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应 有 恨 一
坐着坐着,狗忘情不自禁就笑了起来,好像瓜女婿领了个结婚证。真有那么好笑吗?狗忘就是觉着好笑,不由自主就会笑了起来。原因是一个叫坏油的人的名字。
狗忘怪,不到坏油怪。坏油,这应该是天底下最怪的一个名字。而一个女人叫坏油的,就更怪了。中国汉字那么多,好像都死绝门了,非得要用这两个字取名。想着想着,狗忘不知不觉就会笑了起来。好像碰到一个吃死老鼠的人,或者吃了一只苍蝇,看看四周没人注意,低下头就会发笑。
坏油,这应该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嚼着这个名字,像嚼着一颗咬不烂的口香糖,嚼得时间长了,就硬绑绑的,却不想唾出来,还想嚼,一直想嚼,忍不住想嚼,由不得人想嚼。一直嚼着,舌头底下就生出一根丝线,一根接一根,织起一张大网,向着周围扩散,慢慢地全身就被这张网包裹起来了。太阳突然被月亮拐跑,发生小月在坐月子,风是月亮的母亲,非常照顾情绪,堵成一堵严实的围墙。重新造就的一个世界,只有两个方块汉字,像柔软的面包,只能咀嚼,吃不完的那种。
琢磨了好一阵子,狗忘就认定,一个女人叫坏油的,应该有这样几种可能。首先,说明这个女人很坏,坏得流油。其次,这个女人很滑,是个油头。第三,这个女人喜欢走东说西,搬弄是非,真真的坏麻油一个。而且,是女人,第三种可能性就更大。也许还有其他可能,但狗忘此时此刻的心里,独独为这个女人开拓了一片嚼舌根的天地,由着女人走东家,说西家,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想到这个叫坏油的女人有可能和自己的后半辈子会有关联,狗忘的心里就像被蚊子叮咬过,阵阵抽挛起来,又好像爬着一帮蚂蚁,从两肩胛开始,到脊背以下,麻酥酥地,牵动得浑身很不自在。从心底里说,一听到坏油这个名字,他着实再不想见。可是,某些意识又强烈支使着他,很想立马见见这个坏油。他想读读,坏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自己猜测的是不是准确。听介绍人讲的,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贤妻良母,贤惠端庄,乖巧灵活,心灵手巧,勤快孝顺……,等等等等,所有能用来形容女人好的词语,介绍人都想拿来用一遍呢,可惜,词汇量有限,介绍人就这么说着。就这,还是说到了狗忘的心坎上,说得狗忘心里扑簌扑簌地动弹,尤其最后的勤快孝顺,更说得狗忘心里乍乍地竖了起来。叫坏油,人却这般地好。这好。很好。如果真像介绍人说的,当媳妇真的很不错呢。想到这,狗忘又咧开嘴嗬嗬笑了起来。这一次,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心满意足的会心的笑,是真诚的。这也是他急于想见坏油的一个重要原因。
从见过坏油之后,狗忘真的就再也放不下了。也改变了他之先对坏油的种种成见。介绍人没有骗他。甚至比介绍人说的还要好。
这正是狗忘一心想要娶的女人。娶第一个女人之前,他就想过娶这种女人。一遍又一遍想。睡觉想,走路想,吃饭想,干活想。娶的第一个女人,其实也挺行的,人还不错,对他也好,和父母也能过一搭去,就是搞不通,狗日的,浪世孙,为了啥事,半路走了?狗忘用鼻子哼一声,从心里骂了一句。刚分开那会,他也曾想,再娶的女人,一定还是想象中那种类型。但他又想,自己已经有过一个女人的人,还能娶到啥样的女人?有个女人就不错了。没想到,他狗忘还能娶到想象中的女人。真是几世修来的福,还能有这么好的际遇。老天待他狗忘不薄呢。想着,狗忘就嘴咧得烂鞋口子一样笑着,盯眼看着坏油。
坏油是穿着一套藏蓝色的衣服来见他的,上身西装下身直筒裤子,藏蓝色经水洗得有些发白,但很干净。齐肩的头发,蓬松自然地扎在脑后。没有戴耳坠,穿好的耳孔上,镶着半截灰色的羊毛头绳。眉毛是自然长出来的,不像有些女人,画得花里花大,眉毛画到了耳根子上,人不人妖不妖的,仅这一点,就使狗忘感觉亲近了许多。脸上也没有涂粉,白里透着本色的黄,沾着淡淡一层土雾,像涂了一层珍珠粉,额头上来时走路走出来的轻微的汗渍,倒增添了几分妩媚。像六月麦地里摇曳的麦穗,看着就让人心里亮起了灯,不仅照亮了胸膛,更温暖了胸怀,惹得野地里的麻雀和蚂蚱,也要喳喳地叫上几声,阳光也开出了花,伸出多情的手,把一瓣一瓣的花瓣,敬献给这盛夏的果实,麦穗却还爱理不理,有这事没这事一样,挂满枝头的银铃,被风一吹,唰啦啦啦地弹起了一曲美妙的乐曲。不,你比麦穗要高尚,更要比麦穗真诚。麦穗充其量只是一个独舞者,不眷顾一点膜拜者的感受,你却把自己火热的胸怀,向着每一个欣赏者剖开。比起麦穗,你更接近种子,朴实,随和。目光相碰的一刹那,狗忘从心里叫了一声,咂巴了两下舌头,嘴皮上冒起一串泡泡。虽然已经三十一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眼睛里的那眼泉水,还和少女一样清澈,像积攒了一个世纪,净得发光,蓝汪汪的。看样子是没经过精心打扮,还是平常穿着,却还能如此耐看。狗忘揉了揉眼睛,又细细看了两眼。院角那棵白杨树,什么时候呆住了,停止了笑声,五间半新旧的瓦房,彻底被迷醉了。
坏油是不是也一样看着自己呢?坏油先前是不是也曾如自己揣测她一样,想过自己呢?狗忘瞄着坏油,坏油的眼睛起着波浪,波浪后面的大海,深奥地猜测不透。坏油的两只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像会说话,从头到脚,很平静、匀称地把狗忘扫描了一遍,然后定格到脸上,细细地看着。坏油脸上的表情,还是露出淡淡的笑意,很随和的,嘴角轻轻向上翘起。
坏油终于开始说话。
而坏油说出来的话,更让狗忘嚼出一种像吃嫩芹菜一样的清脆。没有一点娇矜,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就切入正题,说得又很得体、干练。这是一个成熟女人所应特有的特征。坏油说:“娃不改姓,要对娃好,供给娃上学。我啥意见都没有,啥条件都能接受。我一心就是想给娃找个靠山。”
狗油早就高兴得忘记了姓啥,不知道该说什么,嘴里一个尽只说:好,好。好!
“有啥好的,坏油一个嘛。呵呵。”说着,坏油就笑起来。方便面一样,富有弹性的笑声,听得狗忘的耳朵痒痒的,有种想吃辣椒的感觉。“我妈生我的时候,说是舍不得吃油水,结果愣把一瓶清油放坏,正好我妈让我爸给起名字,我爸随口就叫出了坏油。”
狗望也被坏油惹得忍不住,很不合时宜的“嗬嗬”笑出声来。笑过之后,这才感觉浑身稍微自在一些。像一颗胀满气的皮球,绷紧的时候僵硬,哧溜一下松懈了,就会便得柔软。
这样一个受看、说话又得体的女人,让狗忘开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迫不急待想找机会亲近她,毛躁得如同一个初涉世事的小毛孩子。比起坏油的成熟稳重,这让狗忘很是觉着汗颜。但是,狗忘始终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他想努力做事,可是事情还没做上一半,他就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了。他出去担水,担着桶子走了半天,猛一抬头,发现走过趟好半截子。他去给牛添草,站在门口踢踏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门上的扣子还没解下。他闲坐下来就想,坏油现在在干嘛呢?她有没有想他?或许,她早就不记得他长啥样子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留意在心。介绍人再没有说啥话过来。到底中不中意,行不行?狗忘的心里像爬着一行蚂蚁,又像鸡儿刨食。他有时忍不住骂介绍人:软瘫下了,但他心里一千个一万个希望,介绍人突然出现,哪怕告诉他坏油不中意看不上他,他心里也好有个尺码。然而,介绍人好像早已把这事给忘了,始终没有出现。
天气雾腾腾的,太阳隐逸在云朵的背后,像心事重重的猫,懒得动弹,树枝儿抖动着,唰啦啦叫个不停,是兴奋如此呢,还是烦躁使然?透过云层的阳光,无限膨胀起来,把周围的这个世界,充斥得气鼓鼓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百合花干脆闭眼打起哈欠。一只老鼠张大眼睛,站在洞口向外窥探,它是不是瞅着了谁家的猪油罐罐,在心里盘算如何进行偷窃?灰蒙蒙的天空,是一张织满心事的大网,挂满了的心事如同雨滴,又似一串串娇艳的葡萄,遥遥欲坠,走近了,却是遥不可及,看着让人眼馋,心砰砰狂跳,吃不到口里的难受,刺激得人绞尽脑汁,汗流浃背,心里像装着十万八千只猫,在不停地抠。
一条干涸多年的河流,一旦重新注入了水,流淌开了,就只能顺着即定的渠道往前流淌,没有回旋的余地。要想改变它的流程,就得先改变河床的模式。同样,枯涸已久的思想,一旦重新开始运动,就如同宣泻的河水,要想止住,就得设法去满足身体本身的欲望,身体是思想的河床。狗忘此时身体里无限膨胀的欲望,就支使着他的大脑不停在运动,如同暴雨后的大河,收势不住,也不想收势,想一直流淌下去。流淌着,就觉着还有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思想停靠在上面便觉着踏实。
二
一个人过活了几年,慢慢都习惯了。可是一旦再说起一个人,就止不住想要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就像一个伤口,本来已经逐渐愈合,没有感觉了,可是一旦重新挑开,又会涌起阵阵疼痛。
狗忘很想见到坏油,就特别想念坏油。同时,狗忘一阵一阵还会想起原来的女人,和坏油作着比较。那个叫菊香的女人,着实还不错哩。进得厨房,上得厅堂。干起活来很是用力,挣死拔活地干。一旦闲下,梳洗打扮起来,又是水嫩水嫩的,更像清晨打着露水的野草莓,尤其穿上那件浅绿色的衬衣,和一条粉嘟嘟的白裙子,即便天天是在一起,狗望忍不住也想上前吃上两口。夫妻两人感情也一直很好。这让狗望后来始终想不通,菊香为啥要丢下孩子和他走了。
最初,狗望很是生气,变换着法子,无时不在心里默咒菊香。咒菊香死到外面,咒菊香被人卖了,咒菊香在外面遭千人恶,咒菊香活得猪狗不如。他也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找一个比菊香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有朝一日碰面,让菊香看看,地球离了她还不转吗?他曾梦想发大财,菊香见钱眼开,肯定会回来找他,他爱理不理,菊香低三下气,甚至都给他下跪磕头,要他准许她回来。他一直板着脸,心里着实乐开了花。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钱,一定是钱。对,菊香一定是为钱才离家出走的。想到钱,他就怪怨父母,一天到晚口里念叨钱,自己又一个打小工的,能挣多少,菊香肯定是觉着压抑,才会离家出走。要不是母亲整天咒天骂地,父亲摔碟子绊碗,骂这屋里都死绝门了,净出钱的口子,没一个进钱的财路,菊香会走吗?好好一个人,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没逼疯已经谢天谢地了。他开始怨恨父母,把一切罪责都推到父母身上。起先还有过念头,要赌气打一辈子光棍,把菊香丢下的娃还送人了,让父母也尝尝他们一手造成的酸水。但念头一动,心里就一阵一阵揪心的痛,父母再做错了,毕竟不能全怪父母,他们一辈子清苦,这是给穷怕了,不希望儿子赴他们后尘,他还是把一切怨到菊香身上。要是她还念一点感情,就不等他回来?她就不推心置腹地想想?娃还不满两岁呢。
当他刚听说,菊香跟一个生意贩子跑了,父母追出赶进,找了好些天,连个影儿都没见着,他从干活的工地,风风火火赶回来的时候,父母两人全拉着脸,阴森森的,母亲尽量装出笑容,哄着豆豆。豆豆呜呜哭着,口里“妈——目——妈——不——妈——爸——啊——妈”叫个不停,豆豆还不会说话,才刚能拐着叫几声妈,哭得声音都已经涩了。他心里哽的一慌。父亲刚一见着他,突一下,从脚地的座椅上站起,吐出烟锅,装进烟荷包,“哧——”就朝炕后的墙上掷去,反弹回来重重跌到炕上,“妈巴羔子”骂了一声,转出去了。
屋里一股浓重的旱烟味儿。暗淡的灯光,跟熏黄的糊墙纸一样,涩涩浊浊。好半天,母亲因为孩子哭了,强笑两声,唱几句儿歌,逗逗孩子,孩子刚一不哭,整个空间就喑哑下来。一没有声音,孩子又开始哭了。母亲又急得不行,清苦的脸上像爬满虫子,立刻不安起来。母亲又想办法哄孩子。狗望进去好长一阵时间,母亲一直在哄孩子,没顾上他。父亲骂了一声出去,母亲曾抬头看了一眼,之后好像完全忘记,好半天,光顾着孩子,孩子哭,她就笑,孩子不哭,她就呆住。好一阵子孩子再没哭声,她猛一打颤,就惊醒过来,原来孩子已经在她怀里睡着。她起身去把孩子抱上炕,这才注意到狗望。瞄了一眼,又朝着孩子,哦一声,把孩子放稳,盖上被子,终于说出一句:“跟上人跑了”,就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天越发黑了。空气因为陡然模糊,有些发抖。广袤的黑幕当门罩落下来,如豆的灯光射进夜色,只是如钻入镜中的一缕青影。鸡呀、狗呀的,都回自己窝里去了,偶尔传过一两声狗吠,在本来空洞的黑夜之中,更显空洞。猪在圈里哼唧哼唧的,是忘了给倒食。月亮星星,也躲回姥姥的家。蛐蛐虫虫,有他们自己的情人,在欢言,在歌唱。所有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在夜晚都回归自己家里。哪怕喝高的醉汉,跌跌撞撞也往回摸,哪怕摸错门摸进一个寡妇屋里。
母亲说,菊香跟人跑了。菊香跟一个生意贩子跑了,丢下豆豆往死里哭,没个人管。
狗望从衣袋里掏出压扁的纸烟盒,里面还剩一根纸烟,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最终没有点着。这几天,他买了十包烟,没给别人发一支,这就剩最后一支,他知道,再要买烟,哪还有钱,回来时从工地老板借的三百块钱,还有九毛。菊香跟人跑了,这回一趟家,就浪费掉一袋子化肥,种地买化肥的钱,父亲前些日子捎话来要,说实话,还没着落,这又把一袋子化肥钱坐了车,狗望实在气不过,而且越想越觉着愤怒,实在忍无可忍,就吼了一句:“狗日的菊香,我操你老娘。”如爆豆子般的声音,把他母亲惊得一乍,老太太翻起白眼珠子,上下扫了两眼儿子,终于没能理解,老实八交的老人,内心空泛如水,又激流奔涌,矛盾的心,被儿子一下就打乱了。儿子已经大了,有些事情,他已经能担当了。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似惊恐、又似悲凄的光,然后,又变成一潭死水,任人看不到什么。老太太还如先前一般坐着,好像刚才,她根本就没曾动过。
父亲出去还没回来。
菊香还是没有一点音讯。
狗望顿时一阵激动,希望父亲出去是和菊香一起回来。然而门洞内射进来的,只有一股子清凉的夜色。
菊香呢?
面对始终是要来临的强大夜色,努力的发问,如同卷入洪流的溪水,激不起一点回音。这才显出弱势与强壮的显明对比。
激动过后,狗望滩软了下来。他不得不接受这是事实。即使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时间长了,他还得接受。根本不容他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当有人给狗望介绍起坏油,就不是刚开始干脆拒绝,或者说些刺人的话那样,内心重新活跃起来,一阵兴奋。他终于止不住,要见一见坏油。
三
狗望从心里死心踏地的要定了坏油。
他想起菊香那一袭绿白相间的妩媚,而坏油的一身藏蓝,就更显得成熟稳重了。怪不得,他看见菊香妩媚娇艳的样子,心会狂跳不止,却又止不住想一直看着。这是搁在心里,一直抹不去的一块伤疤。原来就是因为多了点轻浮,少了些许成稳。所以,当他第一次看见坏油那一身藏蓝打扮,会有一种亲近的感觉。这是与他内心产生的共鸣,实是他早就生出的一种渴望。成稳与妩媚,坏油都占全了。
媒人一传回话来,说坏油没啥意见,看他的意思。狗望就迫不急待的告诉媒人:“我没意见。一百二十个愿意。让媒人回去好好说说。就坏油哩。坏油铁定就是我狗望后半辈子的女人。我会拿一片真心,一心一意去对坏油和坏油两个孩子。坏油也要对我娃好哩。”末尾,狗望突然想起豆豆,就补上一个条件。他凭感觉,坏油不但不会怪怨,反而会因为他加上这个条件,觉得他的实诚,才会定下心来与他过日子的。
果然让狗望猜中。
坏油起先还心里打着拨浪鼓,下不定决定。见狗望说出自己的条件,她就吃下定心丸。狗望也要我对他娃好,那他肯定也会对我娃好的。坏油想着,嘴角就绽出一朵牡丹。很自然的笑容,融化了媒人的一点顾虑,她贴近坏油一步,就着坏油的耳边子说:“有点想了吧?”说得坏油耳根子一红,媒人把脸拿开一些,继续说:“这些年,也真难为你。终于找着一个可靠的人,后半辈子,就有个靠山了。”
父母亲就更没啥意见。都张罗着,把事情趁早些给办了。两个都是结过婚的大人,没必要那么排场,一切从简。坏油的娘家也没意见,照坏油的意思办。他们只希望着,早些给坏油找个可以的主儿,打发出娘家门,也就了了心愿,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老呆在娘家门上,也不是个法式。给找个实心踏地,能过日子的,就不错了,何况媒人说的,狗望人很实诚,勤快肯干,很能吃苦的。日子紧点有啥要紧,只要人好,能下耐力,光阴日子还不是出在手上。坏油的父母兄妹,实比坏油第一次出嫁还要高兴。
剩下就是媒人的事情,两头传话,协调一些商榷的事儿。也没多大麻烦,两家都情愿,就是嘴上过过,下来媒人再跑跑腿。一切还是按部就班,照旧进行。只等阴阳早先定好的日子一到,两家合成一家。
两家庄上亲房本眷的邻居,也早就忙活开了。狗望家院子里,一大早就人声嚷嚷,出出进进,热闹非常。狗望的父亲忙着招呼客人,端茶倒水,指挥本房的一些年轻人,帮忙跑穿。狗望的母亲,和几个妇女,钻在厨灶间里,忙着做饭。豆豆被本家一个姑姑领出去转悠,一大早出去还没回来,这半会听不到他的声息,但谁都把他忘记了。狗望和他的母亲,心里各装满事。满院子充满热情洋溢的气氛,与菊香离开那会,阴森清冷的景象判若两样。菊香出走留下来那一点阴影,早就被喜庆的氛围充斥光尽。谁也没有闲情,去说她长短。还有什么,能比狗望续娶更让人觉着开心的呢?甚至有年轻人,当着狗望的面开玩笑,说:“旧的不去,新的还不来呢。”
狗望一点也没感到尴尬。即成事实,也就没有必要躲躲藏藏,刻意掩饰什么。狗望反而因为坏油的缘故,精神百倍,精力旺盛,在人前站着,额角都冒着油光。
其实,即便没有这回事,狗望也早就不怪怨菊香了。
四
起先狗望很生气的,把一切缘由,都怪到菊香头上,认为这事是菊香做得过火,是菊香薄情寡义,是她见利忘义。死到外面不得回来的菊香,当初为啥要和他过这穷光阴日子,既然过日子,为啥又要把他扔到半路?
除了咒骂,满脑子是菊香出走的境头。菊香搀着那人的胳膊,在一个城市的柏油路上,打着伞,说笑着,一路往前走。那人西装革履,洁白的衬衣,打着领带,梳着整齐的头发,菊香穿一件浅绿的短袖衫,超短裙子。那男人一只手伸到菊香身后,搂着菊香的腰。隐隐约约,他似乎还看见,菊香烫了头发,描了眉,涂了口红,露出凉鞋外面的脚趾头,染着指甲油。菊香好像看见他了,朝他轻蔑的一笑,吐了口气。狗望生气的一巴掌煽过去,当啷一声,桌上一只杯子被他打到地下。他看清楚又煽一巴掌,可是眼前,是黑糊糊的糊墙纸,和屋内昏黄的灯光。房内脚地上空空如也,室内看得见的东西,有一张方桌,老得掉漆皮,两把椅子,还是“招亲椅”——式样不一,看样子是别人送的,方桌下面一大一小两个电壶,方桌上一个香炉,一尊观音像,炕边地上,用墼子做台,支架着两个大板箱,这是家里唯一稍微新点的家具。其余陈设就全部摆在炕上,一个用土泥的炭炉,火已经压掉,上头架一个熏得黑透得缸子,炉子跟头放着两个小茶盅,这是狗望的父亲煨茶、喝茶用的,旁边还放着烟锅以及烟荷包,炕上一张炕桌,上头的杯子刚被狗望打到地上。屋内本应该是很空阔的,但是因为光线黑暗,显得有些局促狭窄。
还有一回,狗望看见菊香又生了一个娃,她已经把豆豆完全给忘了,光顾着她新生的娃,这个娃也约莫两岁年纪,菊香抱着,在给他喂奶,一边唱着小曲,逗他玩,那家伙吃得很高兴,眉头都笑得皱了起来。豆豆就在旁边,看着菊香,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在菊香身上亲昵地摸索,菊香看都不看一眼,专心至致给怀里的孩子喂奶,豆豆眼眶里闪着委屈的豆花。狗望恨得咬牙切齿,那家伙却吃得更开心,笑得更欢颜了,似乎有意要狗望生气他才开心。豆豆终于“哇”的一声哭开了。狗望气极,奔上前去,想夺下菊香怀里的娃,眼前消失了她的影子,母亲正抱着豆豆喂孩子吃奶。看着豆豆天真的脸庞和纯洁的目光,看着豆豆小嘴儿一动一动,看着豆豆就着母亲干瘪的乳房吃得高兴的样子,狗望心里酸楚酸楚的。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很专心的照顾孩子,这酸楚的味道更重了。他更加怨恨菊香。但他心里更迫切希望的,是菊香会回来。哪怕她真的混得不成个人样子了才回来的,在狗望看来,她还是应该回来的。
时间一长,慢慢的,憎恶的感情并不如先前那般强烈了。他开始一点一滴想起菊香的好来。想起菊香在他家的那些日子。
早上,他才起来,饭就端上炕来,给父亲喝茶的馍馍也刚刚热过,父亲已经坐着煨茶吃馍。洒扫收拾的零活,菊香总是和母亲抢着做。母亲收拾碗筷,菊香就去倒猪食,给牛添草,或者,挑起水桶到泉里担水去了。脱下的脏衣裳,到母亲想起,菊香已经在洗了。地里农活,菊香也样样能干呢。散粪耕地,啥活儿都做得让老人心里舒坦。他每年跑副业走,菊香早先就给他收拾好行礼被褥,一年四季换洗的衣裳,都装停当。临出走,还咕叨着:让他把内衣换勤些,出力干活,外面的衣裳可以脏些,内衣一定要经常洗,要注意身体,防着冒,路上小心些……。好像他是一个初入世事的孩子,菊香是他母亲。
一想起这些,他总会觉着对不起菊香,感到十分的内疚。菊香跟着他,是受苦来了,没享一天的福,还要独当一面,操持家务。他狗望真孙,给菊香连一身时兴的衣裳也买不起,当年为买那件绿衬衣和粉裙子,他还煽了菊香一个耳光,他狗望还是人吗?这些年,菊香基本就没买过啥衣裳,穿的都是娘家带来的衣裳,那件衬衣和裙子,只是娘家他兄弟娶媳妇时穿过一回,四五年过去还跟新的一样,菊香一直也舍不得穿,偶尔从箱底翻出,拿到身上比比,又拾掇起来。这是菊香唯一像样的衣裳。回想起她穿上身的样子,狗望多想再多看两眼。但他却没好意思说出口。有时候他想给菊香卖一身新衣裳,可一摸口袋,想起化肥钱还没着落,牛圈漏水都没啥补,住的房子跟猪圈一样,父亲一直强忍的风湿病痛,他内心针扎一样,又强忍住没买。回家看着菊香,他多想菊香骂他两句,或者白他两眼,然而菊香回报他的,始终是温和的笑脸,他感觉更是内疚,肠子里如蚯蚓蠕动。
他已经不怨菊香了。他只恨自己。是他自己没有能力,他自己没本事,没能守住菊香。要是他舍得给菊香扯一身新衣裳,要是他处理好父母和菊香的关系,菊香她会走吗?菊香和父母的关系,表面看去风平浪静,菊香一直很孝顺,父母也不刻意说她什么,却始终好像隔着一重什么。他要去给菊香舀饭,母亲咕叨没一点男子气概,这几年他跑副业回来拿得钱少,本来就挣的少嘛,父亲就硬说是花上了,说他晓不得一点节俭,菊香吃饭多舀半碗菜汤,父亲正好打个嗝,母亲就指桑骂槐,朝父亲骂吃不下把碗放下。菊香在枕边给他唠叨,让他给父母说说,她都尽量改着,让别对她再见外的。但他把菊香的话都下了干粮。父母还是一天嘴里叨个不休。一阵说鸡儿飞上牛圈了,一阵说院子脏的猪拉窝,早上菊香才刚扫过的院子。今天说张三家的媳妇子懒的,娃穿的衣裳能擦着洋火,明天就说李家的后人蔫得,叫个女人骑到头上。他们其实并没针对谁,以前他没娶媳妇的时候,他们还是这样说着,他刚担回来水放下钩担,母亲就骂他闲死的晓不得干活,老人心里其实并无恶意,就是嘴上说惯了,忍不住。菊香却不这么认为,在菊香看来,狗望的父母是有意针对着她的,他们就是不把她当自家的媳妇,当旁人看,她做这做那都觉着不顺眼。
所有这些,只要他当儿子的从中调和调和,啥事都过去了,他就是没十分在意,以至于让菊香一直受着委屈,父母自己可能还不知道,他按自己心里理解,菊香是他的媳妇,他都不记较啥,菊香肯定也不记较。但他错了,他毕竟是他妈亲生的儿子,菊香终究和他妈隔着一层肚皮。
要是他早些调和,不要让矛盾扩大,菊香在这个家里就不会压抑,她也就不会走了。菊香,他肯定是又和父母闹了矛盾,前后事情连串一想,终于忍受不住要暴发了。“菊香啊菊香,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把你给逼走了。”狗望心里一阵一阵针刺的痛,他把菊香出走的一切原因,都扣在自己头上。他现在只恨他自己,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恨自己没有本事。菊香,是他自己把菊香给逼得离家出走的。他早就不怨恨她了。
五
坏油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冷静。她内心的激动,实不比狗望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天好没来由就会傻笑,整天魂不守舍。母亲叫她去掏洋芋,她转了一圈,在厅房里拿了个笤帚过去,父亲让她给客人倒茶,她像聋子一样,站着无动于衷。她给再婚的喜悦重重包围,智商只降到十岁。哪怕她是曾经有过一次婚姻的女人,然而一旦联系起未来的幸福,而这幸福的火焰,已经把她的胸膛烧得灼热,她还是和少女一样,对未来充满着幻想。
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家里早就忙活开了。亲威朋友来道喜的,让坏油有些应接不暇。坏油多想静一阵子,可是吵杂之声越是烦杂,她希望夜晚快些来临,可是白天却迟迟不去,好不容易熬到黑夜,她祈祷夜晚过去慢一些,可是还没等她想好一件事情,天又亮了。她一整夜都翻来腹去,睡不着觉。她想狗望,想象狗望以后怎样对她和她的两个孩子。他真跟当初说的一样,对她体贴入微,对孩子关怀照顾,可是转眼,他突然又不那么好了,对着她和孩子大发雷霆,吓得两个娃哇哇大哭,她吓得呆了,猫一样窝缩着身子,半天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情,也忘了照顾她两个娃。“柱子、墩子,柱子、墩子。”她反应过来,叫孩子的名字,觉着有人正给她拉被子,她睁眼一看,母亲早坐起来,一眼不眨的看着她。淡淡的月光从窗缝透射进来,照着母亲一脸的祥和。母亲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感冒。她摇了摇头,让母亲早些去睡,翻个身子又装着睡。还是睡不着,脑海里还是浮现着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狗望,狗望会真心吗?这个梦又有什么预示呢?
第二天,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人声一开始,她又觉着气顺多了,看着灿烂的阳光,暗笑自己多虑。狗望看上去那么老实的人,何况他还要为自己的孩子,又咋会对自己不好呢?瞧他看着自己那傻样,就知道他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她想,狗望会不会也在猜疑她呢?
有时候她还会想起以前的生活。原来的男人对她很好,把她掌在手里怕摔了,噙在口里怕咽了,啥事都和她商量,从不对她发火,做饭、洗衣服,更是常事,她一患头疼感冒,男人睡了的都会跳下炕去找医生,抓药、倒水、让她吃药,心疼的那个劲儿,当她是传家宝。她内心的舒畅,自不言说。对男人的感激,更是付诸于行动。男人去了地里,她就尽早把屋里收拾停当,饭做熟了,站门口等着,脱下的脏衣裳,她抢着洗,给男人倒洗脸水、洗脚水,她都做了,让男人多腾出时间休息一下。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心里畅快,幸福比啥都好。但是,老天爷为啥总那么小气,好人没个好报,男人为咋就那么命短?日子才有转折,渐渐过得好的时候,男人却丢下她和娃娃,先头去了。
想起男人的死,坏油心里就哽得难受。男人死于肺癌。害病那段日子,男人还操着她和娃娃。男人都瘦得一把把了,躺着拉起她的手,贴在脸上,泪珠儿从脸上滚落下来,她从没见过男人掉过眼泪,这一刻,她变成了白痴,滞呆了,男人说什么,她只是嗯、啊的答应,根本没听清楚男人都说了什么。
“我死后你就改嫁了吧。”
啊?!
“娃让我妈喂着。”
嗯?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老爸老妈。你把娃丢下,给我家延续个香火,也是老人丢一点希望和依靠。”
嗯!
“没个累缀,你改嫁也轻省些。”
啊?嗯!
“娃你放心,我妈喂得好的。你别操的。”
啊。
“我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你都不知道,你睡着经常把被子蹬过。你还打呼噜,能改了最好,改不了,以后找男人,就先给他说明,他就不会介意。还有,你经常不要只想着别人,该想着自己的时候,就把自个儿多想一些。啊,我不在了,你要记着。”
嗯。啊!
她感觉男人拉她的手从脸上滑了下去,猛一怔,就醒了。男人已经去了。她多想和娃娃一样,大声吼着哭出来,可是喉咙眼哽咽着,根本哭不出声。她怔怔地看着男人,断断续续朝外面吆喝:去了,去——了。柱子他大去了。公婆听得喊声跑进来的时候,她也昏死过去。
过去好几天,她也还在一直怔怔的。别人端给她饭,她就吃,端多少吃多少。不给,她自个就晓不得吃。男人一去,她整个的天都蹋了下来。公婆一直跟前跟后,开导她。小娃这才半岁,大娃还不到两岁呢。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但她就像丧失了记忆,或者聋了,对公婆说的话,无动于衷。谁来她都不看,她始终低着头,瞧着自己两只手。娘家她妈也来开导她,让她回娘家去住一段时间,换个环境,过些日子就好了。但也还是无济于事。她自个儿就像丢了魂。哪怕娃娃在她跟前哭,她也不看了。
直到有一天,坐着坐着,她突然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悲天嚎地的哭声,把周围每个人的心都哭碎了。大家都想不起如何来安慰她,就都看着她哭。哭过之后,她却像把遗了魂找了回来,突然就好了,恢复了正常。她先找娃,抱着给娃喂奶,之后就开始干家务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丈夫百期一过。公婆就劝她改嫁。娘家也过来劝说,她始终就是不答应。娘家人一生气,就大骂她的公婆,把她愣从公婆家里拉了回去。过不了三天,她又跑了回来。娘家人又来闹腾了一回。公婆就给她跪下了,让她答应,也好让他们老两口轻省轻省。她想了想,就答应了下来。但她对公婆说:娃她要带着。
老两口以为听错了。相互看了一眼。盯着坏油问了一声:“啥?”
“娃我要带着。”坏油又重复了一遍。她看到老两口沮丧和颓废的眼神,又接着说,“娃还小,离不开娘的。再说,我喂着还不是你两个的孙子,我让他们跟上你姓,长大了经常来看你。”
尽管老两口极舍不得。但瞻前顾后,一想到娃好,为了坏油,也就强忍着答应了。
坏油回到娘家。娘家人见带着娃来,都说坏油瓜。结过婚的女人,没带孩子都急忙嫁不出去,她还硬要带上两个拖累。毕竟是回来了,娘家人也就没说什么,一心帮着给坏油再找个对方。可是在相亲的当天,都被坏油一句话就给堵了回去。坏油当面就提条件,说:“娃不改姓……。”有好多男人都愿意带娃,但就是不同意让再姓原来的姓。到说狗望的时候,已经不知过多少人。柱子、墩子,小的已经四岁,大的五岁半。娘家人对坏油再嫁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拖人说媒,纯粹就是履行义务,甚至可以说是履行口头义务,这一年多,几乎就没说一家亲。前段时间有人说起狗望,坏油的父母也只是随口应承,根本没想结果。他们认为,肯定又是泡汤,没想到事情却成了,狗望答应了坏油的条件。他们暗自高兴,感谢上天派来狗望,想女儿这回应该没啥推脱了吧。其实坏油自己已经开始主动想她的婚事了。只要他们稍一留心就会发现,见面之先,坏油一反常态收拾了一下自己。
这段时间,坏油一直就在琢磨,有可以的人家,再不能错过了,她苛刻的条件得收一收,要娃改姓也成,想原来的男人也不会怪怨的。要再找不下个男人,把娃的前程耽搁,那才真对不起他。和狗望见面之前,她就一直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再提原来苛刻的条件,一定不能。但到跟前,随口就说了出来:“娃不能改姓……”话一出口,她就开始后悔,可木已成舟,只能把剩下的话说完,她净软点的话说,希望打动狗望的心,心里已经不抱希望。狗望居然答应下来。她呆了一呆,随即就意识到,不能让自己显得局促,就跟狗望说了个笑话,也缓和了一下当时气氛……
坏油想着当日的事,嘴角又绽出一朵骄艳的笑容。
六
菊香会回来,这是任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狗望和坏油结婚后半年多时间,有一天,菊香突然回来了。衣衫褴褛,满目沧桑。她进得院,看见狗望在院子里,狗望的父母也在院子里忙活,径直过去,刚叫得一声:“狗望。”又叫一声“爸、妈”,坏油正好从厨房出来,瞅着她,满脸疑云。她硬打硬把后半截话夹住。几个人同时都愣住了。菊香站在当地,不知道该进还是该出。
狗望正想着如何招呼,他回头瞅了一眼坏油,狗望的父亲已经开口说话:“哦,这不是菊香嘛。咋?风光了,衣锦还乡了,可是不是走错大门了?”炮弹一样的字眼,炸得菊香脸上很挂不住,却又不是红一阵白一阵的窘迫,只是红了一下,就变得苍白。
老人看着菊香的脸,露出得意的、满足的笑容。老两口都停住手中活,走向菊香身旁。坏油和狗望,这时也都朝菊香走了过来。
菊香站着没动。她看着大家,牙齿紧咬着嘴唇。公公婆婆看着她像仇人,狗望黑森着脸,不知在琢磨啥,还有那认不得的女人,看着她露出像疑贼一样的目光,但还和善。她满肚子的委屈,还没跟人道诉,先就被人排挤了。她想着好好的,一见面就趴到狗望肩上,好好哭她一场,把一肚子的冤屈全哭出来,让狗望好好安慰安慰她。然后,她就抱着豆豆,豆豆算起来都五岁了,几年没见,长大了,肯定都认不得了,豆豆她会叫妈吗?当初豆豆都还不会说话呢。公公婆婆肯定会有一番说法,让她难堪,但狗望会对她好,只要狗望理她,豆豆认她,公婆说什么也没关系。直到进院的时候,她还在想着,嘴角冒出一串轻轻的笑意。然而,接待她的,回应她的,完全出乎意料。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目光越过众人,往里搜索,她看到了,有三个小孩,站在门边,较小的那个想往前走,大一点的那两个就使劲拽着。哪一个是她的豆豆呢?小的那个肯定不是,看样子才学会走路,大的两个,哪个是呢?她心里呼唤豆豆认出她来,可大的两个孩瑟缩着,根本不动。
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豆豆——”,感觉喉咙眼哽严了,泪珠顺着脸颊直往下淌。
“还有脸叫。认得自个姓啥。豆豆,豆豆是你叫的?”公公还是不饶人,并没有因为她的眼泪而有所软和,照样拿话刺她。她迈出一个步子,想往前走,看看豆豆。刚一挪脚,公公一动就挡在了眼前,婆婆紧立身跟进。狗望还是站着不动,拿眼睛看她,像认不得。坏油站在一旁,一忽儿看看狗望,一忽儿又瞅着公婆,一忽儿,又斜眼睨她。这当儿,她看见两个孩子都瞪大眼睛看她,其中一个偷偷瞄了另一个一眼,那个孩子眼眶之中有颗晶莹的星光跳动。对,这个肯定就是豆豆。豆豆,原来你都这么大了,长得像你爸,你认出娘了,是吗?菊香心里升起一团温暖的火,浮升到脸上就成了舒畅的笑容。
狗望的父亲看到菊香惬意的笑了,立马变得恼火起来。嘲孩子大吼一声,“看,看你妈的烂心,有啥好看的。”孩子被吓得都钻进了屋里。老汉舒心的笑了一下,瞪了狗望一眼,然后半眯起眼睛,露出嘲讽的笑容,对着菊香。
菊香这会顾不得这些,她内心的暖洋,把一切怨恨都融化了。她看到了她的豆豆,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既然这个家里再容不下她,她也不好意思再进去了。菊香,她在刚回来的当天,没有进家门就又走了。天已经昏昏黄黄暗了下来,又要上夜了。
七
狗望一家子大小坐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坐着,最小的孩子墩子,有时喉吱唔两声,有时候坐在坏油怀里乱动,坏油就使劲捏孩子一把,孩子一感觉,也坐着不动不喊了。空气凝滞成一团疙瘩,房子里静的,似乎听得见椽檩啵啵响动,不大的屋子,光线黑暗,加上寂静,更显狭小。
自从坏油嫁了过来,从没有这般压抑过。坏油坐着很不自在,又不知道说什么,干什么,哪怕与孩子说两声话,她也害怕不必要打破这沉默。她瞅一眼狗望,狗望坐着不动,脸上没有表情。她偷看公公一眼,公公叨着烟锅,眯起眼睛在抽旱烟。她把脸转向婆婆,婆婆笨拙的手,压在屁股底下,闭着眼睛靠大墙装睡。坏油偷偷拿脚尖碰了碰狗望,狗望像是失去知觉,端做着不动。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熬着。一分,一秒,好像不动。谁也不想预先打破僵持。包括三个孩子,也拿眼睛滴溜溜瞅着大人,揣测大人脸色,坐着一动不动。
狗望一直对孩子很是眷顾,对坏油也体贴入微。柱子和墩子也没改姓,姓原来的姓。就连公婆,也是对柱子和墩子爱护有加,与豆豆一视同仁。这一切,坏油都心满意足,默默领受了。同时,她怀着感激的心情,就对豆豆特别的照顾,甚至用心超过了她自己两个亲娃,且对大人一般照顾,家务能做的活,她都抢着干,狗望的母亲要做饭,她双手把老人搀出厨房,说:“妈,厨房烟大,你歇着去,我一会就做熟了。”狗望的父亲去劈柴,她给老人装一锅烟,说:“爹,你抽烟,看我划柴,比你还攒劲哩!”狗望要去担水,担上肩的水桶,她一把夺了,说我担去。她就这样,不知疲倦的干活,以此来换取他们对柱子和墩子的真心。这些,狗望的父母和狗望也都默默的接受了。有时候,他们也抢坏油手中的活,硬把她手中的活夺下,让她歇会。她心里着实暖和。一家人也过得容恰。
然而,意想不到是菊香回来,把这一切都打乱了。
坏油内心翻涌。所有坐着的人,也都思绪万千。他们都想着同样的事情,只是谁也不愿说破。包括两个已经能辨来事的孩子,也约莫猜出大人现在为啥而静坐无语。只有墩子,仍无所事事的玩着,而且玩得还很开心。坏油抱着孩子,就想:“能和墩子一样,啥辨不来,多好。”可是,她不想事情,事情却硬要找她呢。一切因她而起,她不往破挑,让谁去挑?想到这,坏油就直直身子,朝周围扫一眼,开始说话:“爹,妈,都是我,事情弄成这样。既然菊香都回来了,豆豆她照顾着,一渠水的更好。我看,我早明就带柱子和墩子离开。你们也别为难了,就把菊香接了回来。”
“啥?菊香,接了回来。狗坐轿的孙,她自找的,还有脸回来。”狗望的父亲气愤愤地白了坏油一眼,摘下烟锅在炕沿边磕了磕,又装满一锅吸了一口,可能觉着不应该针对坏油,就缓和下语气,对坏油说:“你好好把你的住着。那浪世的孙,看她哪去。她好意思回来,我还不好意思要哩。你是我家的媳妇,还能让那泼妇能去?你别怕啥,上面还有个爹娘支着的。”
“这,这。”坏油看了狗望一眼,“可是,这,这,豆豆,这,这,还是菊香回来,一渠水的,这对娃好,对豆豆好么。”
“爹”狗望一张口,刚叫得一声爹,还没说出下文,老汉就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菊香,她爱上哪上哪去。我只认你这个媳妇。”说完,老汉装上一锅烟跳下炕出去了。
屋内又恢复了沉默。
坏油和狗望,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也不说什么。几个娃娃,还是照旧。狗望的母亲,刚才在说话那会坐了起来,这时又靠墙装睡了。
刚才老汉出去的时候,没有关上门,门外黑洞洞的,没有一丝亮光。这是一个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夜色渗进屋里,似乎越发黑了。
八
第二天一早,一切又都按部就班,进入正常的轨道。该起来的人,还会如时起来。该吃饭的,还要吃饭。大阳要出来,还是先东方鱼肚白,慢慢织就朝霞,然后一点一点从山头往外跳。天空瓦蓝蓝的,一有阳光的照躲,她总是显得最激动。
刚吃过早饭,菊香娘家里就来人了。菊香娘家两个哥哥,气势汹汹地往院子里闯,坏油正要去给猪倒食,走路带起的风,差一点把她刮倒。狗望刚跳下炕,从屋里钻出,迎面就碰上了。
“你,今天就给我说清楚。”
狗望刚揭开门帘,冷不丁一把就被菊香的一个哥哥抓住。狗望父亲听得,立马放下烟锅,撵下炕来。狗望母亲,也掂着小脚,一脚高一脚低,从厨房赶到上房。坏油把猪草放下,也跑了进来。墩子一见来人的气势,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坏油刚好进来,就抱着墩子安慰。
狗望的父亲气不过,叠声大吼:“狗儿的孙干啥?想干啥,今日个不说出清红皂白,休想把狗腿拿回去。”
“哼,想咋?想死还不是这个法式。”菊香一个哥哥把说话这个在肩膀上按了一下,他就止住骂声。他接着说:“姨夫,你别生气。我也不是生事来着。就是把事说清楚,两家都好。”别看他长着文静,说起话来也很秀气。
老汉噤了一下,随即接过话茬:“哼。到底想做啥?看你还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也不把黑的说成白的。就是说一下事实。”他朝屋内扫视了一眼,“狗望,你说,你想把菊香咋安排?”
“这,菊香……”
“还咋安排。当初咋去的,还有脸问这。”老汉被儿子的吞吐生气的瞪了一眼。
“啥,你把话说清楚。”那个毛躁的说着,跨出一步,又被文静那个拉了回去。
“起码,你把事情搞清楚再说。得给菊香一个公道。狗望,你心里到底咋想着的。”
“哥,你干啥。回去。”菊香这时才刚追进来,不清楚大家都说什么,单看这阵势,就明白了八九不离
十。
“你还闲丢人不够。跑来……”文静那个又拉住暴躁这个的话头。
狗望的父亲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
“好,来的正好。你把情况给说清楚。也好让他们心里亮清。再看狗望咋办。”
“哥,还有啥好说的。回吧。”
“来了,就把话说清楚。别怕,有哥呢。你说。”
“哥——”
“说。事情成不成,话要说清楚。不能把冤枉光往自个肚里装。”
“哥,还说啥。回吧。”菊香看了一眼豆豆,本想说了,话一吐出又变了味儿。
“哼。那你站着。我说。”
“哥!”
“把你的站着。”他一直文刍刍的,硬气起来却自有威严。
狗望一动不动的站着。坏油他们,相顾看了一眼。
他已经开始说了。
“那天,菊香还是和原先一样,早上起来就做家务,一切侍候停当,她听得外面有卖货郎的吆喝,就出去看看,有啥用得着的零碎东西。”
他看了看菊香,菊香站着,定眼瞅着豆豆。周围其他的人,也都没动。狗望的父亲一直瞧着他,嘴角挂满嘲笑。
“她一边挑卖货郎的货担,就和卖货郎聊了起来。”
“‘这多少钱,那多少钱。’
“‘生意利薄得很,便宜。’
“‘瞧你说的。要没利,你能天天挑个担子,吆喝得利索。’
“‘推天过日子,就是挑着个担子跑,不担这个担子,就肩膀调顺出死力,背那个篓子。你看庄里卷棉花糖的,讲两句河南话,操弄个烂机器,标榜个正宗地道的河南风味,跑那么么远路,挣些女人娃娃钱,还不是图个养家糊口。’
“‘啊哟,你把天下啥事都说的那个难呀。我看你就轻省得很。’
“‘不掌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要不你也做两天生意试试么。’
“‘真的啊,大哥,那你教我做生意哦。’
“‘成哩么,大妹子,你看,再走过前面山头的路,转过大路,就到镇上。镇上就有发货站,我经常在那取货。我带你就去看看。’
“‘哦,哦。哦!’菊香应着,转眼一看,啥时已经走出庄里。原来她挑上两件货,卖货郎又担起担子吆喝,她和卖货郎顺路,边走边聊,不知不觉竟然走出庄。”说到这里,他又环顾大家一遍,“菊香还不是为了家里。想着自己做点生意,挣点钱维持家用,便和卖货郎套近乎,问点门路,不想就把自己给卖了。唉!天杀的,卖货郎。
“菊香根本没有怀疑到有什么危险。想即是前面,跟去看一下,以后弄点小生意,家境就不会这么紧了。
“她就是想的太天真了,才会上人家当。想一个镇上,加起来一共有多少生意人,咋会有发货站。她也是太心急了,想做生意,也不和家里说说,结果好心却弄得自己有家没法回。
“菊香跟着卖货郎走进一个门户,就彻底钻进黑洞。她刚进去,卖货郎便从后面把门关上,然后就出来好多人,把她硬拉到一个黑暗的屋子,关了起来,在里面还关着好些女人。到后来她才知道,这些女人和她一样,都是被骗来的。后来,她们就被卖到很远的地方。据菊香后来讲,应该是一个乡下,叫不出名字。她到那里,是一直惦记着豆豆、惦记着家的,逃跑过好几次,但每回都被追了回去。追回去就绑起来,用浸过水的绳子,一顿毒打,然后,还往身上泼盐水。这她都不害怕,她还是想着逃跑。
“终于逃了出来。又晓不得往哪里去,只管跑。到另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她记想起,回去该往哪里走呢?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她就是一路乞讨,一路问人,不知吃多少苦,终于才回来的。
“不信,你让她衣掌亮开。身上的伤虽好了,但脱过疤的痕迹,还清晰可见。”见菊香无动于衷,他就自己过去,把菊香的袖子扯了起来。胳膊上,一条条,一道道,有交叉的,有平行的,条条道道,像爬满蚯蚓。从手腕以上,到肩肘处,无一块完好的地方。想是身上更是伤痕累累,残不忍睹。
大家都呆住了。狗望两腮鼓起,轻轻蠕动,坏油伸长了脖子,狗望的母亲,老太太一双干瘪的手抖动着,落在半空里比划,狗望父亲张大嘴巴,硬生生把嘲笑吞进肚里,深邃的眼眶里,盛开几朵晶莹的泪花。
菊香站着,没有说一句话。她还是在瞧着豆豆。
事情总算明白,可又咋弄呢?狗望已经娶了坏油。菊香,又该咋安顿呢?她咋不早些寻回来呢?老汉露着没门牙的嘴巴,想。
九
当晚,迎接狗望和坏油的,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坏油就着狗望的耳朵又重提早上说过的话:“菊香回来了,我还是走吧。”
“可是,这,才娶你来,正要过日子哩。况且,柱子和墩子,也需要我呢。我咋能这样做。”
“柱子和墩子,我还能再给找个靠山。豆豆更需要菊香哩。”
“豆豆也离不开你咧。”
“他亲妈来了。他更离不开他亲妈呢。”
“唉。坏油,你心肠真好。我,我狗望对不起你。”
“你甭这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换做是谁,都会这么做的。毕竟,菊香他都为你受了这么多苦。你这么好的人,是我没这个命。”
“就不知外人又说啥闲话。坏油,我对不起唉。当初,我为了豆豆和你结婚,可我还没经管柱子和墩子,还没养他们,却又要你一个人带着。坏油,我狗望真不是人。柱子、墩子以后有啥困难,尽管来找我。那还是我的两个亲娃哩。”
“嗯。柱子和墩子叫你一声爹,我不推托,替他们先应着。万一有啥,我自个处理不了,真可能会来寻你。”
“坏油!”
“狗望!”
夜。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里,两个人心底的黑洞,比夜色更黑。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生离死别。两颗共患过难的心,才刚刚贴到一起,还没焐热,却又面临分开,彼此颠宕起伏的潜意识里,命运啊,怎么会和他们开这么大一个玩笑。
夜。漫长的夜。等待的间隙里,他们互相倾听彼此的呼吸,他们觉着,今时一过,摆在他们面前的,又将是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人,有物,有山,有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他们自己。他们多么希望,这一夜就这么一直下去,他们预知自己的明天,却又害怕明天到来,可是黑夜始终都要过去。他们又希望,黑夜赶紧过去,明天快点来临,那他们在事实面前,都会心平气和的接受,可是时间却慢得比蜗牛还慢。
夜。空洞的夜。当幸福已经来临,却又要眼睁睁看着,让幸福从自己身边溜走,狗望和坏油,这时就正受着这种无奈的煎熬。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是彼此交换着心跳。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宁愿世界变成哑吧,也不愿轻微的声响,打破幸福的余热。
夜。充实的夜。回头走过去的路,谁都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走,都会心如止水的平静。知道明天将要发生的事,哪怕是喜事,是悲事,都让人激动不安。这就是两者的区别。尽管狗望和坏油已经知道事情的结局,此时此刻,他们还是希望做一对懵懂的夫妻,不用去揣测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何变化。但事实让他们清楚明白,明天他们将要各走一方,他们内心的波动,胀满自身,又将黑夜胀得像个皮球,他们不得不揣测,希望明天的事情千变万化。
第二天一大早,狗望就送着坏油和柱子墩子往回走。受过一夜的煎熬,他们此时都心平气和的。墩子还欢呼大叫哩。走到门口,父亲早站在那儿,他什么话也没说,看他们从门里出来,背过身去,等他们走到跟前,他转身别给坏油一个布包,腿一软,就跪到眼前,对着坏油说:“我对不起你。我老汉不是人,做这样事。闺女,你别往心里去,我老汉这里磕头,给你赔不是。那点钱你别嫌少,是给两个娃一点心意。以后有啥困难,你尽管来寻我,只要我老汉一口气在,保管不让你吃亏。”
坏油扶起公公,哽咽着叫一声“爹”,一扭头抱起墩子就往外走,狗望和柱子紧跟在后面,什么也没说。狗望的父亲,一直看着他们在眼前消失,还颤微微立在院门口,瞧着他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像一尊土佛。
坏油把院子里一点阳光也同时带走了。
老汉隐隐约约看见,又有人朝院门口走来。是菊香的一个哥哥,他上气不接下气,见面就问:“菊香在没?昨晚我们一家围着好说歹说,劝她回来照顾豆豆,她起先不肯,说有坏油照看,放心的。后来答应,第二天就回来。可一大早母亲开门去叫吃饭,屋里不见人影。我想是不是先过来了,就跑过来看看。”
“菊——香,她——回来了——。”老汉皱起眉头,看了看院内,除老伴来回走动,没有别人,又把目光挪到院外大路口,眼前,只有坏油走时留下的一串空洞。风吹动草叶刷拉拉作响。一只麻雀,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几个老母鸡,围住一只公鸡在格斗。
2009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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