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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我的生活与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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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2 22: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的生活与你有关





                                   一

    六点钟刚到,李仁杰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就在我单位门口呢,要我快快下来。没容我开口,他就挂了电话。下了楼,一眼便看到了李仁杰正朝着我们办公楼的方向展望。


    “老大,我可是遇到好人了。”李仁杰迎上来,没头没脑地说。


   “啊?”我万分的惊诧意于言表。


    李仁杰一步跨上来拉住我胳膊,神道道地说:“走,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小酒去。到时我细说给你听。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出来?”李仁杰很霸道地拽着我往前走,生怕他一撒手我就像小鸟一样飞走。


    李仁杰和我在车来人往的大街上穿梭,一前一后同迈步的样子就像一对共用一个心脏的连体双胞胎。他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个劲拽着我往前走,面部表情却是掩饰不住的急切和兴奋。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前面就出现了一家门面装修很经典的茶府,李仁杰来了个标准的立定,将头转了四十五度,说,行吗?我抬眼看了看,名字叫“凤凰台”。我们走了进去。吧台服务员迎上来,问我们要包厢还是雅座?李仁杰忙说包厢包厢。服务员就引领我们进了一间叫“神仙阁”的包厢,包厢号是个很吉利的数字518


    落坐后,我和李仁杰都笑了。我说咱们运气真好,单凭这包厢的名字,你我会有好事找上头来,因为这是神仙来的地方。李仁杰说就是就是,今天请到老大,就是我的好事。我笑笑,说你小子在城里混,学会城里人的油嘴滑舌了。说吧,那个好人是谁?李仁杰笑着摸了摸头,感觉有几分不好意思,又似故意卖弄着神秘:“不急不急,坐定后,我再给你说。”我只好答非所问的说:“房号也不错,518,谐音就是我要发。从此以后,你我都要发啦。只是,你怎么像个大姑娘?该不,那个好人就是我呀?呵呵。”


    正说着,服务员进来了,问我们要什么茶水?李仁杰说:“老大,你点,你喝什么就喝什么。小弟我今天高兴,也高档一次,高消费一次。”


    “两杯铁观音。一盘花生米。一盘黑瓜籽。一盘开心果。一盘话梅。再来一瓶泸州老窖,五十三度的。”我一口气报出了单子。


    “就这些吗?还要不要别的?”服务员睁着一双死鱼眼看着我们。她穿着很低领口的T恤,超短迷你裙刚刚包裹住了丰腴的屁股,两条丰满如藕的双腿裹在紧身肉色丝袜里,给人一种想入非非的梦幻感觉。她站在那里,用一种职业的征询眼神看看我又望望李仁杰,仿佛期待着能够听到我们谁再说一声还要点什么什么的。


   “就这些,再不要什么了,你去上吧。”我给了服务员一个干脆的回答。
李仁杰盯着我一张一合的嘴巴看,又盯着花枝乱颤的服务员看,看的痴痴的,我看到他的喉结动了好几下,我想他一定是在咽唾沫吧。


    服务员扭着柳腰出去了,哐的一声带上了包厢门。





                            二

    包厢的环境很暧昧,正墙上挂着一幅外国女人的半裸画,壁纸是带着雅兰花形的淡粉暖色。沙发很宽大很舒适很柔软,茶几是玻璃的,正中的花瓶里还插着一支开的正艳的塑料玫瑰花,有点情调,我想这样的环境很适合男女约会,谈谈情,说说爱,来了情绪,就地解决。但音箱飘出来的是轻音乐,是令人舒畅的葫芦丝,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雅俗共赏吧。


    花枝招展的服务员用一种熟稔的职业姿势为我们斟满了酒,然后扭着蛮腰出去了。我和李仁杰响响地、也满满地连着干了三杯。李仁杰用手背抹了一把嘴,指着花生米说,老大,你吃你吃。然后,我们各自点了一支烟。烟是我自己的,就那种很平常的黑兰州,十六块钱一包。大概李仁杰忘了买烟,人就这样,越是想完完全全做好一件事,越是忘东丢西,就越做不好。就像越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越表现得冷漠一样。


    接着酒劲,我说,呔,你不是说你遇到好人了吗?怎么还不说?碰到了啥好事?遇到了啥贵人?我真有点急不可耐了。其实,这个问题从见到李仁杰的那刻起,就一直盘踞在我心里,也是因为这个问题我才跟着李仁杰来到这里喝酒的,一来我不想拨了他的面子,二来我想知道这家伙遇到啥神仙了,三来没准会挖掘出一个很好的写作素材。要是这样,那岂不是三全其美了嘛,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急不急。咱先喝酒。老大,你今天和我喝酒是对的,我和你喧喧,保你又一篇文章问世。呵呵,呵呵……”李仁杰佯装热情招呼我喝酒,实则故意吊我胃口呢。


    “那咱啥也不喧,专门喝酒。来,干!”我提起酒瓶,对着刚喝完的玻璃酒杯再倒,满了,我端起一个,一仰脖子,咕嘟一声就喝下去了。李仁杰看我喝了,也忙端起酒杯,学着我的样,一饮而尽。


    再斟,再饮。很快,酒瓶内三分之一的酒就浅下去了。我盯着李仁杰,心想看你还能憋多久?喧个慌,还卖啥关子?真是的。


    “老大,咱乡里人,到城里来做啥哩?不就为了赚点钱么?可城里的钱也不是好挣的。人的交道不好打啊。现在的社会,好人不多了,碰上一个就叫人一辈子忘不了啊。也许有的人,一辈子都碰不到一个,我算幸运吧,才半辈子,就碰到了。”李仁杰终于没能忍住先不说那个好人。当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时,他的眼睛是亮亮的,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他的神情是痴迷的,甚至充满了无尽的自豪。


    “长了这么大,来城里混也已经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碰到。他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他把咱民工当人看哩,他不嫌咱脏,也不嫌咱穷,给咱治病给咱省钱。就像自家的亲人,比亲人还亲哩。”李仁杰在酒精的作用下,一改往日的寡言,话语又多又啰嗦,像老婆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你说的是谁?谁是个好人?怎么个好法嘛?”李仁杰婆婆妈妈的故弄玄虚,我有点不耐烦。可李仁杰的话,却引领我走进了时光深处,往事历历在目,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按李仁杰的话,我也是个幸运者,因为我也遇到过好人。


    李仁杰没有回答我,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他要说的话。说着说着,就端起了酒杯,一仰脖子,喝了。再斟,再喝,一连喝下了满满三杯酒,才抹了一把嘴说:“老大,这个好人,你要记住了,将来你写文章时就用他的真名字,就当了我一个心愿吧。你答应我。你要写,一定要写。他是金城市医院的院长。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就不知道。你要记住,你一定要记住……”李仁杰再斟,再喝,速度时慢时快,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喝了一会儿,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劝我喝。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他边喝边说:“你答应我,你要写,一定要写……”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好像脑子里再没有其他语言了,只会说这句话。说着说着就爬在茶几上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呢呢喃喃。但从他略显哽咽的声音和微微抖动的双肩来判断,李仁杰的眼里一定蓄满了泪水。


    李仁杰佝偻着头,那张像拉了半开的弓一样的脊背,不自禁地黏住了我的目光。两束强光聚成的探照灯,穿过结实如面板的后背直入血流奔涌的胸膛,欲将他一直悬而不漏的好人立刻见光。


   “噢呵呵……噢呵呵,”声音像蚊子嗡嗡,但气势却排江倒海般不可阻挡。这声音,硬生生传进了我耳朵,我很快判断出声音是从李仁杰的喉口发出的。我走过去,用力拍了拍李仁杰的背。我把手搭在李仁杰的肩膀上,说:“仁杰兄弟,究竟遇到啥难缠事了?你倒是说呀。嚎啥呢嚎?大老爷们家,多大的个事,把你伤心成这样。”


   “老大,我不是伤心,也不是难受,我是高兴啊。我一想起那个人,我心里就热乎得很,暖烘烘的,就像冬日里晒着太阳,舒服着哩。那个人,那个好人,我后来才知道,他姓陈。他叫陈嘉强。金城市医院的院长。你可要记住啊。”李仁杰慢慢抬起头来,闪着泪光的眼睛哀哀地望着我。



                             三

    我和李仁杰的老家都在离金城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小村子。村子里的人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光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那里人们的生活定律,但我家祖上与别家有不同之处。


    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祖父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木匠,谁家的儿子娶媳妇了,谁家的丫头要出嫁了都会请我祖父去做衣柜啊沙发啊床啊什么的,我祖父把各种图案雕刻在不同的家具上,花啊鸟啊草啊水啊的就栩栩如生,很受乡亲们喜欢。小时候,家里有一个米柜一个装杂物的小抽匣,母亲总是把这俩家什擦得程亮。米柜上雕刻着五谷丰登的场面,意寓粮食满仓,抽匣上是几条活蹦乱跳的鱼,意寓年年有余。父亲说这是我祖父的绝笔。



    我父亲十四岁那年,国民党来村里抓壮丁,我父亲个儿高,长得俊,被国民党长官一眼看中,直接带到了新疆。同去的当然不是我父亲一个,村子里十来个壮小伙都去了,不过不在一起,也许长官担心一个地方的人在一起会集体造反或逃跑什么的。那个时候,大概是一九四八年。


    我父亲当兵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了,我父亲跟着投奔了解放军。穿着解放军军装的父亲,雄赳赳气昂昂,在一九五零年的十月第一批赶赴朝鲜,参加了举世瞩目的抗美援朝大战。战争结束后,我父亲和大部队一起回归祖国。我父亲念过学堂,有高小文化,组织决定让我父亲到军校学习,我父亲就乘着当儿回老家看看。此时,老家只剩年迈体弱的双亲等他瞻养。其它的兄弟五个全都逃荒跑了。我父亲看着气息奄奄的老母,痛哭一场后就再没有归队。不久,我父亲的父母也就是我祖父母先继离世。母亲嫁过来时,父亲除了拥有健壮的体魄,就是几间破瓦屋了。一年后,我来到了人间。二十年后,我考取了北大,父母高兴之余,去找村长开上学证明,但遭到了严厉拒绝。父亲那晚喝掉了一斤高粱酒,因此花掉了全家一个月的油盐酱醋钱,母亲一直在抹眼泪,最后,他们都说,娃呀,咱就这命,村长说咱家成分高,工农仔怎么能上大学呢?再说我们也就你一个娃。你还是安安稳稳和我们一起劳动,认命吧。我梗着脖子哭了。


    第二天,我去找村长:工农仔怎么就不能上大学呢?村长一脸的讥讽,嘴环都没褪干净,配和我说话吗?工农仔就是不能上大学。怎了?我家大宝上不了大学,你凭啥上?……没等村长下一句话出口,我对着村长鼻子就是一拳,村长的鼻血就顺着嘴角往下流。我说你家大宝是他自己考不上。你家大宝和你一样是讨赤!是猪猡!接着,村长的眼睛就变成了熊猫眼……村长鬼哭狼嚎般跑着拿了一把铁锨来铲我,我顺手拾起地上一把斧子砸了过去,村长吓得调头往屋里跑,边跑边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我看到村长跑过的地上留下了一条水路,屁股上像水画的世界地图。


    那天,我没有回家,直接跑出了村子,我用双脚丈量完了我所熟悉的每一寸土地,然后踏入陌生的领域,沿着铁轨,我来到了金城。我成了城市中流浪的人。


    在金城,我先后干过搬运工、洗碗工、建筑工……睡过桥墩,住过站台,但再苦再累我也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我用仅有的一点工资买书籍,在路灯下苦读……我的稿费单雪片般从祖国各地飞到我租住的小屋时,我在劳动价值里找到了做人的尊严,在知识的海洋里寻到了生活的慰藉。



    二十五岁那一年,金城早报向社会公开招聘记者,我去应聘,因为没有文凭遭到拒绝。失望之余,我去找总编,呈上自己这些年来发表的几沓文稿。总编人真好,他细看我简介,静听我说完,又认真翻了翻我发表的文稿,说,你去写一篇街头见闻,明天给我。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写好的稿子捧给总编,总编一口气看完了,略作思忖,说,明天来报到吧。我当时不相信自己的听觉,愣愣站着不走也不说谢。总编看着我笑了,说还不回去收拾收拾,愣着干吗?


    总编成就了我的愿望,他是我生命里的好人。在我敬畏生命的同时,也敬畏着他。我能够回报他的,是立足本职,不断奋进。后来,我通过自学先后拿到了专科、本科文凭。后来,有一个城市女子看上了我才华,也就爱上了我这个人。再后来,她不顾家人反对,依然决然做了我的新娘,让我结束了漂泊的日子。她就是我现在的媳妇春花。







    李仁杰二十岁时,家里给他说过一房媳妇,管了女方三年才结的婚,婚后又三年,媳妇肚子一直不大,邻居间的闲言碎语就出来了,婆婆也骂媳妇是不下蛋的鸡不下仔的猪。李仁杰本来挺喜欢他媳妇的,但受不了老人的唠叨和别人的闲言碎语。每次醉酒后,对着媳妇的肚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又过了两年,媳妇肚子还是不大,借酒打媳妇就成了李仁杰的家常便饭。有一次,媳妇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夜里,李仁杰睡着后,媳妇偷跑了。醉了酒的李仁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睁开眼,炕上是空的,屋里也是空的,哪里还有媳妇的影子。

    后来李仁杰再没讨上老婆,周围的乡亲都知道他打老婆厉害,他老婆就是他打跑的。一传十,十传百,谁家闺女都不愿嫁给一个爱打老婆的男人。就是死了丈夫的寡妇也不愿意。都说宁可穷点也不愿忍受皮肉之苦。因此,李仁杰也曾后悔得要死,悔当初年少气盛一根筋,生不了孩子抱养个不就得了,干嘛落下打老婆的坏名声?现在想通了,媳妇却没了。



    李仁杰比我大两岁,小学初中我们都一个班,学习成绩挺好的,他的作文总是被老师当作范文读。初中毕业后他父母就不让他念了。他成了他们家的一个壮劳力。后来包产到户,在农闲之余,他搞起了养猪业,很是发了点小财,但由于没有媳妇管着,被村里的麻将风卷了进去,结果输了个精光。不久猪瘟来了,他的猪们全没能幸免一难。


    李仁杰的打工生涯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当时他成了村民眼中的臭狗屎,唾沫星子戳着脊梁骨生疼,他不得不离开村庄。走在打工的路上,他咬牙切齿的狠狠发誓:多多挣钱,多多存钱,重新说一房媳妇领回家,证明我李仁杰还是一条汉子。


    金城是个繁华的城市,好多打工的都选择到那里去淘金,李仁杰也选择了金城,毕竟那里有前人走过的辄。他先买了辆三轮车给人拉货,后来觉得收入不稳定就到工地上当小工,干一些提水泥抱砖头的活儿。

    那年盛夏的一个正午,天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工地上无法开工,李仁杰就和工友们呆在工棚里打牌,玩兴奋了就想喝着啤酒吃着猪头肉美哉一番,穷人也有穷乐子啊。几个人划拳论输赢,输了的去办酒肉。结果李仁杰输了。李仁杰只得冒雨去买啤酒猪头肉,卖猪头肉的老板用塑料袋盛了热腾腾的肉递过来,李仁杰付钱时指着柜台上的报纸说老板你那张报纸给我用一下,平日里李仁杰偶尔也会看看碰到眼的破报纸旧杂志,但这次他是想把报纸当一次性桌布。大家边玩牌边喝酒边吃肉,欢笑之声充满了工棚的旮旯拐角。突然,李仁杰一把抓起已经铺在了桌子上面的那张报纸,瞪着眼细看起来,看着看着边叫“好像是我们一个村的。”原来,那张报纸就是金城有名的早报,一篇关于拖欠民工工资的纪实报道整版刊登在早报头版上,标题下醒目的“吴昭”两个字紧紧吸引着李仁杰的眼球,这两个字的前面还有“本报记者”四个字深深震撼着民工李仁杰的心。他乡遇故知。李仁杰很是兴奋。他想,这个叫吴昭的记者该不就是当年打了村长逃出他们村子的那个吴昭啊?那一年,这小子闯下祸跑了,把灾难留给了他父母。村长派最重的活让他父母干,工分却记得最低,还因他打了人家让他父母赔二千元医药费,罚一千元罚款,本来要让派出所拘留,但人跑了。由于他们家拿不出那么多钱,村长就年年扣,把他父母大会小会批。他母亲在他离开村庄的第三年,在村长逼着以睡觉顶帐后上吊了。他父亲劳作回来,母亲吊在屋梁上,身体早已僵硬。墨一样的夜色下,他父亲疯子般跑去,一头撞死在村长家街门上。他父母至死不知道他们唯一的儿子的死活。



    李仁杰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带着些许兴奋些许疑惑找到了我们报社。一面以后,对我的称呼也随之改了,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叫我“狗蛋”(狗蛋是我的小名),也不再像上学时那样叫我“吴昭”(吴昭是我的学名)。他年龄比我大,可他叫我老大,屈称自己是小弟。开始我提醒过他几次,纠正说他大我小,可他不,偏要叫我老大。后来我终于闹明白,“老大”是他对我的尊称,有着“头儿”的意思,江湖行话。



    日子过得真是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年旮旯,李仁杰所在的工程也已收工,好多民工都等着领工资回家过年,可老板迟迟不发工资,让李仁杰他们心急如焚,后来终于等到老板开口了,却变卦了。开工前说好的一天发三十元,工程完了却变成一天只能发二十五元,且要拿高价酒顶三个月工资,说是他们承包的工程亏损了,酒也是人家顶账给他的。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李仁杰也和其他工友一样只有自认倒霉,所以年年辛辛苦苦干到底,最后也领不了多少钱。可这一次,李仁杰却改变了主意,觉得应该争一争,毕竟那是自己的血汗钱啊。争一争的底气,是因为他有了一个当记者的儿时玩伴。


    李仁杰约了几个工友到报社来找我,要我给他们也写个稿,在报纸上登一下,借助媒体力量把他们的工资要回来。我答应先去见见工头。工头开始对我不理不睬,态度很是傲慢,斜睨着眼说你算老几?来跟我谈。我亮出记者证,工头盯着证件上面国徽似的标志眼睛睁了好几下,又凑近看了看,讨好的笑就逐渐堆上了肉呼呼冒着油光的脸,连说照章办事照章办事。不久,李仁杰他们的工资就按每天三十元结了,高价酒也只顶了一个月工资。那件事以后,我在李仁杰心目中成了神通广大的人物。



    今年夏天,李仁杰来找我,说他在金城医院修楼的工地上当小工,这个工程是他在工地上干过的最大的一家,楼也是修得最高的,工资给的也高,每天四十元,工友们都很满意。老板是本地人,搞了大半辈子建筑,人不错,弥勒佛似的,说好的工程完后一次性结算工资。现在,李仁杰突然说他遇到了好人,这个好人是金城市医院的院长而不是他的老板。真是日怪了?一系列的问题就像连环阵把我迷来迷去。


                           五


    “笃——笃”,服务员推开了包厢门,隔壁包厢哗哗哗——哗的声音立马挤了进来,那是搓麻将时发出的特有声音,我并不陌生。——金城的夜生活开始了。轻快的流行音乐和花枝招展的服务员的脚步一起朝我们走来,我不得不坐正了身子,服务员一声没吭为我们换了一壶水,又给我们的茶杯里蓄了水,就扭着蛮腰走了出去。


    李仁杰从茶几上缓缓爬了起来。


    醉眼朦胧的李仁杰喝了一口刚添的热茶,尴尬的说,老大,我说到哪了?你听着没?我怜惜地望着红了眼的李仁杰,说,怎没听着?你刚在说你们工地上的日子呗,怎么,睡了一觉,忘了?李仁杰哦哦的直点头。接着说,这次,虽也在工地上干活,烈日下也是汗流如注,可心里是高兴的,大伙儿一边干活一边喧慌,想到年底可以一下子领几千元钱,腰包鼓鼓,满面春光,衣锦还乡,老婆娃娃热炕头,神仙般的日子,心里美滋滋的。大伙儿高兴了就扯着嗓子唱歌,粗狂的歌声是希望是幸福啊。楼修得真快,仿佛眨眼的工夫,主体框架就起来了。工头也是神采飞扬,说是修楼单位的领导好,人直接又讲信誉,钱的投入上总是能按约定兑现。生意嘛,就是互惠互利,就是双赢。



    李仁杰他们早上七点钟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休息一小时,也就是吃饭时间吧,一点又开始干,到晚上八点收工。工地中午管一顿饭,但要扣除饭钱五元,扣就扣呗,吃饭掏钱,天经地义。四月初,工程开工时,弥勒佛般的工头拍着胸脯说他们虽是民营工程队,但规模大,资金雄厚,是有资质的,同行中也有一定影响,大家尽可放心,工资绝不会拖欠。大伙儿得到这样的承诺感到踏实,心里高兴了,干活就有劲,干着干着,就扯着嗓子对公路上行走的年轻女子唱“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惹得人家女子闲生气,招来一双双白眼。



    按节气,八月份,就是秋天了,可秋阳仍烈啊,把人晒得皮都往焦里烤呢。李仁杰站在第七层的钢筋架上吊水泥,和湿了的水泥死沉死沉,一桶水泥快要吊上来时,李仁杰脚下的钢筋架就像被神斧砍了一刀,“嘣”的一声断了,他像个空中飞人从云霄深处直直落下来,正好掉在二楼的脚架上,等工友把他摘下来时,已昏迷了的李仁杰一条腿断了。工友们慌做一团,领班给工头打电话,工头一听出事了,气急败坏的直骂娘,又一听没死人,心就放回胸膛里去了。说你们先把人送医院,我还在北京呢,一时半会回不去。……嗯,那个钱嘛,先支出一千元预交医药费。嗯,那个,然后呢,……完了再说。嗯,再说,再说……



    工友们抬着李仁杰往医院大厅走,正巧碰上来上班的陈院长。陈院长问明了情况,一边带工友上楼,一边电话通知骨伤科进行急救。刚出电梯,一群白大褂就迎上来,帮着把李仁杰抬进急救室,插氧气管的插氧气管,打针的打针,扎吊瓶的扎吊瓶,清洗伤口的清洗伤口……忙碌了一阵,一个脖子里挂着听诊器的大夫说,准备手术。半小时后,李仁杰被送进了手术室,四小时后,李仁杰被推出了手术室。六小时后,李仁杰慢慢睁开了眼睛,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世界,床是白的,被子是白的,床单也是白的,自己就躺在一片白色里,一个个儿很高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在床前,四五个穿着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围站在他身边,他们好像正在说着什么。


    “你醒了?”干部模样的人看到李仁杰睁开了眼睛,弯下腰,关切的问。


    “嗯。”李仁杰虚弱地说。


    “疼吗?若疼,就吭声,可以按一下床头的呼叫器,护士会及时过来为你打止疼针的。”干部模样的人声音很低,眼神里全是关爱。


   “嗯。”李仁杰以为他是他的主治大夫。


   “那你好好休息。哦,你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告诉医生或者护士,他们都会尽量满足你的需求。”干部模样的人说。



    第三天,李仁杰接到了医院的交费通知单,看护他的工友这才说,老板说他在北京一时半刻回不来。顿了一下,又说,来住院时,只给了一千元,根本就不够手术费,是陈院长就是那天你醒后第一个问了你病情的那个人又为你交了一千元押金才做上手术的。“啊?”虚弱的李仁杰更是吃惊,以致张开的嘴巴老半天都没合上。李仁杰迅速在脑子里搜索那天第一个问了他病情的人,原来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是院长!姓陈。还以为是做了手术的主刀大夫呢。这时,又听工友说,手术前家属须签字,但我们谁都不敢做主,陈院长就说,病人流血过多,若不及时手术生命有危险。目前又没法和他家里人取得联系,你们都是一起的吧?若都不签,就等于看着他死。但,还是没有一个人敢签字。陈院长又说,胡大夫,我来签吧。要知道,没有亲人签字,医生是不敢也不能进行手术的,否则医院在法庭上将无法举证倒置。听到那人要签字,大家就都直愣愣看着他接过大夫递过来的麻醉、手术知情同意书和输血通知书。这时那姓胡的大夫压低声音说,陈院长,你真的要替他们签字?你并不认识啊?我们听到穿白大褂的大夫叫院长,才想到他可能就是这个医院的院长。陈院长说,是的,我来签。再不签,恐怕来不及了,救人要紧。他的声音不大,但有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坚决。胡大夫说,可是,他们都还没交够手术押金呢。陈院长就说,我交。等下签完字你们准备手术我去交。就这样,李仁杰的魂魄在阴曹地府走了一圈又回来了。



    催款单上的数字早已超过了住院押金,工头又不在,交不上钱,治疗停了怎么办?就在李仁杰和工友一筹莫展时,陈院长走了进来。他问李仁杰感觉怎么样?李仁杰说就是左腿不能动。陈院长笑了,说你左腿肯定不能动,因为你左腿股骨粉碎性骨折,髌骨脱臼,腰椎又是压缩性骨折,也就是说,你的腿折了。怎么能动呢?你的头部还受了伤,好在头上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不过流的血不少。我们已替你输了400CC的血,估计没啥问题了,相信你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老大,你想象一下,那是怎样的场面啊?我真的感动极了!但是,我们乡下人,说‘谢谢’这个词觉得很别口,也说不出来。”李仁杰说,语气里带着些许沉重。


    我使劲点了点头。


   “这个院长还很年轻,相貌上看,也就是四十左右吧。他高高的个子,宽宽的额头,国字型的脸,白净的皮肤,稍稍上翘的嘴巴,黑黑的头发,总是疏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又精神又有官相。要不我怎么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干部呢!”李仁杰说话的速度慢了许多,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瞳仁亮亮的都能当镜子了。大概为了形容这个“好人”,李仁杰搜肠刮肚了好长时间才想好的这些形容词。“他见我看他,就问,有事吗?我告诉他医院催款了。但我现在没钱,我家里只剩年过七旬的老父老母,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远嫁他乡,一时半刻来不了,再说他们都还不知道呢,我也几年没回家了。别说我没钱,我就是有钱,我也不交,我就要让工头交,他凭啥不给钱?等我好了,能走了,非找他算帐,他不交,我宰了他!……”


    “你千万别胡想,更别乱来。眼前的紧要关头是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康复。至于钱嘛,医院尽量为你想办法。这样吧,我给财务上打个招呼,先给你记账,把治疗做上,病好了再说。”直到这时,李仁杰和他的工友才彻底弄清楚眼前这个姓陈的院长就是这个医院的一把手哦。


    那以后,陈院长每周都来病房查房。他穿着洁白的白大褂和一大群白大褂一起围在床前,听其中一个穿着白大褂拿着病历夹的大夫汇报病情,完了,陈院长弯下腰,轻轻掀起被子,李仁杰脚上厚厚的垢痂和身上散发的酸臭味扑面而来,但陈院长并没有停止检查,他用手细细的摸李仁杰的腿啊脚啊,神情很是专注,边摸边问感觉怎么样?每每此时,李仁杰都会感到温暖极了,愉快的心情像水面的微波静静的荡漾。



    后来李仁杰康复要出院了,陈院长笑着来送行,他亲切地拍着李仁杰的肩膀说:祝贺你重新得到了健康!医院会派车送你的。说他还有个会要开,就不送了。说完就走了出去。李仁杰正纳闷间,主治医师胡大夫的声音传了过来:陈院长在你住院期间,倡议全院医务人员为你捐款。他带头捐了300元,大家纷纷响应,掏腰包为你解困。后来,陈院长又通知收费处结账时给你免了床位费,再加上你刚住院时陈院长为你交的一千元押金,你的帐就结了。他为了不给你造成心理压力,所以不让我们告诉你。心中的疑惑解开了,真相原来如此。李仁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在又乱又黑的胡须里。


    三个月后,季节已完成了暑寒交替,在老家养病的李仁杰也甩掉了双拐,他的脸红润了,气色很是不错,能够站立行走的感觉真好啊,每天他都会精神抖擞的走来走去,每天他都巴望着能够行走自如。终于有一天,李仁杰穿戴整齐,坐上了通往金城的火车。


    到了金城,李仁杰看着似曾熟悉的高楼大厦,看着车来人往平坦如炕的马路,觉得这真是有钱人的天堂。甭管怎样,钱是生存之本。那么,先去要钱吧,钱才是硬道理。不知不觉就到了工地,工程已接近尾声,工地上稀稀拉拉的没多少人了,脸上冒着油光的工头斜躺在老板椅上,将李仁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没等李仁杰提出赔偿数额,就不阴不阳地说那是你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不属于工伤。李仁杰说你他妈瞎眼了吗?是脚手架断了!工头说:“谁看见了,谁作证?我当时看你老实,又找不到活,可怜你,才收留了你,你不感恩我,还嫁祸于我,还不快滚!”工头的嚣张彻底激怒了李仁杰,他一把採住工头的衣领,歇斯底里道:“你他妈的不是人,你是条吸人血的白眼狼!老子给你干活,在你工地上出的事,你得负责。”


   工头嘿嘿冷笑,说,“乡巴佬,你不过是我脚下的一条虫子,踩死你又何妨?不过赔点钱而已。你不是找了医院的领导吗?医院不是把住院的钱都免了吗?你还要啥钱?想拿双份?想讹想赖?没门,再不松手,我揍扁你。”


   “好啊,看谁揍扁谁?”李仁杰使劲向上提了几下,工头肥猪样的头颅就涨得通红。李仁杰说你给不给?老子的工资,赶紧给老子结了,一天都不能少。医药费你必须得出,人家的钱要还给人家的。


   “就不给你咋样?”


   “不给?”李仁杰左右开弓,工头的胖脸上顿时出现了红晕。工头杀猪样嚎叫起来,更激起了李仁杰的愤怒,一只纸老虎,还骑在人头上拉屎拉尿。他把工头摔在地上,好一阵狠打,直到工头喊着说:“李家爷爷,别打了,我给你钱,给你工资给你医药费,还不行吗?”李仁杰方才罢手,问他啥时给钱?工头说明天。明天你来就给你把钱准备好了。“好,就信你一次。”李仁杰站了起来,拍拍两手,扬长而去。



    第二天,李仁杰又去找工头要钱,到了跟前一看,工头办公室一把铁将军把门。李仁杰就在门口等。一直到下午三点半,工头才鬼鬼崇崇的出现了,李仁杰一步上前,挡在他面前。工头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李仁杰说我取钱来了。工头故意说什么钱?李仁杰说你说什么钱?工头说那你把证人带来,谁能证明你不是自己摸洋工打盹掉下去的?谁能证明是脚手架上的钢筋断了?李仁杰说好,那你等着。说完就走了出来,径直去了工地。李仁杰想那么多工友都看见了,都一个战壕里的,随便拉一个来作证有啥难的。不过是说句实话而已。


    当李仁杰说明了来意,结果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去作证,有的说忘了,有的说根本就没看见到底是咋回事,有的干脆说还要在这干下去所以不能去,有的说你别说是我把你送医院的,我工资还没结呢……李仁杰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走出工地的,只觉得心被掏空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人啊人,人怎么都这样啊?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为了保全自己,就不顾歪曲事实,公道,公平,正义,呵呵,去他的吧,这世上没有!人是势力眼,钱更势力。人溜的是有权的,钱溜的是有钱的。李仁杰靠在医院大门的柱子上,两眼瓷瓷的望着蓝天白云,傻了般。


   许久许久,李仁杰两颗大大的泪珠砸在钢筋混凝土铸就的路面上,两颗,再两颗,接着成串成串往下淌。眼前模糊了,李仁杰想,不能去见陈院长,没有钱,没法还啊。继而,另一个李仁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赶过来,坚决地说:“一定要讨回医药费,要上工资。有了钱,就可以去见恩人,向他磕三个响头,学着城里人的模样说声‘谢谢’,再还他钱……狗日的工头若不给钱,再揍他!狠狠的揍!揍着让他给钱。实在不行,就捅他刀子,叫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知不觉,李仁杰的双拳攥得嘎巴响,浑身都跟着痉挛了。


   “嗬——”随着一声低沉嘶哑的吼叫,李仁杰浑身立马来了劲儿,他嚯地站起身,杀气腾腾跑到工地上找了一截钢筋棒提在手里,直冲冲向工头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这时,陈院长仿佛天将,悄然落在他眼前。问他怎么在这里?干吗来了?身体怎么样?李仁杰当时就像走失了的孩子见到了亲人一样,大颗大颗的泪水直砸地面。陈院长就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能帮你吗?李仁杰就告诉了他来向工头要帐的遭遇,并说了自己的想法。陈院长听完,脸色由青变白,再由白变青,在短暂的沉默后,一字一顿说:“我来替你作证。但你千万要冷静,不可乱来。我们走。”



    工头看陈院长来了,满脸堆笑欠着身子伸出长满黑毛的胖手。陈院长也伸出了手,但只是象征性的握了下,接着就说明了来意。陈院长说当时他刚好路过,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确实是脚手架上的钢筋断了才掉下来的。人家挣的个力气钱,你大老板还缺这点小钱吗?现在出事了,你得承担责任。这责任,可是一本良心帐啊……陈院长字字如针,句句在理。工头嗯嗯啊啊了半天,就通知搞财务的报销了李仁杰的医药费又一分没少的结了工资。后来李仁杰给陈院长还他垫付的医药费,结果被婉拒了。陈院长说算了吧,留着给自己补补身子。算我的一片心意。以后打算做什么?李仁杰说在没有碰到好活时继续去蹬三轮车,天天挣的钱多多少少都可以揣在自个怀里,安全、实在。陈院长就说,也好,以后小心点,给人打工也要懂法,现在新的《劳动法》实行了,国家用“法”来维护你们的合法权益,你们自己也要学会用“法”来维权啊。


   “这就是那个好人。那个给了我帮助给了我希望的好人,教会了我做人教会了我处世。”李仁杰用这样两句话把他的故事做了结尾。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由衷附和:“好人,真的是好人哪。”


    我们又开始喝酒。觥筹交错,酒高人酣。醇香的酒液随着端酒杯的手指上下左右的晃动,溢出酒杯的液体放肆地淌在茶几上,顺着茶几边沿流在红色的地毯上,阴湿了一片。李仁杰不再说话,他抓起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慢慢嚼起来。一会儿,李仁杰又提起酒瓶,颤抖着手为刚刚喝完的酒杯斟酒,酒液缓缓从酒瓶的防盗孔里流往透明的酒杯,我仿佛看到好人的影子就晃动在酒杯里。渐渐,透明的酒杯放大了好人的形象,也放大了爱的尺寸……






                                  六


    城市的街头,花灯已上,包厢白花花的灯光照在一片狼藉的茶几上,也照在我和李仁杰的身上。李仁杰已处于半醉状态,他半躺在沙发上,问我到哪里去吃饭?我说就这儿,就地解决。我招来服务员,点了两碗山蘑菇面片,外加四个家常小菜做我们的晚餐。如今金城的茶府基本都带了家常饭菜的,客人来喝茶,不需要到外面去吃饭,随便吃点家常饭家常菜觉得舒服、方便,这反倒成为厌烦了大鱼大肉大餐的人们的一种新时尚。


    饭毕,我俩都觉得清醒了好多,又开始边喝边聊。突然,李仁杰诡秘一笑,说他的故事还没有完呢,还有下文。欲听下文,且听等下分解。他这一说,一下就把我逗乐了,觉得这家伙还真有两下子,说话的门道蛮深的嘛,一个普通的民工讲故事都懂得诙谐了,看来社会进步之速赛过了赶马跑。


    酒把李仁杰的情绪频频推向高潮,情绪高涨的李仁杰说今晚不醉不罢休。后来就又续了一瓶,也就是说,我和李仁杰两个人喝掉了两瓶高度白酒。其中我喝了大概有大半瓶,也就是六七两吧,李仁杰喝掉了一瓶多,大概有斤三四两。酒精的刺激使李仁杰的话又多又乱,忽高忽低的声音反反复复说着故事下一个情节的 “开场白”,就像唠唠叨叨的母亲对将要远行的游子没完没了的叮嘱。李仁杰说,他虽然是一个生活在城市边缘的打工仔,但他也有心愿。他目前的心愿就是说出自己最真实的经历和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可是一直拿不准应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人家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怕自己一不小心反倒给一个好人带来麻烦,造成坏影响。别看我们周围到处都是人,但能让人放心说话的却没有几个。现在的人,让人怕啊。以前的人怕鬼,现在的人怕人。


    李仁杰的一席话,震撼了我。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民工,一个生活在城市的弱势群体,对人性冷酷的一面和和善的一面都看得如此之透彻,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生活阅历所致,也应该是社会文明的产物啊。任何事物都是具有两极性的,就像一个东西总是有正反两面,只有冷静而正确认识事物的真实性,才能更好地把握和适应。



    李仁杰说:“都说好人难当,我看也如此。哎,这样一个好人,有人竞在他办公室门锁内塞了火柴棍儿,用针扎破了他的车轮胎,甚至有人给他水晶鞋穿,说他给民工捐钱垫药费是为了图名,故意给自己作秀……你说哈,简直是放屁嘛,哪里是人话?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后来李仁杰哭了,孩子似的涕泗滂沱。“你咋知道的?”看着李仁杰抖动的越来越厉害的肩头,我插断了李仁杰的话头。李仁杰抹了把鼻涕,大着舌头说:“老大,你太小瞧兄弟了。就是蹬三轮车的,时间长了串到一起,也是一个队伍呢,金城的消息白道的黑道的都及时得很,不比你这个耍笔杆儿的知道的少。”“就说火柴棍儿的事吧,那天一个蹬三轮车的正巧去市医院给小孩看病,几个穿白大褂的正围在一起窃窃议论。一个说:……十有八九有内奸,内部人捣的鬼。另一个说:那还用说。你想,人事改革中被免职的那些人,他们从高高在上的显赫位置上一下子跌下来,能舒服吗?还有那些受到处罚的人,不耿耿于怀才怪?……又一个说:就是就是。要是小偷的话,人家才不干这样弱智的近乎小儿科的事,人家会撬锁,是要进门的,不是不让人进门的。”李仁杰急急地说,语言里流露出江湖的老道。



    金城市医院发生的这些小插曲,只在内部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像一股小圈风刮起来就落下了,并没有像某些人企盼的那样掀起惊涛骇浪。原因很简单,国家医改政策出台以后,新形势新任务很快席卷了各家医院,尤其是大中城市的公立医院,卫生改革的力度很大,改革搅起的风浪也很多,毕竟一下子把所有人的脑子都洗了是不可能的。而改革,就是要推翻旧制度建立新举措,就是要在竞争中能够站在前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金城市医院恰好是本市医改的试点,他们率先打破了旧体制,也可以说是在太后头上动了土,难免让小部分人惶恐不安。矛头针对一个敢为人先的改革家,一般人都觉得在常理当中,但李仁杰这样义气、耿直的汉子,怎能闻之未闻?尤其针对的是他心中的好人啊,那可是帮助了他的恩人哪。然而,一个打工仔,想伸张正义,想扶正怯邪,但除了气愤,又能怎么样呢?辗转反侧,觉得笨人就用笨办法摸清来龙去脉吧。


   李仁杰决定暗中调查此事,揪出故意使坏者,暗地里好好收拾收拾,以解心头不平之愤。但绝不能让这个好人知道,要不人家不会同意让他这么做,那这口气就永远都咽不下。经过一番慎密考虑,李仁杰支使了几个车友装成不同的病人去看病,巧妙地向接诊的大夫打听。说法有多种版本,无非是图报复泄私愤。“哎——”李仁杰长叹了一声,说:“就是没查出是哪个狗东西干的?嫌疑人好几个,就是无法排除成准确的一个。要知道是哪个干的,一定揍扁他。……可惜,可惜没有机会,没有机会啊。哈,可惜不知道……要知道的话……”



    那天李仁杰喝得不省人事,我招了辆面的,把李仁杰带回了家。醉了酒的李仁杰软绵绵的像根面条,一进门就倒在我家沙发上,我媳妇赶忙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他却又梦游般坐了起来。说:“嫂子,你不知道,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他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好的人。”我媳妇望望他,又望望我,不明白他说的是啥?这时,李仁杰又躺下了,躺下了的李仁杰又说:“老大,你要记住,他叫陈嘉强。他是金城市医院的院长。你一定要把他写进你的文章里。你一定要写啊。”说着,说着,就听到了李仁杰呼呼的鼾声。


    约莫两支烟功夫,李仁杰又开始了喃喃的呓语:“嫂子,你不知道,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李仁杰就这么絮叨着进入了梦乡,一股涎水顺着他的嘴角缓缓向下流淌,停在了与下巴紧密接触的枕巾上。



    几天后,李仁杰给我打电话,问我写了没有?我媳妇等我挂了电话,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举目无亲的民工,在生命的生死倏关,巧遇了一个富有正义而心底善良的好人帮他走出了困境。这个人,偏偏又是一个官方人士。与先前相比,真是五味俱全。感激之余,他想感恩,他想报答,但没有能力,没有机会……你不会让他失望吧?”我点点头。

   月上柳梢时,夜色带着静谧笼罩了大地,万物一片宁静,万家灯火次第熄灭,我泡了一杯酽酽的苦丁茶,坐在书桌前,让空灵的文字书写农民工李仁杰的心愿。






[ 本帖最后由 独上栏舟 于 2009-4-12 22:49 编辑 ]
2#
发表于 2009-4-13 11:40 | 只看该作者
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3#
发表于 2009-4-13 20:59 | 只看该作者
闲了上来细读。
4#
 楼主| 发表于 2009-4-13 22:03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2# 霍名夏 的帖子

感谢霍老师在第一时间阅读!
真诚的希望霍老师能够成为我的良师益友!!!!!!
5#
 楼主| 发表于 2009-4-13 22:0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3# 西夏楼兰 的帖子

楼兰朋友:
    谢谢关注!望我们多交流,多沟通,共同进步!
6#
发表于 2009-4-14 08:14 | 只看该作者
欣赏独上朋友的小说。
7#
发表于 2009-4-14 15:16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味很浓,问好朋友!
8#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17:2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4-14 15:16 发表
小说味很浓,问好朋友!

谢谢朋友阅读。“天下为公”这个名字让人见了就忘不了。
9#
 楼主| 发表于 2009-4-14 17:2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4-14 08:14 发表
欣赏独上朋友的小说。

邱版主,独上在此问好了,并感谢你的阅读和鼓励。
10#
发表于 2009-4-15 09:38 | 只看该作者
先提一下,晚上读!
11#
发表于 2009-4-15 17:56 | 只看该作者
我的故事与你有关,一个比较温馨的话题,文字比较长,主题就是围绕“我和李仁杰”两个打工仔所经历的酸甜苦辣,同时又遇到了好人。小说从莲两人喝酒展开故事!手法不错,布局合理,只是在叙述上感觉拖沓,需要在语句上再凝炼。
一篇小说能够让读者有阅读欲,取决于故事性强不强。最好是先入主题,吊起读者的胃口,避免过多的赘述!
12#
 楼主| 发表于 2009-4-16 20:2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一楠 于 2009-4-15 17:56 发表
我的故事与你有关,一个比较温馨的话题,文字比较长,主题就是围绕“我和李仁杰”两个打工仔所经历的酸甜苦辣,同时又遇到了好人。小说从莲两人喝酒展开故事!手法不错,布局合理,只是在叙述上感觉拖沓,需要在语句 ...

感谢一楠版主的指导!我会抽空按你的意见修改的。独上在此问好了。
13#
发表于 2009-4-16 20:51 | 只看该作者
这位作者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过不少作品,有相当水平。
14#
发表于 2009-4-17 16:52 | 只看该作者
作品较长,先顶一下,再慢慢拜读学习。问好文友!
15#
发表于 2009-4-17 20:36 | 只看该作者
因为会唱这首歌,所以见了题目就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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