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菊花

敬一兵

　　　　　　　　　黄菊花

　　　　　　　　　　　　■敬一兵

　　老董搬进了新房子。入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托人把一幅黄菊花的照片，挂在墙上。他虽然双目失明看不见，但他的心，依然能够看见墙上的黄菊花。

　　过去，黄菊花的照片，一直放在老董装衣物的箱子里，与他，还有他的父母一道，挤在租借的那间仅有十来平米的小房间里。如果不是当年和老董一起当铁道兵的战友找到了他，然后搀扶他来到有关部门，让他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掏出盖了十几个公章的证明材料，流着眼泪述说了自己的困难，别人还真不知道，这位曾经的英雄，甭说享受什么特殊待遇，就连起码的安身之地都没有的事实。落实了政策，冤案得到了平反，黄菊花也才有了机会，开在了新房子的墙壁上。

　　老董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想去摸摸盛开在成昆铁路边上的黄菊花。

　　秋天的黄菊花，是山里来的村姑，素面朝天。漂亮的蝴蝶，很难降落在黄菊花的身上，时常降落在身上的，是山里生长的黑蚂蚁。山里的太阳，还有风和雨，一直都等在那里，一旦黄菊花从她的父辈留下的种子里走出来，就要对其进行覆盖、湮灭、蹂躏，让她沉沦到死亡的黑暗中去。

　　董明刚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由铁道部门的工作人员搀扶上了火车。

　　一朵黄菊花，就是一次精神的殉难。这个惨烈的印象，随了火车穿越沙木拉打隧道，向新铁村，向联合，向喜德奔去的时候，总是会被铁路两旁的坟茔，血红色的土壤和岩石勾勒出来的略带苦涩的线条，清晰地驮进老董的记忆里。

　　停留在铁路边的黄菊花，开得质感，但很凄婉，也很荒凉，仅仅是个影子，老董心中的她的影子。她的名字不叫黄菊花，但老董一直不肯改口，仍叫她黄菊花。一个支援成昆铁路建设的女青年，来到喜德后，就成了黄菊花，与他一道经历过那些蹉跎岁月的黄菊花。

　　黄菊花，你在哪里？我这只不争气的黑蚂蚁，来看你了。

　　老董的心在流泪，在流血。

　　黄菊花生有很多的花瓣，那应该就是这个女青年，进入大凉山后要寻觅的无数个梦想。憧憬未来的她，那时才十七岁，淳朴得就像飘向河里的一片菊花花瓣，对河水的企图，没有丝毫的戒备，就像此刻，火车在钢轨上发出来的节奏声，让他毫无准备，就想起了黄菊花被凌辱的情形。

　　那天，黄菊花在伙房里洗碗。一个彝族大爷领着两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给伙房送柴禾。大爷望着挂在帐篷里的电灯迷惑，放下柴担，从腰间取出旱烟袋，垫了板凳，到灯泡上点烟，半天都点不燃，气得大爷用烟杆把灯泡磕得稀烂时，她差点笑出声来，大爷也转怒为乐，把随手摘的一朵黄菊花，插在了她的头发里。大爷是个孤人，实际年龄也就五十多岁，只不过被山里的太阳和风雨天长日久地雕琢，显得有些苍老。她的动人笑容，吸引了大爷的注意力。一直生活在大凉山里的人，很少见过军队，就连那些“棒老二”，也因为大凉山穷得丁当响，很少流窜而来。当成昆铁路修到这里来的时候，凉山里的彝人还把铁道兵叫做官长。下至两三岁的娃娃，上至六七十岁的太婆，所有的女人，因为官长的到来，都纷纷躲进了大山深处，平日里很少见到女人的踪影，更不要说长得好看的年轻女人了。送过两三回柴禾后，大爷与她熟悉了，压抑在大爷体内的原始冲动，也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利用一个中午饭后午休的机会，大爷说要领她去摘黄菊花，她高兴答应着跟他上了附近的山坡。暖烘烘的太阳下，他的性欲被强烈地撩拨起来，忍不住就一把抱了她欲图不轨。

　　她拼命反抗并大声呼救，吓得他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求饶道：

　　我求求你不要哭了，不要喊了，官长来了，我命都没了呀。

　　说完话，他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了她，还有在她眼里越来越惨淡的太阳，越来越苦涩的黄菊花。听见喊救命，董明刚和几个铁道兵，提了枪循声追来，一看只有她一人坐在地上哭，便把她扶了回去。

　　进了深秋，黄菊花就会凋谢。但黄菊花的梦，不会凋谢，它们睡在种子里，躺在泥土的包裹中，等待夏天的太阳，把它们催醒。老董到了喜德。空气还认识他，还是原来那么清新。他伸手摸着黄菊花，黄菊花也认识他，还是那么柔嫩多情。他想起了日本电影《望乡》里的阿崎婆。他一直坚持认为，他心里的黄菊花，应该和晚年的阿崎婆一样，在某个地方，等他到来呢。

　　设计中的成昆铁路，要通过一座长长的铁路大桥，穿越喜德县城。桥下就是喜德县的医院所在地，其前身是一个卫生所。自从发生了被人骗上山差点遭蹂躏的事情后，恶梦和歪曲事实的吐沫星子，始终纠缠在黄菊花的身上，像大雨后工地边的野花，憔悴不堪。同样是从外地来的支铁青年中的一些好心人，很同情她，把她介绍到了喜德县卫生所当了一个护士，希望从此她能够脱离污言浊语包围的泥潭。

　　老董所在的铁道兵部队，随了施工的进展，也来到了喜德。

　　他们的施工任务是爆破。

　　老董怎么也不会忘记，他和战友在隧道里施工的经历。

　　随了一阵闷雷般的排炮声过后，隧道里的风机立即就呼呼地吐出岩尘和硝烟。未等硝烟散尽，董明刚和战友们就迫不急待扑向掌子面。旋即，钢钎撬石的“叮当”声，装渣机的轰鸣声，又组成了一首新的交响曲。正在抡了膀子干活的董明刚，突然发现碎石堆下有一股白烟冒出来，他赶紧向周围的战友大喊：

　　有险情，快撤！

　　是瞎炮！有战友一眼认出了烟子的性质。

　　还愣着干吗？快撤！

　　刹时，董明刚不顾一切扑向了瞎炮。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中，董明刚倒下去了……

　　董明刚被送往卫生所抢救。止血，打强心剂，电话通知空军救援。

　　直升飞机把他紧急送往昆明军区总医院抢救，随机前往昆明担任护理的，就是黄菊花。

　　经过抢救，还有三天三夜的昏迷，他终于从死神的手里挣扎出来了。一直围在他床边的部队首长，战友，还有黄菊花，终于舒了一口气。

　　一周后，工地的首长和战友代表，又来看望他，他很渴望看见他们，可就是看不见。

　　我怎么啦，我的眼睛，看不见你们？

　　他一拳头砸在自己腿上，许久许久，他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双目失明的沉重打击，让他两天两夜都吃不下饭，心灵一直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黄菊花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常常难过得跑到外面偷偷痛哭。她认出了董明刚，就是那次帮她从险些被人糟蹋的境地里解脱出来的人。几天的护理，让她对他，有了好感，甚至，还萌生了爱恋的意思。

　　过了一周，排长带了两个战士，又专程来看望他。

　　小董，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排长，我想通了，我虽然失去了战斗力，但我还能够给大家拉拉二胡，我还能够学习盲文，给大家讲讲故事，求你千万别让我脱下军装。

　　满屋的人，闻声落泪。黄菊花更是哭成了泪人，不顾一切扑在了他的身上。排长见状，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难受滋味。要知道，排长一直悄悄暗恋着黄菊花。

　　排长内心的变化，董明刚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也就无法判断是吉兆还是凶兆。这样，他就更不可能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会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董明刚从睡梦里醒来，刚准备用臂上缠满了纱布，只剩三个手指的右手去拿口缸，黄菊花就兴冲冲走进来，对他说：

　　明刚，中央首长来看你了！

　　明刚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请黄菊花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笔，他要向中央首长表达自己的感情。眼睛看不见，手上又有伤，要握笔写字，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呀。笔抓不住，纸按不稳，每划一笔，手上的伤口钻心地疼，实在艰难啊。但是，他一个战士的心情，不表达出来他更难受啊！他咬紧牙关，颤颤索索地写下了“毛主席万岁”和“共产党万岁”这几个字。这是他感情的沸点，是他语言表达的最高形式，更是他要继续在成昆铁路修建工地上战斗下去的决心。

　　从此，千里成昆线上，在黄菊花的搀扶下，他拖着伤残的身躯，瞪着失明的双目，用残缺的手指拉着二胡，向工地上的战友演奏《东方红》。痴情的二胡声，回响在金沙江上，回响在八百里凉山上，回响在每一个修建铁路的铁道兵涌起的泪水里。

　　那些日子里，黄菊花每天都陪伴在他的身边，风雨无阻。

　　起风了，雨也跟着来了，可董明刚摸着黄菊花的花瓣，不肯放手。他甚至怀疑，这场雨，就是三十年前那场雨的继续。

　　那场雨来得很突然，也很凶猛，让在山坡上为河对岸工地上的铁道兵演奏二胡的他和她，没有一点准备。很快，他俩就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山洞避雨。看见浑身湿透了的他，在冷风中哆嗦，黄菊花心疼得落下了眼泪，不由自主就紧紧抱住了他，想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感受到如此真情的相拥，他不由自主也将她紧紧拥抱住，热烈亲吻。伴随一阵幸福的慌乱，他俩彻底赤裸地醉倒在山洞里，在她如脂肌肤散发出的幽幽气息中，他的手带着米开朗琪罗用了三年时间创作的《哀掉基督》的那种疯狂，从原来停留在她脸上的居住地出发，一路温馨亲切地走过颈项的狭窄地带，缓缓地攀上她胸部高耸的山峰，流连徜徉之际，在她急促的呼吸引导下，他的手从山峰上滑落，终于摸索到了神秘的芳草地带，微弱的呼唤声从远方传来，似春风吹拂心灵，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亢奋地向时空的黑洞挺进……这一切，都被排长从望远镜里看见了。

　　激情的邂逅仅仅才过了几天，“文革”的风暴就席卷了成昆铁路工地。曾经在医院里看望过董明刚的那位中央领导，成了党内最大的“走资派”而被彻底打倒了，于是，董明刚头上的光环也就随之消散，一夜之间就从英雄，变成了“修正主义”的黑典型。不仅如此，排长暗地里也把他从望远镜里看到的情况，整理成了一份董明刚乱搞男女关系的揭发材料，交给了组织。

　　不久，董明刚被勒令退伍的指示下达了。公开场合里，没有一个战士敢与他接近，只是到了他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才有几个战士，偷偷把他约到荒野上，为他在星光下简简单单地办了一个告别的仪式。董明刚，这位面对死亡也不曾流过眼泪的汉子，那一刻，瞪了黑乎乎的眼眶在悲号。他的泪腺已经坏死，否则，他的战友一定相信，他会难过得泪如泉涌的。一个战友轻轻唱起了《铁道兵志在四方》的军歌。回首依依，壮怀激情，难舍难分。原谅董明刚和他的战友吧，军人刚毅的外表下，也有一付九曲柔肠！

　　在残酷而又荒诞的政治背景下，谁又能够帮他呢？他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离开了战友，离开了成昆铁路，也离开了黄菊花。一片古老的土地，孕育了一个士兵的骄傲，也收留了一个士兵的悲哀。

　　雨更大了，他依旧不肯松开抚摸黄菊花花瓣的手。又一阵风吹来，让他的头发乱蓬蓬地立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向了苍天大喊：

　　黄——菊——花，你——在——哪——里？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09-5-4 10:04 编辑 ]

敬一兵

很久没有来小说版发文章了，现在噶一篇小说，支持新一届小说版版主！

敬一兵

很久没有来小说版发帖了。现在发一篇小说支持新一届小说版的版主！

天下为公

一篇跌宕起伏、震撼心灵的作品，问好！

杨友泉

一曲大悲的人性之歌！
人性的美，人性的美中也包含情欲之美——这种情欲如果是良善而有双方的爱情为基础的话！这种美却被错误的年代，错误的人群解读为恶，因而这种美就是令人震撼的了！
另外，令人震惊的还有黄菊花，这朵命定的悲剧的菊花，也一样被错误的目光解读着！它无疑就是主人公的命运和精神世界，甚至是他们形象的再现！因而加剧了悲情色彩！
谢敬版前来支持、助威！还望常来！
精华支持！

[ 本帖最后由 杨友泉 于 2009-5-4 10:12 编辑 ]

寒冰

敬老师的散文式的小说，读了别有一番风味，情节生动，细腻，让人读后收获不小！

霍名夏

　　感谢作者对于小说版的支持。
　　初次读到作者的小说，令人高兴。这篇《黄菊花》，作者采用的仍然是一种散文化的小说手法，然而，好就好在，作者没有使之成为真正的散文，静态地一直叙述，而是懂得怎样让人物在这种框架内“动”起来，老董这个人物，正是从一开篇就“动”给我们看的，使之具有了小说的特征。先将“一幅黄菊花的照片挂在墙上，”再自然地交代出“他虽然双目失明看不见，但他的心，依然能够看见墙上的黄菊花。”从而在开篇营造出的一种略显沉重的小说氛围内引入后面的人物与故事。人物一动，一活，形象与故事就集中了，而散文化的小说形式在处理这些人物与故事情节、细节上，始终不渝地注重这一点。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运用具体情节、细节，推进故事，刻画描写具体人物，有一丝苍凉始终贯穿回旋于其中，使之具有了某种沉重和意义。老董（当年的小董）和黄菊花这两个人物，正是在这种苍凉中得到了生动的描写与塑造。之外，残酷而又荒诞的政治背景下，人生与人性的某种扭曲，爱情与世道的悲剧色彩，在小说中均有所体现，最后一笔，尤显震撼人心！
　　支持精华！

一楠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5-4 11:28 发表
　　感谢作者对于小说版的支持。
　　初次读到作者的小说，令人高兴。这篇《黄菊花》，作者采用的仍然是一种散文化的小说手法，然而，好就好在，作者没有使之成为真正的散文，静态地一直叙述，而是懂得怎样让人物在 ...

感谢一兵版主的到来！支持好文！

于文华

两个鲜活而个性鲜明的人物，尤其是黄菊花的命运让人可叹，而老董命运更是跌宕起伏，让人肃然起敬——为了成昆铁路的修建，付出了代价，但最后却处境悲惨，很让人同情。
   一兵先生的散文写的棒，这篇小说也同样精致而鲜活。学习，拜读，咀嚼出非同凡响的味道！问好！

芳香碧丝草

先占个号，明天看。问好敬版！祝贺精华！

李有旺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5-4 11:28 发表
　　感谢作者对于小说版的支持。
　　初次读到作者的小说，令人高兴。这篇《黄菊花》，作者采用的仍然是一种散文化的小说手法，然而，好就好在，作者没有使之成为真正的散文，静态地一直叙述，而是懂得怎样让人物在 ...

读小说，读评论，相得益彰。问好一兵老哥，支持精华！！

敬一兵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5-4 09:58 发表
一篇跌宕起伏、震撼心灵的作品，问好！

谢谢你的鼓励，握手致意！

佳儒

欣赏学习！
问好！

一了

小说版件件都是好作品。一兵老师来此发稿，真的高兴。

大雪飞扬

回望过往的岁月，一曲哀歌，在静静的流淌！学习敬老师的小说！敬老师的散文好，小说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