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水的女人 (修改稿)
女人站在水沟里,弯着腰急速地打着坝口,一锹一锹的泥水被女人从水沟捞起,快速地填进坝口。但水流太急,第二锨还没铲起,头一锨就被水冲走了,眼看自家的坝口要彻底垮了,女人急了,脱下身上的衣服,在里面填满土,把它塞进了坝口。豁开的坝终于小了点,女人又加紧铲了几锹土,将渗水的地方堵养实了,并用脚踩结实,这才松了口气。坝堵住了,但女人身上只剩下一件短短的无袖内衣,八月的阳光撒在女人白皙的臂膀上,闪出亮亮的光芒,加上刚才太急,汗珠在女人身上流出一条条细细的河流,像一串串珍珠,耀眼而夺目。
女人四下望望,不见一个人。下一家接水的人还没来,女人的水也是刚放进地里,轮到下一家还得些功夫。田地里很热,偌大的田野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样的中午,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是不会有人待在地里的。远处的树上,一群麻雀在唧唧喳喳说着闲话,尽管地里有饱满的麦粒,肥胖的虫子,它们也热的不愿下来觅食,只是偶尔从这棵树枝跳到那棵树枝,尽可能将身体藏在树荫里。刚才由于匆忙,女人脸上溅满了泥水,加上汗水,这时的女人感觉脸上有点难受,女人快速地用衣角擦了把汗。擦了一下,女人感觉还是不舒服,干脆蹲在沟边洗脸。一低头,女人才发现满脸都是泥浆,刚才那一擦,把自己抹成了一个大花脸,女人就笑了,看着水中的影子,女人咯咯地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那些麻雀,它们呼啦一下飞走了。女人回头看了一眼,说,去,飞远点,别笑话我。说完自个又笑了,哗啦啦地开始洗脸。洗完脸,女人又用湿湿的双手把头发捋了一下,又捋了一下,感觉顺了,才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
女人在浇水,浇的是一块玉米地。正是玉米抽穗养花的季节,水要浇的及时充足,玉米才能多结籽长得足。女人望着一股清清的河水汩汩的流进自家地里,心里就像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抹过,舒贴而满足。这个季节的水,尽管不缺,但没有人放过,麦子要吃最后一个水才能成熟,玉米才浇二轮水,对玉米来说,二轮水就是增产水,缺了这轮的水,十成的产量就只剩七成了。尽管女人刚刚从田里干活回来,累得进了门就想躺下了,但她一听有人叫她去浇水,浑身立刻又有了力气,女人把两个孩子安顿好,拿了铁锹就往地里跑。
女人出门时碰见了狗二,狗二身后夹把铁锹,像是上地的样子。狗二说嫂子你急啥?女人说挨上我浇水了。狗二说你歇会吧,我去给你浇,你家地下去就是我家的地,我顺便就浇了。女人说不用,我自己去吧,挨上你还得会功夫,你过一会再来吧。女人走得急,话也说得急,狗二看着女人走远了,才折回头进了家门。
狗二就住女人家对门,和女人家一个姓,只是两家的血脉离得稍远点,即使远点,也是同门。女人的男人活着时,狗二往女人家跑得勤,即使手里端着饭碗,也不再自家吃,走几步到了女人家,和女人的男人边吃边说话,有时碗里的饭吃完了,也不去自家盛,走进女人家的厨房,盛了就吃,两家好的就像一家。自从女人的男人死后,狗二很少来女人家,不是狗二不想来,是狗二的女人不让来。狗二的女人说狗二,以后少去对门。狗二说为啥。女人说不为啥,就是要你少去。狗二说臭婆娘,想驴槽里去了。狗二的女人说,她现在可是寡妇,正慌着呢。狗二转身进了屋,吥吥地放了两个响屁,女人望了一眼对门,噗,一口唾液跟着狗二进了屋。后来,狗二的女人见了对门的女人,突然就变得生疏了,对门的女人想和狗二的女人说话,狗二的女人假装没听见,唰唰地就走过去了。对门的女人愣了一会,默默地走开了。下一次两个人再碰见,谁也就没了话。那天是中午,狗二吃饭正在自家院里闲转,突然就看见对门的女人肩扛一袋麦子摔倒在院子里,一袋麦子撒了一地,女人的额头也磕出了血,狗二慌忙跑进对门,说嫂子,有啥干不了的你说一声啊。狗二的手还没扶到对门女人的身上,狗二的女人就在外面骂开了,说狗二你这个牲口,那儿骚你往那儿跑啊。狗二想不到自己的女人正站在门口,伸出去的手就停在了半空。对门的女人正吃力地爬起来,说大兄弟我没事,你快回去吧。狗二转身瞪了一眼自己的女人,说嫂子你额头破了,去上点药吧。
狗二出了对门,一掌就扇在了自己女人的脸上,狗二的女人捂了脸立刻大哭起来,说你这个挨千刀的,去那骚货家骚情,还不让老娘说,嗷嗷,嗷嗷嗷,狗二的女人哭起来像猪叫,引得村里人都出门看热闹。狗二也不管自己的女人如何嚎叫,进了门,点了支烟,闷闷地抽着。
对门的女人是想去推磨,不想在往架子车上装麦子时,脚底下一滑,袋子和人就一起摔倒了。在狗二和他的女人吵架时,对门的女人已经起身进了屋,女人也不管额头流血,爬在床上伤心地哭了。女人将头埋在被子上,竭力将哭声压的很低,很低的哭声将女人的身子憋的不停地颤抖。两个孩子看到母亲哭,也吓得大哭起来。女人从床上爬起来,给两个孩子擦了眼泪,将地下的麦子扫起来,重新装上车,拉了架子车去了磨坊。
以后一进门,女人就将自家的大门朝里扣上。大门是男人用松木板子做的,厚实而严密,一对圆手环被磨得光滑明亮,两个孩子一放学回来,轻轻摇一下,女人就听见了清脆的声音,开了门,两个孩子欢快地进来,女人再将门关上。早上,女人打开门,送两个孩子出去,然后在院落里给鸡撒下一些秕谷和麦子,再给猪槽里倒一桶猪食,将地里拔来的青草抱一捆丢给两头牛,做完这些,女人才去吃早饭。早饭是山药面糊糊,女人起得早,山药在锅里就滚的烂,再调一点酸菜,喝起来稠稠的很是爽口。锅里的饭已经有点凉了,女人也不再热,拿了勺子,大口大口就喝完了。吃完饭,女人就急急地上地了,玉米地的草要锄,瓜苗的秧要掐,洋芋要壅土,麦地里还得打两次药,女人一件一件地干。估摸着孩子们放学了,一溜烟跑回家,组了饭,等孩子们吃了,女人又忙着去经营牲口。孩子们上学时,女人也就上地了。
其实,女人一起床就闻到了一股臭味。女人朝院里望了望,想知道臭味是从哪里发出的。院子里很洁净,女人是个爱清净的人,即使再累,院子里也收拾的很干净。女人看不出臭味从哪里来,打开院门让两个孩子出了门。大点的孩子就在门外惊叫起来,妈妈,门上全是大粪。女人打开门一看,黄腻腻的大粪被人泼了一门,门框上,手环上,全是。女人的头嗡一下就大了,身体里一股冷气,将女人的心逼成了一个疙瘩,泪水在女人的眼里哗啦啦倾泻而出。女人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压抑着一股悲愤,发出咕咕的响声。女人将手在两个孩子头上推了推,两个孩子上学去了。女人回到屋,一头栽倒在床上,喔的一声哭了起来。没有了孩子,女人不再压抑自己,心中的伤心全化成了哭声,哭了一会,女人渐渐缓过气来。女人从床上爬起来,拿了一把笤帚,又端了一盆水,将门上的大粪清洗了。在女人做这些时,狗二的女人就站在自己门口,一脸的幸灾乐祸。泪水又在女人眼里流出来了,女人强压住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件被她打进坝里的碎花衬衣,一只袖子露在外面,被流水冲洗的洁净而亮丽,在一个小小的漩涡里轻柔地游动,就像一只彩色的鱼,时儿游进水里,时儿浮出水面,衣服上粉色的小花旋转成一条艳丽的曲线,恍得女人的眼有点目不暇接。女人就不看了,站起来,把视线转向了自家的玉米地。这是一块将近二十亩的玉米地,一根根粗壮的玉米整齐地排向远方,尽管是一行一行长起来的,但此刻已经连成了一片,密密的看不见一点缝隙。八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玉米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吃到水的玉米有了精力,叶子唰唰地伸直了,庄稼就像人,吃了就长精神。女人沿着自家田埂走进了玉米地。玉米们正咕咕地喝着清凉的河水,一些小虫子来不及逃跑,慌忙往玉米杆上爬,也有一些爬不上去,就只好漂在水里,一圈一圈地打转。女人还想往前走走,但浓密的玉米叶子把她的双臂划的有点生疼,女人就折了回来。
时间还早,浇完这块地得三个小时,女人对每一块地浇多长时间心里很清楚,不多不少,多了糟蹋水费,少了庄稼缺水。女人是家里的一把手,春种秋收,都是女人的事。这样的日子女人已经习惯了。许多事看起来难,习惯了就变得容易多了。女人把许多看起来很难做的事都做习惯了。这样的习惯,女人已经做了五年了,从男人出事后开始,女人就带着两个孩子开始了没有男人的日子。村里人说女人一定会走,出不了一年,女人就会远嫁他乡,或者招个上门女婿。女人把村里人的闲话当作刮进门里的尘粒,只要不眯眼、不塞牙,任由它刮去。女人在炕上躺了两天,洗了脸,该干啥还干啥。三年过去了,女人没走,也没添口,只是女人在无人时会偷偷去男人的坟头哭,女人哭的时候伤心欲绝,哭过了就啥时也没有了,仍旧下地耕田,上场扬麦,两个孩子也被她收拾的干干净净,大的领着小的上学,一路走一路还唱着歌。村里的女人惊讶男人羡慕,乡村的夜里就多了一些闲话添了一些梦境,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像路边的野草,要看草色近却无。
女人是村里少有的美人儿,当初嫁过来时,让那些已经有了老婆的男人后悔的想跳河,还没老婆的就照着女人的样子找老婆,一个个都恍成了大光棍,最后只好草草成了家。也有急不可耐的,在女人的男人出事后就立刻找人来说媒,女人都一口回绝了。有人不死心,也有人心不死,夜里女人家的墙上和屋顶上就常常发出被敲打和扔土块的声音。墙敲得再响,土块扔得再多,女人的门从不在夜里打开。长长的夜里,女人守着两个孩子,让黑夜一点点变深。,男人出事后,女人养了一只狼狗,女人吃啥,狗吃啥,女人把狗当成男人。女人把夜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它。没了男人,狗就是女人最好的依靠,出门进门,女人都放心。过一段时间,女人就上房把屋顶上的土块捡下来,女人不恼也不怨。女人不恼不怨,可村里其他女人却恼了,她们的男人走过女人家门口时,腿就软了,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女人在男人的身上掐一把,男人才极不情愿地离开。吃完饭,牛不喂,羊不圈,男人们蹲在自家门口就抽烟,目光却在女人家门口游来游去,惹得自家的女人就站在村口比鸡骂狗。这时的女人就关紧大门,将村里的一切关在门外。风在女人家门口吹来吹去,渐渐地就没了影子。
女人又回到了坝口。那件打在坝里的碎花衬衣,此刻被冲的露出了许多,女人怕坝口再被水冲开,拿起铁锹又给坝加了几锨土,并用力拍打实在了,才放心地坐下。时间已到正午,四周出奇地安静。大概是太热的缘故吧,鸟儿不见了,虫儿不鸣了,云不动了,风不走了。女人感觉身上潮潮的,裤子也粘在了腿上,一点风也透不出来。女人就站起来,上了一个高高的土堆,四面都是玉米地,密密地望不到边,女人仔细地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女人又屏住呼吸,静静地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沟里的水在不慌不忙哗哗地流着。女人放下心来,一下从土堆上跳下来,女人甚至做了一个欢快的姿势,把双手高高地扬起来,然后用力一甩,就奔下来了。女人决定洗个澡,这是她刚刚才想到的,在想到要洗个澡时,她就上了土堆,向去四周看了看了。女人决定就在自家坝口里洗,那坝口一米见方,加上坝豁时被她挖去了许多土,深浅是没问题的。女人站在坝口深吸了几口气,又静静地听了听,在确定没任何人时,女人开始脱身上的衣服。女人先将那件粉红色的内衣脱下来,搭在一株玉米杆上,太阳有点晃眼,女人用双手捂住胸膛,定定地站了一会,热热的微风轻柔地滑过女人的肌肤,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好久了,女人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她慢慢闭上眼睛,想让这种感觉再浓烈一些,时间消失了,女人闭着眼睛,眼前却金光闪烁,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她知道自己闭着眼睛,可她分明看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她看不明白。她就那么想,静静地想。
后来,女人蹲下来,把腿上的裤子也脱了,裤子已经不那么湿了,只是泥巴太多,她也不在乎再多粘点泥,随手把裤子扔在了水沟边。女人一下子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凉爽的感觉立刻溢满了全身。女人站起来,走到坝口,先把一只脚慢慢伸进水里,试探了一下,然后将另一只脚移进了水里。女人在水里站了一会,慢慢地蹲下去,坝口的水立刻涨了起来。女人不敢再蹲下去,怕把坝口涨豁,女人就站起来,水漫过她的膝盖,女人弯下腰,双手捧起水哗哗地往身上淋,晶莹的水珠闪着金光,在女人白皙的肌肤上接连不断滚落下来。清凉的水,渗进了女人的心,她感觉自己就是一株玉米,畅快地被水滋润着。
八月的阳光,热辣而敞亮,女人身上湿漉漉的,饱满而浓郁的芬芳,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一点点弥漫开来,女人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香味,像阳光一样的味道,对,像阳光一样。女人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开始用手轻轻地从脖子里往下搓,一点一点,女人搓的很仔细,每一个地方,女人都不放过。搓几下,女人再往身上淋几捧水,然后再搓,女人的手像两只蝴蝶,在她身上翩翩起舞,优雅而热烈,女人像陶醉在了自己梦里。
不远处,一个肩扛铁锹的男人低者头正向这边走来。
女人一惊,慌忙蹲了下去,只将一个头顶露在了外面。并下意识地用双手紧紧抱在了胸前。
那个男人此时已抬起头,不住地向四周张望着,想是在寻找什么,女人看清楚了,是狗二。狗二越走越近,女人想起身抓过地下的裤子,但裤子放的有点远,要想拿到,女人必须起身才能够到,女人后悔死了,后悔不该洗澡。女人蹲在水里,身体在不停地发抖,眼看狗二就走近坝口了,女人一急,大声地咳了一声,这一咳,狗二就站住了,狗二看到了蹲在水里的女人,狗二慌忙转过身,女人提到嗓子眼的心咚一下落了下去。狗二愣在那里,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女人也不敢动,死死顶着狗二的背。两个人就那样僵持着,女人蹲着,男人站着,空气仿佛像凝固了,一碰就碎。
就那么几分钟,两个人谁也没动一下,女人静静地蹲在水里,狗二愣愣地立在阳光下,大滴的汗珠从狗二的头上滚落下来,一点一点砸进土里。狗二甚至听到了汗珠落地的啪啪声。
终于,狗二像是从梦中醒来,说嫂子,你穿衣服啊。
狗二的话,一下提醒了女人。女人看到了在水里旋转的碎花衬衣,一把从坝口拉出来,也不管衣服上的泥水,一下就裹在身上。坝口没了衣服,一下豁了,水哗一下冲了下去,女人也不管那些,疯了似得爬过去抓起裤子,套在了腿上。
狗二估摸着女人穿好了衣服,才慢慢转过身。
女人站在那里,身上的衣服哗哗地淌着水,在脚底下汪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有一股细细的流水,像一条蛇,爬了出来。几只觅食的小蚂蚁慌忙跑开了。
女人不说话,其实是不知道该说啥,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狗二说嫂子,你家的坝口豁了。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坝口已被水冲的没了影子,清清的河水正缓缓地流进狗二的玉米地。
女人无奈地说,打不住了。
狗二说能行的。人已到了坝口。女人也跟了过去,两个人忙了好一阵,高高的一个坝又在女人家地口打起来了。
坝打好了,两个人又没了话说。
女人望一眼自家的玉米地,狗二也跟着望一眼。
女人说也快浇出来了吧。此时的女人是真的没了时间概念,过去的那一刻是那么漫长。
狗二说我去给你看看吧。女人说不,我去吧。
狗二说看你全身都湿了,还是回家换件衣服吧。
女人才意识到身上真的有点难受。那就麻烦你了。女人转过身向家里走去。
女人已经走过了两块地,狗二才发现女人挂在玉米上的内衣。
狗二就喊了一声,嫂子——
女人回过头,就看见了自己粉红色的内衣在玉米上高高的挂着。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像一团火,正在呼呼地燃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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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周生发 于 2009-3-6 20: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