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口
谢文成
一
九龙口为九道交叉之口。
沿古城德州东北走百余里,在宁津县境内,四女寺减河向东拐了一个慢弯儿,如一条宽阔的臂膀,揽住六村三寨。九村阡陌纵横,鸡犬相闻,村中主道蜿蜒而出,与中心作结,形成一个宽阔的道口,俗称“九龙口”。
相传很久以前,一位南方道人来此云游,看到九龙口,便扮作商人,住在附近客店。每天深夜,提着一条小面袋悄悄溜出,两个时辰方回,一连两个多月,天天如此。店小二告知主人,主人甚觉纳闷儿,他深更半夜的出去干什么?是不是去干一些翻墙越树的勾当?尤其是商人慌慌张张归来,问之吞吞吐吐,更增加了主人的怀疑。再看他手中的面袋,不是鼓了而是瘪了,是不是已把行窃之物转移它处?于是,一天深夜,店主偷偷跟在他身后去察看动静。只见商人拐弯抹角来到九龙口,看看周围无人,又抬头看到月上中天,便盘腿坐至中央,口中念念有词。念毕,立起身,解开面袋,掏出什么,仔细数过,撒向各个道口,并轻轻呼唤三声。店主躲在道边的大槐树后面,好奇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不大功夫,平地惊奇地冒出九只小猪,金光闪闪,毛发毕现,“嗷嗷”叫着,抢食撒下的东西。商人端坐如初,视而不见。店主睁大眼睛,看得眼热心跳。心想,只要捉到一只,岂不是发了大财?商人是外地人,怎能让这些宝物空落他人之手?店主想罢突然从树后窜出,向一只小猪猛扑过去,九只小猪受了惊吓,四散奔逃,瞬间就消失了踪影,店主跺脚着急。商人睁开眼睛,见是店主,便明白了一切,逐长叹一声,没说一句责备的话,还同店主有说有笑,一起回到店里。
“我喂了整整八十天,还有一天就大功告成。”商人平静地说。
“喂得什么?”店主问。
“黑豆。”商人回答。
“店钱不要了,黑豆我还你。”店主有些内疚。
“不用了,九条龙让我喂饱了,恐怕今生再也不会出世了。”商人说。
“九条龙?”店主疑惑不解。
“西边附近的四女寺减河,就是过去的黄河。它在这里盘旋而卧,向东入海,是一条巨大的卧龙,岂不闻一龙生九种吗?这个九龙口连接的九条道路,就是它的九个龙子。在这地方,猪就是龙的化身。只是九条龙收不回,日久天长,怕是要兴妖作怪了。”商人说完,无奈地摇摇头。
店主后悔自己不该贪财心切,误了大事,又想到在月光下看到九条弯弯曲曲的道路,如九条巨龙一齐向九龙口奔趋,禁不住胆颤心惊。再看商人,商人已摘下帽子,换上道服,明眸皓齿,鹤发童颜,方知是一位得道的高人。
后来,九龙口果然妖气横生,怪事不断,震惊乡里。人们深夜路过九龙口,不是迷路就是转向,不是自行车落了链条,就是小推车紧了挡位。又传说龙潭村一位老汉去县城卖菜深夜归来,在九龙口碰到了“魔”,挡住了去路,在小推车上直坐到天亮。人们问他“魔”为何物?他说像牛又像一堵墙,黑乎乎的,没脑袋没尾巴。更让九龙村的人感到震惊的是,在一个风雨之夜,一位年轻漂亮的媳妇吊死在九龙口的大槐树上。据说,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性格开朗,心灵手巧,又使得一手好针线,是九龙村数一数二的好人物,可偏偏就红颜薄命。每到晚上,槐树上还会传来她“呜呜”的哭声。
二
历史的车轮驶进了改革开放的年代,龙潭村刘老汉的儿子刘小二,不知天高地厚,却要在九龙口开饭店。消息传来,人们都认为刘小二荒唐,更认为刘老汉糊涂。可人们又说,这是刘小二的老婆的主意。
刘小二的妻子名叫王秀梅,家在县城。自嫁到龙潭村后,穿衣打扮还保持着城里人的习惯。夏天穿裙子,短短的,薄薄的,风一吹,露出雪白的腿。身上洒着香水,风过一阵,香洒一方。末语先笑,启朱唇,露两行碎玉。在大姑娘小媳妇群里一站,如鹤立鸡群,鲜亮照人。王秀梅来到的第一年,人们便在背后指手画脚:墙上画马,中看不中骑;纸上画饼,中看不中吃。总怀疑她不能下地干活,一脚泥一脚水一把汗,脚踏实地过日子。过麦秋,场院上的人都看她。她穿上长裤,罩上花头巾,戴上白手套,叉开双腿按铡刀,一刀一个麦捆儿。汗水泥水挂在脸上,横一道儿竖一道儿,衣服湿透了,贴在后背上,但皮肤越显得白嫩细腻,模样越显得俊俏清秀。中午散工,女人们围过来,问她苦不苦累不累,她说没事。伸开手,三个黄豆粒大的水泡明晃晃地摆在手上。人们认为她下午不会再按铡刀,她还是那样。过完秋,地里种上玉米,闲在一些,她又穿上裙子,洒上香水。村里的大婆小媳说起她,都说还行,可目光躲躲闪闪,心里不知是啥滋味?
王秀梅来到婆家第二年,生下一个胖小子,抱着儿子,便想起儿子的未来,由此而发现,该村人有一偎冬的习惯。村前墙下,齐刷刷站一排大老爷儿们,说说闲话,晒晒太阳,打发时光。刘小二自高中毕业后就在县城的二位舅哥那里打工,现在无事可做,心里也确实不踏实。王秀梅本想提醒小二再去哥哥那里,可又想起了小二的犟脾气。
“我和秀梅成了家,秀梅就是刘家的人,咱们就是亲戚,就是大哥二哥不嫌弃,我们也该自食其力,创家立业。”
“好,小二,有志气,像条汉子。”大哥举手赞成。
“小二,光有志气不行,还得有本事,志气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不能当钱花。秀梅跟着你吃糠咽菜,穿得破衣烂衫,我可不依你。”二哥在将他的军。
“行。”小二斩钉截铁。
王秀梅看到,小二咬紧牙关,腮上的肌肉棱棱突起。
一日,王秀梅回娘家路过九龙口,看到大槐树下停着很多拉砖载瓦的拖拉机。一会儿又驶来几辆三轮车,走来几辆小拉车,有卖锅碗瓢盆的,有换大米卖种子的,有卖付食蔬菜的,还有收破烂的,都停在大树下歇息乘凉。王秀梅眼前陡然一亮,九龙口人来人往,是人们的必经之路,若在这里开个饭店,既方便了别人,又做起了生意,岂不是一举两得。王秀梅想到这里,心情格外激动,可又想到九龙口的很多传说,脸上又布满阴云。
两三天内,王秀梅走街串巷,想法设法打听九龙口的事。她没想到,九龙口的传说已深入人心。不论男女老少,谈起九龙口都眉飞色舞,争先恐后,比关心自己的事还要重要。城里人都在做买卖搞生意,白天黑夜忙得不可开交,而九龙村的人却还生活在迷信和传说中,她又看到人们那满足的笑容和虔诚的目光,更为他们感到痛苦和悲哀。
终于,晚饭后,王秀梅提出了在九龙口开饭店的事。
“爹,小二,你们说,咱在九龙口开个饭店行吗?”
“什么?”公爹睁大了眼睛。
“竟瞎说。”小二漫不经心。
“九龙口不就是一个道口儿吗?哪个村头没有个道口儿?”王秀梅欲擒故纵。
“哈哈哈------”刘老汉大度地一笑。
“九龙口可不是一般的道口。”刘老汉自然就讲起了九只小猪的事。
“人们都这么说,可谁看到过?”王秀梅不急不燥。
“嗯?”刘老汉皱紧眉头。
“没人看到过,就说九条道能变成九只小猪,谁相信?”
紧接着,王秀梅也讲了一个故事。
“在娘家时,大哥二哥搞副食批发,大嫂二嫂深更半夜去卸货,我哄着侄子侄女入睡,就给他们讲童话。童话都是子虚乌有的事,可侄子侄女竟然信以为真。我就想,以前咱这里是不是也出过一位有文化的老人,忽然来了灵感,也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时间一长,就信以为真了。”
刘老汉想了想,慢慢地坐下来。
“你这是瞎编的。”小二反驳到。
“可我有根据。”小两口互不相让。
“你再说说,九龙口的‘魔’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那老人现在还活着。”小二不依不饶。
“我想,那位老人一定是眼黑了。起早推着一车菜赶到城里,打着精神卖了一天,又推车走回四十多里路,又见天色已晚,想及早赶回。那时条件不好,吃得又差,本来又累又乏又渴又饿,走到九龙口,心里紧张,不眼黑才怪。其实,他眼前什么也没有,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眼黑过。”王秀梅理直气壮。
“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热,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着,深更半夜还要帮着大哥二哥卸啤酒卸饼干,累得腿疼腰酸,肩膀肿得老高。卸完一车,本想去歇着,可又来了一车,我一着急,眼前就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嫂扶着我走回屋里,吃了几块蛋糕,喝了一杯水,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唉,小二,你不是也在哪里吗?后边这一车,不是你押着来的吗?你怎么忘了?”
“若是这事搁在九龙口,肯定会被人们传的神乎其神。”王秀梅补充道。
刘老汉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媳,忘记了当公爹的身份。他见王秀梅面若银盆,眼睛里有一股灵光闪动。再听她言谈话语,有条有理,不急不燥,不愠不恼,便认定儿媳是大富大贵之人,必定会给刘家带来好运。想当年,他也是不信邪,可他找不到根据,讲不出道理,就像装在闷葫芦里。今天,心里就像打开一扇天窗,顿时亮堂了很多。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来,九龙口如九根绳子结成的疙瘩,始终没人能把它解开。现在,儿媳几句轻言淡语就给解开了。这说明,儿媳妇有这样的本事,有这样的能力和度量,说不定,九龙口就是一块风水宝地,这些年,专等儿媳来此发迹呢?
“再说,人们深更半夜地走到九龙口,心情本来就紧张,看到道口又多,选不准方向,不迷路不转向才怪,不出点小事才怪?”
“爹,我还听说,大槐树上吊死过一个女人。我想,她一定是受了冤枉,想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别说了,怪不吉利的。就说咱爹吧!咱爹还有一段亲身经历呢?”小二打断王秀梅的话。
刘老汉听罢羞得无地自容。
那一年秋天,晚上在队长家喝酒,他三杯酒下肚,便口出狂言:“我就不信这一套,九龙口走了几十年,什么也没有碰到过。”庄乡爷儿们窜掇道:“今晚,你要敢在九龙口住上一夜,我们轮流坐庄,给你摆八碗大席。”“好。”刘老汉满口答应。酒足饭饱之后,他不顾人们的再三劝阻,提着斧头,径直赶往九龙口,围着树转了三圈儿,见没有什么动静,便把斧头砍在树上,倚在树下,打起了瞌睡。朦朦胧胧中,他看到一伙人在搭台唱戏,唱得是他最喜欢的鬼戏《李慧娘》。谁知雄鸡报晓,东方发白,睁眼一看,哪里有什么戏台,分明是在九龙口。又见树枝摇晃,似千万魔爪向他抓来,听“呜呜”风响,又似鬼哭狼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回家后四肢无力,昏昏沉沉,茶饭不思,大病月余。眼见的奄奄一息,抬至灵床,家人围住哭哭啼啼。至第三天,刘老汉忽然坐起,瞪大眼睛,炯炯有神,家人以为诈尸,吓得四处逃窜。刘老汉却口吐人语,说他做了一个怪梦,梦到一伙小鬼儿来抓他,他问小鬼儿抓他何干?小鬼儿说他阳寿一到,并打开生死簿。他看后禁不住鸣冤叫屈,说自己应该活到八十二岁,为啥五十二岁就来抓他?小鬼儿仔细查验,方知是抓错了,他们要抓的原来是村西头另一同名同姓的刘老汉。说完一脚把他踹了回来。数月后,村西头的刘老汉果然一命呜乎了。
村西头的刘老汉死后,他的儿女们竟找上门来,说老子是让他给咒死的,骂他缺了阴德,还让他包赔损失。一个硬硬朗的老人,无故卧床不起,打针吃药也无济于事,他们跑了不少冤枉路,花了不少冤枉钱,最后才打听到是听了他的话,得的是心病。他面对指责哑口无言,后悔不该把梦中之事传扬出去。
“爹,你说,咱在九龙口开饭店行吗?”王秀梅看到公爹想离开,急忙问道。
“行,我看行。”刘老汉慌慌张张地回答。
“你看,城里做买卖的都愿意选在道口上,道口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买卖就好做。”王秀梅又转过身看小二。
刘小二看着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
第二年春天,九龙口饭店开张了。
从此,人们经常看到,一辆辆走街串乡的拖拉机、三轮车、摩托车、小拉车停在大槐树下。他们不仅为九龙村的人送来丰厚的货物,还送来他乡的奇闻异俗。尤其是村支书领着镇政府包村干部的经常光顾,更使饭店身价倍增。附近没有其他饭店,到镇政府驻地尚有七八里路程,九龙口便成了他们经常驻扎的地点。他们有时连村也不下,在饭店里一坐,就向各村里打电话,把支书们召集到饭店,既按排了酒场又按排了工作。按九龙村人的习惯,干部们去的地方必定是好地方,水向低处流,人向高处走吗?到了夏天,九龙口更是灯火通明,烟雾缭绕,笑语喧哗。唱卡拉OK的、打台球的、烤羊肉串的年轻人直闹到深夜。昔日闻之色变的九龙口,转眼间就变成了人们吃饭娱乐的活动中心。
刘小二发财了,九龙村人几乎异口同声。
怎么不闹凶了?九龙村人又都在纳闷儿。
九龙口饭店的开张,无异于一块巨石落入平静的水面,四散的涟漪如一阵阵强烈的冲击波,影响动荡着九龙村的每个家庭。男人们晃来晃去的身躯不在四平八稳,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他的脊梁,说他懒惰成性,没有本事。女人在王秀梅的比衬下,总觉得男人嫌她面粗身黑,嘴笨手拙,凭空生出自卑之感。还是老人们宽洪大亮:九龙村男女老少一大帮,咋就让一个外来小媳妇占了先,难道以前就没人能镇住这一方风水?又想当年刘老汉何等英武,最后还不是吓了个半死,心中由此而生出一种期盼:别看现在热热闹闹,烟遮雾罩,等着吧,不是不闹,时候不到。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闹不好还要出大事,倒大霉。
一年后,九龙口终于又一次满足了人们的心愿。
一天晚上,刘小二在本村好友刘三军家喝酒,刘三军的妻子当面夸奖小二:“你看人家小二,发财又发福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刘三军酒酣耳热,认为妻子在数落他。
“咱比小二行吗?小二命好,娶了个好老婆,贪了门好亲戚。在九龙口开饭店,谁不知是他老婆的主意。再说,若不是城里二位开副食批发的舅哥借钱给他,他能开得起饭店,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女人再行,还不是老爷儿们撑门面。”刘三军的妻子笑笑地说。
刘三军冷笑两声:“咱就是开了饭店也玩不转,你认为盯那一摊子容易吗?到饭店里来的什么人没有?南来北往的,交朋好友的,有干部有农民,有做买卖的,有开工厂的,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人家王秀梅,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客客气气,笑脸相迎,让人一看心里就痛快,就愿意到那里去。就凭你,笨手笨脚,笨嘴笨舌,丑模怪样,窝窝囊囊,与人家王秀梅比,还不是差到天上地下。你能留得住镇政府里的片长,你能里挡外开,应付那么多事。”
妻子被当面羞辱,知道是丈夫多了心,急忙回外屋做饭去了。
起初,小二听着还大度地笑笑,可听到片长二字,心里就起了猜疑。
刚才,他生了一肚子闷气,就是因为那个片长,他才到刘三军家喝酒的。片长今晚要住在九龙口的客房里,说是明天早上七点要在这里召开支书会,没经过他同意,王秀梅就一口答应。当时他就在身边,便认为王秀梅自作主张,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又想平日王秀梅对年轻的片长笑脸相迎,对他孰视无睹,心里就像倒了醋坛子,实在让人接受不了。现在刘三军又口口声声夸奖王秀梅,蓄意贬低他,心中更是发了狠:不管管她,还不让她疯了。
刘小二趔趔趄趄回到九龙口,正看到王秀梅扶着一摇三晃的片长回客房休息。他酒气攻心,走上前去,一巴掌打在王秀梅脸上:“我让你多嘴多舌,多手多脚。”
王秀梅被打愣了,可当着片长的面,还是笑着说:“小二喝多了。”
“喝多了,可我心里明白。”小二抢上前,又是一巴掌。
小二走进屋里,大声喊道:“明天,关门,全走。”
陪片长喝酒的几位支书,急忙把小二拉进屋里。一会儿,小二酣声大作。
片长却扶着墙走回来:“怎么?拿这哥儿们当猪狗,走,向镇里要车。”
众人劝不住,片长就给镇里打了电话。不大功夫,果然开来一辆红色面包车,把片长接走了。
王秀梅抱着孩子,哭着回到了婆家。
明天,九龙口传出一条特大新闻:刘小二的老婆和片长鬼混,被小二捉了现场,小二打了老婆两个耳光,现在正闹离婚呢!
四
鲁北有句谚语:树大招风。这里既无高山又无丘陵,广阔的平原一马平川,树是最高的植物,是辨别风向的重要标志,自然就能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并与很多名言联系在一起。正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古语。可还有句话:无风树不响。又把“树大招风”来一个转折,使主客颠倒。小二的家事传得沸沸扬扬,还不是两口子因为片长打过仗,怎能怨得别人?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善于“捕风捉影”的人们,顿时来了劲头。可风是捕不到的,影是捉不到的,捕捉半天虽然两手空空,但毕竟不在闲得无聊,心理得到了平衡,精神得到了满足。
昨夜,天真的王秀梅想到自己的言谈举止,是不是被九龙村人看不惯,让人背后说闲话,给小二惹来很多麻烦。以后,她会入乡随俗,多加注意,好集中精力,做好买卖。又想小二昨晚喝醉了酒,神志不清,不能与他斤斤计较,小两口儿抬杠拌嘴闹点别扭还不是常事?王秀梅想罢抱起孩子,刚刚走出屋,看到小二在小学当校长的大舅推着自行车走进门,王秀梅急忙迎上前,把老人让进屋里。却见老人脸色不定,目光异样,欲说又止。王秀梅躲出来,就听大舅着急地喊:“小二呢?这个混张东西,他在那里?”
“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公婆着急地问。
大舅一跺脚一叹气:“唉!别提了,小二两口子,因为那个片长打仗的事,四邻八乡都嚷乱了。”
王秀梅不敢再听下去,急忙跑回自己的屋里。
大舅走后,家里又来了很多大婆小媳,与婆婆打过招呼,都来劝她。可人们含乎其词,模棱两可,认真听了半天方才明白,言外之意是说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以后改邪归正还为时不晚。她还看到,人们的脸上悲悲戚戚,目光里却流露出喜悦之情,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们不是来安慰她的,分明是来看笑话来火上浇油的。
众人走后,年迈的婆婆也颤颤惊惊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孩子,想开点。”
今天,人们这是怎么了?
她感到孤独无助,不由得想起小二,小二昨天是喝醉了,醒过酒来后,一定会信任她理解她的,小二是她在九龙口唯一的亲人和依靠。她紧紧抱着孩子,走出家门,匆匆忙忙地向九龙口走去,心想,只要找到小二,就什么都好说了。可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到院外有人在大声说笑。
“称四两线—访(纺)一访(纺),九龙口是啥地方?到那里去开饭店,真是洗脸盆扎猛子——不知深浅。”
“啥也别怨,就怨九龙口是块凶地,谁在那里也长不了?”
“我从早就纳闷儿,这么好的人咋就嫁到咱这穷地方?这不,露出原形来了。”
“听说,她在娘家就不干净。”
“老俗话没错讲的,‘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
“怎么?你也想穿上裙子,洒上香水,露出大腿,到九龙口晃晃。”
“呸------我就是穷死,也不去挣那脏钱。”
最后,一个女人厉声尖叫。
人们怎么会这样?
委屈的泪水流出王秀梅的眼睛。她开饭店,不过是想过好日子,从没想到要招谁惹谁。平时,她对乡亲们也是以诚相待,到过饭店的乡亲,那个没喝过她倒过的茶水?那个会抽烟的人没抽过她递过的香烟?那个在地里干活来此歇息的人,没有用过她端过的脸盆、递过的毛巾?当时,她怀着一颗善良的心,还不止一次地给他们提建议:在这里可以搞建筑材料,卖沙石木料。在这里可以搞副食批发,卖烟酒糖茶。在这里可以搞农机修理,因为机动车在增多。在这里还可以搞生产资料,卖化肥农药。她知道,他们没有做过买卖,会胆怯害怕,犹豫不决,她还不止一次地鼓励他们。她把一颗赤诚的心都掏给了他们,真切地希望大家都富起来,都过上好日子。当时,他们的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感谢的话,多么和气,多么亲近。现在,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还给她的是什么?是诬蔑诽谤,是恶语中伤,是落井下石。
上级一再强调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这些人就是怕她先富起来,他们不想富,也不想让她富,好像只有都过穷日子才能心安理得。
难道这就是城乡差别?这就是贫穷落后所造成的无知和愚昧?
五
饭店里冷冷清清,小二不知又去了哪里?只有一位远房表妹在看守门户。
天黑了,小二还没有回来。他去了哪里?真得扔下她们母子不管不顾了吗?不,不会的。他想起小二的为人。在城里时,大哥二哥出差,几个手臂上雕龙刻凤的人拿货不给钱,她和两个嫂子吓得不敢出声。小二挺身而出,要回了钱,因此也被打得鼻青脸肿。她们安慰他,他却说,大哥二哥待他亲如兄弟,他们不在家,他怎能袖手旁观。王秀梅由此而认定,小二有胆量、有勇气、有主见、重情义。在九龙口开饭店,她嘴里喊着破除迷信,可心里一直在犹豫,是小二认为她分析的有道理,才下定决心,一锤定音。饭店开起后,小二忙外,她盯门面。无论刮风下雨三九严寒,小二总是早早起床,去县城购物买菜。小二虽然性格倔犟,但他一旦分清是非,就敢于坚持正义。她想到这里,心里得到了一丝儿安慰。一边拍打着孩子入睡,一边期待小二突然闯进门来。
夜深了,起风了。
她又想起,小二打她,是简单的耍酒疯吗?是不是早就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像这种看不到摸不着的事情,小二就能相信她吗?那么,他为什么现在还不归来?她心乱如麻,感到一阵孤独和绝望。她把孩子交给表妹,独自走到门外。
她在大槐树下徘徊着,想起城里的哥嫂,不禁哽咽出声。明天,她一定要回到娘家去,那里有她童年的欢乐,有她的温暖和幸福。父母去世的早,是疼她爱她宠她娇她的哥嫂把她抚养成人。哥嫂是要强的人,在村里在街上,从不做让人瞧不起的事,哥儿俩为此现在都没有分家。可她回家后应该怎么说呢?怎么给哥嫂解释?此事传到城里,哥嫂又怎么见人?她真得感到无路可走了,只好倚在大槐树上哭起来。
忽然,她听到附近也有一个女人在哭。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呜呜咽咽,幽幽冥冥。她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树枝在不停地摇晃,是风吹树枝发出的声音吗?猛然间,她想起了那个吊死的女人,一股森森阴气直透脊背,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双腿不知不觉地跪在树下,泪水涌出眼睛。
“姐姐,我的好姐姐。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我听说,你长得漂亮,心灵手巧,开朗大方,热情待人。肯定是有人嫉妒你,在背后造谣生事,使你蒙受了不白之冤。在那个寒冷的风雨之夜,你被丈夫赶出了家门。你走到九龙口,徘徊在槐树下,进退两难。想回娘家,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想回婆家,婆家又容不下你。你感到走投无路,再加上饥寒交迫,孤苦无依,你就想到了死,想用死来证明你的清白和无辜。姐姐,你为什么要死?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对与错,是不能用人数多少来衡量的。九龙口没有鬼,是他们的心里有鬼。是他们心里的鬼,把你逼上绝路的。”
“姐姐,我不会死,再苦再难我也挺得住。现在与过去不同了,人们的思想解放了,也讲科学讲民主了,现在是发展经济的时代,是凭本事生存的时代,是以法治国的时代,谁要敢再对我胡说八道,我就去法院告他。人整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舌头根子压死人,唾沫星子淹死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不会走,我还会在这里干下去的,我和小二都是高中毕业,也是有文化的人了,我相信,小二也一定会相信我的话。只要我们有决心,有毅力,就一定能够把买卖做好。而且,‘红颜’就永远也不会再‘薄命’。”
一阵大风吹过,“哭声”也更加剧烈,树上的“女人”也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语。
十年后,九龙口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名为“龙潭集”。来此落户的门市已有三十多家,邮电、农行等国营部门也在此设立了办事处。立集这天,镇工交办找个体工商户代表参加,人们自然就想到了小二。给小二打手机,才知道小二已在县城某道口买了楼房,做起了大买卖,到省城济南进货去了。
人们对王秀梅却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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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谢文成 于 2009-5-28 18:06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