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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二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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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8 09: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二奶
   
                     (小说)杨友泉
   
  我们大院,二奶的脚最小,走起路来,每落一个点,都让人担心,特别是下过雨,院子里被人踩出很多脚印,这些脚印被太阳一晒,坚硬如石,却全成了二奶的陷阱。大奶、我的奶奶也担心,一边担心,一边,心里发酸。
   
  所以,这样的小脚,肯定不是为我们这样的大院设计的。二奶出身在一个董姓大户人家,后来又嫁了一个大户人家,再后来,大户人家倾颓,阴错阳差,几经反复,便下嫁我的二老公公,当时二老公公被抽到城里,做守城的壮丁。但是二老公公,根本没有壮丁样,不要说扛过鸟铳,我怀疑他连梭标也没拿过,在我的眼里,他只跟青草有关,他整天背着一篮草,在西天昏黄的阳光下,踽踽在一条田埂上,独自走进大门,把一篮草放在院子里最高的标志物-----杵臼上,阳光打在上面,有人就会看到,青草象是从篮子里长出来的,其实不是,是二老公公,把割下来的青草,一把把插进去,由于插得密集而富于经验,所以你看不出一点破绽,看着看着,就看成了篮子生长出草来。
   
  二老公公每天要割这样的草,二至三篮不等。枯草季节,是二篮。到了草枯期,草全枯了,没有办法,割不到,二老公公就会乱作一团。因为按照规定,要是他割不到草,也就不能吃饭。人不吃饭当然不行,一天下午,一家人吃过饭后出去干活了,二老公公背着空篮踅回来,他的姑爷(上门女婿),说要犁田的,也踅回来,手里提着鞭杆,二老公公刚掀开甑子,舀了半碗包谷面,门就开了,屋子很黑,二老公公眼里的恐惧,在瞳孔里被越来越黑。他的姑爷说,你不怕了。二老公公说,怕。他姑爷说,怕你就不会回来了。话落手起,皮鞭划过空气里的黑暗,二老公公的额头上的一个包团,就鹅蛋样陪了他两月余。
   
  这个枯草季节的枯草期,虽然时间不长,却刁难人,要人的命。
   
  但是,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指责这位姑爷,大家都明白,一家人,遇上这样的年时,没有这样一位强人,就会无法支撑。这家人会活得更危险。
   
  二老公公的二女婿就是一位让人活得危险的人。二老公公和二老太太(也就是人们一致叫她二奶的),被上门的大女婿和上门的二女婿分别抚养。大女婿养二老公公,二女婿养二奶。这很公平,但是,二奶却常常表露出一种不平,常常羡慕她男人。特别在揭不开锅时,公开提出要和男人调换,愿意在鞭子下吃安逸饭。大户人家的尊严荡然无存。
   
  二奶的二女婿是复员军人。从军队回来那阵,把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勾住了,崭新的军服,做工考究的红五星,我们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后,挖空心思找来铁皮,做成五角星,抹上红漆,但是,当我们看到复员军人李树,从一个金绒硬盒里,拿出一枚“偷”回来的红五星时,我们才知道我们的手脚有多笨,脑袋有多蠢,我们越看自制的红五星,就觉得越不像,这枚由原来争相戴在帽子上的红五星,后来谁也不愿保存,甚至不再认可它是红五星,我一个反手,把它扔在猪圈上的草棚里,那就只好让它待在那里了。
   
  除了军装和红五星外,李树还带回了军用被子,还带回了军用护耳、军用口罩、军用手套,他还带回了一张照片,和雷锋一样的照片,戴着雷锋一样的护耳帽,脸上红扑扑的,帽徽,领章,他的冲锋枪和雷锋的也是一样!他和雷锋这样接近,我们没有办法不把他当雷锋来看。
   
  整天,一见着他,我们心里就暖融融的,就像阳光钻进心里。他从大门口进来,用他的军用皮鞋,踩着院子里晒干的泥土,咔嚓咔嚓,我们就会遏制不住地蜂拥上去。
   
  他还带回了二胡、笛子和口琴。在他家低矮潮湿的小屋里,他用二胡叫我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叫,叫完后拉曲,他不看谱,不懂谱,但什么声音他都能模仿。
   
  但是,李树的这一切,都成了带来严重问题的根源。
   
  他不能像二奶的大女婿那样,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里,他也挑粪,也挖田,但他不是挑得最多,挖得最好的人。他挑完粪、挖完田后,就不再为生活发愁。而是非常悠闲地,非常散漫地吹口琴,拉二胡。
   
  这不行。
   
  一个家庭,是要有人来为它发愁的,否则这个家庭就非常危险。
   
  好了,既然李树不是个能挑家庭担子的人,只有二奶来挑了。
   
  二奶是一个常常为生活发愁的人,她从一个大户人家嫁到另外一个大户人家后不久,就开始为生活发愁,后来又改嫁,愁也如影随行。如果说年轻时发愁还有年轻做资本,到了老年,尤其到了六十来岁,发愁对家庭来说与事无补,并没有实质性的效果。
   
  冲突在所难免。
   
  一般在夜里冲突,我要洗脚睡觉,或在床上将睡未睡。咕咚咚,咚隆隆,咚咚隆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把地震得直摇,这是在我睡的屋后的过道里发出的,瞬时就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脚步声是辟辟啪啪,这时就有李树的声音在吼,看我不收拾你!不收拾你,我就不是人!大部分时候是李树的婆娘,发出尖利的哭叫,并很快闪进我家的屋里,转身把门拴上,李树则在外面喘着粗气,你出来!出来我揍扁你!院子里早有人出来,拉劝李树一通,李树又吼了几声,基本上就偃旗息鼓。这样折腾了几个晚上,就一个套路,没什么新花样,人们并不在意,只是我心里直发慌,特别是,母亲不许李树的婆娘,哭闹着钻进我家堂屋,说这样不吉利。之后再闹,李树的婆娘噼噼啪啪边跑边尖哭着,往月黑风高的院门外的暗处钻,我总觉得会钻出什么不好来。
   
  二奶指使女儿让李树改变些什么的计划,在这样的哭闹中宣告破产。
   
  管家的事进不了李树的脑子,二奶就只有把它揽接下来。
   
  但是,家境并不顺。买来的猪仔,养不上三五月,就病死了。这几乎成了一个惯例,这个惯例,使她们家一蹶不振。这除了让她们家终年闻不到一点荤腥外,过年时,到营头村尾祠庙里献祭的碗中的几片肉,也让人生疑,有人猜测那是她家用病死的仔猪肉,做出来的。
   
  家畜的衰盛往往就是家风的征兆。这使二奶更加心事重重。
   
  这种征兆要不了几年,就成了现实,就让家里雪上加霜。那是让二奶整日生活在诚惶诚恐中的根本原因,那就是她始终抱不上孙子。女儿的肚子始终和李树当兵时一样,几年过去没有一点动静。孙子可以让她在风雨飘摇中安度晚年,也可以让她的晚年更加飘摇不定。
   
  李树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依然唱着两支歌,出门时,歌声从逼仄的小天井中旋转一周后,经过三面封闭的甬道的挤压,突然到达院子时,在院子里被无限放大,然后远去,消失在大门外;从外面回来时,李树也在唱一支歌,那时大多是夜晚,我们像冬天烤太阳一样,坐在北屋檐下,沐雪一样的月光,让它把每一个人都照亮,以此驱散黑暗。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整个院子里,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点灯,灯油是凭证供应的,能省一点是一点。二奶也坐在其中,当然大家都不能就这样一夜一夜地干坐着,二奶,或者是奶奶,就讲起了月亮里的桂树,月亮是一幅画,近距离地挂在我们面前,我们用不了多少劲,就能看到月亮上有一棵桂树。二奶又讲,桂树边有一个老头,又看,似乎有。二奶又讲,老头在拿一把斧头砍桂树,我们揉了眼睛,就看到一个男人样的暗影,在桂树下一摇一晃地动——当然,看得不是很清楚,大家始终不敢回答,所以就必须夜夜看。这时,李树的歌声从院门外飘来,歌声先进了院子,李树才踩着节奏进来,这个节奏不是歌曲的节奏,是军人的节奏。李树的歌声在院子里通常要转上两圈,李树在北屋下的一个空位下落坐,不过很快,他就会钻进小天井的黑屋里,点上院子里第一盏灯。二奶就会很不满地笃着小脚回家,笃笃笃,那是她的小脚在月黑处发出的响声,她的小脚总能笃在每一个要到达的位置。二奶的嘴里叨念着咋资咯,“咋资咯”是地方方言,意即“日子咋个过”。
   
  天一旱,日子就给村里人出难题。队长急疯了,疯了就带着队上的人到马鞍山偷水。结果被守水的人发现,守水的人也疯了,任是月黑风高的深夜,一点也不惧怕,几十人棍棒锄头刀具一齐用上,从山箐里追来,直追得队长麾下的几十人屁滚尿流。追追打打一直来到大队部,大队部是空的,半夜三更,村长支书当然不在,又从树尾追到村头。械斗一直持续到太阳照平坝子,直打得各家各户刚刚打开的窗门,又紧紧关闭,只有我们家的大门咕呱一声打开,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笃着小脚的二奶,二奶的小脚很快笃完了械斗的每条巷子,巷子里没有她要找的李树。于是,她来到大井,那里有两个水塘和两口水井,水塘干后,水井也淹淹一息。水塘干后,塘底显得宽敞无比,械斗在这里好像挺施展得开。二奶循着血迹和嘶吼声到了这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来得正是时候。李树打昏了头,脸上因恐惧而显得苍白,像流完了血一样苍白,他正面对两个强敌而频频得手,但是,在他的背后,一把杀猪刀已经直逼后心,二奶颤着小脚,用一条枯朽的臂膀将它接住。使猪刀的汉子,显然已经杀红了眼,他从二奶手臂上拔出的杀猪刀,很快别在另一条汉子的胸口上,械斗以这条汉子倒地死亡结束。
   
  二奶和许多受伤的社员一样,被送进了公社卫生院。
   
  从医院出来,二奶的气色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差。除了天阴下雨,伤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外,她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她觉得她接过女婿李树后背的那一刀,很感安慰,很坦然。
   
  只要李树在,他就有可能生个儿子,她就有可能抱孙子。对于这个家而言,她挨那刀是天经地义,她出不出事无关紧要,有没有她也无所谓,没有她丝毫不妨碍孙子降临人世。
   
  但是旱情仍在继续。步伐仍在加紧。田里栽不上秧,改种包谷,浇包谷的水也不够,包谷叶晒得吹起喇叭,所有的人都在等着那个不详的结果。
   
  二奶没有办法。
   
  一个阳光炽烈的中午,大人们相互絮絮叨叨了一番后,都纷纷往二奶家的楼上钻,院子里马上空落落的。我们觉得有些异常,就尾随得到某种消息的邻居上楼,楼上挤满了人,却都鸦雀无声。上楼的邻居也屏住气息,尽量不让落下的脚引起楼板响。楼板上堆着一大堆糠,被草席盖着,不少人就坐在草席上,另外一些人坐在楼板上,我走了几步,就被奶奶伸出的手拽住,奶奶挤开一个空位,让我坐在她旁边。
   
  我借着从厦门里斜射进来的阳光,看到二奶仰面躺在一个大柜上,身上盖着一床被子,她的小脚直立着,脚跟并拢,两手放在身体两侧。不管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人,都紧紧盯着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人们看了几遍还是没有看出不同来,显然,二奶和以住的不同,不是表现在形体上,而是表现在她嘴里吐出的一连窜的话头上。我觉得二奶是睡着了,睡着了还会说那么多的话。她说了许多,多是忏悔的话,她说话的速度比在醒着时还快,也流畅。她说,她在一个黄昏,一个男人给了她半碗米,就把裤子脱了,卖了一回屁股。她说那是个黄昏,太阳从厦门里斜射进来,照在铺着草席的糠堆上。她脱了裤子躺在大柜上,对那个男人说,上来吧,来把我身上的半碗米拿走。那个男人说,我从不在柜台上做那事。柜子里是装粮食的,我从来不在粮食上做那事。男人觉得话还没有说透,又说,难怪你一直挨饿受穷。男人指了指照在糠堆上一滩白花花的阳光,你就躺在这块草席上。二奶说,男人就在糠堆的草席上把事做了。
   
  坐在糠堆上的人“呀”地叫起来,站起来往铺在糠堆的草席上来回瞧,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确认没有任何干系,这才又坐了下去。
   
  二奶说了大半天,多说自己的阴暗事,说得女人们都抹眼泪。然后二奶说,你们晓得我是哪个?二奶,你是二奶。众人齐声说。二奶说,我不是二奶。众人又目瞪口呆。二奶说,你们记好了,我不是二奶,我是西山庙里的白马将军,我是骑白马来的,二奶家从今天起就有一堂福家,二奶躺在大柜上,她就不是二奶,是我,西山庙的白马将军。今天我就说这些,以后只要二奶有求,我就骑白马来,帮二奶及众乡邻解决疑难,我走了。
   
  这时二奶的小脚棒槌一样急切地击打起来,把一个大柜敲击得打雷一样,声音从小阁楼传出去,整个院子都发出这种声响。人们再次面面相觑,这样一个枯竭的老人,何以得到这样的功力。
   
  二奶的小脚渐渐慢下来,直至停下来,这时,二奶嘘三口长气,醒了过来,醒来后问,我说了什么?我乱说了什么没有?
   
  我的奶奶从此作为搭配先生,专门为二奶烧纸火。这样的纸火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白马将军过桥时,是要给桥神纸钱的,否则过不了;另外,在进大门时,也要烧纸钱,否则有门神把守。只有白马将军安全地回到西山庙,二奶才能醒来,不然的话,二奶就会长睡不醒,那当然是很危险的。
   
  就有人陆续上门,娃子得了急症,或者是小姑娘到坟地里找猪草,回来后肚子疼,来找二奶,二奶去请白马将军,白马将军到那个娃子家一查,娃子是魂吓掉了,要到西南方叫魂;小姑娘则是在乱坟岗遇上了鬼,要朝大门口泼纸钱灰和连汤饭。两家人均按二奶的说法去做,娃子和小姑娘的疾病立即痊愈。
   
  我当然不信。我正在读小学,这是封建迷信。但是我也困惑,比如说,白马将军到娃子家时,他竟查出半月前,娃子他爹在路边拾得一把剪刀。娃子他爹大惊,梗着的脖子立即捣葱蒜一样点个不停,紧接着他的娃子病也好了,让这位大老爷每一提及此事,就一个字:神!再无话可说。因为这把剪刀,连她媳妇也不知道,他捡回后,往床底下一扔,他自己也快忘了。
   
  来找二奶的人陆续增多,大多因病而来,也有的是来找早夭的子女。那年轻子女往往借二奶的口说出些惊人之语,是十一、二岁的话,那年轻子女的母亲早哭成泪人,听了早夭的真相,或早夭的原因,痛痛快快,面对面数落子女一气,也算是有个了结,以后再不冤冤孽孽,不冤天不冤地,不冤说走就走的子女,不冤男人也冤不了自己。来去都有了个交结,阴阳两界,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
   
  来二奶家的人,一天有一到两起。来人带上一碗米,两到五角钱,就把事做下了。
   
  二奶把家支撑起来,但是更忙了,她的小脚有时到了脚不点地的地步。每天早上要烧香,烧完后从楼上下来,穿过公用的堂屋,来到院子里,再沿着屋檐进到另一个天井里,她家的厨房就在这个天井里。一壶供茶,往往要在厨房烤煮后,倒在三个白瓷盅里,再到我家借去上过漆的托盘,将三个白瓷盅,放到托盘里,再把托盘端回楼上,供在家堂前。
   
  这样的供茶早晚各一次,吃饭时也要将饭舀在碗里,也是三碗,放在托盘里。二奶整天在两个天井来回奔波,行色匆匆。如果有客人来,还要在碟子里放糖果和水果,尽管那时的糖果和水果很罕见。糖果是几分钱一颗,论颗到供销社去买,水果则在季节头上才有,有梨桃和石榴。
   
  很多人羡慕二奶,包括我奶奶。要知道靠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把一个家操持起来,这几乎是个奇迹。
   
  二奶知道那些艳羡的目光,因而她很知足,她可能不信这种奇迹会降临到她头上,但是,既然降临了,作为一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她不会把持不住。
   
  当然,在她给李树的烟钱上,你已经看不到她那种大户人家的派头,但是,你能看出大户人家的那种精打细算。她给李树烟钱,但是,决不会多给李树一分钱。
   
  作为退伍军人的,全劳力的,堂堂正正的,能够从饥馑中不断提取欢乐的李树,却常常受到烟钱的困扰。一包烟是二十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像李树这种大大咧咧的,喜欢每一个喜欢他的人,他的一包烟是没有二十支的。李树一天抽一包,二奶也是一天核给他一包,关键一点两人都没有搞懂。李树不是一个人在抽。李树的烟大家都在抽,喜欢他的不喜欢他的都在抽。
   
  二奶认为李树把烟瘾闹大了,李树却弄不清自己的烟越来越过不了瘾的原因。冲突在所难免。最严重的一次是李树把二奶的香炉从楼上的厦门里摔出来,香炉随着一声钝响,很快就被肢解,香面撒了一地。二奶被吓坏了,她不是被响声吓坏的,她是被就要降在李树身上的对等的灾厄吓坏的。对那种灾厄,二奶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二奶很爽快就把李树的烟钱又增了半包,李树有些沾沾自喜,他一直以为他用香炉制住了二奶,事实上,一个香炉是制不住二奶的,一个香炉值不了几个钱。李树是用即将降在他身上的灾厄,制住二奶的。
   
  盐巴钱,火柴钱,补丁钱,由二奶包揽了;每顿的进食,也由二奶支撑着。反而李树和他婆娘在生产队苦下的粮食,只做为添头。
   
  这种事是让人眼红的,一个整治二奶的计划悄然形成。但是,二奶用自己老弱的身体,护住偷水的功臣,已然成了一个功臣,这个情节在人们心底根深蒂固,没法绕过去。另外,李树是复员军人,偷水的功臣,一个批斗会,毁了两个功臣,人们接受不了。人们希望在穷困潦倒的日子里,有硬绑绑的东西支撑着自己,自己身边的功臣,无疑是最最坚硬的。
   
  这样,大概过了十多年,一个午后,李树的婆娘匆匆来到我家,让我奶奶过去,说白马将军来了,我奶奶说还有两个碗,洗完后就来,李树的婆娘说,新姐,等不得了,白马将军已经发脾气了。果然,白马将军在一座叫做大白桥的地方被桥神拦住了,奶奶慌忙烧了些纸钱,说了一堆好话。白马将军言语有些威怒,指责奶奶来晚了。
   
  就是这个下午,白马将军让李树的婆娘把所有的隔壁邻居全找来,说有要事相商。不一会楼上就坐满了人,白马将军说,董婉兰(二奶)年逾七十,身体精力已承受不了来回奔波,从今天起,白马将军将不再来此,请搭配先生转告董婉兰。
   
  二奶醒来后,第一件事就问我奶,白马将军说啥了?我奶如实相告,二奶有些失意地坐了一会,说,也好,该我清静了。
   
  有人还是执意来,二奶好说歹说,人家不愿离去,只好让那家人煮个鸡蛋,叫个魂了事。二奶从此再不仰躺在大柜上,字正腔圆说出某家稀罕事。有时,她也仰躺在大柜上,但是人们看得出来,那是在睡觉,再不吐露半个字,只会一个劲儿酣睡。
   
  二奶也不再当家,她把女儿女婿叫到楼上,掀起柜子上她卧了十多年的褥子,摸出钥匙,将大柜门打开,白花花的大米装了半柜。二奶说,这下年时好了,你们的家好当了。这些米能吃到秋上,你们得把这根弦续上,到那时就能吃到新米。然后伸出一只手,攥了一把,雪白的米粒在她扬起的指缝间瀑布一样落下。二奶说,我每年都接这根弦,今年的弦尾,接上明年的弦头,我接了十多年,每年都接得心惊肉跳。十年前,我接不了,是神来帮我接上。
   
  二奶说,这年时好了,不靠别人接,也不劳烦神仙,靠自己就能接好。
   
  这以后,二奶还是那个二奶,在她脸上,也有了些变化,即少了晦暗气,多了种神气。这股神气每个人都感受得到,那就是,她能把一家人的弦,从十年前,悄然之间,就接到了十年后。这是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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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杨友泉 于 2009-6-8 09:33 编辑 ]
2#
发表于 2009-6-8 10:20 | 只看该作者
二奶,标题“惹火”啊!先提再品!问好杨版!近期忙,只好抽空上来看看!
3#
发表于 2009-6-8 10:54 | 只看该作者
被标题雷到了!
4#
发表于 2009-6-8 11:10 | 只看该作者
欣赏杨版小说!
5#
发表于 2009-6-8 12:59 | 只看该作者

读杨友泉小说《二奶》

  二奶这个人物写得有形有神,有滋有味,附着着生活的悠长回声。
  精华小说!
6#
发表于 2009-6-8 13:25 | 只看该作者
差点被文章“题目”给忽悠了。
文章写得很有感情。
7#
发表于 2009-6-8 14:47 | 只看该作者
以为是那个“二奶”呢,原来是你的二奶。好个小脚二奶,命运坎坷,不乏智慧。欣赏扬版的二奶!好文字!祝贺精华! 问好扬版!
8#
发表于 2009-6-8 15:26 | 只看该作者
题目先声夺人,学习杨老师大作,!问好!
9#
发表于 2009-6-8 15:4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霍名夏 于 2009-6-8 12:59 发表
  二奶这个人物写得有形有神,有滋有味,附着着生活的悠长回声。
  精华小说!


是的。问候杨老师!
10#
发表于 2009-6-8 18:26 | 只看该作者
让人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坚强老人的形象,问好。
11#
发表于 2009-6-8 19:09 | 只看该作者
题目很吸引人,文字更吸引人,一口气读完了。
12#
发表于 2009-6-8 21:51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一楠 于 2009-6-8 10:20 发表
二奶,标题“惹火”啊!先提再品!问好杨版!近期忙,只好抽空上来看看!
哈,我也是望文生义了!原来杨版小说的“二奶”竟然是这般的充满了原始况味。小说语言地道,内容充实,值得细读!支持精华!
13#
发表于 2009-6-8 22:37 | 只看该作者
坚强而略神秘的老人。欣赏杨版好小说,问好!
14#
发表于 2009-6-9 08:27 | 只看该作者
欣赏!人物形象丰满。
15#
发表于 2009-6-9 08:42 | 只看该作者

谢文成

二奶,二老太太,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侠义人物,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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