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香烟

孙香汗

　　我爸爸不喝酒，他有很多习惯和邻居们不一样，他们喝酒，喝大碗的烈性酒，双轮车拉水泥板拉石块，酒瓶就挂在车把上摇摇晃晃。爸爸是教书的，高中毕业，民办教师，他不喝酒。“喝酒，乱性！”他说。他上课，一手夹着粉笔，一手夹着香烟，“抽烟，清脑。”他说。妈妈说爸爸抽的不是纸烟，都是钱，纸钱，一座屋基被他抽掉了，一幢房子被他抽掉了，他的两挂肺也快被他抽掉了。爸爸说，等他夹不动粉笔了，他就不抽了，还有，他说，如果我在场他就瞥我一眼说，要么等我考上大学，他就不抽了，就算喉咙痒死了也要替我省学费。他还能活几年会不会生肺癌也全看我的成绩了，他补充说。别人都叫老子叫“爹”，只有我叫“爸爸”，这两个响亮的音节，浓缩着我老子要我去的世界。我爸爸爱我胜过爱他的香烟。

　　我十六岁的时候考到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离开了香烟缭绕的爸爸和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的妈妈。他们以我为荣，为我饯行。村里很多人来了。他们请他们喝酒。爸爸也喝了，喝得大醉，说了很多胡话，甚至还哭起来，全靠妈妈撑着场面，虽然她也红着眼睛。

　　我在学校里规规矩矩地上课，等待着成绩上升，但有时又莫明其妙地失望成绩再跌下去，跌到一败涂地。但是有一天我在食堂里吃饭，背被个人狠狠地撞了一下，筷子戳痛了口腔的天空。我随手一个手肘打在那人肩背上。

　　那个人转过身来，我们对了一下眼。那人长得矮矮壮壮的，一脸络腮胡子，现在回想起来很奇怪，一个十六七岁的高中生的胡须怎么可以长得像刺猬。

　　“你骨头痒吗！”刺猬说。

　　“你骨头痒吗！”我说。我有些心虚，他和我同级不同班，我看见他曾经把一碗热饭扣在同学的脸上。我是来这里读书的，不是来打架的。

　　刺猬对我点点头，表示记下我了，机会合适时再好好收拾我。

　　晚上上自修的时候，我把这件事和丁丁说了。丁丁说谁呀。我把刺猬的外貌描述给他听。丁丁说，噢，我知道谁了。

　　丁丁是我的同桌，高高大大，上身呈扇形，脖子很粗壮。我曾建议他去学拳击，因为当时他还认不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他老爸花了几万块钱把他送到这里关几年。丁丁喜欢玩一把弹簧刀，刀身薄薄亮亮的，有十来厘米长的样子。丁丁拿在手里耍，铮、铮，铮铮，他的桌椅刻满了文身。有时他拿刀往我身上捅，没在我身上捅出窟窿，捅出我一身冷汗。他说男人要知道刀捅在身上的感觉，弹簧刀冰凉的刀尖抵着我的身体，我真怕他的手一抖，或者后排的同学一动……我觉得丁丁到这里来不是不是来读书的。有一天，我和丁丁站在走廊上。丁丁对我说，看见那个女的了吗，鼻子高高的。操场上有个女同学走过，穿着白色连衣裙，看不清她的脸。丁丁说那是他初中的同学。我看过一篇小说，我说。什么？丁丁问。我跑下楼去，跑到那女同学面前，对她说：“你初中同学丁丁你记得吗，他本来要跟他老爸去学生意的，也可能去学拳击，现在他也到这里读书了，他很喜欢你。”女同学脸上的红飞起来。我说：“你是几班的？”她低下眉，飞快地轻声说：“2班。”就飞快地走了。我跑上楼来。丁丁说：“你在干什么？”“我在演习一篇小说，演习起小说来，我的胆特别大。”丁丁看着我。我说她在2班。丁丁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以后一起抽烟。”

　　那个礼拜天，丁丁就叫我到教学楼天台上抽烟。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个字也不谈到她。我记得那天云淡风轻，天空瓦蓝瓦蓝，烟和丁丁的心绪在空中弥散。

　　教导主任突然从入口处出现了，他看见我们楞了一下。他身后跟着几个人，其中有个女人很漂亮，长得脆格生生，还有个长头发的扛着摄象机。丁丁连忙把手中的烟扔掉，但我们来不及收拾地上的好几颗烟蒂了。那女人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教导主任的脸变得很难看。

　　你可能已经猜到，我们受到了全校通报批评的处分。虽然丁丁一直在说，所有的烟都是他一个人抽的，但谁会信呢。我爸爸也不信。他当时就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教导主任拦了拦我爸爸，他说家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教育方式不可如此简单粗暴。其实我看这一个嘴巴甩得他很高兴。

　　可是爸爸又哭了：“你争气一点，你就不争气，你就要学我孬样！……”他哭得涕泪涟涟，真不像一个男人，我一点也不同情他。

　　以后丁丁拉我陪他抽烟，别的地方都不去，单去天台上。

　　那天我正在请教丁丁怎么让烟在口鼻间青龙缭绕。我要读好，烟要抽好；书读不好，烟也要抽好。有两个人像上次教导主任一样突然出现了，一个是刺猬，一个不认识，看上去好象是社会上的混混。我有点不祥的预感，丁丁已经把烟扔到地上了。那两个人走到面前，刺猬的右眼肿着，鼻梁上贴着创口帖，另一个人看上去比我们大几岁，一道眉毛是白的，我心中一惊，想，会不会就是小说中描述的无恶不作的白眉帮。

　　“你抽烟呀，给我两条红塔山就算没事。”白眉对丁丁说。

　　丁丁说：“我自己都抽三五呢，没红塔山给你。”

　　白眉踢了丁丁一脚说：“你说什么！？”

　　丁丁说：“你不来惹我，我不会来惹你的。”

　　白眉很不屑地憋憋嘴，一拳打在丁丁的脸上。

　　丁丁退了一步，很不高兴地啧了一声，把口袋里的烟和钱包挖出来给我，然后走上去一拳打在那个人的肩膀上。

　　两个人扭打起来，刺猬盯着我说：“你别管闲事！”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刺猬这么说，我就和他站在旁边看，谁也别帮。

　　开始的时候，丁丁落在下风，后来白眉脸上被丁丁打了两拳，形势渐渐颠倒过来。

　　刺猬上来把两人架开了。白眉擦擦嘴角说：“你等着！”丁丁说：“好。”


　　刺猬和白眉走下去了，过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他们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匆匆校门外跑去。

　　丁丁不转头看我，好象对空气说：“刚才你为什么不上来拦一拦。”

　　我说：“我不知道……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我很少打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是社会上的，我不能放开手脚打，你上来拦一拦，架就打不起来……”

　　“……我不知道……”

　　“现在已经打了，就要打到底。”

　　丁丁拔出插在后腰上的弹簧刀，铮、薄而长的刀身跳出来，闪着亮光。天色正在暗下来，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站在五层高的天台上望下去，看着他们没命地跑来跑去，把球抢到手里，然后又想尽办法扔出去，扔到那小铁圈里，嘭、嘭……

　　“你也准备点。”丁丁说。
　
　　我和丁丁回到教室。虽然是礼拜天，教室里还有很多人在自修，他们的脸躲在桌上的书墙后，看上去有些不真实。我拿了把美工刀，和丁丁走出教室，看见对面行政楼教导主任办公室亮着灯，他几乎每个晚上都来上班，督促我们上夜自修，我们将来高考的成绩就是他的钱。

　　天台上灰蒙蒙的。丁丁坐在栏杆上，点了一支烟，弹簧刀一下下敲着栏杆，栏杆发出当当的脆响，盖过篮球击地的嘭嘭声。我坐在地上，问丁丁讨了支烟抽，这是我抽的第一支烟，被呛着了，咳出泪来。我一边抹掉眼角的泪，一边对丁丁说：“丁丁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你在帮我……我帮不了你……我只能在别的事情上帮你了。”

　　丁丁把手里的烟抽完，火红的烟头飞起来，落下五层楼的虚空。

　　“我是来这里读书的，不是来打架的……我爸连烟都不抽了，本来说等我考上大学才不抽的……她在2班……”

　　丁丁把刀折起来，插到后腰上，跳下栏杆，拍拍屁股说：“走吧。”

　　我们向对面行政楼教导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带校外青年敲诈打架，够他受的了，全校通报批评也不够。”我说。

　　但我们刚下到三楼楼梯转角的时候，五六个人冲上来，前面两个人正是刺猬和白眉。
２００３.７.３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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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谦

正看得起劲，完了吗？

左显辉

好象还没完啊1

孙香汗

已经写完了，一篇小说一完成,
作者就已死,而读者诞生,
小说完成于作者的未完成,同时完成于读者的完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