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冷闲点寒香—赏金农江梅图有感

西溪

（西溪拍于《中国古代花鸟画百图》一书）

　　午后，闲风小吹，揽一卷画册，将自己放逐于或恣纵飘逸，或端雅明静的墨韵中，当偶被一丛繁枝复蕊的江梅牵住眼神时，竟疑却不似人间所见。

　　它出自谁人之笔，是怎样一片超拔空灵的心地，酝酿出如此幽奇苍润的墨迹？

　　他就是清朝号冬心，为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

　　金农，早年工书法与篆刻，晚年始习画，所画题材广泛，尤精于墨梅，其笔意朴拙而画境超逸，墨迹不拘不泥，率性天成，眼前这幅江梅图绘，便是标示他真笃性情的作品之一。

　　目光停泊于金农这幅直幅江梅图，瞬间便似置身于幽谷仙野，画境一角留白处，如浣洗过的净空，净空之下，一株开得正酣的江梅，枝繁花重，万玉满纸，老干苍然曲劲，气韵磅礴，以淡墨一笔皴曳而出，顿挫有如篆书，坦释了金农这位“八怪”核心人物的大家风范和孤高清明之气；细枝生机挺秀，横斜自在，以重墨点画，抑扬疏放间，暴露出画者的卓然不凡。再看细枝之上，梅蕊勾画自如，枝朵顾盼莹转，轻提细按地错落成丰富奇巧的韵致，折射着金农这位清朝艺界奇人浪漫的生命元素。

　　想来，读一幅传世的画作，与读一篇经典的文字一样，关注点不仅仅局限在狭小的画面，目光要抵达的是画外不可言说的风景，用以心灵相叩，那些隐藏在画境中的一道道浮动的门扉，才能为你次第而开。而真正的艺术大家，在渲染物象的同时，往往舍其工雕，求其真意，在物象的背后布设一种更大的艺术空间供读画人去徜徉，体悟，咀嚼，获得一种情愿迷失其中的酣醉，扑捉到每读每有意想不到的东西而拍案称绝的快慰。其实，这些还在其次，觉得，一幅好的画作就似一句醒言妙语，隐含着非同寻常的深意，能够涤洗你的身心，升拔你的心性，也许，它还可以指导你一生。

　　金农这幅江梅图，正是构设了一种画外的大背景，才使得众多的读画人为之流连忘返。透过画面中仅闪出半个身子，却盛放的热切、抑或喧闹的梅树，看到的是辽阔与空静。这使得读画人没有理由不去想象，梅树之后，连接着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梅林，梅林向着幽谷延伸，遥遥地，已辩不清花的颜色，但可以任意地去猜想。它是粉，就粉的温软淡雅，它是白，就白的莹洁如玉；未曾觉风声过耳，但听得见风在梅林间轻叩，那抱枝的梅蕊，便一片，两片，三片……轻轻软软地飘去，再也唤不回……每一个枝朵间，每一片留白处都找遍，不见一只蛱蝶飞舞，却分明梅香阵阵袭人。在这幅画里，繁花如簇的江梅，霸道地占有了几乎所有的画面，然而，在仅有的一角空间里，让人知道那是天，很高，很远，天地之间，是怀抱繁华，却一世“清到十分寒满把，始知明月是前身”的江梅，还有光阴悄无声息地流动……

　　如果说图绘是画的骨肉，那么，精妙的题诗就是画的精神。在江梅图绘的右侧款识中，金农题诗一首：“研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需画晚来寒，树无丑态香粘袖，不爱花人莫与看。”这款题诗，不仅以灵秀的笔姿与幽奇的构图形成彼此的呼应，而且，它以诗意进而活脱脱地将金农散淡无羁、孤高超脱的性格从一幅画中提炼了出来。初读梅花图绘中这款诗跋，感觉很随意，其实不然，在看似轻淡游戏的语意中，却隐含着一种坚定的秉持。金农要秉持什么呢？他要秉持世人所鄙夷的清寒，他要秉持繁华后面的一份清静，他要秉持一种朴素中所升华出的拔脱。

　　我在读一幅画，我在赏画中一株龙钟苍老却依旧繁花复蕊的江梅。江梅，一种野生梅花，喜山间水滨荒寒之处，花稍小而疏瘦有韵，香最清。看来，江梅，是布衣，是耐得风雪与清寒而又天性率真的植物，无疑，这恰契合了金农疏狂无羁，冷眼观世，闲逸散淡的性格。金农有着深厚的学养而一生未做官，不是他不遇，而是他早已看破俗世，不被功名利禄所动，不被现实的繁华所扰，一颗心已经归隐于自然。他曾被荐举博学鸿词科，入京未试而返回故里，做了一辈子的逍遥客。

　　三百多年前，那个叫金农的人用笔墨和着本真的性灵植活了一株江梅。那该是个寒冷的冬日，清宫廷画师们还在昏暗的画室中，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地在宣纸上精心地描摹，决不走险笔，决不出套路。而金农，却也许一身布衣，怀揣一壶老酒，醉卧野谷中的梅林里酣然大睡，当一阵野风将他吹醒，已是研水生冰墨半干了。天色渐晚，却依然是晴空万里，梅蕊一瓣瓣落下来，清香沾满他的衣袖，他又一次被梅香灌醉，将素宣铺展在青石之上，就那么蘸着冰水半干的墨，不带任何心机与功利地独抒性灵，脱尽画家之习，成就了眼前这株古拙清绝的江梅。

　　一样的冬寒，一样的天色渐晚，我凝视这株穿越了三百年时空的老梅，它被一个人自由的灵魂摇颤，花愈繁，香愈清，清到心底一泓水……


　　　　　　　　　　　　　　　　　　　　2009.1.12日西溪


















[ 本帖最后由 西溪 于 2009-1-13 16:09 编辑 ]

秦时明月

呵呵，对画我是外行，因此读了此文竟陡增了敬佩之情。真诚地学习，并祝新春快乐！

西溪

原帖由 韩开春 于 2009-1-16 08:25 发表
西溪解读的很好，真正读懂一幅画不容易。

韩老师好！西溪粗知一点点画，还望老师指教。预祝春节愉快，万事如意！

西溪

原帖由 汤如浩 于 2009-1-15 21:41 发表
西溪懂画，深呢。我不懂，只有学习了，问好！

汤老师好！感谢你的欣赏，西溪对画也是略知一二，我们互相学习吧。预祝春节快乐，万事如意！

西溪

原帖由 梁星钧 于 2009-1-15 18:30 发表
　　初读一遍，感觉通篇文字清新、洗练、干净。让人读起来丝毫也不显烦腻感。

梁老师好！感谢你的评论和欣赏！祝福春节愉快，心想事成！

西溪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1-14 20:31 发表
　　飘逸的笔墨，描述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之《江梅图》，思绪万千中仿佛飘飞在落叶萧萧的寒冬，活化了心底的一泓悠远之思。

霍老师好！感谢你的评论！预祝春节愉快，万事如意！

西溪

原帖由 蒙正和 于 2009-1-14 10:35 发表
美文提读，问好西溪！我们这边漾濞江边的梅花也开了，这是春天的讯息。这一篇赏梅的散文，同样给论坛带来了春天的讯息，显示出作家的功力，没有相应的造诣是写不出来的。收藏学习，谢谢西溪！

真好！有机会一定到漾濞江边看江梅。感谢蒙正和老师的欣赏！预祝节日愉快！

西溪

原帖由 杜永生 于 2009-1-14 00:50 发表
提读下。问好！

感谢杜版提读！真挚问候你！

西溪

原帖由 宋长征 于 2009-1-13 23:09 发表
亲手过一折金冬心的扇,却年少无知,被世俗做掠------但依旧喜欢那淡雅清俊的风格,或字或梅,已久植于心.
一样喜欢西溪这章淡雅的文字,不疾不徐,叙述着恬淡的章节!问好!

噢！珍惜的物件不在乎是否属于自己，心里珍藏着就足了。感谢宋老师的评论！祝福春节快乐！

西溪

原帖由 薛暮冬 于 2009-1-13 22:51 发表
“清到十分寒满把，始知明月是前身”，读来令人回肠荡气的诗句，这是梅花的写真，更是中国文人的象征。

薛老师好！感谢你的欣赏！春节就要到了，预祝快乐！

西溪

原帖由 于文华 于 2009-1-13 22:20 发表
想来，读一幅传世的画作，与读一篇经典的文字一样，关注点不仅仅局限在狭小的画面，目光要抵达的是画外不可言说的风景，用以心灵相叩，那些隐藏在画境中的一道道浮动的门扉，才能为你次第而开。而真正的艺术大家，在 ...

于老师好！感谢你的评论，西溪还要向你学习。预祝春节快乐！

西溪

原帖由 章烨zhangye 于 2009-1-13 19:34 发表
欣赏您清雅别致的文字，学习。

章烨好！感谢你的欣赏！真挚问候！

西溪

原帖由 清浅居 于 2009-1-13 19:33 发表
“一样的冬寒，一样的天色渐晚，我凝视这株穿越了三百年时空的老梅，它被一个人自由的灵魂摇颤，花愈繁，香愈清，清到心底一泓水……”
好一种清泠的感动，那泓清泉岂止感动了先生，于这清冷的夜，于这幽怨的月，学 ...

感谢清浅居的评论!西溪和清浅居一起为金农的为人作画感动，拥抱一个！预祝春节愉快！

摇曳风铃

不懂画,却极其欣赏西溪的文,读着好文,似乎也对画刮目相看了.问好!

琴若雨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09-1-13 19:16 发表
对一幅画的解读，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其实就是对一篇文章的解读，因为绘画艺术与文字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作者解读专业质感，个性的色彩浓郁，更别致的是解读始终与历史背景、人格特点、品性修养、物象秉性和抒情感悟紧 ...

　　读此文，有同感。一兵老师的阅评很到位，西溪的美文和一兵老师的评论一同欣赏，真是一种美的享受。赞一个！

韩开春

西溪解读的很好，真正读懂一幅画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