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的这个年

又又

　　
　　他坐在那儿，微低着头，额前的长发几乎将眼睛全遮住了。他没有说话，没有说话的欲望。面前还有半杯啤酒，只喝了半杯，他摸了摸脸颊，稍稍有些烫，居然还有点晕花花的。

　　屋子里很喧哗。赵大富兴致极高，在酒桌上高谈阔论着。过去这几年赵大富一直在北京承包建筑工程，挣的钱不少。浓烈的酒精将他的脸染得绯红，说话的音量也逐渐提高。这一桌几乎全是男人，讨论着如何发财致富的话题，男人对挣钱永远感兴趣。其它的人情绪也很高涨，诚实的、浮夸的、含蓄的、隐晦的，每个人都讲述这一年来的经历。主角当然是赵大富，谁都知道这几年他去北京发了财。财大气就粗，说话自然掷地有声。赵小却一点儿也听不见进去，他害怕坐在这桌上，赵大富却非得要他在这桌陪客人，不许离开。他时而装着饶有兴趣地听着，时而掏出手机埋头看看，他早已心不在焉，真的希望这顿饭早早散场。

　　这是每年新春的一场例行聚会，以春节的名义。四面八方在外地的人从自己生活、工作和学习的地方，如潮涌动着回到一个叫新生的故乡，然后和很多许久都未碰面的亲友串门、相见，吃饭、喝酒、聊天、打牌，一起感叹着，重复着这个越过味越淡的年。

　　赵小不喜欢过年。小时候过年，别人家的小孩子都有新衣穿，他没有；别人家的小孩子有好吃的，他也没有。过年不过年，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小学的一个春节，他特别想要一个有颜色的汽球，他已经在内心装满了五颜六色的汽球，赶场的时候，他拉着姐姐的手，看着别的小孩手里的气球，羡慕得要命。但他知道，家里穷，买不起。奶奶的那场病把家里的经济完全拖垮了，借了不知多少外债，最后奶奶还是走了，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孩子玩。那次赶场回家，感觉路老远老远，怎么也走不回家。姐姐催促他走快点，他跟丢了魂似的，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心里极想要一个气球啊。突然，他看到田埂那边居然飘来了一只粉红色的气球，他真的喜出望外，迎着那气球追去，他快要接近那气球的时候，“砰”的一声，气球爆裂了，对面也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孩，那小孩一看气球破了，不依不饶，非要赵小赔不可。赵小急红了脸说不是自己弄破的。两个小孩子拉拉扯扯着居然闹到赵小的家门边，姐姐在一旁着急地不知如何是好。后来，父亲回来了，狠狠地责怪了姐姐，怪她不好好照顾好弟弟。父亲又跑到场上破费买了两只气球，一个赔给了那小孩子，另一个给了赵小，赵小拿着气球，看着委屈的姐姐，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赵小年纪越成长，越来越讨厌这种形式的聚会。他感觉自己是孤独的，与外界格格不入，即使胸中有话也不知跟谁说。他有自己的思想，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就是不愿意和人交流。以前他还愿意跟姐姐说说心里话，自从姐姐出嫁后，他感觉也跟姐姐有些隔阂了。妈妈说他是越大越来越内向了。父亲花了大钱，安排他上了县重点中学高中部，还有一学期就要考大学了，学校本已放假，他可以早点回家的。同学几乎都回家了，他不愿回家，他怕见到妈妈。

　　放假前几天，他去新华书店购书，准备买些书带回家假期看，当他捧着几本书从书店出来，意外地碰到了他的父亲。将近一年未见父亲了，他并不惊喜，取而代之的是吃惊，因为父亲正亲热地搂着一个陌生女子迎面走过来，赵小赶紧退后几步，闪进路边的一个蛋糕店。透过玻璃门里看着两人走过，赵小的心收紧了，强烈的不安萦绕心头。

　　回到宿舍，他掏出手机给家里拨了个电话。

　　“妈，是我，小小。”

　　“什么时候回来啊？”

　　“还有一周。妈——”

　　“那好啊，你爸打电话说也快从北京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可得好好聚一聚了。”

　　“……”

　　“怎么不说话啊？”

　　“妈，就这样吧。今天出去晒太阳了，有点头晕。”

　　“注意身体，去休息吧。早点回来。”

　　他一想起下午的情景，真不敢想象回家如何面对妈妈。妈妈是疼他的，父亲也是极疼他的。上次他看到同学几乎都有了新手机，父亲打电话到宿舍的时候，他吞吞吐吐地说想要部手机，几天后，父亲从卡上打来两千元钱，让他自己去选部自己中意的手机。自从到县城里就读后，学费生活费不比在镇里中学读走读了，赵小本身不乱花钱，但每次没钱向父亲开口的时候，父亲总是及时将钱打他的帐号上。

　　如果他不告诉妈妈，内心很自责，觉得对不起妈妈；如果告诉了妈妈，又出卖了父亲，家里肯定是一场免不了的战争，一个家庭可能会解体，那是赵小最不情愿看到的结局。内心的挣扎，矛盾的交织，整个晚上他都难以入眠。他怨恨地想，父亲呀，父亲，你为什么要做对不起妈妈的事呢？

　　他想起奶奶大病之中，父亲一个人在奶奶床前服侍着，端屎端尿，擦身洗衣，任劳任怨，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直到几个月后奶奶安祥地走了。父亲后来也因为劳累大病了一场。村里没有人不对父亲的孝道啧啧称赞。赵小觉得那时虽穷困，但一家人在一起的那种和睦，温暖人心。

　　奶奶去世后，面对一贫如洗的家庭，父亲决定跟同村的二叔一起去外地打工，几番折腾，流落到了北京，先在建筑工地上打工，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得以承包了一个小小的工程，让父亲淘到了打工生涯的第一桶金。父亲从找建筑工做，到承包建筑工程，慢慢的，父亲的北京的事业也越做越大了，钱也越赚越多。

　　赵小现在还清楚记起父亲第一次从北京回来的情景，父亲带了好多好多的东西回来，吃的穿的，有些东西赵小连想都不敢想，还有些东西见都没见过，父亲和蔼地看着他，让他吃，让他试新衣。他看了看旁边的姐姐说：“我姐呢？”“都有都有。”赚了大钱的赵大富，是相当的大慨。

　　他还是决定捱两天再回家，他一进家门，就看到妈妈和姐姐在说什么，一见他回来，两个止住了谈话，他觉得气氛不对，放下包就问：“姐姐怎么了？”“没什么。”妈妈说。“我刚才明明看到姐姐在哭啊。是不是李家的人又欺负我姐了。”赵小觉得很气愤。妈妈说：“没有了。”姐姐也笑笑说：“真的没有的事。现在你姐哥对我还是挺好的，对了，你期末考试考得如何呀？”他看到母亲无奈的眼光看着姐姐，明白姐姐平日里肯定也受了不少委屈。

　　赵小的姐姐出嫁得早，嫁给了同村的李天明。这门亲事父亲一直反对，但执拗的姐姐非得嫁给喜欢的李天明。哪知道结婚后李天明暴露出他本来的丑恶面目，可以说是五毒俱全，有一次赌输了竟然拿姐姐撒气，动手打了姐姐。一个亲戚来学校看赵小时他才听说这事，赵小非常气愤，这个从小疼他的姐姐在他心中位置相当重要。他下午课都没有上，直接坐车跑到姐姐家想找李天明算帐。不是姐姐拼命拉着赵小，赵小真的想狠狠揍李天明几拳，即使他打不过他，他也得打，才算出口气。事情过后赵小却受到了父亲的厉声责骂，骂他不该多管闲事，姐姐的事自然由爸妈和姐姐自己处理，他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其它的事他不要插手。赵小也清楚，父亲一直不怎么喜欢姐姐。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姐姐。难道真的只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做怪吗？

　　相对于打扮越来越年轻的父亲来说，赵小这次回家明显感觉妈妈又老了许多。他根本不敢跟母亲提在县城看到父亲的事。他无法想象，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连自己都这么痛苦了，他不能再让母亲也一起痛苦。

　　过了两天，父亲也回来了，依旧是满面春风。他说刚下飞机，又坐高速到县城，最后再转车回新生，还是相当辛苦的。赵大富对赵小喧寒问暖了几句，又转过头去喝斥了姐姐几句。赵小更没有什么话跟父亲说的了，以前总是跟父亲有说不完的话。他只有一个人回到房间里闷起头看书。

　　现在在别人的眼里，他们一家是幸福的。赵小想。去县城读书前，赵小的理想就已经确定，考北大，现在父亲在北京做事，也好照应。而且他是以父亲为骄傲和榜样的，但现在，父亲的形象在内心却轰然倒塌。甚至他都有点恨父亲了。但他却觉得自己一点资格都没有去干涉父亲的事。以前可能他感觉得到有些幸福吧。但现在赵小分明感觉到了痛苦。别人越是觉得他们幸福，他就越觉得痛苦，不可言说的痛苦。他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妈妈，正含笑听着酒桌上的男人聊天，又不时跑到厨房张罗着，端来热汤热饭，赵小心里涌起一阵悲哀。

　　“小小，再去开几瓶啤酒。给叔叔伯伯们满上。”大富吩咐赵小。赵小“哦”了一声，起身去开啤酒。“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这么害羞，象个大姑娘似的。”赵大富对着亲友们调侃着说。“是啊，小儿，象你这么大，你老汉都已经结婚生娃儿了。”二叔也开玩笑似地对赵小说。赵小抬起头，将头发往后掳了掳，勉强笑了笑，真的有几分羞涩。他将开好的几瓶酒放到了亲友的面前，并没有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顺势走出了屋子，在院子里透透气。

　　屋子里相当热闹，飘散着酒气。院子却有些安静，赵小抬头看看蓝天，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这时，姐姐提着大包出了门，母亲也跟了出来，看到赵小站在院里，姐姐说：“小儿，姐姐家里还有点急事，要先回去了，你自己好好在家里玩啊，过几天到姐姐家来玩。”这个春节，姐姐一个人回了娘家，姐夫哥一个电话也没有。望着姐姐远去的背影，瘦小孤单，赵小心里感觉有点凄凉，我的好姐姐啊，真的希望你幸福！赵小心里暗暗地祝福。

　　“小儿，不吃了啊？进去再陪陪叔叔伯伯喝酒嘛。”母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摇摇头说：“我不想喝了。再喝都醉了。”要是真的有一种酒，喝了常醉不醒，那人世间又哪儿会有这么多烦恼和痛苦呢，赵小自嘲地笑笑。

　　屋子里不知是谁在说：“大富，现在发了大财，可别学有钱人一样包二奶哈。”“哪敢啊。就是我敢，你嫂子也不会饶了我啊，哈哈。”赵小听得出，是父亲的声音。他心里“格登”一下，又开始乱糟糟的，父亲搂着那女人的身影，又在心底摇摇晃晃。

　　晚上，赵小没心思再看书，在自己房里收拾自己的行李，父亲过来。“什么时候回校？”“我想明天就走。”“明天？这么快啊。”“是啊，我想先回学校再看看书。”“小儿，放假我看你都玩得不怎么开心。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给爸爸说说看”“……。”

　　“爸——”他扬起头。望着父亲。

　　“啥事？”记忆中，现实里，父亲都是那么可亲。只是，父亲你的心变了吗？真的变了吗？赵小在心里问。

　　“你——你要对妈好一点。”话说出来，赵小觉得自己很无力。“还有姐姐，她对人那么好。你不要那样子对她。”尽管很无力，但赵小面对父亲，还是说出了他闷在心里了许久的话，他望了望父亲，希望父亲会懂。

　　“嗯，你要安心读书，考个好大学，为我们家争口气，其它的事你不要操心。”父亲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那一刻，他脆弱得想哭。

　　春节过后就是春天，春天来了，会不会还象冬天一样，如此阴悒呢？返校的头一天晚上，赵小躺在床上睡不着，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着。后来，他果真梦见了春天。

又又

以前这篇在中财论坛贴过的,这次做了修改和调整,请版主和文友们指正

邱天

小小幼小的心灵，又能承受多少这样的阴影呢？

问好又又，喜欢您的小说。

叶柄

感动而伤感。

田瞳

很欣赏作者选取的叙述角度，人生就是这样怪异而又无奈，生活中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污泥。不过感到小说还是不够厚实。

又又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8-11-24 08:41 发表
小小幼小的心灵，又能承受多少这样的阴影呢？

问好又又，喜欢您的小说。

谢谢邱版了.

又又

原帖由 叶柄 于 2008-11-24 09:41 发表
感动而伤感。

最近很少看到叶兄了,在忙吧?呵呵,问好.

又又

原帖由 田瞳 于 2008-11-24 14:49 发表
很欣赏作者选取的叙述角度，人生就是这样怪异而又无奈，生活中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污泥。不过感到小说还是不够厚实。

多谢田老师的意见!

天下为公

感动的文字，学习！

又又

谢谢你的支持哈。

蒙正和

这篇作品很不错嘛！

又又

谢谢蒙正和！

又又

谢谢霍名夏热心细致的点评

袁和鲁

在这里见到老乡,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