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站长两个兵

柯英

　　三个浑身挂满器械的人走在三月的戈壁滩上。浑身的器械一路叮叮当当，被戈壁的风声传送得很远很远。

　　走在前面的是站长老黑，人高马大，面孔黎黑，两个手下私下里叫他非洲人。他摔着大手大脚，背上驮一个鼓鼓的包，像一只单峰骆驼羔子，后面跟着的小候，便显得像一只瘦猴子了，他的大号本来就叫猴子。再后面是大学生小白，大家叫他秀才，文文弱弱的，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瘦弱，他已经落下了一段距离，但他依旧悠然吼着信天游，不紧不慢地走着。老黑走一段朝后吼一声：“秀才，你卵子快点！”“卵子”是他的口头禅，不高兴时说，高兴了也说。他平时和部下开玩笑爱说，咱们这个电管站，就象是一个鸡巴两个卵子。猴子和秀才有时也叫他鸡巴。

　　三月的戈壁滩，光秃秃的，除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满世界乱跑的风，再难看出什么动静，那些沙生植物还在地底下沉睡不醒，要到五月份才能“春风吹又生”。

　　这三个人在最偏远的电管站，虽然只管护着三个村的电路，但这三个村在戈壁大漠深处，线路绵延五六十公里，电杆近千根，每年的春季线路大维修，他们一根一根电杆爬上爬下，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完成。这里的沙漠，无风都起三分浪，稍有点风就风沙弥漫，飞沙走石。一个春天风吹日晒，秀才那张小白脸晒黑了，老黑的脸更黑了，猴子也胡子拉碴。

　　到一根电杆下，老黑卸下背负的工具包，掏出烟，抽上一烟，也扔给猴子一支。烟是最便宜的那种，三块钱一包。他们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秀才才走到，就这样，他还气喘吁吁，汗流满面。老黑想骂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猴子嘟嘟囔囔：“秀才，像你这熊样，就不该来这里受罪。”老黑瞪了他一眼，吼一声：“别磨叽了，干活。猴子，上。”猴子不满地捞起脚扣、保险带，边准备边小声地嚷嚷：“球！干活的时候总是我。”

　　猴子刚爬了一半，老黑吼一声：“下来！”

　　猴子不情愿地“走”下来。

　　老黑啥话没说，怒气冲冲上去就踢了他两脚。

　　猴子不满地争辩：“咋了么？干活还干出毛病来了。”

　　老黑一拉他的保险带的扣拌，“敕拉”一声就开了。老黑黑着脸骂道：“卵子，交待多少次了，咋就一点不长记性。你光荣了老婆娃子给谁交待？”

　　老黑教训猴子的时候，秀才已经爬到了杆上。老黑望望秀才，又接着教训猴子：“你看看人家大学生，素质多高，啥事都计较，你还想不想转正了。”

　　猴子一听“转正”的事，马上嘻皮笑脸地讨好起老黑来：“站长就是站长，水平高，经验多，咱保证下次绝不再同时掉进两条河里。”说着，掏出烟给老黑点上。

　　老黑吸了一口烟，说：“还掉进两条河里呢，别掉进一条河里就不错了。”

　　这话还是秀才讲过的。有次在电管站边吃饭边讨论女人问题，这是他们三个男人生活中的调料。记不得说到哪儿，秀才引经据典说：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讲，一个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这话听着新鲜，老黑和猴子琢磨了半天没弄明白啥意思，却记住了。每当工作中出现差错，他们就引用这句话说：一个人不能同时掉进两条河里。

　　秀才在上面叮叮当当检查瓷瓶、线头。猴子在下面跟老黑拉呱：“站长，快到沙格楞村了。”老黑问：“咋了？”猴子望着他嘿嘿傻笑。老黑拨拉一把他的头，笑骂一句：“卵子！”

　　老黑在沙格楞村有个相好，这已经不是什么秘闻。许多人都说，每过一段时间，老黑就骑上摩托车，去沙格楞村给那个相好的寡妇送面送菜。猴子也见过老黑那个相好，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年轻开朗，很贤慧，带着个上中学孩子。他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别的都是道听途说。

　　秀才下来了，老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样的，卵子！”秀才呲着牙躲开他的手说：“咋就像被鸡巴整了一把。”老黑和猴子都开心的大笑。

　　秀才说，刚才我在高处看，西天咋迷迷登登的，要变天了吧？
老黑跑了几步，站在一个高坎上朝远处看看，走过来说，赶紧吃午饭吧，一会儿起风就不好办了。

　　戈壁滩的风沙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晴天丽日，艳阳当空，一阵风就会把天地搅得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什么都一塌糊涂。一个春天，他们已经多次领教过这变天的滋味。有次正吃午餐，一阵风吹过，饭菜、馒头全成了土色，他们只好无奈地饿了一天肚子。还有一次，眼看着晴天万里，突然平地起风波，一阵旋风追着一阵旋风从远处游走过来，这两股风忽高忽低，忽疾忽徐，忽而扭在一起，忽而拆分开来，猴子还兴奋地指着说，看，两个鬼打架呢。当地人都把旋风称为鬼风，说是鬼在白天的化身。三个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两股风却直奔他们席卷过来，游走的速度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咋回事，就被卷进风里，等风平浪息，老黑爬起一看，猴子抱着一根电杆直打哆嗦，秀才却没了人影，他发疯地寻找，吼叫：“秀才—秀才---”猴子也反应过来，跟在后面哭喊着吼叫：“秀才—秀才---”他们跑出一里多路，才看到秀才在一个沙洼里土头土脸躺着。老黑抱起他欣喜地说：“卵子还好着呢。”，他痴痴地地问：“站长，刚才该不是两个女鬼吧？”猴子呸了一口，骂道：“妈妈的，这女鬼也好色啊，哪个帅抢哪个。”三人有惊无险，大笑一场就过去了。

　　猴子迅速拉过包，取出两个饭盒，馒头、矿泉水，一个饭盒里是卤肉，一个里面是凉菜。这就是他们三人今天的午餐了。

　　吃饭的时候，猴子又说起转正的事。他问老黑，你给上级领导汇报了没？领导咋说的？要不要送个礼什么？必要的话，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老黑沉着脸说，卵子啥事都往歪门斜道上想。局长说了，这是有政策的，只能等。秀才也劝他说，猴子别急啊，站长不是正给你想办法嘛。猴子唉声叹气地说，谁知道啥猴年马月才能熬出个头啊。他在这个电管站已经干了快二十年了，还是个合同工，前面有机会转正，但他工作年限短，没赶上趟；后来转正要考试，他又没学历。他觉得已经希望渺茫时，听说今年要破格录用几个人，他又心动了。啥事一旦放在心上，就只能没完没了地受煎熬了。

　　过了一会，老黑问：“秀才，你那个对象咋样了？抓紧啊，在这山高皇帝远的荒滩上，别把自己耽误了。”秀才红了脸，摇摇头没说话。老黑又说，“听说你活动着往城里调？有眉目没？”秀才咽下一口菜，叹息一声说：“快别提了。事情都黄了。”他是去年新分配来大学生，学机电的，结果分来管电，学的东西没一点用武之地。这个乡野电管站，其是就是个电工干的活，懂一点是电路知识就能拿起活来。好在他会修电器，乡村没有维修电器的站点，乡亲们电视看不清了、VCD不转了、电冰箱坏了之类的活计都找他维修。他在电管站的名气比老黑和猴子大多了。有次来了个报社记者，还把他以专业特长服务农民群众的事迹作为典型报道了一下，但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老黑吃饱了，起身去撒尿。

　　猴子指着他说：“秀才，今晚肯定要在沙格楞住。不信你来问非洲人。”秀才好奇地问：“他那个相好是真的？”猴子说：“应该是吧。”秀才说：“啥叫应该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嘛。”猴子说：“你脑子有问题啊，不会自己想。”

　　他们两正在抬杠，老黑完事回来了。点着他们说：“又在嚼我舌头？我告诉你们，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血气方刚的男人要没一两个相好那叫不正常。猴子你有没？”听着老黑坦荡的理论，猴子嘻嘻笑。老黑却说：“不过，我要说她不是我的相好，你们信不？她原是我老家村的一个姑娘，我只是想帮帮她。”猴子不信。他越这样表白，秀才也有点疑惑。

　　老黑挨个踢了他们一脚，说：“卵子，起来走吧！太阳西斜前赶不到沙格楞村，等着风沙把你们刮走。”

　　猴子也笑说：“鸡巴先走，卵子随后。”

　　三个人哈哈大笑。在光秃秃的戈壁滩上，三个男人就是靠这种荤素结合的笑话，才不显得寂寞和单调。

　　吃过饭，憩息了半天，三个人还是有点疲惫。这枯躁的活，越干越没劲，越没劲就越烦，谁也没了讲笑话的心情。每到一个电杆前，猴子朝上望一眼就和秀才打赌：“这根肯定没问题，信不信？”他说的有问题或没问题十有八九都准。后来，碰到没问题的，他都懒得上了，秀才也相信了他，鼓动老黑别费劲了。老黑知道精明的猴子是最好的电工，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但他还是不敢大意。如果马虎了一根电杆，说不定哪天电路出了故障，他们还得一根根电杆从头再查一遍，这就有点得不偿失了。老黑吼了猴子一句：“你卵子再点阴风煽鬼火，哪天出了故障你一个人来检修去。”

　　猴子便有点不乐意了，和老黑犟着说：“你鸡巴精神大你上啊，别总是吼喊别人。”老黑骂了句“卵子。”

　　又到了下一根猴子说没问题的电杆下，猴子说，正常着呢。老黑还是不放心，要上去查一查，问猴子要保险带，猴子左右瞅瞅，没有，说：“可能落在上一根电杆上了。”老黑又吼：“快去取啊，磨叽啥！”猴子没动，抽出一支烟点上，也没给老黑让。老黑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发狠说：“你卵子还磨叽啊！”猴子冷冷还了一句：“满嘴卵子卵子的，你还鸡巴呢。我没劲了。”秀才看两人都恼了，二话没说，返回去取保险带。一根电杆跟一根电杆之间七八十米，来回一百多米，秀才小跑着过去过来，两个人还是僵在那里，谁也不说话。
老黑系好保险带，带好脚扣，爬上去看了一下，竟查出高频阻波器上部与导线间悬挂的绝缘子瓷件有点松动，这个不仔细观察很难看出。戈壁的电线也是长年跟风沙较劲，一旦有松动现象，一场猛风过去，线头就会被风揪出来。老黑沉着脸问：“你不说没问题？这是啥？”猴子没有搭理他。

　　最活跃的猴子不说话，秀才本来话就不多，老黑也闷着头在前面走。茫茫戈壁上，三个男人沉闷地走着。

　　他们紧干慢干，紧走慢走，太阳还是西斜了。起了风，戈壁上马上黄沙弥漫，太阳渐渐苍白无力，像个巨大的蛋黄一样隐在满天风沙中。

　　忽然，猴子指着几只慌乱跑过的兔子喊起来：“哎呀，草还没绿，这东西从哪钻出来的？”

　　老黑和秀才马上向那边张望。

　　秀才也激动地喊：“你们看，你们看，哪是什么？”

　　不远处，一群矫健的黄羊疯跑过来。

　　猴子做个瞄准的姿式，有点遗憾地说：“可惜没把我那只猎枪带上，要不然今天就有美餐了。”

　　戈壁深处是大漠草原，这几年夏天雨水充足，政府封山育草，野兔、黄羊心安理得的安家落户。猴子有一支猎枪，过一些日子，他就弄两只野兔或黄羊开开荤。老黑明知违禁，但也睁一只眼半一只眼。秀才还把这提升到“维护生态平衡”的理论高度理论一番，说是草原没狼了，野生动物繁殖太快，草场承载力受不了，很容易引起生态沙漠化，猴子是在无意中维护了生态平衡呢。有了秀才这番理论，老黑把猴子打来的野味也吃得心安理得。

　　猴子和秀才正张望着，老黑大叫一声“不好，快走，沙尘暴来了。”

　　西天边，拉起一道黑色的屏障，像波浪一般自天空滚滚翻涌而来，很快淹没了太阳，天就暗了下来。他们闻到了呛鼻的尘土味。
老黑大声地吼叫：“快朝烽火台跑。”

　　不远处有个烽火台，是一马平川的戈壁滩上唯一可以遮避的地方。

　　他们撒开腿跑起来。

　　可沙尘暴比他们跑得还快。一阵强风扑面呼啸而来，风里夹杂着沙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脸上。他们都知道，戈壁滩起沙尘暴时，可以把斗大的石头卷起来满滩乱滚，那些小一点石头就满天乱飞了，每次沙尘过后，满滩里都有被石头打死的黄羊、野兔。这阵风还只是前奏，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老黑腿长步大，最先跑到烽火台下。回头一看，猴子也落得不远，而秀才跌跌撞撞，还在百米之外。老黑急了，放下东西，一个箭步冲过去帮秀才。他估计，秀才在几分钟内赶不到的话，风就卷着沙和石子满天飞过来了。强劲的风可以把一个人刮得无影无踪。

　　他是顺风跑，很快就到了秀才身边，吼一声：“你卵子快点啊！”秀才带着哭腔说：“我跑不动。”老黑不由分说，扯过他的工具包，抓起他的胳膊拉着他跑起来，耳边呼啸的风声如鬼哭狼嗥。
猴子也赶过来帮忙，老黑吼了一句：“卵子，谁要你来了！”

　　风声早淹没了他的话。两个人拉着秀才终于跑到了烽火台下。随后，没大没小的石头噼噼啪啪打在烽火台的另一面。

　　猴子惊叫一声：“工具包！”

　　他的工具包被风扯跑了，他伸手一抓没抓着。老黑一下子跃出，扑在了工具包上，可他怎么也站不起来，很快被风挟裹着带走了。他喊了一声，记着，她不是我的相好，你们要帮她啊。这话不知猴子和秀才听到了没有。

　　猴子和秀才大声地喊叫，老黑已经听不到了。

　　等沙尘停息，猴子和秀才疯了似的顺风寻找，走了几十里没有找到人，只看到了半露半被沙子埋着的工具包。又发动周边的群众找，找遍了整个戈壁滩，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局里为老黑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追悼会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带着十岁的儿子扑在老黑遗像前，恸哭着诉说：“大哥啊，你怎么就走了呀！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呀！”。在场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这就是老黑一直帮扶的那家贫困户。

　　经过这场沙尘暴考验，猴子顺利转正了，接替老黑当了站长。秀才顺利调进了城。

　　他们最后话别时，望着茫茫戈壁，秀才说，站长该不是上天当神仙了吧？

　　猴子说，你卵子瞎说什么，我总觉得站长在电线杆上站岗呢。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柯英 于 2009-3-22 11:11 编辑 ]

于文华

紧密结合西北特有的风俗与天气变化，活化出三个个性各异的人物形象，尤其是站长老黑尤为突出，学习，拜读，问好朋友！ :victory: :victory: :victory: :victory:

芳香碧丝草

一个站长两个兵，描写得形象生动，在寂寞是的戈壁滩上，人活得竟然那么鲜活。欣赏美文！

佳儒

生活气息浓烈，人物形象生动感人。欣赏学习，问好！

西夏楼兰

先留下记号，空闲了再来读。

柯英

感谢大家的关注，友情记在心中，不一一回复了。

平原之子

人物形象生动，生活气息浓郁，学习了！

杨友泉

有异域色彩，生活气息浓郁，别有一番味道！问好朋友！

柯英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3-22 12:27 发表
　　这篇《一个站长两个兵》，作者将大戈壁上一个小小电管站的三个人物压缩在一天之内来描写，长期困窘干涸又充满普通劳动者内心世界快乐无比的生活环境与滋味也便出来了。路上遭遇鬼风的一幕，很好地衬托出了这种情 ...

谢谢名夏认真细致的点评!我有这个生活底子,曾经在戈壁深处一个电管站呆过一天，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

柯英

原帖由 于文华 于 2009-3-22 13:17 发表
紧密结合西北特有的风俗与天气变化，活化出三个个性各异的人物形象，尤其是站长老黑尤为突出，学习，拜读，问好朋友！ :victory: :victory: :victory: :victory:

谢文华关注！写好后给我女儿看了，她也喜欢这个人物。

柯英

原帖由 佳儒 于 2009-3-22 17:37 发表
生活气息浓烈，人物形象生动感人。欣赏学习，问好！

谢谢朋友关注！

柯英

原帖由 平原之子 于 2009-3-23 09:48 发表
人物形象生动，生活气息浓郁，学习了！

问好平原之子！你很勤奋啊，看你在不断进步着！

柯英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3-23 10:08 发表
有异域色彩，生活气息浓郁，别有一番味道！问好朋友！

问好杨版主！请费心多指导了。

一楠

特殊的环境造就了一群特殊的人物，他们血气方刚，他们爱岗敬业，他们奉献爱心，他们可以为工作、为朋友、为友谊奉献一切，乃至生命……本色的纪实性语言，刻画出了鲜活的个性人物，情节设置起落有致，结尾也不错！
个人感觉主人公老黑默默地帮助孤儿寡母这一条隐线有点单薄，可以再加点“料”，可进一步促进作品整体的内涵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