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本质意义上,王家卫不属于一个诗人,更像是游走在光影世界的智者。和他的其他电影一样,《东邪西毒》也不是对现实生活的体悟,而是另一种意义的重构。阐释。比如关于借鉴,关于概念,等等,提纲挈领,一语中的。
好多年前,《百年孤独》中那段著名的开头以其简洁奇幻的想象为中国文坛注入了一股魔幻主义的新鲜活力。王家卫不失时机地在《东邪西毒》的叙述语境上,也进行了大胆的借鉴和移植:“很多年以后,我有个绰号叫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妒忌”。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极富现代主义的独白在影片的“终极版”中被剪掉了。
其实,贯穿影片始终类似的大段大段独白,几乎都充满了这种拉美现实主义喋喋不休的味道。比如盲剑客死前煞那间的感受:“我以前听人说过刀快的话,血从伤口喷出来的时候像风声一样很好听,想不到第一次听到的是我自己流出来的血”。这是一种复杂之中透露出的人际遭遇及其荒诞,或者说,是对光影世界中死亡的一种注解。西毒的视角,或影片的视角很大漠化,也主观化。他无尽的回忆让弥漫银屏的孤独如此强烈、如此无法告慰,以至于在观看时需时刻屏住呼吸。我不知道,在这样的空间记忆里,一件事能够被失忆几回。
二
《东邪西毒》被套着一件华丽的外衣,即ashes of time。有人把它译为“时间的灰烬”。这是一个更哲思、更冷峻的名称,它将一个关于爱情、关于宿命、关于记忆和时间的故事隐喻似的连串在了一起。
虽然有着“惊蛰”、“立春”这样的时间标示,但这样的标示对故事的叙事已没有绝对的意义,不象《阿飞正传》那样精确的刻度(“一九六○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 因为,能够标定时态尺度的,只是人物的感情变化。比如东邪与桃花、慕容姐妹,洪七与老婆等等,无休无尽,缠绵凄恻。但过去发生的感情纠葛,深刻地影响了人物现在的思想与行为。相反,那些能够标记现在时态的所有地理位置却并没有确切定义的所在,比如白驼山,比如姑苏城外,它们只属于过去,象在另一个星球上一样遥不可及,模糊不清。
除此而外,大漠与波光当是影片的主要场景。王家卫镜头中的大漠是艳丽的,沧桑的,但因着人物的媚态而竟凸显出了性感的轮廓。他的大海潋滟迷幻,波光斑斓。这是时空颠倒之后随心所欲的排布。大漠与波光都是隐喻的——人的情感,或荒瘠悲凉,或丰沛滋润。它们彼此交融,彼此同在。但在更大范围的背景上,它们还是时间的象征。荒漠般的无涯,波光般的逝去。无论是自甘沉沦的西毒,隐遁世外的东邪,或是在错爱中自怨自艾的桃花,人格分裂的慕容姐妹,他们都在无法逃避的时间里苟且一生。说浮光掠影也罢,故作姿态也好,本质意义上讲这都是俗世的常态。
西毒。他是骨子里是一个沉默的人,做着中介死亡的营生。每年的惊蛰黄药师总是如约而来,这一年却没有来。他饮尽了黄药师带来的醉生梦死酒,却发现记忆越来越清晰。于是,面对大漠的荒凉他明白了这是一个骗局:梦是不可能长久的,它是时间的否定和停止,在梦中,正常的时间停止不动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时间的生存和记忆。时间就是一切,人什么都不是,他只不过是时间的残骸。就像他的命书上记着“尤忌七数,是以命终”。看着洪七与老婆一起远去的背影,他终于知道,“七”不是洪七之“七”,而是他的时命。他决定离开大漠。但是他能找回属于自己的时间吗?没人知道。
三
“醉生梦死”是一坛神秘的酒,或者是一个简单的隐喻。
东邪黄药师喝完后,就开始遗忘。虽然它对时间与记忆有着强大的催眠作用,但奇怪的是,这酒对两情相悦的爱情却是失效的。什么都能遗忘的黄药师唯独不能遗忘的就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人。他明白,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于是,在清醒中他永远痛苦着。西毒喝完“醉生梦死”后,记忆反倒越来越清晰了。于是,在痛苦中他永远清醒着。
在俗世中,谁也无法醉生梦死。与其说这是一坛酒,不如说是人物心理无根状态的折射——无所皈依,到处漂泊,随波逐流,就像那巨大而缓慢移动的沙漠。这是宿命的夙定,也是现世的真相,唯一的出路是选择本身。于是,他的出逃,就有点在时间之外永恒飞翔的意味了。
这和酒无关。它们不是时间的碎片,而是时间的出口。因为,只有时间,才是最后的赢家。
四
影片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无论是艳丽的桃花,还是雄浑的大漠,在王家卫的眼里,它们统统都是时间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就像那斑驳陆离的鸟笼。这让我想起了保罗·奥斯特的一句话:一切,在某种意义上,和其它一切都有关联。
对死亡的经营并不是西毒的终极理想,他要的并不完全是金钱,而是金钱本身所代表的东西——一种让自己变得遥不可及的方式。这也就像王家卫的大墨镜,永远都遮蔽了清晰的表达。其实,在他冷峻外表的后面,或者说他的表达后面,所有的指向都是幻灭。也许,这幻灭就象征着一种永生吧!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09-11-17 23:30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