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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着你的照片, (撰稿人:郭玉琴)
遇见那个女人是在今年八月份天气刚刚转凉的时候,记得她第一次到我们单位报到,是企划部的经理领她过来的,那天是早上,大约八点多钟,窗外的阳光已经穿透玻璃的窗子,向着我坐着的那个办公的方向暧昧而来。经理交代我去简单的告诉她该做哪些卫生事情，并且叫我带她到后勤部去领拖把和抹布，为此，我第一天就和她零距离的接触了。
我一边带她去领东西一边随口问她是哪里人，从前做过什么工作。她先也是很直白的告诉我她的籍贯，但是提到以前做过什么工作的时候，她却沉默了，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其他任何异样的表情。我看她初来乍到，心想兴许是对环境和人都很陌生，不愿意多说吧，便也作罢。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她做起事情来很有头绪。我是个不注意细节的人，常常将办公桌上的一些资料弄的乱七八糟，反正自己放的东西自己要找的时候记得，能很快拿到，但是换了其他的同事要想到我的桌子上取文件，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为此常常有同事说我桌子放的像乱草堆，一看就不是个会持家过日子的人。旁观者清，先生也常说我不是贤惠的好女人。令我意外的是，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发现每天早上她到办公室来打扫卫生结束后，我的桌子上都会变得很清爽，所有的东西都被摆放的有条不紊。就冲着她这一点，觉得她比我会做女人，我便喜欢上她了。
她很少说话，做完自己的事情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呆着。单位里有几个同事其实都还是她的老乡，然而就是这些所谓的熟人她也不和人家套近乎，有人逗着她讲，她也是爱理不理的。仿佛有意要和人保持距离。因为她到我们单位是临时工，没有签合同，也没有任何手续，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经理叫她小安。经理这么称呼她，是因为经理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和她的年龄差不多大，而我比她要小二十岁，当然不能这样称呼她，于是我就称她安阿姨。单位有很多年轻人都直接喊她保洁员，唯独我没有这样叫她，她对我这样称呼很是满意。一次早上上班时间遇见她我喊她阿姨，问她吃过早饭没有？她说没有，于是我说我的办公室抽屉里有一些饼干您先吃点充饥吧，等忙完事情了再去外面小餐馆吃点。她大概是不大好意思，说不用了，我不饿。我说不吃早点对胃子很不好的，硬是拉她到我的办公室吃点东西。她有点局促的站到我的办公室，见我给她倒水，把饼干递到她手里，说，琴琴你心肠真好，这么年轻却很会疼人呢。单位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她也就顺其自然的这样跟着叫我了。我被她说的有点不好意思，回她道，没什么，人与人，就这样，互相照顾吧。她见我这样说，又说了一句，你这样性格的人，在家一定很讨你婆婆喜欢吧。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媳妇就好了，那我就不会觉得受罪委屈了。我说哪呢，我在家一天要被婆婆数落十八便呢，她老人家老说我是粗大炮子呢，说的我礼拜天都不敢回家见她。呵呵，她见我这样说，不经意间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笑，但是笑容很快就凝固了。仿佛她的心底有魔力阻止她发笑。
再一次和她谈心是在晚上加班一起去单位的食堂吃饭的餐厅里。我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我还是随口和她说的，我这人就是想到哪说到哪。我问她，阿姨你出来上班，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家里还有个８０岁的老公公在看护院子，其他的人都出来了。我说那今年的中秋节你回家过吗？她说不回去。我又问她不想老公和孩子吗？她说有一个儿子和媳妇在常州开饭店，他们过节也不回来，我老公两个月前患了癌症刚刚去世。我一个人回家奔谁呢？她这一说，我心里不禁有点为她悲酸。我劝她道，阿姨，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黄泉路上无老少，好在没有丈夫您还有儿女呀，以后您就靠儿女过吧。我不说还好，我一说，她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了，呜咽着说，我这一辈子只生了一个独子，可是他爸去世后他对我一点都不好，不知道安慰我的心还为他生前留下给我做生活费的一笔钱整天骂我。我公公看我这日子不好过劝我说实在不行就去在重嫁一个吧。可是我再嫁又怕儿子媳妇不高兴，不嫁他们又对我不好，叫我下半辈子一个人怎么过呀。
听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和人来往太多，大概是精神郁闷压抑，失去了面对繁华人生的勇气和力量吧。想想也是，半途丧偶，儿女忤逆，如何消瘦？！我自此以后常常安慰她，常常抽空陪她聊天，她的心情比以前好多了，但她也还是惆怅的，毕竟有些人生的不幸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她开始喜欢向我倾诉了，倾诉确实可以发泄心中的郁闷，我愿意做她忠实的听众。她喜欢跟我讲她先生生前对她的好，她讲到他的好的时候，神情是很专注的，目光里会有柔情流露，哀而不伤，她仿佛觉得他一直都还在她的身边。她说常常一个人睡到半夜的时候起来捧着他的照片发呆，也曾在深夜哭过好几次。她还告诉我她现在每天下班后回到她租住的房子里最乐意的事情就是拿出放在枕边的照片反复的看着，直到看腻才想起去做饭吃。
我陪她聊天是想帮她解闷，我是出于一种善意，但是接下来的日子我有点害怕了。她每次见到我在没人的时候都提到她的先生，每次提到还把她先生的照片拿给我看。第一次拿给我看的时候我的确是很认真的看了一眼，长的很英俊，戴着一副眼镜，是某乡镇的一个小职员，在封闭的乡下也算是有点身份的人。从照片的神韵里看出他是有点儒雅气质的男人，难怪她这么怀念他，把她说的这么完美，仿佛比名山净水还要有魅力。我说实话，心里第一次见到这个照片的时候还是很羡慕她有这样的一个丈夫的。但是常言道，恩爱夫妻不到头，棒打鸳鸯不散，大概是老天不容人生太完美吧。剩下来的也就是为她惋惜了。以后她天天把他的照片拿给我看，渐渐的我终于开始厌倦，每当我敷衍式的看她手里的照片的时候，我发现她心里渐渐也察觉到了，眼神里由开始的闪烁光芒又回到了失落的黯然销魂里。
终于有一次下班的时候，和一个男同事结伴而行，他问我，那保洁员怎么天天把照片拿给你看啊，她看起来好像精神失常似的，喋喋不休在你面前，你怎么不叱责她呀。对于这样的人，我看琴琴你还是少理为好，大家都不喜欢她呢。我本想对他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因为我明白这个世道的人都有种趋力避害的心理，谁也不想和落魄的人搅和在一起。我很明白，但我的心软，实在做不到。
我在一个闲暇的日子把她的故事讲给一个忘年交的老人听，他说要不我帮她介绍一个对象吧，她这样一个人的确也怪可怜的。我说那行，但是不要走漏风声，太张扬了对大家都不好。尤其是在世俗人眼里，夕阳恋很容易受到人歧视。我私下里问过她的意见，她也愿意接受我的搭桥。大概是她的心也真的累了，想找个港湾靠靠。
我的那个朋友为她介绍的也是一个丧偶的男人，并且还是一个某作协的会员作家。安阿姨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那种很传统很贤惠的女人，自己的穿着打扮也很得体，起初对方对她的感觉听说很好，安阿姨还告诉我那个男人带她去逛了几次街。正当我以为他们会有很长的一部戏唱下去的时候，却听说他们分手了。我问安阿姨是什么原因，她不作声，可是很快这个消息就成了热点新闻传遍了整个公司，可能消息是从那个对方嘴里传出来的吧。同事们纷纷在工作闲余把她的事情当着饭后谈资和笑料来讲。尽管安阿姨没有直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但是从那些流言蜚语里我还是知道了原因。其实这个原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安阿姨和那个男人约会的时候，有一次她跟他谈起自己的那死去的老公时，顺手把兜里的照片也就拿出来给他看，还喋喋不休的跟他讲自己死去的老公怎么样怎么样的体贴。说到多的时候，竟然连床第之欢的事情也说了出来。那男人说这样的女人谁敢要？！都已经死了，还整天抱着照片到处宣扬自己的伴侣的好，如果真的娶回家让自己身边熟悉的人知道了那不笑死了。想想也是，安阿姨真的是脑子进水了，无药可救了。想到这些，我又想到中国的一句老话，男人爱后妇，女子重前夫。想想女人真是傻的可怜呀，女人念旧痴情也是罪孽呀，在某个时候某个场景某个人生片段。于是我又想起来儿时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女人不是月亮》，由毛阿敏主唱的主题歌：“妈妈留下的那句话，我一辈子搁不下，她说十个女人九个傻，这究竟是为了啥？”
世俗对男人和女人在过错上的宽容永远也是失衡的。还是在以前的一篇文章里我提到的，初次和一个男人见面，他问我喜欢苏东坡不？我说喜欢。他问，喜欢他什么？我说喜欢他对亡妻的一往情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小轩窗，正梳妆，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我是个不擅于吟诗作对的人，但在那一刻，我在他的面前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这首词背给他听，可见我对苏东坡的钟情。是的，在痴情女子负心汉的古往今来的社会里，有哪个女人能不被东坡的这份念旧的痴情所折服呢？就连东坡续弦的那个妻子恐怕也要引以为豪呢。然而想到我遇到的这个可怜的安阿姨，这个可怜的女人，人们对她的这份痴情和对亡人的这份念念不忘除了白眼和讥笑外，还有什么？！别说那样的折服了，就连基本的理解和同情都没有了。想起她的遭遇，我仿佛又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真不知道为她在不公的命运里说点什么好。
安阿姨因为这场夕阳恋的夭折，再也不想呆在我们单位了，她觉得生活在众人的异样的目光下很是难受，好象灵魂日日被人家解剖一样。她拿到月底的工资之后便向经理辞职不干了。她跟我说要走的时候，我没有说任何要挽留她的话。因为我从心里上不愿意她留在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我问她辞职以后到哪去？她说也许到乡下的姐姐家过段日子，也许回娘家散散心，反正暂时不想上班了。她说活了那么大岁数，从来没出来打过工，以前一直都是在家里相夫教子的，丈夫生前从来连远门都没让他一个人单独出过。他们虽然是指腹为婚，却从来没有红过脸。丈夫临终前只说了一句话：我走了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疼你，恐怕你以后要受罪了。这是他丈夫给她的临终遗言，然而这样的话也确实很灵验，仿佛未卜先知。想来好不让人心里寥落。
她临走的时候，请我帮她去她的出租屋收拾东西，一些不方便携带的东西她都送给我了。最后一次走的时候，她还不忘把她的男人的照片拿到我面前叫我再看一次，问我这样的男人好不好看，我当时真想把这个照片夺过来一下子把它撕的粉碎。我真想告诉她抱着回忆过漫漫无期的日子，苦海无边，何时有岸呀。可我的脸抽缩了一下，还是没有去那样做，因为我也害怕她那样的表情了，假如我真的毁了那张照片，会不会毁掉她生活的精神支柱。看她那神情，看她那喋喋不休的样子，她那时刻揣在身上的死人照片，的确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最后的幸福泡泡，留着积德吧。好久没有安阿姨你的消息了，你那藏着的照片还在吗？
[ 本帖最后由 郭玉琴 于 2008-12-28 20:30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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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8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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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29 12: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