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蒙是我的朋友,号称中央音乐学院的第一把钢琴,刚出了两张专辑,现在北京音乐学院有售,据说从八岁开始,她每天练琴时间不少于八小时,节假日不休息,这样的人所具有的素质着实令我辈自叹不如。她的毕业演出我担任导演,因为追求拍摄效果,在她弹奏时横穿舞台,被她瞪了一眼。她像所有钢琴家一样,奔波世界各地参加比赛,演出,穿礼服,坐得笔直,我们一帮朋友从一开始就只能欣赏她,当着她的面儿,我下流玩笑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不得不集中精神去理解古典音乐中的复杂内容,事实上,那让我从其中获益良多,我的朋友廖佳伟在五年前干脆娶了她。 拿到小黄新出的两张专辑,我第一天晚上回家听了两遍,隔了一天又听了两遍,写这篇文章前,又听了两遍,因我对她老公廖家伟的记忆力很畏惧,怕写下文字不准确,事实上我很爱听这两张专辑,以为不比任何一位大师弹得差。 第一张专辑开始是《法国序曲》,这部作品我是第一次听到,第一小节变化很多,小黄把巴赫弹得像现代作品,其中的快板部分行云流水,还有一点点小华丽,层次清晰。 结尾部分,开头乐思重新响起,令人感动,细部却不同,这种处理思路很像古尔德在构造一部作品时所采用的技法。 接下来是五小节的舞曲,小黄弹得起起伏伏,错落有致,色彩鲜明,,像小尺寸的欧洲风景油画,可以说,听起来非常休闲,虽然音符很多,但并不夺人听觉,而是唤起人的情感,耐人寻味,我喜欢一边喝茶一边听,目光望向楼下窗外那些做游戏的小孩,小黄的弹奏里有某种淡定与满足,令人放松。 《贝多芬C小调》,上来的快板像在空气中滑行,音符没有遇到阻力,具有非常漂亮的连续性,力度也刚刚好,可听出贝多芬的那一种热情,但没有贝多芬那一种炽热烫手。柔板部分很美好,单纯、健康、灵敏、朴素,这像是贝多芬的最佳时刻,乐思清晰而灵动,情感饱满而不迷失,叫人想到在高山之巅上所能仰望的星空。 这张唱片的最后是贝尔格的《奏鸣曲1号》,这以为它是一首神思恍惚的作品,小黄为之加入了一种趣味性,从而使整个乐段显得更加协调,这种协调并不是由控制得来,而是以一种舒展灵巧的方式展开乐思,就像一只在夜里四处跳行的猫所见到的世界,听贝尔格经常令人迷乱,情绪间歇性地被扰动,但小黄的弹奏为其注入了稳定性,丝毫不影响其乐曲的色彩与想象力。 每当我想在情感上升华自己,就会听一听舒曼,舒曼的音乐中贯穿着着一种巨大的克制力,令人想到在两个苦难之间的间隙里,人类的精神为平衡内心与环境的矛盾所做的超人努力,这种努力令人免于不可复原的崩溃。有时,舒曼非常高贵,他的乐思中有一种常人可以理解,但又做不到的精神上一致性与连续性,当然,是与疯狂、痛苦、忍受、喜悦与平淡有关,只是舒曼结构这些人类精神世界的假想元素的方式令人时常感到吃惊。 小黄在第二张专辑弹到舒曼的作品17号,《C大调幻想曲》,听来很动人,三个乐章完成后,在继续听勃拉姆斯的《F小调钢琴奏鸣曲》时,我头脑中依然不时地回想起舒曼,全部听完,觉得最后的勃拉姆斯弹得最有修养,因为小黄弹得又流畅又完整,只是听完一遍就觉得真的全部听完了,再无什么可说。 这两张唱片中,小黄绕过大牌演奏者的气势,而代之以一种理解与温情,也许看到过很多幻景的人,已不会为伟大庄严而哭泣,因他们不再为恐惧所震慑。 约八年前,听小黄弹琴,那时她主弹萧邦,或是一些诸如梅西安之类的无调性音乐,那一类音乐也是我在初听古典时的最爱,记得曾在一个夏日雨夜,听萧邦听得泪流满面,感到人生酸楚及压抑被萧邦弹得淋漓尽致,听小黄弹琴时总有朋友在场,我尽量掩饰内心的激动,然而多年以后,小黄不再弹萧邦了,在她的指下,青春期所特有的那一种神经质的大惊小怪慢慢消逝,代之以一种生动而坦然叙述,像坐自家小花园里的随意闲谈。 最终,这两张黄亚蒙新录的唱片让我有个感觉挥之不去,明明一直是听着小黄弹音乐,却强烈地感到是时间在弹小黄,我是说,从小黄的弹奏中,可清晰地感到时间留下的印记,我知道,只有时间才总是自有办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