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葬

梁星钧

入葬              

      

梁星钧

       
　　一个遥远的小山村。天空灰蒙蒙的，地上结着寒冰。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外，围着济济人群，四周稀疏站着几个威严的公安，县乡村三级干部费心口舌，听众据理力争，双方争得面红耳赤，终未达成圆满。
       
　　双方争执的焦点是钱。
       
　　该不该付抚恤费，安葬费，抚养费，生活补贴，补多少，国家没名文规定，翻烂几本政策法规也没找到；而杀人方呢，人被抓了，在押，一个女人单单在家，又能怎样。所以，口若悬河的争论、讨论、商量，什么道理、政策法规、调解、劝慰，都在金钱面前不好使了，显得苍白，甚至碰得粉碎，都因一个突发的场面而起了骤然剧变。
       
　　一个中学生模样的毛小伙子，怒气冲冲地走来了，扬言：不解决好，即使你们埋了，我们也要给掏出来！
       
　　这句话是枚炸弹！把积怨一个冬的人们的所有的怨愤和怒火都点燃了！可以说，县公安局三番来此查处此案，镇政府五次来作安抚善后工作，但死者仍停在灵柩里，未入土为安。先安后协商的方案根本就行不通，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认为这是最好的诱饵和凭借，他们咬定，不解决好不入葬，哪怕拖到春节过年！说穿，人死了，剩下只有钱的事，而钱的事，是他们最大的事。今天，县公安局陈局长亲自出马，带一干公安，镇党委李书记自尊挂帅，率一队镇干部。他们都发誓不解决好不回去！可是就叫这一句话，把上午三级领导的讲话全推翻了，搅乱了，给彻底颠覆了，公安们气得咬牙，镇村干部们急得冒火，在场的各级领导无不激愤，那个小伙子未成年，但手里有动作，县公安不是吃素的，在陈局的示意下他们一涌而上，抓个正着，从裤包里搜出了一把雪亮的刀子－－看来他是有准备的。
       
　　凭此，小伙子立即被缴械，铐了起来，停在一边，由两名持枪公安看管。这时陈局长一声令下，入葬！李书记大手一挥，动手！早已待命的乡村干部和群众立即行动起来，死者家属亲戚一片嚎哭……
       
　　出殡队伍漫长而蜿蜒。灵柩执放于事先选好的一座小山包的一角，几十人荷锄掘井，不到两个时辰，死者安葬好了。死者家属无人靠近，不得靠近。县公安、镇村干部守护着，防止他们前来掘墓。
       
　　怎么回事？死者家属及其亲戚何故居然要阻止停放了一月之久的僵尸入墓呢？人们不解，但都料定其中必有重大隐情。
       
　　因为这场争论已久，旷日持久的协商终未达成共识，是死者家属以后的生活出路问题。至于凶手的制裁，自有法律论处。都知，人死不能复生，余下的人总该要继续生活下去，老婆孩子总该有人照顾吧，虽说女人正当年轻，四十岁不到，还可携子改嫁，而老人呢，膝下再无子了，然而因杀人犯在押了，等待的即将是杀头或者牢狱，他的家里也没什么；向政府要？政府只能给一些基本的安葬费，所以此事一直久拖不决，而死者家属丝毫也不让步，想尽量多要点钱，以图日后有个好的安排。知情者明白，她是第三婚了，俗语“男子三婚休得行，女子三婚杀得人。”据说她已有了新的目标，即一位行将退休的区干部。所以他男人死后，她始终没掉一滴眼泪，没露一丝伤悲，一心想的是钱，钻入了钱眼，与政府讨价还价，据理力争，在金钱面前丝毫不作让步，极显冷酷。
       
　　“这女人的心是铁打的！”
       
　　在返镇的路上，以致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们都在窃窃私语，坚定地这么认为。因为这于我们这些未婚青年，视爱情追求为圣物的人来说，都看淡了，甚至产生了错觉：与这样的女人结婚，不如不结婚，即使上山当和尚。
       
　　死者叫李华，高个子，死后硬硬地躺在他父亲的草床上，因当天我接受任务，返镇去备衣群棺木，故找人进屋量了量他的身躯长1.71米，瘦个子。我急步返镇，在供销社照单扯布，交隔壁的缝纫店，叮嘱老板必须下午5点以前缝好。又邀乡找治安员杜云，一起去场镇附近探购棺木，最后找到一家，是一位老人的，嫌小，想卖了换大的，我们量量尺寸不差，就谈价钱，他开价290元，我们给250元，后大爷笑笑你别骂人好不好？理解你们工作的难，政府这几年吃饭都欠钱，最后260元成交了，OK，但账还得先欠着，我拍胸脯说放心，我就是镇上管钱的，杜云也吹嘘说，这位是镇上的财神爷，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大爷放心地让我们搬走了，上了一台突突开来的拖拉机，一切收拾停当，寿衣香纸火焰放入车内，突突地开走了。
       
　　那天下雪。虽然晚上停了。但积雪封山，寒冷无比。我的手脸都冻肿了，但心里热，为这样的恐怖事件所驱散。我们的拖拉机过杀人地点－－石桠口，这也是我步行分道回家小道岔口。我的心怦怦跳，但没办法，谁叫我领受了这样的任务呢，要硬着头皮去。我一路想这次杀人事件的始末－－
       
　　两人本是同组，而且世代交好。凶手叫任福，头脑灵活，外交广泛，已谋得镇木材检查站员的美差，故此常年设点检查过往车辆的木材贩运情况，因当时两县交界，木材外流和无证情况突出，上级林业部门特地设立此站，权力极大，很惹人眼。由于他的身份特殊，权力不小，所以日久自有一些轻狂。
       
　　这天，同祖李华一早即受老婆嘲骂，说你一个大男人成天呆在家看老婆，有啥出息？老婆要偷人照偷，你看得住？要不偷你走十万八千里，十年八年，也不偷！李华无缘无故受老婆这顿气，心里不是滋味，有苦难辨，但他转念想自己在家呆久也不是个事，该利用和发挥他走乡患户安牙齿的医术了，也实在该为家里挣点钱了。这样，他忿忿地上路了，早饭也没有吃。路经石桠口时，见老乡任福坐在那悠闲喝茶，便打趣问，你龟儿那么自在？！
       
　　任福反脸一看，眼睛一亮，喷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说，关你球事？呃，你娃近段哪去了？偷婆娘？李华素有花心，但爱护短，加之刚受了老婆气，冤屈没处　　申诉，他反唇相讥道：晓得你妈个球！你妈的狗屁都不是这样放。老子病了，在家，感冒了。哪像你，路边的野花要采，路边的野钱要赚，有你那么逍遥，躺在那儿大钱就到手了！
       
　　这句似乎触动了任福的什么隐情。说他瞟女人他舒坦，但说他染钱他是讳莫如深的。这检查站管得严，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动上级，为此吃亏和撤职查办的人不少，他这是不知第几任“检查官”了，因此他最反感人们说他弄钱容易，不管是谁他都会动怒于是，于是他顺手拖起一根检查用的铁棒一扬，你再给老子说？
       
　　怕你不成。今天李华也是吃错了药，平添了豹子胆，极像要发泄憋在满腹的气，极想借题发挥，当然他们两兄弟以前这样都习惯了，吵归吵，之后该干啥还干啥。但他面对任福举起用来吓唬的铁棍丝毫也不畏惧地说，呃，哥们，弟也想发点财啊，来给你打几天短工好不好？任福今天也是显得一反常态，为封住他的嘴，以免赶场络绎不绝的路人听见，再扬铁棍骂道你狗日的是不是？
       
　　完了，任福的这一试扬，无意之中却又准确划破了李华的下身命门，他即刻软了身，缩成一团，地下是一滩尿水。几分钟后，医生还没赶到，李华当场毙命。一场大祸业已嚷成。
       
　　我们当时在镇政府，当日逢场赶集。知情者众。派出所的干警老左只身前去抓人，路上碰到任福前来自首。他见人已死了，就拦載了一辆车，当驾驶员知道他是杀人后去投案自首时，把他赶下了车，他才一路步行到镇政府。老左把任福铐了，绑在我们过道的木柱上，我们往返路过，见他平常榜样，40岁不到，神情有些木然。
       
　　下午任福被警车押解回城。
       
　　村里乱成了一锅粥。村组干部维持和控制不了局面，镇上第一轮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副书记和一位心慈面善的女干部去安慰，疏导，先稳住阵脚。可是他们去了三天未闻音讯，也不见回，镇上又加派一位精干的中年领导和我，前去协助，领导特别强调要疏导好，严防事态升级。我们去了，路上已基本商量好了各种可能情况出现的对策。走拢见院子里烟火缭绕，人声鼎沸，整个气氛相当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而且两位干部眼睛浮肿，三天没合眼了。中年领导当众大声宣布：一是要求村组干部要认真安排好死者家属及所有亲戚的生活，二是由镇干部梁某立即返镇筹办死者寿衣棺木，务于天黑之前运送回村，三是立即组建精干的专案调查组，立即展开此事真相调查，以待县级有关部分前来处理。
       
　　顷间，事态有所平息。
       
　　我便立即返身回镇履行使命。
       
　　我想到这一点时，突突的拖拉机划破了寂静的寒冷夜空，开过了石桠口。我的心猛跳几下，十分紧张，此为当天的杀人案的现场，面对进入的大森林，擎天的千年黄柏古道，我感到股股阴气寒气，环绕和包围着我，使我恐怖，但我仍然振作昂扬，为使命和责任所驱使，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的血气方刚，来驱散和抵御这一切，来抵制和战胜弥漫的黑暗及恐惧。
       
　　车到了堰塘口，发动机熄火了，真是倒霉！可是司机一点也不畏惧，慢条斯理下来用摇棒摇，仍不燃，因气候原因；他让我晃手电，他缷下发动机部件进行检修；黑棺木静静地躺在车斗里，庞然赫然。这样持续了很久，我望见路下远方的野地里有人射电屏，司机说是有人在打兔子，我喊，他不应，我大声喊，拖－拉－机－坏－了，叫－他们－来人－上来－搬东西！余音得很长很长，也没人回应。过了很久，才有几个黑影摸上来，拄着杈棒，把棺木缷下抬走了。
       
　　该事就这样结束了。李华终于入土为安，在死后一月的腊月寒天。翌年他老婆嫁外乡的那位区干部，已是第四婚了。任福被判为过失杀人，服役有期徒10年。
       
　　判轻了！群众都说。大意是任福上面有人，是大事化小。而李家无实力，死于一两句玩笑，被冻尸一月，不明不白，冤屈何诉。但事实是，莲花村自此平息了，人们该干啥还干啥，此事俨然被抛到脑后了，压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也道是人多地大，人的生生死死平凡不过，实在不是什么惊奇事了。而我，时隔30　多年后的我今天仍深深记得，始终在想一个词语，即“入土为安”。我想，一切都落入土了，尘埃早已落定，就安稳和踏实了。世上的一切人事因果，莫不如此。
       
　　过了这个极不平静的腊月，人们还兴许能过个好年。
　　　　　　　　　　　
　　　　　　　　　　　　　　　　　　（写于09,8，1于清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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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梁星钧 于 2009-8-12 08:39 编辑 ]

梁星钧

原帖由 柯英 于 2009-8-13 17:29 发表
故事挺好，但结构上还是松散了些。小说的意味还没出来。

　　谢谢．你的评点很好．握手致意！

柯英

故事挺好，但结构上还是松散了些。小说的意味还没出来。

梁星钧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8-12 17:51 发表
小说语言耐读，写出了办丧事的真实场景。

谢谢点评!

杨友泉

小说语言耐读，写出了办丧事的真实场景。

梁星钧

原帖由 程相崧 于 2009-8-11 21:46 发表
　　作品有很强的可读性，情节在结构安排上颇具匠心，能吸引着读者一步步读下去。作者有较为深厚的生活与文字功底，从生活中截取一个片段，运思成篇，读来颇有味道。
　　
　　个人认为有些细处尚可提高，例如开头 ...

　　感谢你的诚恳点评！
　　该文写人写事我很难说清。那毛小伙只不外作了事的引子。谢谢你的肯定和鼓励！你的意见很中肯，我采纳了。谢谢！问好。　

梁星钧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8-11 21:42 发表
我工作二十多年里，解决了60多起非正常死亡案件。
作者这一个非正常死亡的闹丧事件写得很真实，也很逼真。
问好。

    谢谢评论。
  你很熟悉这类情况，欢迎指导。说真实性没问题，而艺术性恭请指点。
  问好！

程相崧

　　作品有很强的可读性，情节在结构安排上颇具匠心，能吸引着读者一步步读下去。作者有较为深厚的生活与文字功底，从生活中截取一个片段，运思成篇，读来颇有味道。
　　
　　个人认为有些细处尚可提高，例如开头提到一个毛小伙儿，很吸引人的一个人物，结果很快别拷起来了，没了戏份儿。另外开头进入故事有些慢了，愚以为开头直接改成下面这样，可能会较好些：

　　“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外，围着济济人群，四周稀疏站着几个威严的公安。县乡村三级干部费心口舌，听众据理力争，双方争得面红耳赤，终未达成圆满。
　　“双方争执的焦点是钱。
　　…………
　　

[ 本帖最后由 程相崧 于 2009-8-11 21:5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