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见鬼

孙香汗

　　　　　　　　　　　　　　　　　一
　　
　　丁丁拉着她到树林里去，秋月凉而凉风轻。

　　她的手指枯瘦而坚硬，有树枝的质感。走过草坪的时候，丁丁感觉她整个人都飘了起来，白色连衣裙内空无一物，像一只挂在他手臂上的塑料袋。

　　他回过头看她时，她正仰起头来，夜色中他的脸是青白色的。她看着他笑了，有喜悦的羞涩。

　　丁丁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低下头去。她的脸滚烫而阴凉。

　　明亮的路灯光穿过一根根笔挺的树干照过来，在阴暗的树林中剖出一条条光带。树林外偶尔有人走过，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树林暗处是孤独而永恒的虫鸣。她低头站着，全身散发着一种幽幽的光辉。

　　就在这里掐死她吗。丁丁想。


　　丁丁在街上走的时候，非常希望有个人从背后冒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这个世界非常的不真实，你可以从中穿过而不粘染什么。丁丁遥遥地看见一个熟人，确定他还没有看见他。丁丁立刻一个敏捷的转身，像打了一鞭的陀螺，转入黑暗，转出他可能的视线。熟人有时是进入眼睛的沙子，必须赶快抹掉。

　　丁丁上楼的时候，有种异样的感觉，楼道的暗处好象有什么东西在等他。楼道里没有灯，没有人愿意装灯，即使有人装了，开关也装在室内。每个人都那么聪明，因为躲入黑暗是多么安全。

　　丁丁揿亮手机，楼梯在橘黄色的光晕中晃动起来。丁丁低着头走到三楼转角时，觉得头顶有些异样，抬头一看，有个人吊在那里。

　　丁丁的腿一软，——是件血红色的雨衣挂在门口的牛奶箱上。它的皮肤非常的润滑光洁，跟她一样。她，空荡荡的，好象居住在衣服里的灵魂。他把手伸进黑黝黝的雨衣帽里，是的，她张大嘴，就这样空荡荡的，她的脸不见了，只有那洁白的轮廓，你的手指可以顺着滑下来……冷冰冰，硬邦邦，方方正正的牛奶箱。

　　他走到自己家门前，开防盗门的时候，突然又猛地意识到他的肩膀，是的、是左肩膀，一拍，猛的一拍，谁突然冲上来，很高大，猛的一下。丁丁转头，对面邻居的门关着，楼道黑黝黝，能看见隐约的梯级和扶手还有一株盆栽。丁丁打开门，冲进卧室，从床头柜抽屉里拿了把小折刀塞在裤袋里，然后又走出来关门。

　　他洗头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泡沫流进眼角，灼灼地烧痛。有一会儿，他停下来，静静地站着，等待左肩膀被猛的一拍，是的，右肩膀没事。

　　睡觉的时候，他把左肩膀抵在墙壁和床板的夹角里。他未尝不曾想到墙壁里会伸出手来，他还想到他脸颊紧紧贴着的枕头，正是死掉的她的肚皮。他开着灯睡。

　　不知道有没有睡着过，他突然看见有一张巨大的脸像一朵沉重的云直压下来……他尖叫，他的书桌，他的衣柜，他的电视，他的台灯都沉默着。他抱紧床毯，窗帘很忠诚地把黑暗挡在外面。

　　他用腿勾过裤子，从裤袋里摸出那把刀，把刀刃亮出来。他觉得有些安全了，这时他看见他的电视机，他的阴沉的电视机很古怪地蹲在对面，它里面有一张床，床上有一个人。

　　他只好拿起一条凳子把它的脸砸烂了。她说过，深夜不能看见影象，那是自己的灵魂。


　　“我杀了一个人，”丁丁说，“……我杀了一个人，我把她掐死了……我把他拉到我们的树林里掐死了，她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她简直一点反抗都没有就被我掐死了！……老有个人要来拍我肩膀，等我一转头，一转头，他就……他就……”

　　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他就他就，他就什么呀，写剧本么，怎么把自己先吓着了……”她拍着他的肩膀说，“是这样拍吗，啪啪，啪啪……你拍不拍呀，我这样拍，拍你……”她笑着。

　　“我怕呀，”丁丁说，他把头拱到她怀里的更深处，“我就怕你这样的女鬼啊，假装很温柔……绮丽”他叫道，“……我老在想最亲密的人是异物变的，这才是最可怕的……我刚才真怕拍我的手不是你的……你会不会觉得其实你抱的人不是我啊……”

　　绮丽看着他，作出很害怕的样子，吐了一下舌头说：“啊，我好怕啊……你还想吓我呀。”

　　丁丁一动不动地伏在她胸前，过了一会儿说：“你的心跳怎么这么慢……嘭……嘭……嘭……像一个老鼓手，像几层远峦几声钟……”

　　绮丽慢慢滑下身去，把脸贴在他胸口。“你的心跳怎么这么快呀，嘭嘭嘭、嘭嘭嘭，像马蹄，像急雨……”

　　丁丁抚摩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要是人能控制自己的心跳该多好啊，像闹钟一样，有一个按钮，玎玲玲嘭嘭嘭、玎玲玲嘭嘭嘭，多么热闹，厌倦的时候，手指一揿，就可以把心跳揿灭，沉入无边无际的寂静中，该多好啊……按钮装在哪里呢，乳头，咯吱窝，耳朵，鼻子，肚脐还是舌头……”

       　　绮丽腾地坐起来，瞪着他。她说：“你怎么了？”她去摸他的额头。 “你故意在耍我是不是！？”绮丽笑起来，打他。他懒洋洋地躺着，漠然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累着了，太入戏了是不是？”

        　　丁丁的嘴角浮起一丝疲倦的微笑。“跟戏没关，跟谁都没关……厌倦，你知道吗绮丽，厌倦……”

       　　 “厌倦什么！？”

      　　 “一切……如果我找到我厌倦什么，我就解脱了，你知道吗，就是这种无病呻吟的莫名其妙的像鬼魂一样的厌倦！厌倦！对一切的厌倦！才要人命！才要我命！”

      　　 “包括我……你也厌倦了。”

      　　多么愚蠢的问题呀，是我厌倦了，“对一切”，这还关你什么事。“我们回家吧。”丁丁说。

　　　　　　　　　　　　　　　　　二

       　　眼前是一片后脑勺，随着汽车的晃动不断地磕着椅背，这种单调的虔诚的统一的重复，一定具有某种崇高的神秘的意味，而那个唯一可以看见的后背，它要带领我们去哪里，你想过吗，你想过这些问题吗，你是否嗅见生活对你的暗示，如果你睁开眼，你可以看见生活中到处是象征……是，我们是生活在土地上，我们的脚踩着并逐渐陷入泥土，但我们的额头，如果你记得仰起头来，我们的额头碰着蓝天。

      　　“我们是骄傲的小孩，到处奔波，然后死亡，——窗外是飞驰的积雪。你知道这诗是谁写的吗？”丁丁看着车窗外说，“谁写的不重要，主要它是写给我们所有人看的，骄傲的小孩，到处奔波，然后死亡，积雪，飞驰的……你看，绮丽你看，车窗外的大地是多么愚蠢啊，它跟着车跑，使劲地转身，想看见自己的后背……这傻瓜，准要摔个大跟斗。”丁丁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后脑勺都转过来了，变成眼睛，黑黝黝地对着她。这种疯子，该抽他一大嘴巴，再揣他一脚也不解恨。

      　　下车。

      　　“我的家往东在走五百米就到了，你闻到饭响了吗，说不定就是我家传过来的，我妈做的韭菜炒蛋不错，我嫂人长得白白胖胖的像根豆芽但烧菜不行，连我哥也嫌，所以他们让我妈和他们住一块的新房呢，我妈天天都有菜烧，他们给我留了间房呢，我不想回了，我们就找家旅馆住，我哪儿就让老鼠住去，宽敞，多生几个崽，不分房，四世同堂多热闹……”


      　　 “这鬼店不行，那几个女的脸白森森嘴红刺刺的……”

        　　“人家化了淡妆。”
  
        　　 “走路不带声！”
      
        　　“铺着地毯呢。”

       　　“干嘛对我们阴森森地笑。”

      　　 “微笑服务。”

       　　“走廊怎么这么暗啊！”

       　　“层低窗小，旅馆都这样！”

      　　 “厕所里怎么有声音，滴答滴答，滴血！天花板……楼上死人了！谋杀！”

      　　 “水龙头没关好！”

       　　“谁在敲门……半夜了！”

        　　“我打了电话，叫服务员买耳塞给你！”

       　　“什么声音！？呼呼，谁！？”

       　　 “你自己的呼吸声！”

        　　“窗帘后面有人！有人！”

        　　“是衣架！”

        　　“我不在这鬼旅馆住了！鬼……一帮女鬼！”

      
        　　他们到江边的一座公园里。绮丽架着他。他像是酒醉了，拼命地想跑，仿佛旅馆的女鬼会冲出来拉住他。
     
      　　 他们坐在地上。这是一间花房吧，铁闸门关着，走廊上是各式各样的花木的阴影，它们散发着香味，像一群女人。

       　　绮丽挨着他坐着，拉着他的手臂。
   
      　　丁丁的鼻子闻到她的香气，这是他的花朵，可以一晚一个香味，也可以一辈子一个香味。走廊外面的泥地上积了几个水洼，多换上几个角度看过去，它们会突然闪出光来，像一只只诡秘的眼睛。更远处的大江，如同一块沉重的黑布，纵身跳下去，它会托住你的背，穿过黯淡的月光和花香，送你到远离这里的远方。

       　　“有点冷啊。”绮丽说。

       　　丁丁搂着她。“绮丽，我好想就这样坐下去，我很累，我们就这样坐下去，不要分开，也不要再站起来。”

      　　绮丽转头看着，她的眼睛闪着光。她突然抓起他的手掌狠狠地咬了一口。

      　　丁丁尖叫起来，像狗一样去舔伤口，一股咸腥的味道。“你把我的手掌咬破了！”丁丁惊叫道。他看见她唇齿间有几缕血丝，在幽暗的月光下竟是格外分明。丁丁忍无可忍地说：“……你嘴巴上有血！”他忍不住要把她推开。

       　　她舔了舔嘴唇，笑嘻嘻地说：“风大，嘴唇裂开了么……看你吓得，我会把你吃掉呀，还这么怕痛。”

      　　“吸血鬼……你像吸血鬼！”丁丁说。

      　　“你说什么！？”她气呼呼地盯着他。

     　　 “吸血鬼！”丁丁尖叫道。他站起来飞快地跑掉了，最后连“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绮丽也听不见了。（续完）
2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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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萍

你写的时候有没有感到背后凉飕飕的？hiahia。。。。。。。。。

孙香汗

最初由 陈萍 发表
你写的时候有没有感到背后凉飕飕的？hiahia。。。。。。。。。

如果你看时有这样的感觉，那我就满足了，haha……你好

李幼谦

是有些鬼气。

无色

怕怕~~~~~~~续什么时候能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