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女人们（１）

顽主

　　鼓嘴

　　若是在十二年前，我是不相信命的，我指的是鼓嘴

　　鼓嘴是个好命丫头，十二年前的中午，她从我的家门前走过，皮鞋的尖底敲击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嗒嗒。鼓嘴很好看，身材苗条，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邻居们背地地都喊她鼓嘴，其实她的嘴巴，只是有些撅，好像要把红唇送到你面前，让你怦然心动。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鼓嘴姓甚名谁，那年，我是暂住在城西的，我的左邻右舍都是工人，俗话说的大老粗。他们没有文化，爱开粗俗的玩笑，聚集在一起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灌集村小的李老师，外表挺斯文，打起老婆来也是劈头盖脸的。一排人家中，只有鼓嘴的男人对老婆好。

　　鼓嘴的男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留平头，戴着金丝边的眼镜，他和鼓嘴都是县城铲运机厂的职工。说到铲运机厂，城西的人没有不知道的——铲运机厂发国难财。寻常年份，铲运机厂的生意冷冷清清，98年长江大水，离县城八十里外的大湖也差点溃了堤坝。大水一退，来拖铲运机的汽车排成了队。可惜好景不长，第二年，水利工程停歇，铲运机厂的生意就又萧条了。

　　鼓嘴和她男人的收入都很低，每月二百来块钱，除掉吃喝穿用，就所剩无几了，为了补贴家用，每天下班后，鼓嘴的男人都到大马路上摆个修车摊，给来往的自行车，三轮车补个胎，整整条。左邻右舍都说，那鼓嘴真是个享福的命哟，瞧她男人多辛苦，下了班还不得闲。不得闲的还有鼓嘴的婆婆，那个精瘦的女人给环卫所做活，穿着黄马甲扫马路，拖垃圾。

　　鼓嘴一回到家，就抱着她的一岁儿子，他的婆婆烧水做饭拖地，手脚麻利，不用鼓嘴伸一下手。假如鼓嘴不在家，邻居们一准议论鼓嘴，李老师的老婆说：鼓嘴多享福啊，抱个娃，啥事都不做了。另一个就把头凑过来，是哦，看她的男人多辛苦，谁找到这样的女人谁倒霉。鼓嘴肯定是知道别人说她闲话的，她把头昂得高高的，好像一只骄傲的山雀。鼓嘴每天这么嗒嗒地从邻居家门前走过，就好像巡游示威似的，邻居们会说，臭美啥呀，嘴巴鼓得像个秋葫芦。

　　其实，也不怪鼓嘴的，她家在那一排的最里头，出来进去必须打邻居家前过，鼓嘴又是个爱美的女人，穿皮鞋的，所以嗒嗒响。邻居们都说她丑，她打我门前过的时候，我瞥了两眼，恰好她朝北望了，这一望还我给看糊涂了，鼓嘴很漂亮呀！“一双瞳人剪秋水”，那身段，那腰肢只能用窈窕来形容了，而且，……，她的嘴巴也没鼓。

　　我想，那些邻居多半是嫉妒了，尤其是李老师的老婆，经常挨打，一比较出高低，当然要说鼓嘴的男人好了：“有这么好的男人不体贴，鼓嘴这女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过，我那时，也认为鼓嘴这个女人不像话，你干吗不做事，瞧你的男人累的够戗，下了班还得干活。所以我呀，以后找老婆得费点思量了，恩——，不能找鼓嘴这样的，女人都有些懒，如果太漂亮了，赛西施，那娶来了只能供着、看着，也不能找李老师老婆那样的，自个儿不好看，空着就说别人的闲话。

　　鼓嘴就是这样好命，别人议论算什么，一群女人家吐沫星子多，她又不跟她们过日子，只要自家的男人疼她，就行了。我在城西住了一年多了，就搬走了，临走的时候静悄悄，邻居们没一个惊奇，他们都知道我是暂住在红莓区，早晚得离开，只有隔壁的老太婆，可能是闷得慌，瘪着嘴说，去哪里啊？我往车上装家具，大声地喊，去东边。老太婆把手招到耳朵上，问，去哪里啊？

　　我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去红莓区，前年秋天，我去灌集乡政府恰好遇见了村小的李老师，两人寒暄，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鼓嘴身上了，李老师说，哎也，那女妮子真是好命……，我接过话头说，是呢，家务活都让男人给包了，他男人疼她，从没动过一手指头。我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李老师倒没注意，他挥了挥手说，不是那意思，鼓嘴他男人中了奖，50万那！一家子都搬走了。

　　我说，哦，那可真不少，也不修车了？
　　李老师说，废话，有了钱还修那玩意干啥？
　　顿了顿，他又说，咳，其实那张彩票，是我替他代买的，我填的数字，买回来就给了他，谁知……。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事真不好说，一人一个命。
　　其实，我是不信命的，当时只是为了安慰李老师。

　　回家以后，我发现自己有些改变，……，现在我相信命运这个说法了。

　　二  李老师的女人

　　在红莓区，李老师绝对是个异类，李老师是灌集小学的，平日里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打领带。可脸上总像有洗不净的灰尘，黑黑的透着几分土气。我在城西暂住的那年，李老师提拔做了村小的副校长，忽然找到了做官的感觉，出来进去架子端得足足的。

　　李老师的女人在纺织厂挡车，是灌集人，与李老师同乡，两人有一儿子李瓜，特调皮，拖鼻涕，每回考试成绩一下来，就听见李老师喝斥儿子，怎么那么没用，才考了九十几分？那意思不像是训斥，倒像是向邻居们炫耀，可李老师说着说着，就扬起巴掌要扇李瓜，他的女人慌忙把儿子拉到身后。

　　李老师不仅对儿子凶，对女人也很凶，动辄打骂，凶过了再来哄，买一件花衣服，生日时送一束花，那女人心里美滋滋的，自个的男人多浪漫！李老师只对一个人不凶，那就是他的干女儿小菊子。

　　小菊子是灌集队长家的丫头，李老师刚做村小校长那会儿，酒没少喝，与大队的干部常接触，一来二去，就熟悉了，有一回在酒席上，队长说，李校长，你的命好啊，有个儿子。李老师说，儿子有啥好，调皮得要命，还不如闺女。队长说，别吹，你那不是心里话。李老师喝多了两杯，说做梦都想要个闺女呢。队长顺水推舟，要把小丫头送给李校长做干女儿。这李老师一口就应承了。领了干女儿回家。

　　小菊子读中学了，是在县城的镇中学，队长的算盘拨得精，小菊子认了李老师做干爹，在县城也就多少有了个照应，而李老师呢，他能当上那个芝麻大点的校长，也亏了队长出力。李老师对小菊好，他给自个的老婆买衣服，是哄老婆的时候才买，给小菊子买过新衣服，是过节的时候，他从来不给儿子李瓜买新衣服，他总是说，小孩子家要穿那么好干啥？学习好就行了。有一次，李瓜与同学疯，把校服丢在了镇小学，回家后，李老师见儿子没穿校服，又听说与同学疯了一身的汗，马上跳起来，一连抽了儿子四个耳光，打得儿子哇哇哭。

　　李老师这样偏心，女人少不了怨气，日子久了，她就神神道道了，怀疑男人的用意。怀疑也罢了，可李老师的女人话多，偏偏要讲。家里没人的时候，她与邻居拉呱，讲着讲着，讲到小菊子，心里窝了一肚子的气，小菊子不好，不懂事，讨债的鬼，她越想越气，生男人的气，于是又讲她的男人，男人脑子不好使了，拿钱不多穷烧包，非要认个干女儿，自个的亲儿子不疼，疼外人的种。邻居便笑着劝她，李校长也是好心，爱面子呗。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呸，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小丫头也十三四岁了……。

　　这话，一旦说开了头，就毫无顾忌了，每回女人受了李老师的气，或者看到儿子又被男人凶，心里不是滋味，看着男人凶神恶煞，又不敢多说什么，待到男人去了灌集，就在聊天时说：死鬼，做什么不好，偏要领个贱丫头回来，我中班时，家里也没别人的。邻居听了，抿着嘴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壁，李老师不知怎么从别人的闲聊中猜着几分，那黑脸成天阴沉着，拉得比驴脸长，一回家，好像家里的所有人都招他烦，桌子椅子都碍他的事，没个好声气。
　　那天，他又冲着李瓜发火，打得儿子鼻涕眼泪一齐流，女人不让了，你就偏心，只喜欢那死丫头。李老师正找茬，马上转向女人，谁偏心了，队长家的孩子，我能狠么。

　　鬼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
　　你就喜欢那丫头。

　　李老师跳了起来，抓住女人的头发，打了两下。女人使劲挣脱了，叫道，你有种今天就把我打死。

　　李老师骂，我就打你。摸了柄铜勺在手里。女人扭头就跑，男人在后面追。
　　邻居们听见了，都出来了，截住李老师，夺下他的勺子，两口子好好过日子，犯得着么。

　　李老师气呼呼地，烂女人，成天乱嚼舌头，这日子怎么过？
　　那边，女人也被人拦着，披头散发的，大声说，家里一个霸王，成天凶巴巴。

　　男人说，不过了
　　女人也说，不过就不过，一拍两散。

　　到了晚上，两人都不说话，李瓜和小菊子看气氛不对，也不敢多说话了。
　　第二天，两人还不说话。
　　第三天是星期一，小菊子去了镇中学，李老师搭车去了灌集。

　　转眼又是星期天，李瓜的生日，女人上街给儿子买了双新鞋子，革面塑胶底，女人让儿子试试合不合脚，儿子说刚好，女人蹲下身子，按了按儿子的儿子的脚趾头。
　　挤不挤？
　　儿子说不挤


　　女人又让儿子抬脚，看鞋子跟不跟脚，看到了儿子小腿上的疤痕，有儿子调皮时跌的，也有男人用小竹竿抽的。
　　女人的鼻子忽然酸涩涩的。待她站起身子，李瓜看到女人的眼睛噙着泪水。
　　李瓜问，妈妈你怎么了。
　　女人摸摸儿子的头，没什么。

　　小菊子没回来，中午吃饭的时候，李老师赶回来了，手里提着个蛋糕，小小的，笑嘻嘻地对儿子说，给你。
　　儿子接过蛋糕。李老师像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抽出一个纱巾。对女人说，这个样式颜色都不错，给你。

　　女人说，我的东西，不用你买。
　　男人愣了一下，说，我以前脾气不大好

　　女人不说话。
　　男人接着说，队长遇见我了，他说下学期让小菊子住校。

　　女人说，这样做不好
　　男人说，怎地不好？红莓区离镇中学也很远，下学期小菊子升初二了，来回跑耽误学习。

　　新学期开学那天，女人给小菊子买了个新书包，李老师送小菊子去了镇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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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好文笔，写人叙事颇见功夫。这里只发出开头两节，期待下文。不过，如果是中篇，请发在连载频道为好。

顽主

原帖由 田瞳 于 2008-12-8 20:38 发表
好文笔，写人叙事颇见功夫。这里只发出开头两节，期待下文。不过，如果是中篇，请发在连载频道为好。

谢谢阅读！

陌笛

语言好。期待下文。

邱天

语言很不错。
是连载么？发连载频道去，邱天期待中。

顽主

原帖由 陌笛 于 2008-12-9 08:12 发表
语言好。期待下文。

xiexie !

顽主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8-12-9 13:25 发表
语言很不错。
是连载么？发连载频道去，邱天期待中。

感谢！以后一并发去

雪落梅花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8-12-10 21:00 发表
　　第一次读作者的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立刻能够感觉到作者的文笔不错。有东西。
　　内容描写也好，很生活，因此读来颇有兴致。
　　通篇读罢，语言地道。

纯粹的文字，颇见生活底蕴及文字功夫，严重喜欢、欣赏！

西夏楼兰

提上来，欣赏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