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建屋烹文 于 2017-8-15 18:18 编辑
一
当我抬脚迈出门的时候,我感觉踏进了一片火海。天地间像是一座灼人的火炉。土路上流动着滚烫的浮尘,把我的鞋底烫得滋滋冒烟。密不透风的芦茅将道路夹在中间,闷热的空气在呼呼燃烧。
我才不怕这些!我穿戴得整整齐齐,遮蔽得严严实实。阳光偷吻不到我的脖子,浮尘也轻薄不到我的肌肤。热浪也对我无计可施,因为此刻我心里比这午后更火热。我要去叫老公把孩子送到城里去考试。我觉得我的孩子不错。
村前流淌着一条浑浅的河流。我知道老公肯定在这里玩耍。我走近这条河流时,听到河里人声鼎沸,喧闹冲天。村子里所有无所事事的男女老少,都泡在这条河里。男人一律赤着上身,女人一律袒胸露背。他们拥挤在齐颈的水里,脸上焕发着兴奋的光彩,姿态夸张,言语狎亵,一齐噼噼啪啪把玩着浮在河面上的石头。水面上遍布着无数的烟蒂纸屑槟榔渣,同时弥漫着一股股令人作呕的汗臭味。他们毫不在乎,任由这些垃圾荡漾在自己的身边。他们看见白衣长裙的我站在河边张望,不由高声大叫:“嗨!白娘子今天出洞了,是也想到河里来耍是不啦?”
“你找你家许公子吗?”泡在两个少妇中间玩得不亦乐乎的光医生,快乐地朝我喊,然后嘘嘘地吹着口哨,“嘘嘘——!他比我厉害些,三个娘子伺候着呢!”
我看到老公夹在三个女人中间,眉飞色舞,嘴里呜哩哇啦,唾沫挂在腮边一尺长,哪里还是当年那个青涩憨厚的后生,就像一头正在发情的公猪。
“我想要你送孩子去市里考试。”我说。
“你这个癫子!”他恶毒地骂了一句,然后呼地跳起来,一身肥肉颤着,将抓到手里的一块石头欢喜地亲了又亲:“宝贝,你才是我的宝贝!”然后又浸没在污浊的河水中。
我感觉河里所有人的目光像一根根麦芒朝我刺来,我慌忙抬起手,用宽阔的衣袖遮挡,但是盈满在河面的放肆的笑声又灌进我耳朵,让我立刻得了脑震荡。我稳住神,顺手捞起河面的一块石头,朝老公掷去,顿时他面前的石块乱成一团。
“你这个癫子!”老公又跳起来,满面的喜悦变成满脸怒气,“小心老子一拳打掉你三颗牙!”
“耶!耶!”满河的人大声起哄,盖过了玩石头的噼啪声。
“她只有两颗门牙,你一万拳也只能打掉她两颗牙!”光医生嬉笑着说,然后一张嘴,一坨槟榔渣噗地射进那堆垃圾中,接着哈啰一声,一口棕红的痰又叭地盖在那坨渣渣上。
我忽然心里感到一阵寒凛。这个棕红色让我记起当年的那碗水。我惊恐地叫了一声,扭头朝家里跑去。
二
孩子终究没有考取。他们说孩子虽然健康,头脑也不笨,但是长得不好看。健康聪明不就好了么,要好看有什么用?他们说我不懂。我便带我的孩子回了家。
我觉得我孩子不错,有点不甘心。我想,怎么也不能埋没她。我很苦闷,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支持理解我的行为,他们都认为我是个疯女人。为此我常常一个人去屋后山林子里流连。
太阳在林子里上空恶狠狠地照射着,树林里充斥着知了长长地惨叫声,空气像塑料袋蒙在头上,让人喘不过气。我正准备回家,忽然感到一股清凉的风从林子那边吹过来,让人精神振奋,心旷神怡。
我充满好奇。在这让人烦躁不安的天气,这股清凉的风从哪里来的?穿过林子,看到一堵峭壁离地八尺有一个荒凉的洞口,云雾翻腾。
我攀上洞口,探进半个身子,看到洞里曲径弯弯。再往里走,渐渐闻到鸟语花香,流水汩汩,感觉别有洞天。忽然眼前一亮,一条景色迷人的河流出现在面前。河水宁静清幽,深不可测,不断有各式各样的船在河里来来去去。他们的船上插着旗子,虽然式样花色各不相同,但是都写着同样的一句话:招收各式各样的孩子!
我兴奋得放声大哭,接着又放声大笑,哭声和笑声传到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我听到人们在村头互相告知,白娘子又哭又笑,疯得越发严重了!
我觉得自己正常得很,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有何异常。我都可以及时醒悟到自己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们,以免他们放肆嘲笑。但是村子里的人可不这样看,他们认定我已经是一个疯子。他们远远地朝我笑着,笑容里充满深深的戒备。不但如此他们还教育他们的孩子,不要靠近我,因为我不再是孩子们喜爱的白娘子,而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他们的孩子拐跑了。
三,
我一方面高兴自己找到了一条愿意招收自己孩子的河流,一面又对村里人的讶异目光感到很伤心。我想我必须去河边告诉他们,我不是疯女人,我的行为很正常,很有意义。
我路过村口的小卖店,看到几个孩子在门前的槐树下玩耍。他们齿白腮红,我很喜爱。我走近他们,对他们嘻嘻笑着,“娃们,我和你们玩一会好不好?”
孩子们望着我,面面相觑,大一点的戒备地望着我朝后退,一边说:“我妈妈说你是疯女人,不让我跟你玩!”
我蹲下来说:“我不是疯女人,我可以教你们唱儿歌呢,你们要不要听?”
“你唱你唱!”孩子们既有点惧怕我,又想听我唱歌。
“好好,娃们跟我一起唱吧,我唱一句你们跟着唱一句。”
“大槐树,槐树槐,”
“大槐树,槐树槐”
“槐树下面搭戏台,”
“槐树下面搭戏台”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
咱家的闺女咋不来。”
……
我一句句教给他们,孩子们一边唱一边跳,可开心了。我好像又看到了是我的女儿在槐树下唱着跳着。
“人家的闺女都来了,咱家的闺女咋不来……”
我想起了我的闺女,两年前她三岁的时候被他父亲带着去河里玩,河里的两个男人争石头,打恶架,女儿挨了一脚死掉了。要是她还在,也有这么大了。
“闺女,闺女,你来你来!”我流着泪朝孩子们喊道。
“大家快跑!”大孩子忽然恐惧地看着我,带领小伙伴哄地跑开了。
“白娘子才笑又哭了,要发疯了!”孩子们一起喊着,跑到店子里。
立刻有男人女人跑出来纷纷对我大声斥骂:
“你刚才对孩子们做了什么?你这个疯七疯八的娘们!”
“你敢对孩子们咋样,小心打不死你!”
“许公子也不管管,真到孩子们出了事,可就不得了!”
“唉,也是作孽,好好的一个知书达理的女人,自从她女儿死了,她就变得这样了。得让许公子把她送到三医院去。”
“对,该吃药!不然越发神经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吼叫起来:“我不是神经!你们才是神经!你们才要吃药!”
男人女人们吃了一惊,一时面面相觑,继而大声嬉笑起来。
“嗬!哈哈,你看她还说我们是神经。”他们互相打趣着:“你们这些神经,该吃药了!哈哈!”
他们嘴巴咧得大大地笑,一边手舞足蹈,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嘲笑着我。我忽然觉得他们真是一群疯子,说不定真会要把我送进三医院去打针了,我得赶紧远离他们。我一溜烟地跑,身后拖缀着长长的笑声,像一根根刺朝我后背扎来。我加紧逃。
我径直逃进了后山,到了那条河边。寂静的河水依然在不息地流淌,水面上船只来来往往。
我跟一个水手搭上了话:“你们招收什么样的孩子?”
“哦,只要是聪明健康的孩子都收。当然,模样长得俊的更中意!”
“我有几个孩子,我觉得她们还算不错。你们怎么招收?”
“嗯嗯,我们招收她们到各地工作,当然我们会按质按量发给工资。你愿意就将孩子送来吧。”
我兴奋地把我的孩子逐一打扮,然后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船上。
我从后山下来的时候,遇到老公也才玩石头回家。
他一定是一整下午没有抓到一块值钱的石头,因为他拉着脸,不愿多看我一眼,很不开心的样子。我正高高兴兴地说了句,我的孩子被招工了,随即他的巴掌就用力地朝我的脸扇来,把我的下一句话吓回喉咙里去了。他将巴掌停在我脸上距离一张纸厚的地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和我对视了一分钟,然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癫子!今天在槐树下对小孩子做什么了?”
“我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他们说你吓唬孩子!”老公盯着我,然后用两只大手捧着我的脸端起,“癫子!”他说,“你今后给我老老实实待家里!或者到后山去玩,不准再去村子里发癫!”
四
老公不许我去村子里,我也没有兴趣去村子里了。村里人不愿意理我,见着我离得远远的。老公也懒得理我,没事就泡在村前那条河里。我于是一个人整日呆在后山的河边玩了。
我关心我的孩子情况,我不断打听到她们得到的评价,有好也有坏。我渐渐地知道了孩子的一些先天不足。
我信心满满地想再生几个更优秀的孩子,心里充满了激情和热爱。这天晚上我对老公说我想要再生好多孩子,将来老了可以让她们陪伴度过晚年时光。老公用怪异的目光瞪着我:“癫子!你早就生不出来了,磨盘都压不出来了!少疯七疯八地胡说八道,当心妇女主任把你拉去骟了!”
我不再对老公提生孩子的事情了。我默默地自己一个人怀孕生产。我的孩子悄悄地生了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被后山河里的船只招收走了。河水伴着光阴静静地流淌,船只日复一日来来往往。我和同样送孩子的一个叫一往情深的男子认识了,共同探讨起育儿之道。一往情深送收的都是男孩,个个骨骼硬朗,面庞方正,棱角分明。我们一见如故,聊得很开心。我说我喜欢他俊秀端正,如同喜欢他俊秀端正的娃娃,一往情深说他也喜欢我的鲜亮活泼,如同我送收的鲜亮活泼的孩子。
我明白了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喜欢的河流,而且往往都不被别人了解,哪怕是身边最亲密的人,就如同我和老公。我宁愿守在后山这条寂寞幽深的河边,看各式各样的船只搭载着各式各样的孩子来来往往,而他却热衷呆在那条浑浅的浊气冲天的河里和他们喧嚣在一起。
但是一往情深却和我心有灵犀,钟情着同一条河流。我们无数次从孩子说到理想,从理想说到生活,从生活说到情感,然后我们就沉浸在情感里,忽略了时光。
他说,这在条河流里,他寻找到了快乐。让自己的孩子不断地走进这条洁净的河流,让她们的才华和和思想在这河流里弥漫着缕缕芬芳,与此同时,同时有一个心灵相伴的知己陪伴着自己一起这条河流里,是他生命中最开心的事情。
一往情深喜欢我和他到同一条船上面对面说话,他儒雅而帅气,谦逊而沉稳,他是如此的优秀,让我迷恋。而他看着我,也不断赞美我窈窕淑女,兰心蕙质,妩媚端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一往情深交谈时表现得是如此优秀,可是在老公和村人的眼里,我是一个痴傻疯癫的女人。
我对他说:“村里人都认为我是一个神经病,你害怕吗?”
他笑着:“傻瓜才信,你这么聪明漂亮。”
我问他:“万一哪天我真的疯了,不漂亮了,你还愿意和我相守在这条河流里吗?”
“不会有那样的情况,即使有我也愿意。”他毫不犹豫的回答。
我便被感动得呜呜哭了。一往情深望着我说,你真是个可爱的癫子。
他的眸子亮晶晶,如黑幽幽的深潭,我一次次跌入那黑里,慌乱地挣扎,紧张而欢喜。
我决定和他共同孕育一个孩子,来承载美好的情感。
我兴高采烈地和一往情深说着,我们共同孕育一个孩子吧!
我刚听到一往情深对我欢喜地说了声,好啊好啊!你先说说我们一起要个什么样的孩子。接着就听见啪啪两声,然后眼睛里就出现了无数星星,耳朵里飞进了一群蜜蜂,嗡嗡乱叫。
我没有想到老公那时破天荒来到了后山,他站在我身后,我一直没有发现。老公一把将我摁在地上,继续用他有宽大的巴掌用力问候我的脸。我从未接受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他之前对我从未这样激动过。我说:“老公,你发疯了么?”
“是呀,我发疯了。你竟然能和别人生孩子,我激动得发疯了。”老公问候累了,恶狠狠地将我拖回家,然后挥舞着锄头,捣毁了通往后山的路。
我觉得老公真是发疯了,居然将我唯一的去处都夺去了。我被摁在他身下,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一会儿吐出舌头,一会儿露出獠牙。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怒骂我,可耳朵里除了一片嘈杂,什么话也听不到。我闭上眼睛,让那张恐怖的脸在视线里消失。不但如此,耳朵里的嘈杂声也慢慢消失。也好,从此没有什么嘈杂能吵着我了。
深夜,我从地上醒来,晃晃悠悠爬到床上。秋月照在床前,清冷在房间里弥漫。我想这样的夜晚,一定有秋虫呢喃。可是世界一片寂静。我放声痛哭起来,却只有眼泪没有声音。我推断自己成了聋子了。我用力吼着,想推翻自己的结论,但是结论一次次被证明,我拼尽全力的吼叫,听到的只是细弱蚊蝇的声音。老公冲进来用胶带缠住我的嘴巴,然后又捆住手。接着他娴熟地又打了我一个清脆的耳光,然后放心地睡觉去了。
五
我从此陷入寂静的世界,只能费力听到自己说的话,或者老公凑近我耳边的怒吼。我看到村里人嘴唇开开合合,对我指指点点,却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我失去了去后山的路,如同迷失了回家的路,失魂落魄一般,木讷地在村路上踟躇,常常被后面车辆的司机揪住摔到路边。后来我不敢再到路上,只好一个人蜷缩在大槐树下。冬日透明的阳光无比清冽,我感觉到了周身的冷。只有那些后山河流里被招收的孩子,还有一往情深,让我感觉到温暖。
我又想起了我的山上的孩子,好久没有去看她了。她一定冷了,要添衣服了。我要送衣服给她,还有玩具。想起这些我心里忽然疼痛起来。
我回到家里翻出没有丢掉的女儿衣服和玩具,带着朝山上走去。我知道把衣服烧在那个土堆上,女儿就能穿上了。
我想起和女儿在一起的日子。多么聪明可爱的孩子啊,我为什么要让她跟着她父亲去村前的河里玩呢,我明知道那儿是乱糟糟的地方。
那天午后我疲倦着打了一个盹,梦中带着女儿一起到了舞蹈学校学跳舞,女儿翩翩起舞,美极了,我感觉她就像个小仙女飘飞。但是梦还没有醒,噩耗就毁灭了它。我被乱哄哄的人声惊醒,走出房门我就看到女儿像一根带子一样被老公端在怀里。
我感觉心被猛然扯了一下,然后眼前一黑,接着嘈杂的声音也一瞬间消失了。当我再睁开眼请的时候,感觉人中被掐得死死的。接着一碗棕红色的汤水灌进了我的喉咙。
我悲痛入心,半夜时腹部剧烈疼痛得满床打滚。医院里的医生对老公大声责备,说那碗水造成以后我再也怀不了孩子。我听到老公像野兽一样竭嘶底里地嚎叫,让人毛骨悚然。
从此孩子和我无时不在一起。我睡觉时孩子躺在我身边咿咿呀呀,我吃饭时孩子在一边张着嘴等我喂,我走在村子里,孩子牵着我的手在身边一蹦一跳。我吃不成饭,睡不成觉,不敢出门。我日日夜夜喊着孩子的名字,我真切感觉她就在我身边,可是我看不到,摸不见。我整日神思恍惚,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我一遍遍在电脑里看着孩子的照片,一遍遍敲打着想念她的话,慢慢地,我觉得孩子其实活在文字里,我看得见她的身影她的笑容。
衣服和玩具在大火中化去。漫天飞扬的黑色的蝴蝶布满山头上空,我仿佛看到孩子穿得暖暖和和,拿着玩具站在空中对我笑。我感到了无比的喜悦,巨大的温暖海洋一般包围了我……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我看看自己,盖着白色的被子,伸手摸脸,发现手上脸上也缠着纱布,我知道,纱布也一定是白色的。
疼痛在这一刻苏醒,开始撕扯着我的神经。老公看见我醒来,开始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对着我吼叫,可是我眨着眼睛望着他,一脸茫然。他反应过来,扯住我耳朵,把咆哮和唾沫星子一齐灌进我耳孔里。我渐渐明白过来,我的脸被大火毁伤,嗓子也被烟呛坏了。不但如此我还失火烧掉了村里的油茶林,面临着赔偿纠纷。我现在又聋又哑又丑,还生不出孩子,还是个闯祸的疯子,早已经是一个累赘,老公要甩掉我这个包袱了。
六
老公打算不要我了,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失落和恐慌。我决定去和自己钟情的那条河流厮守,去和我曾经送走的孩子一起生活。当初我就是想着等老了孩子们能陪伴我,但是现在已经等不及老了。 还有,我曾经和一往情深有过约定,我们要一起生一个孩子。这个承诺一直在我心里,一往情深也一直在我心里。
那条静谧清澈的河流,我辛苦孕育的一群孩子,以及心灵共鸣的一往情深,让我不再留恋这个家。我决定去找一往情深。
可是我没有了屋后通往后山林子里的路,无法到达那条河流,也就无法再联系到一往情深。
我想我向往的那条河流应该也通过其它的村庄。我纱巾裹着脸,在一个晴朗的上午,决定离开这个寒冷浸淫的村子。
我路过商店前的那棵大槐树,大槐树孤零零地站在冬天里,光秃秃的枝干在北风里颤抖着,好似快承受不了严寒的摧残。
我忽然有了高声唱那首童谣的念头。于是就坐在树下咿咿吖吖地唱起来了:“啊吖啊,吖啊啊,吖吖啊啊啊吖啊……”我正快乐地唱着,店子里男人女人趋近了过来。他们在我面前围成一个半圈,交头接耳地对我指指点点。他们互相说着什么,然后又用各种眼神看着我,露出各种含义丰富的笑容。
我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他们肯定是在说我彻底成了聋哑疯子了。我不屑和他们说话,我要远离这些男男女女。
我经过村前那条河流,河里的水更满了,更浑了,拥挤在河流里的人更多了,他们依然在兴致勃勃地玩着石头,互相打打闹闹,河面上飘荡着乌黑的烟云。我也一眼不想再看到它了,我要远离这条河流。
我只知道一往情深在村子南边的一座城市,我一直朝南走。在天黑了的时候,走到了一个灯光耀眼的地方。
我看到一堵墙上面,高高的灯箱映透着四个字:一网情深。
我心怦然一动,觉得可以在这里走进那条河流,可以找到一往情深。我刚进去,门旁边的男人就走近来打量我,然后问了我一句什么。
我听不见,对他摇摇头。
他楞了一下,开始朝外推搡我,我知道他要收买路钱。我掏出一大张钱放到他手上,然后他便眉开眼笑地带我进去了。
我终于又来到了我日夜怀念的那条清澈的河边。
这真是一条奇妙的河流。我刚刚走近它,就感觉躁动不安的灵魂瞬间安宁了。我目光如炬,浑身血液欢畅,内心充满热情和激动。
寂寞的河水依然在静静地流淌,大大小小的船只依然来来往往,船头依然飘荡着各种各样的旗帜。
我离开其实也就不到半年的时间,却仿佛离开了一生。我迫不及待找到我曾经送招的孩子,他们呆在一个无人理会的地方,满面灰尘,寂寞地躺着。
我心疼死了,抱起这个,亲亲那个,泪流满面。我久违了的孩子,你们身体洋溢着我的气息,流淌着我的血,我们分别这么久,如同骨肉分离!
孩子们都还安好,可是要和我一起生孩子的一往情深呢?
我从这条船到那条船,焦急地寻找一往情深的消息。一往情深所有的脚印都停滞在我离开河流后不久。我最终在一条船上看到了一往情深的一段话:只要感觉快乐就行,而不必在意河流的是浊是清。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呆在浑浊的河流里会快乐吗?我觉得一往情深肯定是误会了我,以为我放弃了和他的约定。我疯狂地在河流里所有的船上寻找一往情深的一切消息。然而一切消息都不再有了。
我眼泪滂沱,嚎啕大哭,痛不欲生。我还幻想着和一往情深共同孕育一个完美的孩子,为这条清澈河流增添一个美丽的传说,然而我却失去了一往情深。
我满脑海都是他的音容笑貌,那些美好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我丢魂失魄一般在路边行走,看着路边一溜耀眼的灯光和华丽的门店,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络绎不绝的人群进进出出,我看着他们个个兴高采烈,满脸的快乐开心。我白纱巾蒙着脸,单薄的白长裙衣服让我瑟瑟发抖。这身打扮让他们纷纷侧目,露出惊讶的眼神。
可我的眼神比它们更惊讶。我看到了路边也流淌着一条条河流,像村子里的河流一样浑浅污浊,灯光下,男男女女同样是泡在河里高兴地玩着石头。那一张张的脸在烟雾中时隐时现,神秘、兴奋和紧张充斥了河面。
忽然,我看见了那张俊秀端正的脸!这张脸我已经刻在脑海里,不论怎样改变角度、亮度和色彩,我都能立刻辨识出来。
此刻这张脸充满了快乐的神情。他一边手里把玩着石头,一边喜笑颜开地转视着左右,和两个少妇嘻嘻笑着,无比亲热。
一往情深!我在心里大喊一声,泪流满面。我的心好似被一只手猛然掏空,魂飞魄散。
我一个人孤独地回到了那条河边,清澈的河水依然静静流淌不息。我不会想要再遇见谁,我宁愿一个人守着这寂寞的河流,不管痛苦或者快乐。我将和我的孩子们一起,融入河流里踏浪扬波。我知道河流的尽头是我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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