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8-30 16:49 编辑
扶贫副组长的故事
过去所言“厂长富、科长肥，工人个个都是贼”当然夸张，但有几分真实。国营厂的最大弊端是几乎每个人都根据个人的收益而不是企业的收益来决定自己的行动，多年我们一直要求牺牲小我保全大家，但不幸的是在具体实践中恰恰相反。随着“铁饭碗”的打破，企业变得既不能依靠也不能依赖，没有神仙皇帝，要创造自己的幸福只能全靠我们自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人们理智而又疯狂地肆无忌惮地把手中的权力兑现成实在的利益。视企业为自家自留地，用车、用工、用料、用钱呼之即来，挥之既去。为什么我作为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所认识的主要领导差不多和市委组织部长一样多，这是因为他们的家事就是我的公事。
彼此见面总是客套地问：“现在忙吗？”
如果回答：“哎呀，累死了。”对方就会恭喜说：“哇，忒好了”。因为在国企中，忙意味着有效益，有个人效益，你看那些厂长、经理忙得连回家吃饭、睡觉、和自己的老婆亲热的工夫都没有，就略见一斑。但也有例外，有时也会白忙。
作为战略倾斜，扶贫攻坚组成部分之一，我们厂负责向一个贫困县对口支援成套设备。这是计划经济的余辉，上级一相情愿，双方都没有积极性，双方的经办人都老大不愿意，被上面强犟着扭到一起。
贫困县领导小组的组长是个县级局的局长，找了个借口南巡去了，打发副组长来应卯。副组长一肚子委屈：同样是都是国家干部、人民的勤务员，凭什么别人去南方开放城市、港澳地区甚至国外定货，就因为他是乡镇干部是副组长，就要跑到这冰天雪地的北国边陲？太不公平了！同样的设备国外也生产，虽然价格贵，但技术含量高，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嘛。
而厂里的销售科长也一肚子委屈，同样的设备，卖给个体户或乡镇企业，得被奉为上宾，明折暗扣，总会满载而归，至于是否形成应收货款或廉价出让，那是另外的事。这贫困县的采购，是计划调拨价，一点暗箱都没有，纯粹白忙。
副组长虽然是从贫困县出来的，但是人穷志气不短，穷得有骨气，认为他拿钱（尽管是国家的拨款）来买货，理应是上帝，厂里应该殷勤接待，于是态度极其傲慢，拿我们泱泱大企当成他们本地的小农机修理厂，随意提出个人要求。
销售科长眼见远方的客人空手而来，本来就胸有闷气。只从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厂的产品极其抢手，晋见科长大人虽不至于三叩九拜，但山穷水尽也得有点供品。像这种主儿们大约是开天辟地第一次。副组长的盛气凌人，更使得科长心头怒火在熊熊燃烧，但碍于上级面子，再说，这也是个政治任务。强压怒火，尽力周旋。
中国是礼仪之邦，尽管科长一千个不愿意，但一顿丰盛的宴席还是必不可少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一山难容二虎，一事也难有两个大爷，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副组长趁着酒兴，伸出左脚，舌头僵硬地对科长说，多亏了这次采购，我们厂才有饭吃，他是全厂的恩人，来，来，来，替他把鞋带系上。科长从来没受过这种奇耻大辱，从来都是小姐帮他系裤带，何时给人系过鞋带？！一股热血直冲科长脑门，宁愿站着死决不跪着生，科长一伸手一猫腰，“哗啦”一下子把桌子给掀翻了，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大长了自己的志气。
这笔采购合同就这样告吹了。双方都像惹祸的孩子奔回自己的领导，把对方说得比还乡团还坏，双方的领导又找共同的领导，最后，计划不下去了，不了了之。
双方都如愿以偿了。有人格的销售科长以高出调拨计划价格一倍的价格卖给了旅日爱国华侨，中间的差价自然流失没进入厂里的财务；有骨气的副组长在株式会社的华裔雇员的陪同下踏上了东瀛之旅，他和他那个采购小组是他们县第二批赴日人员，第一批是在昭和十八年（1943年）是被迫押去做苦工，乘的是日军运输船，底部货舱，回来的时候是美军登陆舰，士兵统舱，回来的人不到三分之一。他们去的时候是中国民航的麦道，回来时候是全日空的空中客车，来回都是经济舱，全部安全往返。他们花了七倍于计划内的价格用美圆引进了日产同类设备。
我再次见到副组长是十几年以后，我已经调到局里。他夹了个真皮手包拎着两大兜小米和红枣，在门卫的指点下，昂然走进我的办公室。
尽管过去这么多年，他也发福了，成了双下颌，脖子上的金项链比拴牛的链子都粗，我还是认出他来。当年掀桌子的时候我是陪客，这个倔强有骨气不食嗟来之食的穷有志气的乡镇干部给我的印象太深了。那会儿，所有来办事的都是笑脸相迎重礼相送，只有他是坚持原则两手空空。
多年不见甚是想念，中午时分，他执意要请我小酌，就在局办大楼旁边的小胡同里的临街小吃店，靠窗而坐，点了几个素菜，本地啤酒，三杯过后，他端出来意。
他和他们县从日本国引进洋设备以后，安装、开车、调试，拖拖拉拉整个一个八年抗战。咳，鬼子的良心大大地坏了，汉奸的良心大大地坏了，他们县的信用证一经兑付，株式会社和华裔雇员都开路开路姨妈思，什么售后服务技术培训，全是扯淡。好在设备还在，日本产品质量靠得住，反复摸索，久病成良医，摸着石头过了河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居然也投用了。产品挺好，销路挺好，效益挺好，就是成本太高。
是啊，我粗略地算了笔账，当初他们买这设备就是计划调拨价格的七倍而且是用美圆买的。当时的汇率是1.5左右，现在是8到9之间，光人民币贬值这块他们就要多费六倍多的钱。除非他们这台设备出钞票，否则投产之日就是亏损之时。
果不其然，扶贫企业不但没有起到造血作用反而成了县里流血的创伤，使得寅吃卯粮的县财政更加入不敷出，出路只有一个，改制。于是，他作为厂长，一元钱购买了这个扶贫厂，债务自然都豁免了，厂子也算起死回生了，他口袋里的钱包也充实了，体重也增加了，脖子也变粗了，金项链也加重了。他以首富之一被评为当地的十大白手起家的创业标兵，早就到县里兼任政协副主任了。
但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最近一段时间废品率不断上升，高到不能令人容忍的地步，请了很多专家请了很多学者请了很多工程师和技师，费了老鼻子的劲，花了老鼻子的……他费力地咽下那个“钱”字。但好好坏坏，没有根本转机。后来做维护的时候，无意之中把设备上的“日本國製造”的铭牌给碰掉了，发现下面居然还压个铭牌，时间久远，被油垢遮蔽得严严实实。用热碱水仔细地刷洗干净才辨认出，原来这台设备是我们厂生产的！
咳，那个该死的汉奸，勾结鬼子，骗死人了。他在怒吼，他在咆哮，统统地死啦死啦滴哟。
望着副组长顿足捶胸悲愤的样子，我心里话，要是算上富士山的游览、银座购物，享用女体盛的晚宴、观赏活春宫表演再加上全套家用电器，七倍的价格非常公道，这个汉奸还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汉奸。
话说到这儿基本就明白意思了。副组长大老远来，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请我帮忙做一下维护，来回火车硬卧他可以帮着报销。
我没说啥，乜斜着鸟瞰那两大兜土特产，估摸在超市也就是一条低档烟钱。我没说啥，虽然在行动上还不敢开拓进取，但在思想上也是与时俱进。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告诉他说，做这设备的时候，虽然我是车间主任，但活是大家伙干的。他点头表示理解，县官不如现管，现管不如现干，有问题还是找当初组装调试的人比较好。
我在小吃店的点菜单后面上写下一连串的名字，告诉他，这是当年的总工、生产调度、设计室主任、车间的技术组长、这是责任工程师、这是安装工段长、试车方案的编写、操作技师……，他频频点头，显然他是有备而来只是没有我知道的详细。说完，他揣起点菜单，起身告辞，他还忙着呢。临走时，想着拎走了那两大包土特产却忘记了买单。
过了大约两个月，他又来到我的办公室，这回是空手来的。他瘦了，憔悴多了，双层下颌也变成单层。他开门见山地诉说，他跑遍了名单上所有的人，也就是说当年参与研制生产的人他都找了，请了好多客，送了好多……（礼），花了老鼻子……他费力地咽下那个“钱”字。高接远送待若上宾，殷勤款待，好吃好喝好玩好拿，就是解决不了问题。他实在“草鸡”，三顾我们车间技术组长的茅庐，咨询费层层加码。精诚所加，金石为开，技术组长为他的诚心诚意所感动，酒饱饭足、舞至夜半、桑拿按摩、洗脚打炮之后，看在孔方兄的份上，告诉他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说当初这类设备考虑到使用情况会很恶劣，主控部件没有采取常见的电磁或电子，而是用的射流技术，所谓射流就是利用流体高速运动原理制成的器件来实现自动控制，其中的各种内部腔体只有设计者本身才能明白彼此的关系，好处就是能抗瞬间过负荷，不像娇气的集成电路打个火花就能把整个线路板给烧了，当时没有计算机三维模拟，全凭制作者的经验，这就有点像瘟痘死（WINDOWS）的操作源代码，懂吗？副组长当然不明白，看着他抓耳挠腮，技术组长长叹了口气，换了个说法，说，知道可口可乐吗，这个当然知道，对于饮料和酒水副组长不外行，说可口可乐那配方秘籍就几个人知道。至此，副组长明白啦，白忙活半天，没找对关键人。技术组长在小姐的泳装照片背后写下了这个人的电话和联系地址，这个人就是……我。
当时副组长就觉得耳晕目旋，技术组长以为他劳累过度筋疲力尽，好心相劝适可而止量力而行。
副组长这回直截了当：这个“数”！双飞往返，五星宾馆（“五”这个数在生活中有特殊含义，在这旮，改革前到处可看到五星红旗，改革后，在到处可看到五星红旗的同时可以找到五星宾馆）。
我沉吟了一下，这个“数”不算少，足够孩子上大学，要是大学不再继续增加收费项目的话。
看到我没有反应，副组长几乎带出了哭腔，他哆哆嗦嗦骨头就软了，膝盖就弯了。
我拽起副组长，说，千万别这样，倒驴不倒架。我去就是了。
副组长喜出望外。
到了现场，重新审视这设备，心里别有滋味，因为这是个政治任务，是个战略决策，就像战略导弹一样，虽然是民品但是按照军标生产，特意加大了冗余度，选材全部是优质的，那个计划调拨价甚至不够材料成本。这台设备没辜负当初的设计制造，如此野蛮使用多年居然还能无恙，我估计再用个十年八年主体也没问题。
我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当年自动补偿技术还不完善，长时间的不合理使用会使得摩擦副磨损造成配合间隙过盈，废品率自然就高了。我当初设计的时候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我找到主控上的某个控制阀体，在阀体上，有一个旁通量孔，用什锦锉小心地加大了约两个米（业内行话，在此米相当于毫米），然后复原。对肃立在旁的副组长说，好啦。
“什……么！”他发出几乎不像人类的嗥嗥声，“这就修好了？”
是的，这个旁通油道是消除摩擦副的活动间隙的，磨损之后，增加点液压即可。但是，如果再出现类似的问题就不能再扩旁通了，需要新的方法，可眼下没必要阐述，他们目前的生产能力三年不会有出现类似问题的可能。但不必要说这些。
我对副组长说，我那小子明年才高考，那个“数”你先替我保存，等明年设备还没问题你再给我，行吗？
孩子考上了三本重点大学，几乎在收到录取通知的同时，也收到了足够学费的款子。
副组长穷得有骨气，也穷得有信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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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30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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