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纹龙

      穷人绝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哪会知道北方捡煤渣老婆子深受的酸辛，灾区的饥民大约总不会去种兰花……
　　
　　一一鲁迅


　　
　　这是一个跟上次回来光景差不多的秋日。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颠簸，在一个叫黄岭沟的地方下了车。
　　
　　车开走了，路面上刮起一股风，尘土和枯叶在风中起伏、旋转着，久久不肯落下。一只目光呆涩羽毛凌乱的大雁站在路边光秃秃的树杈上望着我，我也望着它，我们对望了一会儿，见它不肯离去，我便弯腰提起鼓鼓囊囊的编织口袋，往家走。
　　
　　公路跟小路分叉的地方是我们黄岭沟人外出时乘车的地方。我走过那里惊讶的发现一滩已经跟路面凝为一体的褐色泽印……这时，后面树上那只大雁凄厉的叫了几声，我回头，只见它扇着翅膀，已飞进辽远的天空。我茫然四顾，草木寂寥，坡峦昏昏黄黄。天边，夕阳半明半昧，它远去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那些不同颜色不同姿态的晚霞间。
　　
　　这当口，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却使我浑身震颤的味道……
　　
　　三天前的这阵子，得到爹病危的消息时，我还在工地上干活，没想到三天后我就恍恍惚惚的像穿越梦境一样走在家乡的路上了。三天后走在家乡路上的我脑壳里不断涌现出这几年前家里发生的一切变故。特别是有关我爹的记忆，就像天边的那一道一道的云霞，在落日的余晖下凝成不同的姿态和颜色。
　　
　　我天生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在乡邻眼里就等于老实巴交。老实巴交的人在当今是不好找对象的。我听传闻说黄岭沟的人对我的评价是一一跟他爹一个球样！我对这种藐视十分恼火，很想揪出说这话的人，朝他脸上吐唾沫！说实话，以前我一直打心底瞧不起我爹，是因为他在外面唯唯喏喏低眉顺眼的，一回到家便颐指气使看谁谁不顺眼。最让我憎恶的是他还有一个毛病，恐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当然了，这些都是他生病之前我对他的印象。我以为，我沉默寡言的性格就是这样形成的。
　　
　　记忆里，有一次我终于打破了沉默。打破沉默的原因不是他黑更半夜出去摸张家几颗南瓜薅李家几根葱蒜(糟糕！我咋一不小心把这见不得人的丑事抖出来了呢！)，而是欺负我娘。我爹骂我娘从来不避讳什么，张嘴什么都骂得出来。娘稍有还嘴便招来一顿拳脚。唉！我那可怜的娘哟！常常被揍得头破血流鼻清脸肿……在我十三岁能挑大半桶水的那年的某个时候，我终于按耐不住了，我一脚踹翻骑在我娘身上轮拳头的爹。我敢说，在他爬起来的那一瞬间，百分百，心里头闪过一丝恐惧和悲哀，这从他的目光中我能明显捕捉到。那一次我卯足了劲，从门角操起一柄铁锨，乱舞，喉腔里涌出一声声稚嫩但却无比尖利的嚎叫，来呀一一打呀一一！爹连连后退，边退边说，咦……咦……！
　　
　　我说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不知为啥，突然想起来了。
　　
　　爹得的是肾病综合症。
　　
　　爹自从病了后就一改往常的家庭作风，大事小情都要客客气气的跟娘商量。家庭气氛变得空前的和谐。这种和谐反到让我觉很不适应。别扭，和隐隐的不安。
　　
　　在治病这件事上爹跟娘闹过一次分歧。听医院说这种病很难治愈。娘哭着说，除非换肾……爹一听就恼了，六十万！换肾！开啥子玩笑！一条命值那么多钱？娘说那就只有等死呢。
　　
　　谁不是等死，人一生下来就是在等个死嘛！xxx那么大的官最后还不是一个死！爹说这话时那神态又使我想起他以前的德性。
　　
　　话虽然是这么说，娘却还是把我叫到一旁，她说狗娃，你现在个人问题还没落实，你爹又害严重病，狗日老天爷不长眼呢！你去外边吧！找不下钱就起紧找个婆娘！
　　
　　末了娘又眼泪汪汪的说狗娃你得抓紧时间，哪怕是癞巴脑壳婆娘你也得领一个回来，你爹的病怕是拖不过两年呢……娘说这话时我脑壳里就冒出以前爹身体好时欺负娘的情景。
　　
　　娘，爹这是现世报呢！
　　
　　啪一一啪一一
　　
　　娘冷不丁给了我两耳巴子，抽得我一愣一愣的。
　　
　　我日你娘！娘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是倚墙长大的啊！
　　
　　我回过神来说，娘，你是我娘，你打我骂我我都得虚心接受呢！
　　
　　明天就滚，没找下婆娘莫回家
　　
　　……
　　
　　这些事混在一起，脑壳有点乱。那是两年前。我走后，没想到短短三个月爹就不行了，娘交待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了工地上全是臭烘烘的男人，母蚊子都成了稀罕物呢，我上哪儿去找婆娘？！
　　
　　那天天茶黑，跟今天光景差不多，落叶伴着秋风。我拖着疲惫腿站在了家门前。娘，娘！开门！我喊了两声，一股酸涩的滋味陡地涌上喉头。娘！我又叫了一声，眼泪就流出来了……
　　
　　哭啥哭？你爹好着呢！
　　
　　爹精神一振，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狗日人一辈子图的就是接婆娘弄后代呢！
　　
　　我说，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又打电报又是带信的！
　　
　　我说话的时候，打量了一下半躺在马扎上的爹。爹比以前胖了。脸大了，肚皮也大了。
　　
　　娘说，那是浮肿呢！保不住营养，吃的营养都随尿排出去了！隔几天又输液，输一次两百多……你爹说他不甘心，他要看着你把婚结了……
　　
　　我说，那我就不结，让他等！
　　
　　我以为我说这话爹会生气，可爹却笑了，爹一笑，眼睛自然就成了一条缝，只露出黑黄的，七歪八倒的牙齿。他只是笑，没吱声。
　　
　　在娘的安排下，第二天，我换上新衣服，特意洗了脸，去相亲。
　　
　　女方是二婚，带着一个三岁半的妹崽。对方的亲友在我回来之前都给我爹娘说好了，只要我不赚弃，对方不带任何附加条件。一切都像做梦似的，而且在以前的某个时候，我觉得脑壳里偶尔闪出过这么一个场景:一个头发长长，目光清澈的女人，脸上带着微笑，她旁边紧紧靠着一个看样子营养不良，头发黄黄的，面皮乃至脖子上隐约泛着一团团灰白色廯斑。母女俩穿着朴素，很干净。她们似乎没听媒人说话，都把目光对着我，期期艾艾的。我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媒人介绍完了，妹崽怯怯的捧着一碗茶水端到我面前，旁边有人悄声说，快喊，喊啊！她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叔……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柔弱得像一团蘸过水的棉花，滋生出难以言表的惬意，我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妹崽以后该管我叫爹……爹，多么神圣的称呼呵！刹那间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拥有幸福的人了;那一刻我想，就是让我去死我也甘愿。我还在想，等事成了，我要对娘俩好，一百个好一千个好……另外，我对爹以前的种种种不好的印象瞬间也灰飞烟灭，犹似一轮暖阳呼地越过地平线，把天空，把世界照得晴晴朗朗，没有半丝云彩，干净得使人想痛哭流泪……陈家才！陈家才！媒人喊了两声。媒人又拍了我一下，喂！才狗！我猛的回过神。媒人接着问:陈家才，你们双方都表个态，有啥意见没？我刚要点头，女人的亲友说话了，他说素芬没意见，几天前跟你爹娘表过态了！我望了望那女人，屋里人都望着那女人，那个叫素芬的女人点点头，羞涩的张开嘴说:啊哇啊哇……并不停的比划着，像是极力证明着刚才自已亲友说过的话。
　　
　　太残酷了，我没命似的逃回家。
　　
　　咋样？娘问我。
　　
　　我没吱声。
　　
　　爹又说:没意见下个月就把事办了！
　　
　　我一一不一一同一一意！！！我尽洪荒之力吼出一句。
　　
　　爹站起来又重重的坐回去，脸上神采如抽丝般迅速散去，心口起伏着，沮丧，颓废像阴云一样，很快布满肿得圆乎乎的脸上。
　　
　　怨只怨我这命，等不到那一天了！爹说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叹完气又说，也罢，早死早投生，这舅子命活着也没个盼头！说完，站起身来，闭上眼，踉踉跄跄的，低头往墙上撞……
　　
　　爹啊！我同意！我同意娶哑巴女人呢！
　　
　　我哭喊着。
　　
　　娘也哭喊着，他爹啊！狗娃同意！同意呢！你醒醒！
　　
　　爹睁开眼，问我:同意？
　　
　　我点点头:同意！
　　
　　事不宜迟，说办就办！爹又说。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爹奇迹般的像变成一个健康人，上玉丰镇买东买西，四方张罗着邀请亲朋好友，连远嫁到山东的我满孃都打电报请她回黄岭沟吃喜酒呢！
　　
　　我结婚了。
　　
　　爹说他从此断药，不花那钱了。死也能闭上眼了。娘说哪能说断药就断药的，医生说了以前全靠药物保着身体呢，吃进去的营养像秧田决了口一样，肥料跟着水哗哗的淌了，到头来秧苗还不得枯死饿死！我说，爹你咋恁自私呢，我过几天要出去打工挣钱，素芬跟娘下地干活，你有病，在家做做饭喂喂养牲扫扫院子总可以吧！爹说，你们都是安的啥子心？我不吃药，吃鸡吃鱼吃肉行不行！爹又说，素芬给我盛碗干的来，我今天就要把决口堵上呢！爹趁着他哑巴儿媳去灶房的空，回头挤眉弄眼的对娘说，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抱上乖孙呢……
　　
　　爹果真就不吃药了，饭量大得惊人，他脸上的肿没有消褪，只是淡淡的有了红润。爹说这是胖呢，心一宽，体就胖呢！挡都挡不住。他说这话的时候，小妹崽在一旁插嘴说:爷爷怀孕了呢，敢情要生个小弟弟……这话引来全家人的笑声，连素芬都笑了。
　　
　　素芬才是真正的怀上了。当她把这个消息用手势传递给我的时候，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觉，第二天我把这消息说给爹的时候，爹激动得当天中午吃进去三碗干饭一碗汤。爹吃完饭后第一次称呼我身份证上的名字，爹说陈家才你不能在屋里呆了，你得出去挣钱！现今社会那么好，只要勤快，哪里都挣钱呢！我望了望素芬，她点点头，说，啊哇啊哇……双手不停的比划着，像是在极力证明爹说的话是正确的。
　　
　　那么，我就高兴的，满怀希望的踏上了打工之路……
　　
　　今天，我走在回家路上。
　　
　　走在回家路上的我想起三天前我同时接到一好一坏两个消息，说爹病危，开始尿血了。另外，素芬生了。上一次爹是催我回去接婚，这一次……我相信是真的。但我盼着是假的，最好是假的，骗我早点回家看娃儿呢！
　　
　　我回来晚了。爹走了。
　　
　　爹尿血这事不假，但不是病死的。爹的死缘自一场车祸。娘说。
　　
　　开头还好好的，素芬要生了，你爹他没闲着呢，请接生娘，烧水，忙得乐颠颠的。一见素芬生了个男娃更是喜得了不得，第三个日头就抱着乖孙不撒手，满院子跑，娃儿哇哇大哭也不撒手……
　　
　　我看八成是疯了！娘说。
　　
　　娘你接着说！
　　
　　我叫人截住他，我大声说放手！娃儿要吃奶呢！快放手！你爹一怔，我就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就在那一瞬间你爹脸色大变，像段木头一样倒下去……
　　
　　娘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但我终于还是知道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当天夜里，爹的肚子咕噜咕噜响不停，上吐下泻，吐的是白的是泻的红的。第二天一早爹却惊煞人的从床上爬起来，人大变样，肚子小了，脸上的浮肿消褪了，只剩一张黄得像死人的面皮紧贴脸上。眼眶蹋陷得能按下一只拳头……但头脑特别清醒，二目有神，说话声音亮亮堂堂的，他早晨一起来就对娘说，狗娃成家了，乖孙我也抱上了，该放手了！该走了！不走又得花钱呢！娘问他上那？爹说他要去为家里弄一笔钱……娘惊得目瞪口呆，娘说你这样子磨子也榨不出二两血上哪弄钱去！爹笑了笑说开玩笑呢，我去遂宁大医院复查呢，我觉摸着身体就快好了！娘见爹这精神头，也就放心的让他去了。
　　
　　我坚持认为，就在爹从床上爬起来那一刻，一个消极的，荒谬的想法已经在他心里成形;然而他却把这当成一个宏伟的，荫泽子孙的计划……不论我的认为是多么合理，我知道，这都不能对外人说。我还特意叮嘱娘千万千万不要把爹那天临出门时跟她的对话向外人提起。
　　
　　满屋萧瑟，在爹的灵位前，我想起路上那只孤飞的大雁。这个萧瑟的秋天里，我又想起上小学时念过的一篇课文……秋天来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他们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
　　
　　在爹去世以后很长一段时日里，我都觉得我像一只迷途的大雁，独自在风雨中飞来飞去。
　　
　　后记
　　
　　公元2007年一个深秋的早晨，四川省遂宁市安居区玉丰镇黄岭沟村公路上发生一起车祸。一辆奥迪轿车撞飞一位六十出头的老汉，老汉当场死亡。后来村民辨认出死者姓陈，儿子陈家才，小名狗娃，开春出外务工。
　　
　　据说死者骨瘦如柴，但死时面部表情安详……又据说车主找到死者儿子陈家才说过一段话一一不知你家老人撞邪了还是咋的，青天白日睁着眼主动往车头撞，伙计我可不是开脱责任啊，说实话这六十万对保险公司来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我只是觉得可惜了这活鲜鲜的一条命……
　　
　　

枫叶飘飘

小说越来越好。

枫叶飘飘

先坐沙发。

枫叶飘飘

在外打工，注意安全

枫叶飘飘

最底层人群容易被人忽视，喜欢关注民生民情的文字

枫叶飘飘

问候楼主。

草舍煮字

总体来看，除了语言的一些不足，很有小说的味道。
最大的问题是，前言和后记都是画蛇添足。小说是虚构，非要用一个后记来证实它的真实性。
语言方面，稍举一例，“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颠簸，在一个叫黄岭沟的地方下了车。”这是他最熟悉的故土啊！语感好像是游记，或者记者的采访报告。

喻芷楚

阅读欣赏！比较苦情，却无奈是生活的本真

纹龙

谢谢各位老师！

表扬与批评都是鼓励，均是我作文之动力！再次谢谢！

小野菜

题目很好，简明又有寓意。点赞

zizhu

父爱如山，虽父亲的做法有点偏激，但足见爱子之心。蜡炬成灰，泪始干。即使是临终之际，还从容面对死亡。小说饱含深情，很感人。

我是星星

加分鼓励，向老师学习

碣石清风

学习过真实的生活感人的文字。

纹龙

谢谢老师，文友们鼓励，情节处理方面尚有诸多不足，望师友们传经送宝！

枫叶飘飘

草舍老师的建议，你考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