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与死者

田瞳

　　乡镇边沿有一片沙枣林。林子深处，长眠着一位年轻的老师。老师的坟很大，因为常常有学生来看望他们的老师，来了就往老师坟上添土，那坟就愈来愈高了。


　　是秋天了。一场风过，天空落下丝丝细雨。秋风秋雨里，有一个年轻人走进沙枣林，来到那座坟前。“李翔，今天是你的周年了……”一句话未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年轻人和坟里躺着的人是同岁的老师。他们的学校就在沙枣林外几里远的乡镇上。那学校是离县城最远的一所乡村中学了。


　　一年前的这一天，放学的路上，几名学生从沙枣林边走过时，林子里突然闯出三个歹徒。学生们惊叫着又向回跑，有两名跑得慢的女生被歹徒劫进了沙枣林里。几分钟后，学校里三名年轻老师得到消息，疾速奔向沙枣林。歹徒见有人赶来，竟恶狠狠举起了刀子，跑在最前边的李翔老师刹那间倒在了血泊里。


　　李翔老师的鲜血滋润了沙枣林。


　　死去的英雄被追认为烈士，另外两名活着的老师也被誉为英雄。


　　然而，年轻的老师心里最清楚，他并不是英雄，他不够格。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县上领导来慰问，公安部门来调查，报社记者来采访，电视台来摄像，他一遍遍地说，我不是英雄，真的不是……但是没有人听，人家反而说他谦虚。因为他确实冲上去了，他们三人一起冲向沙枣林，赶跑歹徒，解救出了两名女学生。可是，事实上那时他还没有跑到跟前，他慢了几十步……


　　那时李翔就像一支飞箭，匹马单枪冲上去，歹徒的刀子霎时划出了血光！


　　就差那几十步。更糟的是，偏偏在那节骨眼儿上，他脚底下不知绊住了什么，竟然一个跟斗栽倒在地上。等他跳起来时，又看见另一位老师也在旁边爬着，真见鬼了！就在那一刹那间，李翔倒在了血泊中。


　　这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疼。他怎么就在生死关头绊倒了呢？那一眨眼间，歹徒已刺倒李翔，立时就惊恐逃散，无影无踪……他没能冲到跟前。而人家却说他是英雄。又是登报纸，又是上电视，又是开大会表彰奖励。如果大家知道了他在紧要关头绊倒了，还会说他是英雄吗？


　　更为奇怪的是，在他绊倒的瞬间，不知为什么，另一位同伴也趴在地上了，这是怎么回事？三个人趴倒了两个，李翔一人冲上去，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如果不是那样，李翔可能就死不了。


　　李翔死了，两个趴在地上的人却成了英雄。


　　那时候，一个新的学期才刚刚开始。因为出了那件事，学校里忙忙乱乱热闹了好多天。那些日子里，年轻的老师觉得自己就像在大海波涛里一样，一个个浪头冲得他喘不过气来，就没个平静的时候。


　　事情过后，终于平静下来，在一个星期天，他们两个活着的老师一起到坟上去看望李翔。这是李翔死后，两人第一次重新面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走进沙枣林，又到了那天绊倒的地方，他沉重的脚步走不动了。这儿的沙地上还隐约残留着他倒下的痕迹。他凝目察看，到底是什么把他绊了一跤？看不出来。他又转头望向旁边，盯着同伴趴倒的地方。他说，那天你怎么也跌倒了？同伴说，我看见你趴下了，心里一紧张，就也跟着趴下了。


　　啊？他的心口猛地一震，霎时怔呆了。原来是这样啊……


　　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他还能说什么呢？怎么也没想到，同伴竟是因为他的跌倒而趴下的！他跑过去扑倒在李翔坟上，刹那间泪如涌泉。李翔啊，你就是这样死在了歹徒的刀下……


　　再过几天后，政府的奖励正式下来了，两名英雄每人晋升一级工资。


　　他顿感脸红心跳，再也无法平静，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在折磨着他。那个晚上，他走进了校长的办公室，告诉校长说，那件事情闹错了，他们两个活着的人不配受到奖励。


　　校长一笑说，这是怎么啦？你们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一齐冲上去了，这本身就是见义勇为的表现啊。


　　可是我们并没有赶上，而且，而且……就在那会儿我绊倒了，没赶到跟前，何老师他，他也跟着我趴下了……


　　啊？校长的眼睛一下睁大了，从他异常严肃的神情上，可看出他内心里的波澜。校长沉吟良久，很为慎重地说，这件事已经做过结论了，我看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什么也不要说了，好不好？奖励决定是上级领导作出的，这也是我们学校的荣誉……


　　那个夜晚，他一夜未能入眠。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遍遍地想着，这算什么事呀？在危急关头，面对歹徒的刀光，李翔献出了生命，而他们呢？他们就这样享受李翔用生命换来的成果吗？


　　第二天，他又请假进城，走进县教委大院，十分坦诚地向教委领导说明了他的来意。领导很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述说，长长地“噢”了一声，略感惊诧地望着这个青年教师，停顿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地问了句，耿老师，你不愿意长工资吗？他没想到领导会这样问，脸一红，激动地说，如果我也挨了一刀……


　　领导神情严肃，沉稳地做了一个手势，很有分量地说，这件事已经上报到省厅，报纸上登了，电视里播放了，已经向社会宣传出去了，如果再说别的话，你想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啊？接着，领导从办公桌后面移步出来，迈着稳步走到他的面前，十分亲切地说，好老师啊，这不仅仅是你们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整个教育事业的骄傲。我们教育界多出几个英雄不好吗？


　　他不知说什么好。领导温和地拍着他的肩头，面带笑容说，好了回去吧，别再计较什么跑快了跑慢了。


　　他一言未出回到了学校，从此变得沉默寡言，每天一放学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整个像是换了一个人。


　　日子飞快地过去。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一个新的学年又开始了。这时候从上边来了一纸调令，新学年提拔两位英雄老师分别担任另外两个中学的副校长。


　　恰好又是秋天了。光阴就是这样的快，从秋天到秋天，整整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间，死者已长眠在地下，而活着的人又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


　　新学期开课了，那位同伴已到新学校去赴任，离开了这里。他却没有走，他拒绝接受提拔，只愿留在这个学校教他的学生。


　　秋雨沙沙，他又站在了李翔的坟前。


　　时间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它的齿轮能磨平世间的一切。一年时光飞逝而过，李翔这个名字已渐渐远离尘世了，活着的人们不可能永远提念着一个名字。现在李翔安静地躺在沙枣林里，活着的友伴则因他的死而受到提拔，有一个已离他而去了。


　　年轻老师的泪水洒在李翔的坟上。他告诉李翔：李老师，你放心吧，我是不会离你而去的，我哪儿也不去，我永远留在你的身边，李翔你不会孤独不会寂寞的。


　　“老师！……”一片童稚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年轻老师回过头，看见他的身后站着一大片学生，如同一丛丛小树在雨水里长起来了。

寒冰

普通的题材却写出了别样的新意，可见功夫非同一般！学习田老师的文章！

西夏楼兰

我觉得田老师这一篇写得尤其好，比报春花要有力度，要更耐人寻味。尤其是年轻老师心灵的挣扎过程非常具有感染力，上级领导对此事的处理也很真实可信。那种微妙的关系写得很到位。欣赏学习了。

何其

田版主的这篇小说对人物的内心挖掘比较深入，而感动人心的也正是小说中人物的内心活动，对这样的题材，他能够表现得这样的恰如其分，确实不容易。

吕永红

田主席还好地利波？欣赏！

冷玉

关健时候人性的怯弱和事后的反省不安敢干承认，都被田版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了。高手！

跃农

提读,祝节日快乐!

吉祥女巫

这样的题材不夸张 文章 很真实感人  学习

脂砚

一件小事，却写出了人性的卑劣和光辉，发人深思。对比极强烈，主题不言自明。精华支持！

若谷

感动！对死者的感动，对生者的感动……　　

田瞳

谢谢朋友们阅评鼓励。这几天参加政协会，时间很紧，恕不一一回复了。

吕永红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8-12-20 16:57 发表
正面题材的好小说！

是呀，不该得的荣誉，得了，于心不安。年轻老师做得对！值得学习！

学习，问好！

天下为公

好作品，顶起来！

猪儿粑

字字凝重……
问好各位：）

叶柄

主题鲜明，叙述凝重而深长。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