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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黄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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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5 13: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黄如金

  黄如金算不上英雄,只能说是胡子。假若他和其他山民一样,老实巴交,娶妻生子,做个“一巴掌打不出个屁”的窝囊废,就不会走上砸窑绑票的胡子路。不过,命运弄人,他懵懂的幼小幻梦,突然一天给人砸碎了,父亲被日本人,母亲是个烈性的女人,找上门去说理,结果叫警察所的恶棍好一顿警棍,打够了又糟蹋,满地是血。

  母亲死时,不肯闭眼,说了这事。

  挖一个坑,埋一个坟。

  黄如金走了。

  就像如今十一二岁出门流浪的少年,离开家乡便无声无息。母亲死时只有二十七岁,父亲被杀也只有二十八岁,这,流浪少年是不会忘的。数年后,大金川城南的一家小酒馆。大门后捂得溜严,把这座深山老林中的夜色和秋风扫落叶关在了门外。天冷,有家有口的都猫在小窝里没人肯出来。所以,酒馆的生意异常清淡。只有墙角处的桌旁坐着两位酒客,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两个没有感情寄托、活得绝望的男人在喝酒解闷。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两个不三不四的人。

  两人是刚刚认识的。

  酒喝不到一块去,话,却越唠越近乎。车轴汉子傻喝傻乐不算,还时不时向对面静坐的大塔子个汉子问些着头不着脚的傻话。看得出来,大汉并不会喝酒,但酒却灌得很猛,话也讲得很绝。

  “兄弟,”车轴汉子举起酒杯,做了个请的动作。自己先一饮而尽,照照杯底,抹一把嘴巴子,说,“你能告诉我你最恨什么人吗?”

  “恶人!”

  “最想干的又是什么?”

  “杀恶人!”

  车轴汉子两手一摊,又一抱拳,忽然无语,猛地握住对方的大手,他不明白这个目光如炬的兄弟何以如此说话。但他知道,这话说到他心眼子里头去了,正是他要说的话。他嘴笨,不会说,要知道,普天之下恨恶人的比比皆是,而希望杀恶人又碰巧一桌喝酒的人可是寥若晨星啊。

  因为,恶人遍地都有,而敢杀恶人的实在难遇。

  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命运安排的话,已经长大的黄如金怎么偏偏一回到家门就遇上这个面目凶猛的丁占武呢?既然是缘,恐怕也是老天爷掇弄的打开一个陈旧的话题,黄如金嗅到了十年前的血腥气息。整整十年,家乡的黄昏,真正的穷乡僻壤,傍晚的天空,夕阳下,“我吁、我吁,驾!”犁田的黄牛,还有土布鞋,还有青春的忧伤。静下心来,重提一遍往事。这是黄如金十年前的记忆,因了它,两人相识成为朋友。恨就像短跑,很有爆发力,伤人力量很重。而仇是马拉松,需要耐心与毅力,记忆是恒久忍耐的突破口。当时黄如金给丁占武的印象是坚持每日一博,坚持习武,不断访探,是因为仇恨,不是因为爱。这才有了日后发生的故事

  是爱是恨,是去是留,嘴上没说,心思已通。如果,丁占武能够钻进这条汉子的肚里当一夜蛔虫,后面的话都不必去寻踪探秘,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昏暗中的汉子不仅恨,而且是大恨,特恨,极恨。

  什么是男人的奇耻大辱,恐怕莫过于弑父欺母之仇。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黄如金可不是冒失鬼此前他装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实际上却暗地里打听了不少受过李警正欺压的小商贩、穷哥们、木把子,确认李警正不冤枉后,才彻底下了决心,非亲手宰了这个母亲致死不肯闭眼的狗恶人。

  于是,黄如金开始安排的死期。

  首先,他托人搞到了一支猎人的老土炮。然后,又请铁匠铺帮忙打制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可以说,那时候他就为自己想好了退路。因为,不管什么朝代,一个杀人的人,只要他不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都会在事成后消弭于无形。

  第一次面对傻汉谈母亲,黄如金竟觉得心酸。

  记忆中,车老板子父亲大塔子个,母亲坐在马车上,“咯儿咯儿”,笑的上气不接下气。三匹马头上各拴一块红布条,几捆稻草,还有一个马槽子,日本人打进东三省的洪流没有摧毁年青生命中的激情,笑足笑够之后,黄如金看见母亲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抱起来,还是忍不住用手捂住嘴。母亲心里真的快乐吗?虽然父母语言是喜剧的,但幼小的儿子如今回想还是忍不住悲伤。恰如后来一首叫《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歌瞬间在他心中产生的冲击波一样,黄如金对丁占武的感染和丁占武对其命运的共鸣,仇恨是唯一桥梁。

  刚才,这个刚毅的男人说到“杀恶人”的时候,他的脸上忽然现了一副冷酷、仇恨的火焰,死死盯住墙角——其实,那儿什么也没有。即使有,也千万不要是恶人,否则,恶人一定会遭殃的。

  这个结果绝对不容置疑。

  第二天一早,县城的李警正被人发现惨死在胡同里,身首异处身子在他情妇门前的胡同里,脑袋瓜子却吊在了东门城楼子上,脑门该长眼睛的地方,成了两个窟窿,好象有眼无珠惊愕地瞪着这个恐怖世界,没有眼珠的地方不吓人,吓人的是那窟窿里又黑又红,黑的是火药喷的,显见枪头子直顶那地方搂的火,红的是血,在窟窿眼的四周,已经凝固成云朵形状的黑紫色,好象一块陈年老灵芝长在脑袋瓜子上地点距他老相好家不过五十米,那女人吓得瞪眼没敢出来看。

  一个人的好与坏,有时候并不全在他活着时候干了一些什么事,而在于他对于命运的把握。大山里生活在日本人铁蹄下的老百姓和警察所的人,毕竟源于一个民族。不管是李警正还是黄如金,都是多面性的。共同的生活环境,共同的命运和完全不同的行为方式,甚至一些细节,都会在特定的事情上碰碰磕磕出无数仇恨的碎片。何况特定环境下杀父弑母这两个强烈差异塑造出来的人?唯其如此,也才是宿怨,也才是吓人的。那天早上,死不瞑目的李警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大街上任人围观,好像在等待警察局的同事来给他收尸,把他这个千年大灵芝“挖”回去。

  清早出来买果子、油条的人不少,围观者甚众,个个心惊肉跳,看那警察局为其收尸。这种残忍手法,即使是今日今时,任何恶人都该远远地躲开这个汉子,别去惹他。

  对于这一点,喝酒的那个车轴汉子并不清楚李警正暴死街头,让他打量了一下自己,他真实的内心是:杀人者定是昨夜一起喝酒的那个大塔子个,灰黑色的旧衣裳——那个时候流行的,对襟夹袄前两个放得下五斤米的大布兜,还有白裤腰,下面一条补丁裤子,脚上一双老布鞋--都是开花的。黄如金的青春,自豪,还根本无法预知自己的生命底色到底是怎样的颜色。但他大清早留下的这具李警正的尸首让丁占武很赞赏,因为日本人,因为走投无路的象征,并不是县城里的每个人都敢这么干的。

  他是心里断定这事肯定是昨晚那兄弟干的,一切来自直觉的捕捉,来自于朴实的情感相通与细节。而黄如金没有说的,已经成为丁占武内心的震撼。

  那时候,除了杀李警正,黄如金还没做什么坏事,被人追捕,可是,早已感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想一心一意当胡子了。个一脸怨恨之色的汉子,杀了警正不够本,夜色里又摸进那个警正的老相好家,他不取女人的命,只封了她的嘴,掠了李警正多年来为她积攒下的所有金银细软,之后打成一个极有份量的包袱,平平静静地走出了第一次砸窑的地方。非常老到,比起“专业胡子”分毫不差。

  众寻之后再次找到这大塔子个汉子时,双方才成为朋友的。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避开呢。

  几天后在样子哨小镇,黄如金正跟丁占武在一家小铺吃饭,有个保安团的人悄悄地溜出了门。当警察所出动抓捕时,两条汉子拎着包已经骑马跑出了老远。他们知道,抓住就一切玩完了,不顾一切地跑向大山。

  自那件事之后,黄如金和丁占武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开始是经济上不分你我,抢来的东西伙着吃,伙着睡,再后来,干脆相依为命,从此一拍即合,共同携手,奠定了以黄如金为大当家的“九江龙”绺子。

  为啥叫“九江龙”?

  既然当胡子,就要有“报号”。那时候关东山土匪多如牛毛,报号也五花八门,多以枪法、地盘、财气、民意、纪念或一件刻骨铭心的事之类,黄如金的“九江龙”绺子,缺文字记载,无从考据。想必父母惨死曾在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伤痕和挫失,毫无疑义。他的感受,悲痛与孝思,应该在意料之中。愧为人子,终身沉痛恨事难消——但他的纪念之意并未体现在绺子的报号上,而关东山的第一松花江、第二松花江、鸭绿江、图们江、浑江、牡丹江、黑龙江,不足九条,这个绺子的真实性颇成问题。加上“江湖”二字,仍差一条“江”,也许黄如金希望他的足迹遍及关内外大地吧!

  黄如金有生以来第一个清晰的记忆是关于杀人的记忆。他杀了李警正,埋了亲妈,结束了哭爹喊娘、肝胆俱裂的悲恸场面,先是把警正腰上别的王八盒子下了掖到自己怀里,拿洋刀割下脑袋瓜子吊到了城楼子上,又扒下黑皮写了几个血字,说日本人,我操你八辈子老祖宗,人是我杀的,有能耐就抓我吧。随后抢了一家烧锅,把酒肉打一个小包袱,摸到马厩,挑个头最大的,一路打马拉林子进了深山。

  那晚,长着一对骆驼眼的黄如金睁开了两眼,哈哧哈哧,眼珠子像手电筒一样亮了起来,一路上抱紧了铺盖,叫马磨得蛋疼,全心全意记住他娘死前的嘱咐。到了雕窝砬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行李卷扔在山洞里,接着躺了上去。他刚要闭眼,又突地爬起扒下裤子。这一看可吓毛了,两条大腿血糊淋拉的,都叫马鞍子给撕开了!

  第二天,跑到雕窝砬子来见他的炮手丁占武,当时也是这个样子,屁股磨得没剩下一块儿好肉,欢迎会场设在山洞外边的一块漫漫坡上。那时候,黄如金还不叫黄如金,按在山东老家排行还叫黄如金,两人相互往大腿内侧涂抹了草灰,你一碗我一碗,喝酒说话的声调就像今天的高音喇叭自编节目似的从始至终放一个雄壮的曲子,那就是绿林好汉经久不衰“杀富济贫”的老调子。喝到傍晚,醉眼朦胧,二人眼中就黑压压站了一山头的树林子兵,都是胡子。既然如此,就该有个江湖大号了,他们按土匪绺子排队,大当家的领头,当仁不让就是他黄如金。前来靠窑投奔他的丁占武喝上酒就满山乱窜乱喊,七百个不服八百个不愤,一肚子不满,回来就答应做他的炮头。

  乱世英雄起四方。张作霖连条枪都没有,后来不也当了东北王么!所以别看黄如金和丁占武拉绺子起局,眼下除了下警正的一把王八盒子枪跟丁占武带来的一支打猎老土炮,外加一把大洋刀,身边连个崽子都没有,四梁八柱更是没影儿的事。但是,总要有个报号!

   “叫个啥好?”黄如金瞪着红眼球问。

   “打得宽!”丁占武张口就来。既然当胡子,就不怕砍大的,啥玩意儿大就往外扔啥玩意儿。反正八百牛皮,吹破天去也无妨,先震震日本王八操的再说,也别让其他绺子小瞧了。意思明确,当街立棍,枪打一切万恶之人。

  “打得宽?”黄如金双手用力刮刮脸。

   “嗯!”丁占武斩钉截铁。

   “好吧!就依你的,就叫‘打得宽’!”黄如金突地咬起腮帮子上的股股肉棱,拔出嘴里的烟袋。从此以后,“打得宽”出世了。能不能叫得响,打得宽,谁也不知道。

  半夜,半山腰打着破鼓,吹着跑调烂铜号一样的风在兴妖作怪。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的两个胡子头,睡得四脚拉叉,丝毫也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早就商量妥当,打好主意,天一亮,二人就打马下山,先抢个大粮户弄点吃的储备在山头,碰上日本人就杀他个王八操的,打不过就跑,反正有马。以炮头丁占武的意思,有机会再抢个穿着红衣粉裤的大闺女小媳妇,拽到山头让她们摆着屁股扭秧歌。黄如金不以为然,碍于初次合作就没吭声,丁占武看出了他心思说,人就这么回事,横竖是个死,乐呵一天是一天!而黄如金想说,杀一个坏蛋少一个坏蛋!

  黄如金望住丁占武,他醒有一个时辰了,趴在被窝里抽烟袋,一对骆驼眼永远那么半睁半闭,心里盘算,这条汉子跟自己一样叫恶人害惨了。汉奸们在城里吃香喝辣逛窑子,我们怎么就非得趴在这疙瘩吃苦遭罪呢!他妈的!不公道!

  天一亮,黄如金推醒丁占武草草吃了一口昨晚酒肉,拉出马,穿上黑皮,扮成警正,丁占武甘愿当跟班狗腿子。横眉瞪眼演示了一下,“八嘎!八嘎!”吼叫几声,就呼啸着打马下山了,其中丁占武路过一个河谷摔了跟头,半天爬不起来,打头的黄如金回头找来扶他起来,不到两步,又翻倒在地,二人咧着嘴笑。黄如金挤在炮头身边坐下歇息,自嘲地骂说:“看来你我都不是天生胡子料儿!”丁占武梗了梗脖子,哈哈大笑,反驳说:“将相无种!胡子岂有种乎?”说罢,二人翻身上马,再次呼啸于深山老林中,直奔目的地。

  靠在砬子沟门鬼子炮楼偏远的地方,就是黄如金首选的第一次当胡子要抢的目标。他们试图做出最大的努力,听听大粮户武大眼皮给不给他们不开第一枪的面子。这位“红窑”的老东家耷拉着大眼皮,一听早晨就有人上门叫阵要饷,仗着围墙四角有炮台,养着专职炮手,院里插着红旗,指挥少东家登上墙头一个字不落地照本宣科,传达他本人的话,根本就没把黄如金两个人两条枪放在眼里。

  黄如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努力失败了。攻打大院之前,黄如金采取了“先礼后兵”的办法,进行了必要的谈判。但对方仰仗有枪有炮,围墙高筑,工事牢固。加之大儿子在城里给日本人做事,可以进行两下夹击,所以便有恃无恐。

  黄如金去叫武家大院大门的时候,炮台上的炮手看到来人一身警正打扮,以为来了官差,要开门,被少东家登楼看出破绽。他认出来人是谁,黄如金只好实话实说。

  “少东家!”

   “啥事?”

  “我也是被逼无奈,山,本是咱关东的山,水也是咱关东的水,林子还是咱关东的大林子!日本人不叫咱过日子,杀我爹不算,还祸害我娘,这乡亲们都知道,就活不起了,那个警正就是我杀的!从今往后就算起局拉绺子坐山头了!”

  “废话少讲!啥事,说!”

  “没别的,兔子不吃窝边草,”黄如金今天才正式叫“打得宽”,过去人家都知道他是穷得叮当响的黄老三,他硬着头皮说,“可拉绺子得要钱要人,才能跟日本人干!就一句话,请转告老东家,我不要多,就借一石高粱米,500钢洋,等我拉起队伍有了资本,加倍奉还!”

  “想得美!妈那逼!”

  虽说都是中国人,可根本就没有欢迎词。黄如金偶尔有几次抬起头,想发挥一下,结果每句话都叫少东家呲着牙骂着母亲的器官名儿给他顶回来。当然那不是官名,而是当地人民命名的土名儿,贼难听。黄如金数了一数,在短短几分钟对话里,少东家把这个器官至少提到七八次。黄如金哈哈大笑,也不跟他客气了。不就骂人么!还用回家取?他拿父亲的器官名儿王八操的驴进的狗娘养的嘴吐的朝墙头回击上去,少东家气愤地瞪他一眼。手一挥,枪就响了!

  没当胡子前,黄如金的爹黄永海在八宝沟西街合伙开个小饭铺,警正李圣军的稽查署就设在对门“万福栈”院内。从乡邻谈论中得知黄永海原名郭青山,山东夏津人,会武功,在家耍过大刀会。日本人吃过大刀会的亏,知道都是些手持明晃晃大刀,浑身泼油涂血,披头散发,光着膀子刀枪不入的主儿,是反满抗日的隐患。

  那时候的伪警察分警尉、警正、警佐什么的,中国人能当上警正,就是当地一个了不起的官了。那年李圣军找个由头叫人把黄永海绑了,弄到警察局,打得皮开肉绽也没问出什么,关进监狱,活活折腾死了。那时候,十一岁的黄如金还在临江放排,吃排饭。赶过年回来时,才知道爹叫人弄死了,娘也给人奸污了。让警正一顿糟蹋,一地血,死前在儿子怀里都没闭眼。他今天来要钱要物,为的就是报仇雪恨,杀一个警正不是全部,他还要杀遍所有祸害他父母的人,这就需要枪和粮,没料到武大眼皮不但不给,还把他祖宗八代翻了个遍,当众羞辱一番。枪一响,他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

  “叭!叭!叭!”

  “呼咚!”

  “啪!”

  “砰、砰!”

  砂锅爆豆似的,王八盒子老土炮还有快枪,不管墙头上还是墙脚下,双方都没有连续驳火数十响的硬家伙,枪声却叫一个激烈!起局要饷不成,眨眼变成了枪战。

  当时日本人驻扎的情况是,在县城修起一座座炮楼,街道上设下障碍,指令家家户户按段挖成又宽又深的大沟,警备队和伪军逐段把守。养兵拥土的大地主武大眼皮离得远,养了八九个炮手,个个都是百发百中的狠茬子,江湖有报号,有的以前还当过土匪。既怕土匪来砸窑,又想显示一下自己的武装吓唬人,平日不仅在烟囱上挂着一面红旗,还帮日本人欺压百姓,无恶不作。这回碰上刚刚“起屁儿”就来砸他家“红窑”的黄如金,当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没打响前,少东家曾在墙头上撇撇嘴,显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威势样子嘲笑说:“黄老三!土坷垃到多会儿也成不了金砖,我就是给你高粱米和钢洋,你的队伍在哪?你搬得动,拿得走么?”

  黄如金也不是白给的,难怪大刀会的后代,胆子奇大,初次为匪就无师自通地懂得兵法,也算练家子,枪响一刹那,毫毛未损,闻风撅腚猫腰滚到树林沟里紧紧封锁住了大门,一枪一枪,跟丁占武交叉打得炮台上不敢下来人。后来又爬上后山,炮手们发现凡是能打进院子里的枪弹,都是居高临下从石窝子堆射来的,吓得里面大小老婆女家眷和孩子大哭,炮手们只能干挨揍,射出来的子弹全打到石头堆上,根本伤不着人,虽经过几次猛冲,也无济于事。

  黄如金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了,他仿佛看见那个警正和日本人躲藏在县城的洋楼里,像那些平日挨欺受气的老百姓一样,有苦无处说,憋气又窝火,枪杆子压着他们透不过气。他欣喜地看着丁占武,没想到他们还有这种本事,倒有点超出自己的预期了。

  天黑时,他们还不撤,照样打,黄如金和丁占武倒是义无反顾,肚子也不饿,他已经在两眼放光地描绘未来了。“等咱们拉起大绺子了,日本人都得吓成他们这熊样儿!”丁占武一听,心花怒放,表面上却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想得美!又不是咱们说了算!”有个炮手冲出大门,还没等看清长啥样一下子就仰壳摔倒了,两手一扬,枪先扔了,人跟着滚到桥下去了。黄如金暗暗吃惊,杀人真是很爽快的一件事,他只不过来试探一下,没想到一枪就把人撂倒了,还摸到大门口想放火烧了炮台大院,突然炮台上喊话下来说:

  “朋友!先别打了!报个蔓儿,我是蓝大胆儿……”

  “叭!”

  黄如金打出了威风,一枪就把喊话打回去了,打得土石墙头火星子乱迸,不容对方说话。给你脸你不要脸,他明白里头的炮手知道遇上狠茬子了,欲跟他和丁占武亮旗号拜山头,他不听邪,这回肯定不行,轮也轮到我了!里头又喊:“是朋友够意思,就先压着腕儿别着火!我们老东家有话说!”

  “啥话,讲!”狠声狠气扔回去。

  “误会了!”上面喊,“老东家一向器重好汉,朋友的枪法、打法绝顶聪明!所以,老东家说了,多个朋友多条路,你们要的饷不算大,今天先碰个面,一石高粱米,500钢洋,账房记下了,明天一早准如数奉上!”

  “骗人?”炮台底下藏匿的丁占武转了个心眼,回头远远地看了黑暗里的黄如金一眼。黄如金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点点头,但又疑惑,问上面说:

  “这么大的红窑连这点东西都拿不出,你不是骂人么!为啥非得等明天?没诚意别放屁!”

  “误会误会!院里几十口人,秋收又是用钱的日子,每天整进散出,开销大。咋地也得容老东家筹备一下,对不对?院子里高粱米倒是不缺,钢洋却凑不够数,家大业大,老东家答应明天派人到洋行去取回来,交个新朋友嘛!怎么样?”

  二人在底下悄悄地搭话商量:“怎么样?答应不?”

  上面听到了,赶紧说:“真的!不骗人!”

  “不行!”

  “今天不拿到东西,我们就不走!”

  半晌,炮楼上有人追问说:

  “君子一言?”

  “让老东家出来亲口说!”

  天越来越黑,老东家怕挨打,不敢出来,黄如金不干。无奈,一会儿,头顶上的夜空中传来老东家武大眼皮的声音:“好吧,黄老三,你要的东西我记下了,都给你,我叫人给你拿来就中了,我不食言。别开枪啊。” 武大眼皮说这话时,黄如金听到一片营营的声音,像炮台上空突然飞来了一大群苍蝇,他觉得血朝脸上涌,好像受到了侮辱一样。

  “武大眼皮!你叫我什么?”

  “你不是黄老三么?”

  “我是你祖宗!”

  “那……你叫什么啊?”

  “打得宽!一大早来我就报号了,你那个鳖犊儿子没跟你学说吗,从今天起,江湖上我黄如金就是打得宽了!”

  “好吧!”

  话音未落,上头丢下了一堆东西,都是一些好吃喝。还有一袋子钢洋,丁占武从小穷困潦倒,养成了一副好下水。一见人家这样,也不好再纠缠,江湖义气为先,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家财大气粗,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烧再打,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坏了规矩,让人小瞧。加上饿着肚子打了一天,累了,不管武大眼皮居心叵测,说的全是假话,也不管他的保证多么言之凿凿,丁占武这时候都愿意见好就收,借坡下驴,他悄悄把东西收拾进口袋,心里就决定撤离了。

  看到要的东西如数拿到,黄如金也乐了。人虽说走了,可黄如金心有不甘。

  回到山洞,一边喝酒一边说,就这么算完了?一头猪喂肥了,宰之前还吃顿好的呢!武大眼皮拿他们当猪,他们就这么算完了?丁占武小声说,你还能怎么样呢?威风给他杀下去了,白打死一个人,老东家还爬墙头给咱们服软道歉了,咱啥时候这么牛逼威风过?还有这些好吃好喝,够本了,打得宽!

  酒碗一端,虽然也怕下毒,但两个人实在饿毁了,累毁了,放了一天枪,回山后照样大吃大喝。 吃完,酒碗一推,黄如金倒头便睡,这个毛病的养成至少与母亲的被害有关。他是在那之后受精神打击最严重的一件事,因为这,杀李警正当晚,要不是全心全意记住娘的话,他差点就迷糊了睡在烧锅让人当场抓住。娘说:“儿呀!姓李的那个警正凭啥抓你爹欺负娘,是日本人不给咱活呀,世道不公,没别的路好走了,上山当胡子杀人去吧!”梦中,黄如金觉得自己站了起来,在飞,在飘,又觉得有人扯他,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08-12-1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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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8-12-25 13:50 编辑 ]
39#
发表于 2009-1-10 21:3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1-10 13:04 发表


  呵呵,好,一言为定。


好,那得拉勾,一百年不准变哟,变了就是小狗!
38#
 楼主| 发表于 2009-1-10 13:0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雪落梅花 于 2009-1-7 14:24 发表
恨就像短跑,很有爆发力,伤人力量很重。而仇是马拉松,需要耐心与毅力,记忆是恒久忍耐的突破口。

一个人的好与坏,有时候并不全在他活着时候干了一些什么事,而在于他对于命运的把握。

这样睿智的充满哲理的 ...


  再次感谢梅花版主的精读。
37#
 楼主| 发表于 2009-1-10 13:0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雪落梅花 于 2009-1-7 14:19 发表

读老师的作品,总是感受到文字背后作者以旁观者的身份进行的冷静周全的叙述或讲解,作品中有作者的影子和观点,有对故事背景的渲染与铺陈,这无疑能增加文章的感染力,有助于读者对文章更深更好的理解,使小说显得 ...


  你的意见很对。议论在小说作品中还是要少而又少为好。
36#
 楼主| 发表于 2009-1-10 13:0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寒冰 于 2009-1-6 22:32 发表


那我可是求知不得了,我可有好老师了!哈哈哈,畅怀大笑,乐死我了!


  呵呵,好,一言为定。
35#
发表于 2009-1-7 14:24 | 只看该作者
恨就像短跑,很有爆发力,伤人力量很重。而仇是马拉松,需要耐心与毅力,记忆是恒久忍耐的突破口。

一个人的好与坏,有时候并不全在他活着时候干了一些什么事,而在于他对于命运的把握。

这样睿智的充满哲理的句子,真是出彩,喜欢!
34#
发表于 2009-1-7 14:1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寒冰 于 2008-12-29 10:37 发表
霍老师的小说就是写的好!题材还很新颖,语言精彩!但我觉得这种题材还可以放开了写,甚至可写个长篇或是剧本出来,那肯定很精彩!很有影响力!

读老师的作品,总是感受到文字背后作者以旁观者的身份进行的冷静周全的叙述或讲解,作品中有作者的影子和观点,有对故事背景的渲染与铺陈,这无疑能增加文章的感染力,有助于读者对文章更深更好的理解,使小说显得大气,厚重。这样的写法无疑需要厚实的文字功底和生活阅历。学习!同时也说一点个人的浅见:这种议论或解说在这篇里稍稍嫌多,使故事的精彩受到了一点埋没。个人浅见,老师见谅!
33#
发表于 2009-1-6 22:3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1-6 12:38 发表


  呵呵,好呀,那我就不回来了,留在那里写作,也许会更有情趣和灵感呢。
  问好姑娘。


那我可是求知不得了,我可有好老师了!哈哈哈,畅怀大笑,乐死我了!
32#
 楼主| 发表于 2009-1-6 12:4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1-5 22:49 发表
得空上来欣赏名夏老师的大作。寒冰说得没错,名夏老师应当考虑写剧本。


  呵,感谢你和寒冰姑娘的鼓励。
  新年里,祝福你快乐!
31#
 楼主| 发表于 2009-1-6 12:3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寒冰 于 2009-1-5 22:04 发表


那就好,不然我成千古罪人了!有机会再来昆明吧,这个美丽的地方会让你迷上的!我会带你去玩个够!我的家乡在大理,我还会带你去大理丽江,让你来了就不想走,呵呵!


  呵呵,好呀,那我就不回来了,留在那里写作,也许会更有情趣和灵感呢。
  问好姑娘。
30#
 楼主| 发表于 2009-1-6 12:3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冷玉 于 2009-1-5 15:52 发表
霍老师是真正写小说的大家呢,以后还请霍老师多多指点冷玉。


  感谢你的鼓励。大家共同进步。
  新年快乐!
29#
发表于 2009-1-5 22:49 | 只看该作者
得空上来欣赏名夏老师的大作。寒冰说得没错,名夏老师应当考虑写剧本。
28#
发表于 2009-1-5 22:0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1-5 13:25 发表


  呵呵,感谢姑娘好意。有机会我会去昆明,前年去过的,印象很好,一个美丽的城市。
   不会下水滴
  永远写不完的说。


那就好,不然我成千古罪人了!有机会再来昆明吧,这个美丽的地方会让你迷上的!我会带你去玩个够!我的家乡在大理,我还会带你去大理丽江,让你来了就不想走,呵呵!;P
27#
发表于 2009-1-5 15:52 | 只看该作者
霍老师是真正写小说的大家呢,以后还请霍老师多多指点冷玉。
26#
 楼主| 发表于 2009-1-5 13:2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寒冰 于 2009-1-4 16:23 发表


呵呵,谢谢霍老师的忠言,我知道了,我会勤奋的,但得等一段时间,那就是我玩够了,就收心了!霍老师有空来玩吧,昆明是一个适于吃玩的好地方,我懒散就有理由了,也顺便拖霍老师下水!


  呵呵,感谢姑娘好意。有机会我会去昆明,前年去过的,印象很好,一个美丽的城市。
   不会下水滴;P
  永远写不完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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