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债
(一)
“叮铃铃——”电话那头,高中时代的班花儿小曾没命地催着:“班头儿,准备好没有?那边菜都等凉了!二十年了,你那大家闺秀的毛病还没改掉?”
“你对我的称呼不是也没改吗?喂!班花儿,今天又是王大正请客吗?从‘五一’、‘十一’、到元旦、再到今天的元宵节,逢节必请,哪顿都得千儿八百的,他王大正没轻发吧?”
“不过是个工商行营业部的小主任,虽说天天摸钱,可那钱也不是他家的,说不定是那根弦儿搭错了。”
“要不就是惦记你了吧?哈哈!”
“不像啊,到现在也没接到电波呀!得,得,得你快下楼吧!”
(二)
饭桌旁人还真不少!有当年的男班长人称“大班”的、有历史课代表“一本正”、体委“跳猴儿”……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的热闹,酒桌的主人却依旧是不言不语的和上次一样:要么是一个人玩儿深沉,要么是端着酒瓶子挨个儿敬酒、夹菜,神神秘秘的,看不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班沉不住气了,向跳猴儿、班花儿使了个眼色,顿时,这两位心领神会。只见跳猴站起来:“接二连三地受到大正款待,隔山隔水地把咱大家伙儿聚到一块,今儿咱大家伙儿也该表示表示,来,都站起来,给大正敬杯酒!”
大家也跟风儿,这个敬完那个敬,不一会儿,就见大正喝得脸都变成了紫猪肝儿,舌头也有点儿硬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说:“不喝不喝了,请你们的,总让我喝啥呀?”说完,用他那端着杯子的左手挡过来:手背上,赫然一道左右贯通的伤疤!
“大正,你咋混的?那么长一道伤疤?”
“伤疤?那是一道刻在我心里的伤疤!是我爹,我爹!我爹没了!”说完,哇哇大哭起来。之后,他有些含糊的没头没脑的说,“班头儿,班花儿,你们上学那会儿丢过东西吗?”
“丢多了,什么烧饼、爆米花儿……还有一把水果刀!”我记得很清楚。
“别提了,我从家里带来的咸鸭蛋、土豆酱、咸菜……没有不丢的!”班花儿说。
跳猴儿也抢着说:“我也丢过麻花儿!”
大班他们没出声儿,但明显是毫不例外的。
“ 瞧见没有?全是吃的!都是我拿的知道吗!我欠你们的。我那时候总是饿!尤其是上完晚自习,你们都回宿舍了,我喜欢贪黑学习,可是这肚子饿的,就像是打鼓一样,不填巴点啥,根本学不进去。这时候,我经常从食堂的窗子爬进去拿出两个馒头吃。有时食堂里没有馒头,我就到学校的菜地里偷生茄子吃——你们吃过生茄子吗?那真是太好吃了!可是那茄子不禁吃,没两天就被我吃没了。没办法,我就拔大葱吃,也不洗,用手撸巴撸巴就吃,狼吞虎咽的,也不知道辣,就知道香!生地瓜、生甜菜我都吃过,用你那把水果刀,削巴削巴就吃,真解决大问题了!可这夏天太短,一到冬天就傻了,饿得我抓耳挠腮,实在挺不过去,就去女生兜子里翻,看见什么吃什么,也不知是谁的咸土豆,也太咸了,咸得我直喝凉水!
有一天,我爹赶着他那辆毛驴车给我送棉袄来了,不知道是谁瞄了一点儿影子,就欠嘴欠舌地把这事儿告诉了我爹。我爹二话没说,拉起我就走,生拉死拽地将我扯回家。我知道,又是老一套:先是一顿臭骂,后是一顿打,然后是跪搓衣板儿。没想到这次更狠,他在骂我的时候,我刚一回嘴,他就抡起鞭子抽过来,我抬起手去挡,结果鞭子上那根竹坯子正好划到我手背上,这伤疤,就是那天划的!
那血一直往下流,我实在受不了了,就站起来往外跑,心想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他!太狠了!他怎么就这么下得去手,还是不是我亲爹呀?
我一边哭一边跑,邻居姜大娘看见了,将我拉进她家屋子里,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嘟囔:‘这个王吧犊子,怎么就这么狠呢?都养这么大了,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这么狠哪!’
‘大娘,你说啥?我不是他亲生的?怪不得,这些年来他总往死里打我。’
‘不是不是,大娘是说就算不是亲生的,就算……’
‘你别说了,我听清了,怪不得……’
我把手抽回来,就往家里跑,疯了一样地质问那车老板子:‘你快说,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那车老板子呢,先是一愣,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吼道:‘对,你不是我亲儿子,你亲爹可不像你这么窝囊!他在部队里当大官儿!在北京呢!就因为喜欢他的女人太多,你妈受不了才嫁给我的!你要有你亲爹那一半儿能耐,就能好好出息个人样!也不枉我养你十八年!’
我不敢相信他的话,可是一见我那哭得一塌糊涂的妈,那满脸泪痕,我就什么都明白了,他说的没错,一切都是真的!
我的天,我是大军官的儿子,却让我在这穷车老板子家里受这十八年的罪!我的亲爹,你为什么不来救救你亲儿子呀!
‘ 妈,你告诉我,他在哪?我去找他!’妈已经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从她那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听见:‘你亲爹说,你要是混不出个样子就不认咱娘俩!’
…….
从此,我就住校,再也没回过家!那车老板子有时也赶着他的破毛驴车拉着我妈来看我,送钱送吃的,可每次他都远远的站在一边看。
半年后,我考上了商业学校,毕业后当上了工商银行营业部主任,娶了你嫂子,生了大胖儿子,我就更不回家了,有时我娘想孙子,就自己来住几天。我总是想,等我再风光一点,我就去找我亲爹,让他把我调到北京!
那次,我和一个同事值班,闲的无聊,见两个门卫也闲着,一拍即合打起了麻将。当时风不顺,不一会儿就输了个精光,我怕回家拿钱被你嫂子骂,就从营业款里抽出四百元来,心想,过几天开支补上就完了。没想到,就在开支前两天,行长说要我到乡下去锻炼锻炼,一下就把我送到山沟里,一呆就是十年!
有一天,我弟弟,那个车老板的儿子急急火火地跑来说:‘爹快不行了,你回家看看吧!’
我当时有点儿愣:‘怎么就不行了?才不到六十嘛,不一直硬朗朗地干活吗?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早就不行了,你上大学那会儿我就知道他得了肝硬化,要不,能不让我念书了吗?就为供你,我高中都没上完!能挺十来年已经不错了!’
这是真的?我当时倒有点鼻子发酸,可是一见到那道伤疤就又把眼泪收了回去。
总算硬着头皮回去了。
一进屋,老头儿那干瘦干瘦的身子硬撑着坐起来,一把抓住我的左手,一边摸一边说:‘还记恨爹吗……别忘了风风光光地去找你亲爹……’
他好像就等着和我说这句话,话音刚落,他就完了。
我扔下一千块钱对弟弟说:‘单位里事太多,人都不在了,我留下也没什么用,我先回去了,钱不够吱声!’说完走了。
弟在后面追着说:‘哥,爹说你是老大,让你扛灵幡!
‘你是他亲儿子,你扛幡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倒是车老板子那句话我记得牢牢着:不错,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去找我亲爹!
爹走了之后,妈一直病病歪歪的,没出两年,妈又不行了,接到电话,我没来得及带妻儿,自己开着车直奔医院。
‘妈,你快告诉我,我亲爹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队?将来你是不是得和我亲爹并骨呀?’
妈见到我来了,精神多了,我知道那叫回光返照。可她抓我的手在不停的抖动:‘大正,你哪里来的亲爹呀,那是个天杀的恶棍!那年,我正在读初中,一天放学回家,在偏僻的路上遇见个流氓,见妈一个人就把妈给祸害了。后来又听说,一天晚上,有个蒙面人抢了一个单身女人的皮包,女人大喊大叫地反抗,那个人就捂人家的嘴,结果把人家给捂死了。枪毙前他才交待做过的坏事,也才知道就是当年那个恶棍。
我带着你一个人根本没法活,你现在的爹,当时在部队里当营长,看到我们很可怜,就常照顾我们。为此,他那个大学生未婚妻,误会他了,怎麽解释都不行,还到部队里告他作风不正,结果,他就被撸了官,从部队复员,回家当了车老板子。
大正啊,你爹怕你和那遭天杀的一样不学好,就给你取名叫大正,就使劲儿管
你……’
‘那,那,他为啥骗我说有个当军官的爹?’
‘他怕你知道你亲爹是那个遭天杀的,心里受不了……还有,他就喜欢在部队里当军官,总说起当营长的日子……’
母亲气息减弱,而我也木头人一般呆呆地站立着。老天爷,这到底是开什么玩笑呀?
母亲勉强指了指枕头下面:‘你爹留给你的五千块钱,本来是一万元,当年你在银行里拿钱,行长把你爹找了去,说你监守自盗,要开除你。你爹给行长跪下了,把四百块钱还给了人家,又托关系又找人到处说情,最后就只剩这五千元了,他生病时死活不让花,说是他没能耐,让你在学校里饿成那样。你要把在学校里欠人家的债还上,你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了……’
母亲说完,拉我的手松开了,我知道母亲永远的走了,可我却清清晰晰地喊了一
声:‘爹——’
(三)
“我的爹呀,我的亲爹呀——我欠他这声爹呀!我欠他,我欠他呀!”
大正连喊几声,歪倒在桌上,鼻涕,眼泪的,都留到了杯子里,可还是摇摇晃晃地把酒灌进肚子里。然后不省人事。而听的人早已泪流满面。
当夜,大班和跳猴儿把大正拖回家,大家也陪了一夜。
第二天,大正醒来,伸个懒腰,满脸歉意地说:“跳猴儿,班花儿,你们轮番灌
我,把我都灌醉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一本正”摆出一贯的冷面孔说:“大正,你太难看了,一会儿摸班头儿的手,一会摸班花儿的脸,太不像样子啊!”
“就是,我家先生要是知道了还不扁你!要不我就告诉嫂子!”我附和着。
大正脸上似乎很是释然。
我和班花儿“气哼哼”的走了,可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的泪光:那是昨夜的延续!
(四)
清明节,大班怕大正再请酒,就先下手为强,聚齐了我们就给大正打电话:“大正,竹林轩,海鲜,怎么样?”
“不好意思,今天我要陪儿子去公园踏青!”大正却回绝了。
大班一挥手说:“上车,追!”
野草没径的山丘上,一堆堆杂草丛生的荒冢里,一座新添了泥土的坟,坟头上新压的纸钱随风抖动。墓前,水泥墓碑上新涂的红色油漆大字还未干,清晰地写着“亲爹亲娘大恩难忘!——儿大正敬献|”
在大正慢慢驶离的车上,一个清脆的声音问:“大伯,我们为什么要到城里去住?”
大正的声音:“因为爷爷喜欢,大侄儿在城里上好学校考好大学,当最威风的军官!”

[ 本帖最后由 心中的秘密 于 2009-8-12 15:19 编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