的幅度就更大了。德娃想，弟弟千万不要在这时露头，这样危险，锄头吃得恁深，好像要把这片坡地吃到他的呼吸里。

　　你在挖谁呢？德娃憋不住，实在想问。可是父亲不会吐一个字的！

　　德娃不想要弟弟。他不愿提到弟弟。弟弟出来会跟他争。他见过的。德娃没有人领，弟弟出来就更没人领，弟弟出来也得到坡地上看父亲挖地，那时，父亲就更不会搭理自己。

　　德娃看着父亲一锄一锄挖，把一块坡地都挖完了，还没有看到弟弟。德娃啼啼啼地笑出声来，笑了好长时间。父亲停下锄头，好奇地问，德娃，笑啥哩？

　　德娃才不会吐一个字出来！

　　父亲再带德娃上山时，地里长出了包谷苗。这是德娃没有想过的。德娃以为到了山地里，会有一个赤脚赤手的娃娃坐在沙土上。到了地里却什么也没有。德娃在地里走来走去地找，也不见小赤人。只见父亲小心翼翼地给禾苗培着土。

　　过了些日子，德娃和父亲来到山地，打眼望去，只见墙一样的包谷株把山坡包围起来了。德娃有些急，弟弟会藏在哪堵包谷墙后面。德娃疯也似地找，刀片一样的叶片把德娃的手臂割破了，疼得德娃直呲嘴，脸上像有毛虫在爬，德娃都忍了，每处可疑的地方都被他翻了个遍。还是什么都没有。德娃只得出来站在包谷墙外，看父亲出来是不是怀里抱着一个赤娃娃。  

　　德娃最后一次和父亲上山，那次，德娃已经看出来，父亲一定是到地里抱弟弟，因为父亲挑着一对竹筐。那天母亲也去了，母亲背着一只篮子。到地里时，德娃傻眼了，密不透风的包谷株围墙好似突然瘫塌了，只有黄得有些发枯的絮絮柳柳的叶片，勉强挂在正在发黄的株杆上。但是父亲却头一次咧开了泥巴一样抿住的笑容，笑容把皱纹里的泥巴扯得哔哔剥剥直往下掉。

　　是不是找到弟弟了！德娃惊恐地四下张望。德娃的目光沿着父亲的眼线望出去，就定在了一个祼裂开半截的褚红的包谷棒头上，父亲就是朝这个裂开的包谷棒头傻笑。德娃咚咚的心跳才平缓下来，我还以为株腰上抱着弟弟呢！

　　德娃只在下雨那一次没有到坡地上。那一次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父亲又抬上了锄头，父亲说趁雨小，该下种还得下，再等，误节令了。

　　父亲那次再也没有从山上下来。山坡怕误了节令，把父亲种在了山坡里。

　　终有一天，德娃也能抬着锄头上坡地了，原来的坡地夷为了平地，原来的平地又成了坡地。德娃在坡地上一锄一锄挖，一锄一锄挖，把坡地挖得像穿山甲刨过一样烂。不过，德娃每挖一下，嘴得使劲咧成一根绷得要断的弦，德娃把父亲的整个形象忘却了，却把父亲这个动作刻在自己嘴上，还有就是，德娃每挖一下，即将触到的深处的东西，让德娃的心比父亲的更紧。

　　某天，德娃的目光也定在了一个祼裂开半截的褚红的包谷棒头上，德娃也呲开嘴狠毒地笑了起来，笑得两眼泪汪汪，笑得鼻涕像根银线，挽在了褚红的包谷棒头上。德娃笑得比父亲更癫。


　　　　　　　　　　　　　　　　　　2008、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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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一篇写意的小说，篇幅虽短，意蕴却深厚。描写极为精致，体现出较高的文学品位。精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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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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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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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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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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