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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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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4 04: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快下班的时候,老天凑趣,竟下起雨来。宛如尿频病人,那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稀稀拉拉雨声中,一拨人围在车间门口,穷极无聊斗嘴。

      辛志独自站一边,从一扇破的玻璃窗中,不时伸手出去试探一下。其实,不过是个下意识动作,他倒并没有急着走的理由。

       门口的中心,是车间主任老孙,顶着一棵花白的脑袋。笑话大概到了高潮,一阵哄然笑声。老孙外号“孙半吊子”。一开口,话题十有八九直奔下三路而去。原来,老孙在说一张小报上的故事。几个人一边笑,一边争着读。那张小抱印刷极差,花花绿绿,一看就知道,源出一些极不负责的乡办或村办小印刷厂。小报抬头八个大黑体字,“岂有此理,竟有此事。”说是一位丈母娘,竟相中自己的女婿,公然同床共枕,结果肚子大了,生出一个小女孩出来。女儿一气之下,不见了踪影。久而久之,女婿见丈母娘人老珠黄,早没了兴趣,一走了之,留下老太太和女婿的私孩子,还有一个女儿的女儿。也不知是哪位缺德鬼的杜撰,还是确有其事。反正此类怪事挺合老孙他们的胃口。

        雨依旧半死不活,没有半分要停的意思。此时正是平日里做饭时间,有几个家有小孩子的女工,开始有些撑不住,嘴里嘀咕抱怨的话,小范围焦躁地溜达。终于,有一位沉不住气,叫着小了小了,极勇敢地冲出去。因为了有了榜样,又有几个也跟着往外冲。既然女同胞都可以走,辛志觉得,在这干耗着也无趣,拼着淋一淋也冲进雨中。

                                                                  二

        整个下午,冯开芳觉得,头有种撕裂的疼,身体也面条一样软。李东本来要叫辆出租车,被她拒绝了。坐在公共汽车上,看着窗外街道和行人匆匆闪过,因为雨的缘故,给她一种灰暗不真实的感觉。倒车时候,她在三路车停靠的小亭子里,抱着双臂,不由冻的瑟瑟发抖。气力仿佛抽丝一样,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抽走。好在不一会,搭足架子的三路车,终于珊珊而来。

        一路上,冯开芳的脑袋昏昏沉沉。她强打精神,想理一理和李东的关系。每次和李东相见,她总也摆脱不了罪恶感。她不止一次想,不如神不知鬼不觉,干脆和李东断了了事。可每次事到临了,又身不由己半推半就。好象有一股神秘地力量,在背后鬼使神差推动着她。冯开芳甚至设想,有朝一日,丈夫发现了她和李东的事会怎么样?气急败坏,怒火万丈揍自己一顿总是难免,再然后呢,找李东拼命?和自己离婚?这两个问题,她都有些吃不准。

        辛志在车上只坐了几分钟,潮湿的衣服,在身体上粘粘呼呼贴着,十分难受,坐着反不如站着来的舒服些。他一只手吊在车顶的把手上,身体随车轻摇,一边无意识看车窗外。很多人穿着五颜六色的雨披,艰难地蹬自行车。

       冯开芳什么时候上的车,辛志压根就没注意。售票员往这边走的时候,辛志手伸到兜里,准备掏月票,只微微回头一刹间,不想,眼睛一下直了。冯开芳仿佛来临的一片阳光,周围一切,顿时黯然失色。售票员是位中年妇女,脸上泛着一层疲惫的黄,她似乎有什么事不太顺心,问了两声,见辛志不理睬她,更加不高兴,立起眉毛,直瞪着他看。半晌,辛志依旧无觉无识。售票员不由急了,手使劲捅过去:“嗨,你装什么傻?到底买不买票?”

       辛志身不由己,被迫从另一个世界退出来,手忙脚乱掏钱,掏出钱来,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有月票。结果月票找出来,售票员持在手里,研究古董一样,反复看。又不信任的神情,打量着辛志。辛志脸红起来,窘迫地为自己分辩:“的的确确,是我。”售票员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把月票还给他,继续向后走。辛志心虚地四处看看,还好,车上人不多,都木然坐着。只有后面一位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眼神极亮看着他,表情似笑非笑。

        难以说清,忘情的几分钟,究竟在辛志的脑海里,留下了什么样深刻地印象。所谓一见钟情,历来就是现实世界中的童话,其真实性只有在风花雪月的影视剧里,才会让人感觉可信,才会让人感觉顺理成章。岁月无尽,人生苦短。然而,这却让辛志莫名其妙撞上了,确乎没有别的解释,这只能叫一见钟情。

         勇气仿佛一阵轻烟,被售票员不经意挥走。辛志竟再也不敢直视冯开芳。时间概念早就模糊不清,辛志也不知走了几站。一路上,冯开芳面色苍白,微皱眉头,忍受着泛涌上来的难受,在辛志眼里,她真是风中黛玉,病中西施。美的不可方物。

       终于到站了,冯开芳一站起来,浑身一软,忙定定神。下车的时候,又是一软,差点跌倒。只觉身后一只手,极有力挽住自己。雨倒是小了许多,丝丝缕缕,如怨如诉。天阴沉着脸,现出一层铅色。

       两人随后在一个屋檐下面,站着说了几句话。印象中,冯开芳好象觉得,辛志是自己一个很久前邻居的孩子,她此时仿佛云里雾里,说自己家不远了,问辛志是否去坐会?显然是客气话,辛志理所当然不会去。

       看着冯开芳渐渐远去,辛志只觉内心有种复杂的情感升上来。末了又有些爽然若失。呆乎乎站了一会儿,顺着原路往回走。

                                                                              三


       辛志的亲生父亲死的早,在他的脑海里,基本上已没有了什么印象。只记得爸爸的胡子挺扎人。没过两年,妈妈带他改了嫁。这倒也是人情之常,根本就无法想象,一个年轻女人,还拖一个小孩子,会空身守一辈子。继父也是死了老婆的,不同的是,他没有小孩子。继父起初待他还算不错,常给给买糖果,有时碰到高兴,也带着小辛志出去转转。辛志毕竟小,容易哄,只觉继父就是自己的爸爸。每次一坐上继父的自行车后架上,辛志就手舞足蹈,高兴的不得了。好时光没有持续多久。继父是一位极要强的人,在单位里,也算是积极要求上进。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却屡屡碰壁。起初,也只是脸色不好看,发发牢骚。说某某当了科长,狗屁本事没有,说穿了,还不是什么长的小舅子,又某某,情况也类似。妈妈那阵正好怀孕。懒懒地,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不搭理,由他去说。有时侯不高兴,烦他怪话不断。脱口而出,说继父就是官迷。继父被戳到痛处。脸登时涨通红,声音也高了八度。于是就吵,小规模的。不管怎么说,自己是拖油瓶。也怕动了气,对胎儿有影响。因此,每次都是妈妈先偃旗息鼓。指望小宝宝降生,继父也许能回复如前。不成想,继父思想还挺封建守旧,一看生了个女孩。更加变本加厉,怪妈妈下歪了蛋,断了自家烟火。妈妈忍无可忍,又是吵,温度逐渐升级,双方开始大打出手。辛志的小妹妹叫小红,从小就嗓门大,善哭,一哭起来惊天动地。家里从此在无宁日。辛志也算是在暴风雨中长大,奇怪的是,却养成了一副女儿家心肠,女儿家脾性,文问静静,不声不响。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抱着文艺小说,看起来废寝忘食,没完没了。随着年龄增长,妹妹小红却截然不同,不折不扣,变成了一个野小子。哭是不会了,嗓门却依然大。继父除了和母亲吵架,剩余的热情,几乎全部投入到打牌喝酒中。对他们兄妹二人,根本就不闻不问。结果倒是妈妈,把过多的怨恨,过多的能量,下雨一样,倾泻到兄妹二人头上。小红压根不买帐,针锋相对,也吵也闹。偶尔继父也加入战团,三人不分彼此,各据一方,走马灯样吵的不亦乐乎。邻居二宝说:“你们家是三国演义,小日子那叫一个红火,那叫一个有滋有味。”说完,不怀好意地笑。

                                                                 四

        家里只有母亲一人,蜷在沙发上编织毛衣,口里念念有词数着针数。辛志走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顺口问她吃过饭了吗?妈妈停住手,回他说饭菜都在灶上,回过头,却忘记了毛衣的针数,不由发了一会狠,骂辛志几句,没办法,只好从头再数。妈妈似乎有编织不完的毛衣。从辛志有记忆开始,妈妈老是怀里抱着织物,不停地织了拆,拆了织。花样却少的可怜,已经过时的那么几种。有次,辛志兴冲冲从书店买回来一本《编织花样一百种》,献宝一样送过去,满心希望妈妈如获至宝,编织技艺定会日新月异。没想到她只是翻了翻,不感兴趣撂一边。继续我行我素,毫无改变的意思。辛志有天无聊,拿过妈妈的衣针,照着书上的花样,依法施为。竟欲罢不能,竟织出了瘾头。自然是遭到全家的反对嘲笑,妈妈尤甚,干涉的热情似乎有点小题大作。辛志表面上罢了,私下里仍然偷偷织。因为不是大张旗鼓,妈妈骂了他几次没出息,也就随他去了。辛志织的毛衣花样繁琐,引的车间里好几个女工赞叹不已,男人织毛衣毕竟不是件引以为傲的事,辛志对几个女工的问询,总是含含糊糊,推说是妈妈的手笔。

       妈妈发现今天儿子颇有些不对劲。吃饭的时候,好几次停下筷子,显然在走神,脸上还露出莫名其妙的微笑。她甚至还听到儿子哼了几句歌,忍不住要问,也没问出来什么,事实上,辛志也说不出所以然。妈妈顿时有些不高兴,认定儿子有事瞒着她,有事不肯说。妈妈脸孔一拉,说是不是有人给你介绍女朋友?辛志急忙否定。结果得到一连串数落,说你原也该谈朋友了,本不是什么丑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我做母亲的,难道不该相相看看,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最最不济,也可以出出谋画画策吧?辛志被妈妈的自以为是弄的哭笑不得。真是毫没来由。辛志知道,妈妈是那种自我感觉好的要命的人,是那种自我意识强烈的毫无道理的人。面对妈妈,辛志真的无以循词,没有道理好讲。好在吉人天相,妹妹小红恰好回来了。

      小红穿一件瘦瘦的,紧贴住身体的裤子,大红毛衣。浑身上下,透着一种俗气的漂亮。不论走到哪里,小红都是一脸的自得,一脸的不在乎神情。小红谁也不看,极潇洒一吐,口里的口香糖划一道弧线,准确地飞到墙角纸篓里。辛志暗暗高兴,心想被妹妹救了。果然,妈妈的注意力迅速转移。她一看小红风风火火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妈妈先是批评小红的衣着成问题,接着又说她没个女孩家模样。小红端着饭菜走出来,迅速回应,因为嘴里塞满食物,小红的声音含糊不清。待咽下嘴里的食物,小红反诘妈妈,毛衣不是你给织的吗?她正嫌难看,索性不穿拉倒。要说模样,什么叫模样?女孩家是什么模样?干脆说吧,你所要的模样是什么模样?妈妈一时被噎的哑口无言。小红塞一口菜在嘴里,边吃,边嘻嘻笑起来:“要说织毛衣,我哥哥比你好,比你好一百倍。回头我让哥哥给织一件——”小红回头,却发现辛志早溜回自己房间去了。

                                                                  五

          冯开芳人散了架一般,回到家里,有气无力倒在床上,只想好好昏睡一下。婆婆不知去了哪儿,多半在麻将桌上征战。冯开芳现在想到食物,立刻就有种要呕吐的感觉。也不知道婆婆丈夫吃了没有,干脆由他们去吧。湿衣服都不曾脱,冯开芳昏昏沉沉就进入了梦乡。

       冯开芳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她现在的妈妈,是个环卫局掏垃圾工人,典型的劳动妇女,心慈手软,胆小没主意。每天天不亮,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冯开芳是在一个大冷天早上,在路边被拣到的,当时妈妈以为是谁丢的小包袱,谁想抱起来一看,是个婴儿,小脸皱成一团,冻的有些发紫。妈妈束手无策,心砰砰乱跳。真是罪过,老听到别人谁谁拣到孩子,不成想,今天自己撞上了,妈妈除了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脑子里乱七八糟,什么主意也没有。

      爸爸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工,人长的方方正正,一张被阳光晒黑的脸,木木呐呐,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老实巴交的汉子。小孩抱回去,妈妈问怎么办?爸爸也没什么主意,反反复复就那么两句话,说那丢孩子的母亲心狠。妈妈急了,说你唠叨这些有什么用?赶快拿个主意,想个办法吧。爸爸憋了半天,说怎么办?既然抱回来,先养着呗。妈妈原本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怕丈夫不乐意。又问,那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怎么办。爸爸说:“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穷人家,不在乎多一张嘴吃饭。”

        不成想,老两口竟无所出。冯开芳成了他们家唯一的孩子。爸爸也不急不躁。倒是妈妈,心里欠了什么似的,也问过江湖郎中,也到处打听,偏方弄了一大堆,吃来吃去,毫无效果。爸爸拍拍她的头,说老天给我们一个芳子,不是很好吗?冯开芳那时候已知道自己父母不是亲生,老两口也不瞒她。听到这话,冯开芳总是咬住嘴唇,翻一个白眼,逗的爸爸一阵笑。十三岁那年,冯开芳的养父老冯正在工地上砌墙,从施工的三楼掉下一个脚手架配件,不偏不倚,把老冯的脑袋砸没了。这无疑是飞来横祸,妈妈完全被这噩耗击垮了。

      结果出殡那天,妈妈只是嘤嘤哭,整个人散了一样,任由两个女人半搀半拖着走。小开芳一路跟着,傻乎乎的,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哭声。一旁,难免有人指指点点,说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肉,没什么血缘关系,眼泪自然吝啬,不肯掉下一滴。

       到了十八岁,爸爸的建筑公司看她母女二人挺可怜。又因为爸爸是因公牺牲,就照顾冯开芳到公司工作,冯开芳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也不存什么上大学深造的幻想。顺理成章,进公司做了一名绞车司机。

        没过两三年,就有热心人找上门来,为冯开芳张罗婆家。妈妈自然征询她的主意。冯开芳不置可否,在她心里,既无嫁人的想法,也没有不嫁的念头。禁不起媒人再三怂恿,半推半就,先谈谈看。

        对方也是母子二人,家庭状况和冯开芳相仿佛。小伙子叫丁山,是个大块头,看上去孔武有力,做什么都一幅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神情。妈妈倒是挺中意,总觉得丁山一身力气,自己闺女过去,不会太吃亏。事情也就马马虎虎,暂时定了下来。

         处了一阵,冯开芳感觉越来越不满意。不论从哪方面看,丁山也难算不错的小伙。喝酒抽烟,满口脏话,经常小赌。这倒也怪不得他,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子,丁山老妈仿佛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打麻将。从小就耳濡目染,没事常常玩上几手,也不是什么希奇。冯开芳看在眼里,说不出来的反感。

        正当冯开芳下定决心,要和丁山摊牌分手的时候,出了一件事,令冯开芳措手不及,彻底乱了套。那天,妈妈不在家,冯开芳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心不在焉翻一本过期杂志。丁山进来,嚷着口渴,冯开芳为他倒一杯水,重又半坐半躺着,漫不经心翻杂志,一边心理暗自盘算,如何开口跟他提及散伙的事。天热,丁山一杯热水灌下来,身上顿时潮乎乎一层汗。老太太不在家,丁山顾不上斯文,干脆打了赤膊。一头跟冯开芳说话,一头自顾倒水猛灌,末了,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冯开芳小床上,捞过床头上一只小电扇对着吹。冯开芳顿时有点紧张,身子竭力往里让。

      心不在焉说了会闲话,丁山忽然提起结婚的事。冯开芳吃了一惊,这和她的想法实在南辕北辙,事情僵在这里,又不好回避。只好期期艾艾,把准备分手的意思说出来。没想到,丁山反应强烈地没有道理,很显然,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丁山生气时的样子实在难看,咬牙切齿,眼珠子瞪着,似乎随时都会脱眶而出。冯开芳被他一激,身体僵硬挺着,也仿佛一只好斗的公鸡,两人吵了一会,丁山忽然软下来,抽抽咽咽哭,一边拉住冯开芳的胳膊,哀求她不要抛弃自己。这一哭,丁山的面孔都走了形,更增冯开芳厌恶,手下死劲摔,几次也没有甩脱,索性不动,一脸鄙视,冷冷看他出洋相。过一会,丁山脸色一正,质问冯开芳,自己有什么地方配不上她,又问是否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冯开芳无话可说,也不理他。两人对峙了一会,丁山忽然把冯开芳扑倒小床上,臭哄哄大嘴凑上来,低低咒骂着什么。冯开芳大吃一惊,万没想到丁山胆子大到如此程度,脑袋左右躲着,一边极力反抗,一边威胁要喊人。丁山几乎失去了理智,恶狠狠说:“随你她娘的便,你爱喊,就喊吧。”可怜冯开芳如何是他的对手,只折腾了一会,三下五除二,就被丁山利索地解除了武装。

         事后,丁山落慌而逃。冯开芳呆坐了一会,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然后机械地走到院子里,一遍遍冲洗身体。老太太进门吓了一跳,纳闷这闺女怎么了?也不怕丑,大白天冲凉,竟忘记插门。如果不小心被人撞见,如何是好?

     随后一个月,丁山面也没露。冯开芳不知道如何是好,心情抑郁到极点。这种事情,实在不好对别人说。况且生活中,她也没有什么知心朋友。冯开芳甚至想到了自杀,可一是鼓不起勇气,二是觉得,爸爸也没了,留妈妈一个人在世上,孤孤单单,又如何忍心。也曾设想另嫁他人,然而自己失去了清白,只怕没有人肯要。左思右想,痛苦的几乎脱了一层皮。妈妈看在眼里,既不知道她出了什么问题,也不知道怎么说,从哪里说。但老太太那层疼爱,却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终于一天,冯开芳破罐子破摔,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宿命,也许是老天的捉弄,只有和丁山结婚一条路好走了。

          丁山心怀鬼胎,心里正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听见冯开芳愿意嫁给他,宛如黑暗中乍见光明,一时呆了,细细看过去,冯开芳面无表情,根本研究不出个所以然。过后,丁山愤愤地想,女人都是犯贱,好话说一车皮,没用。干脆霸王硬上弓,事情自然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结婚半年,大家相安无事,倒也过了一阵太平日子。丁山的母亲是个典型的长舌妇碎嘴子,喜欢打麻将,喜欢串门子,媳妇几乎是个闷嘴葫芦,自然不合口味。好在冯开芳还算勤快,有时难免烦婆婆牢骚怪话连篇,也顶几句嘴。婆媳不睦本是传统,况且,左邻右舍中,婆婆口碑也谈不上好,也没有谁对冯开芳横加指责,说三道四。再后来,丁山的痞子本色渐渐显露出来。刚开始,小两口不过是吵吵嘴。通常也都是冯开芳率先偃旗息鼓。久之,丁山开始动手,明摆着,冯开芳只有吃亏的份,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不过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吞,谁让自己命苦呢?好在挨自己男人的拳头,天经地义,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这在建筑公司的女工中,早已经被大家达成共识。
                    
                                                                             六

           苦日子仿佛长的没有尽头。偶尔,离婚的念头在冯开芳心里也会蠢蠢欲动,冷不丁突然冒出来。可似乎又都太遥远,总会被各种各样看见看不见的困难压回心底。直到李东出现在冯开芳的生活中。李东从总公司调来,担任材料科副科长。没有人会相信,年轻有为潇洒沉稳的李科长,会跟小小的绞车女工拉上什么干系。事实上,他们搭上话,是在李东调来半年后。逢年过节,公司照例会到困难职工家里走一走,老冯死后,冯开芳家几乎是领导年年必访,嘘嘘寒问问暖,临走丢下一二百块钱,也是当然上演的节目。为此,老太太对共产党,那是发自内心地感恩戴德。只是妈妈对当今国家领导人一个也记不住,只有毛主席老人家,是真真正正永远活在老太太心中。那天,李东等一帮领导走时,老太太在后面,不住口感谢毛主席,弄的冯开芳挺难为情。领导的话一句也不曾听清,只看到李科长回头的目光,有些亲切,又有些意味深长。

       后来每次碰到冯开芳,李东总会站住聊几句,都是些家常话。李东留给冯开芳的印象非常好,自然随和,平易近人。事实上,很多人都这么评价。李东身材适中,皮肤白净,穿着得体,这样的人,通常总是能给人以好感。

        转机在一个星期天拉开帷幕,两个人偶然在大街上碰面,说了会闲话,李东问冯开芳去做什么?冯开芳本无什么目的,随便瞎转转,然后买点小菜回家做饭。李东拍一下手,说巧了,自己也是无事,索性一起闲逛逛。冯开芳隐隐感觉不妥,但也不好拒绝。两人并肩一起走,李东笑着说,别老是科长科长,又不是在工作中,不是在单位,倒弄的他别别扭扭。冯开芳更别扭,长这么大,她还从不曾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肩并肩待这么久。内心里被一种复杂微妙的情感纠缠左右着,但这无疑是兴味盎然地,一个下午飞快过去,分手时,冯开芳甚至有一点恋恋不舍。

        回到家里,丁山母子不知去了哪儿,都还没有回来。冯开芳独自做好饭,刚坐下举起筷子,丁山一脸不善回来,冯开芳懒得问,也不敢问,替他盛一碗饭端过去。只吃了一口,丁山立刻骂起来,冯开芳也吃了一口,立刻省起,炒菜时忘记放盐。丁山历来口味重,若在平时,冯开芳一般都会忍气吞声,菜重新炒,骂也由得他。今日鬼使神差,一阵难以抵挡的怨苦充塞胸口,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回骂的话冲口而出。丁山没想到冯开芳竟敢回嘴,气怒难遏,冲过去揪住冯开芳的头发,拳头刚举起来,自己脸上火辣辣先被抓了一下。丁山做梦也没有想到,更是愤怒,拳头雨点一样往下落。冯开芳脑子混乱不堪,嘴里尖叫着,势若疯狂,也不辨东南西北,拼命回击。

       从结婚时起,冯开芳这种不管不顾不计后果地疯狂举动,还真是破题第一遭。丁山不明所以,一时反应不过来,还真拿她没有办法。打了一会,丁山也累了,怒气冲冲立在一边,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一直没哭的冯开芳,似乎觉得此时有无限痛苦委屈,不由放声大哭。丁山恶声恶气说:“你哭什么!饭也做不好,你倒有理了?”冯开芳也不理他,拉开门,哭着向往冲。丁山一阵冷笑,也不阻拦,他知道,除了娘家,冯开芳没地方可去。

      门口,高高低低站着一帮人,有几个女人试图劝阻,冯开芳披散着头发,连头也不回。

      丁山这一次可猜错了,冯开芳根本没打算回娘家。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母亲看见,一准悲伤难过。渐渐冷静一些,冯开芳先找个地方洗洗脸,后来又到一个未完工的小花园,呆呆坐着,思前想后,百爪挠心,对自己今天的举动,她也是百思莫解。许是积淀了太多的苦难,总有迸发的时候。

       正是饭后悠闲时光,到处是三三两两散步的人。远处,是一个刚刚竣工的居民小区,还没有搬进来多少住户,散乱亮着几盏灯光,宛如小孩子缺牙的嘴。有一个半大小伙子,手里拎一把吉它,一头乱发,奇怪地看冯开芳几眼,走过去在不远处,极生涩地开始拨弄琴弦。夜空中,不成调的琴声断断续续,有种说不出的悲凉。不时有小汽车开过来,刺目的灯光一扫而去。那琴声好似大海中一个泳者,每一次浪头打过,脑袋顽强地又冒出来。两个巡逻的警察,散步一样,一边说说笑笑走过去,一边好奇地打量那小伙子。小伙子旁若无人,自我感觉良好地继续弹琴。

        晚风有一阵没一阵吹送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冯开芳越坐越冷,越想越乱。总不能老坐下去,可实在又没有地方可去。一种穷途末路巨大地虚无感,深深笼罩着她。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冯开芳不由自主想着,她实在看不出,自己的生命有何趣味,有何希望。她又一次开始设想自杀,但很快又被死亡吓住了,不论投河上吊跳楼,死后那种肢体肿胀,惨烈恐怖地情形,委实让她不寒而栗,尤其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将有一大帮人围着她的尸体,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正当冯开芳走投无路,在可怕地旋涡中打转的时候。李兵像神兵一样从天而降。

                                                                               七

       李东刚刚参加完一个饭局,心满意足坐在车里,一边欣赏窗外的夜景,一边心猿意马回味刚才宴席上的那位陪酒女郎。那女郎竟和冯开芳有三分神似,只是那女郎软语昵声,媚眼勾魂,和冯开芳自有天壤之别,自有另一番天地。李东第一次看见冯开芳,立刻就被她吸引住了。在李东眼里,冯开芳轻柔丽质,有种令他难以抗拒的欲望,在他眼里,冯开芳就像一件极其名贵的瓷器,通体泛着迷人的光泽,让他恨不得立马抓到手上,细细品评把玩一番。

       正当李东信马由缰胡思乱想之际,马路上一个女子的背影跳进他的眼帘。李东急忙让司机停车,随即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正想到谁就看到谁,毕竟太巧合太戏剧性了,然而生活中,有时戏剧也会发生,巧合也会发生。冯开芳就在路上,活生生慢腾腾走着。李东跳下车,打发司机先走,尾随冯开芳一会,才装做不经意上前打招呼。

        冯开芳回过身,痴傻地看着李东,恍惚身在梦中。李东胸前的领带在风中翻了一个滚,一道亮光,从领带夹上反射过来。这道亮光,让冯开芳感到真真切切地李东。不知怎么回事,她忽然觉得自己无限的屈辱,陡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哇的一声,痛快地哭了起来。这太突然了,李东措手不及大吃一惊,他丈二和尚,压根没料到这种场面,结果事先设计好的一套语言动作,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李东连连问怎么了?怎么回事?又极笨拙地哄小孩子一样:“好好,不哭不哭。”然而哪里劝的住?李东一边脑子飞快地做着各种可能的判断推测,一边继续束手无策狼狈着。末了,他试探性地手轻轻围住冯开芳双肩,冯开芳竟没有半分拒绝的表示。李东按捺不住一阵暗喜。好不容易等冯开芳情感浪潮低落一些,李东说我送你回家?冯开芳无家可回,只是抽泣着摇头。李东四周看了看,街上行人稀少,路灯都散发着暧昧不清的光辉。

         李东无可奈何地说:“看来,只有先暂时到我那里去了。”

       李东家在六楼,三居室一个中套。这套房子,是以老婆的名义买的,实际出资人是他的岳父老丈人。事实上,那老头要是位廉洁奉公的好官,买这样的房子,简直是痴心妄想。即便如此,李东仍然难以摆脱那种屈辱感。但屈辱归屈辱,运用老头子的关系,李东一点也不含糊。他调来公司,名义上是副科长,却实际行使科长的权力。早在一年前,科长就一病不起,回复根本无望。所以现在的李副科长,基本上是踌躇满志,顺风满帆。唯一让他想起来就不快的是,在外地工作的老婆,马上就要调回来了。

       李东是那种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这样的人,不用说心也细。一进门,李东立刻去放洗澡水,龙头打开,一滴热水也没有流出来。李东这才想起来,热水是隔天供应一次,况且即使供应,也不是全天供应。李东也真行,干脆找一口大锅,拧开煤气自己烧。

       冯开芳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坐在一个宽大的沙发里,耳朵听着李东瞎忙活,眼睛四处打量。其实除去几件必需,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正因为如此,冯开芳对房子的印象,除了大还是大。终于就绪,李冻请冯开芳去洗澡,抱歉说水有些凉,不过没办法,条件如此,好在天不是太冷,凑凑和和吧。

        直到插好门开始脱衣服,冯开芳才感觉不对劲,才完全清醒明白。自己毕竟是有夫之妇,这个样子待在另一个男人家里,妈妈如果知道,肯定要吓个半死。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又乱了起来。自己和李东,不过见面说了几句话,不过今天下午随便转了转,怎么忽然关系迅速发展,竟然跨进了他的浴室。一想到李东,冯开芳动作顿时轻了下来,竭力搜寻外面李东的动静。她不知道下一步将会怎样,不论自己家还是娘家,回去似乎都不可能。但在这儿,说不清道不明,李东如果出格怎么办?冯开芳被这个念头吓坏了,她发现,自己不会拒绝,或者说根本不想拒绝。冯开芳不禁被这个念头弄的浑身一阵一阵发热。过一会,她忽然又觉得,也许自己是庸人自扰,根本就不会发生什么。一想到什么也不会发生,冯开芳又有一种隐约地失望,接着,她又为自己的失望羞不可抑。

       正当冯开芳柔肠百转,纠结难解。李东的敲门声吓了她一跳。

       由于冯开芳的褂子破了两个小口子,只好穿上李东为她准备的衬衫。显然是李东的,冯开芳穿在身上,宽宽荡荡像一件小袍子。趁冯开芳洗澡的空档,李东做了一大碗鸡蛋面,这实在已经够难为他了,因为他从调来公司,几乎就没有怎么做过饭。冯开芳也真饿了,顾不上害羞客气,一边狼吞虎咽吃,一边对李东充满了感激。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有感受过来自男人的关怀,尤其这关怀又是如此具体,如此真切,如此无微不至。从骨子里讲,对于来自男人的关怀,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对于有些女性而言,关怀甚至是致命的。吃完饭,冯开芳开始心平气和倾诉自己。李东没有迫不及待,立即动作。在这方面,李东更像一个出色的演员,他有足够的信心,也有足够的耐心。他愿意把戏演的更精彩,更完美,也更顺理成章。因为他知道,冯开芳的心理防线,已经土崩瓦解,不堪一击,事实上,自从冯开芳跨进浴室,所谓防线就已经不成其为防线了。

       整个过程,李东几乎不发一言,只是面含微笑倾听着。冯开芳突然住了口,房间里一时静的出奇,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忽然感到,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都显得多余。她隐隐觉得,什么事就要发生。此时她既无羞涩,也无恐慌。潜意识里,她甚至有些期待。李东终于轻轻抱起她,轻轻把她放到床上,轻轻替她除去衣服。轻的仿佛怕碰碎什么。随后,冯开芳感到,李东的嘴和舌头开始在她全身游动。她身体上,有许多青肿的地方,每次李东一碰到,她都会情不自禁哆嗦一下,一种酸溜溜麻酥酥又苦又痛搀和在一起的快感迅速扩散。她死死闭住眼睛,一动不动,被这种古怪的感觉惊呆了,征服了。当李东在她身体上轻缓而机械地动作时,她忽然不合时宜想起来丁山。她想到了丁山的粗暴,想到了丁山不闻不问地自得其乐。她知道这个时候想起丁山,根本就是文不对题,根本就是不可饶恕。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就如控制不住越来越粗重的喘息。李东的动作越来越快,随着他的动作,冯开芳依然控制不住自己,继续无谓做着不伦不类地两相比较。

                                                                             八

       经过一夜缠绵,冯开芳陡然发现,世上的男人原来如此不同,如此千差万别。她发现,自己已不可能再和丁山生活在一起了。她暗暗打定主意,要跟丁山一刀两断,任何阻力都不可能挡住她。再次回到家里,冯开芳惊奇地看到,婆婆面色苍白,几天不见,憔悴的仿佛变了个人。老太太正坐在角落里暗自垂泪,看见媳妇,宛如看到了救星,看到了亲人解放军。老太太一把抱住冯开芳,孩子气地放声大哭。

        原来,丁山因涉嫌参与赌博斗殴,打伤了人,已被刑事拘留,随后经审理,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罚款若干。

       冯开芳第一次感到痛快解气,她心说活该。这才叫自作孽,不可活。对婆婆,她是一点也不同情,这母子俩,折磨她也该够了。让冯开芳发愁的是,看来离婚不得不推迟到三年以后了。

      随后几个月,冯开芳和李东的关系迅速发展。她幸福的几乎发飘。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她不必担心丈夫,不必担心婆婆。她可以爱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由于李东暗中相助,她调了一个发料员的工作,这意味着,她几乎成了一个准办公室人员。和她对着办公桌,是一位叫小秦的姑娘,粗眉大眼,对自己脸上的粉刺苦恼不堪。小秦面对手里的小镜子,无可奈何轻按那些发红的小疙瘩,口气中掩饰不住地羡慕,老是称赞冯开芳皮肤细腻,不住追问她有什么护肤之道。冯开芳哪有什么护肤之道?被小秦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也照镜子,果然觉得肤色红润了许多。上班的时光忽然无聊难耐,冯开芳一本一本看小秦带来的杂志,心里则盘算着,下班后去哪里和李东相见。

      很快,冯开芳发现自己怀孕了,最初她吃不准,但越来越厉害的妊娠反应让她心乱如麻。冯开芳对做母亲,几乎有种天生的向往。她毫不怀疑孩子会给她带来更大的幸福。她喜滋滋把这消息告诉了李东,满心以为,李东肯定会高兴的不得了。李东大吃一惊,不过和高兴不搭界。他怔了半天,说怎么可能?不是每次都戴了安全套吗?冯开芳正被一种甜蜜感弄的晕晕乎乎,忘情地捶他一下,说哪里都戴了。李东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不已。他毫不犹豫要求冯开芳,把孩子做掉。这次抡到冯开芳大吃一惊了,她不明白,李东干嘛阻止孩子的降生。李东不着边际找着借口,有些理由十分滑稽,甚至连他自己也觉难以服人。冯开芳开始哭哭啼啼,央求李东,说自己根本不在乎,她什么苦都可以吃。李东心烦意乱,越说越觉得无力。他大声叫道:“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知道不知道,我老婆就要来了!”冯开芳顿时止住哭声,泪眼嘙挲说:“你不是说过,要跟她离婚吗?”李东自知失口,掩饰地抱住冯开芳的脑袋,嘴唇碰了一下,说:“听我这次劝,好不好?”

       终于决定了,把孩子做掉。直到上了手术台,冯开芳都处在一种恍 恍惚惚状态中。李东以为她害怕,安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个小手术,很快就完。一阵撕心裂肺尖锐无比地疼痛传过来,冯开芳觉得,似乎内脏一下被掏空了。她顿时清醒了不少,但脑子怎么也扭不过弯来,如此简单,一个小生命还不曾来到,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刚出医院,冯开芳情不自禁流下眼泪。外面人群来往川流,很多人禁不住好奇,打量着他们。李东心情十分糟糕,甩了一下冯开芳抓住他的胳膊,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难道真有那么疼吗?

        冯开芳忽然有种无端地恐惧,李东正在变的陌生。她非常担心,预感到自己有一天将会失去他。李东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你不要老这样胡思乱想好不好?你老是这样疑神疑鬼,谁能受得了?

        冯开芳的担心根本就不是空穴来风,正被一步一步证实。不久,李东的老婆调回来了,他开始大张旗鼓搞家庭装修,忙的团团乱转。冯开芳丝毫也看不出来,他有半点要离婚的迹象。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几乎已经有快两个月没像以前那样在一起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李东总是火烧火燎,神色匆忙。仿佛有许多大事正等着他,仿佛正赶着上战场。冯开芳除了加倍的温存,加倍的泪水,除了没完没了的等待,根本就无计可施。李东一看见她的眼泪就心烦。“你怎么就会哭,就会哭。我不是说了吗?事情总要有个过程,总要给我一点时间,再说了,你不是还没有离婚吗?我即便离了,一个人空守着,又有什么用?”李东这话似乎不无道理。她自我安慰想,事情总会变好,然而是否真如她所想,她心里实在一点底也没有。

         没过多久,答案逐渐揭晓。丁山回来了,他在监狱里待了二年多一点,被提前解除刑期。两年的监狱生活,丁山变了不少,首先是黑了瘦了,看上去锐气全失。开初一段时间,他大多呆在家里,蒙头呼呼大睡,要么就是呆头呆脑东张西望。到了晚上,拼命折腾冯开芳,冯开芳苦不堪言,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回娘家,动不动一住就是好几天。妈妈明显感觉不对劲,小心翼翼劝她。冯开芳把离婚的想法告诉了妈妈,老太太吓了一大跳,半天没言语。她不明白,闺女哪里来的怪念头。虽然老太太絮絮叨叨罗唆不清,但中心意图明明白白,那就是她不赞同。冯开芳知道,妈妈是老古板脑筋,跟她永远不会说清楚。她觉得不能在拖了,必须跟李东认认真真谈一次,开诚布公谈一次。

        这一次冯开芳比较平静,条理相对也清晰,前因后果因为所以说了一大通。李东立刻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一边装做认真听的模样,一边不住暗暗叫苦。他当然不会离婚,自己拥有的家庭,职位,收入,一切的一切,固然和自己的努力有关系,但离开老丈人的鼎力相助,就凭自己一个贫穷农家走出来的孩子,想都不要想。对冯开芳,李东一直采取拖的战术。这一次,看来不太容易蒙混过关。李东心里也明白,像冯开芳这样的傻女人,死脑筋,顶真,即使这次能糊弄过去,以后总归也要摊牌。事态不断处在变化中,拖的战术无疑将不在适用。夜长梦多,日久生变的道理他懂,但要说立马跟冯开芳一拍两散,李东还真舍不得。平心而论,冯开芳是个相当不错的女人。在她身上,还是有许多令李东心动的地方。李东思前想后,琢磨不定。冯开芳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定定看着李东,等着他表态,等着他拿出主意,拿出办法。

         李东没想出来好办法,只有先拖。他脸上挂出笑来说:“你不会是吓唬我,不是开玩笑吧。”冯开芳非常吃惊,她不明白,都这当口了,李东居然还有心说笑。她顿时有些不高兴,说:“谁有心给你开玩笑!”李东没看出冯开芳吃惊地表情,继续笑着说:“算了吧,鬼才相信,你要是想离婚,早就离了,何必等到现在,谁都知道,你男人坐不坐牢,根本就挡不住你。”冯开芳两眼瞪的溜圆,一句话也说不出。仿佛真正撞了鬼。李东喋喋不休,发表着无边无际地长篇大论。冯开芳瞠目结舌,耳朵里听的有一句没一句。她并不傻,起码比李东想象里要明白的多。到了这种地步,她总算知道了,李东压根没想娶她,进一步说,也就是压根没想离婚。李东不过是逢场作戏,以前说过的一切,不过是信口而来的台词,不过是临时的搪塞敷衍。冯开芳不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身子老是往下沉,一棵心空的不得了。一看到冯开芳要掉泪,李东就有些不自在:“你看,你看,有话好好说嘛,哭有什么用?”冯开芳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她强忍泪水,扭头就走。李东还真有些出乎意料,他检讨着自己,没发现哪句话过重或不当。冯开芳样子挺吓人,李东还真怕她有什么地方想不开,一边喊,一边追上去。

      事后,冯开芳只是感到自己命苦,除了命苦还是命苦。她不断自怨自哀,恨自己有眼无珠,恨李东无情无义。不过,恨也不管用,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她只有收起痴心妄想,浑浑噩噩,混一天是一天。俗话说,山难改性难移,好了疮疤忘了疼。丈夫丁山混了一段时间,故态复萌,该喝酒照样喝酒,该骂人照样骂人。冯开芳就像一辆迷了路的破车,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跑道上,继续毫无希望往前开。丁山没了工作,不能老在家闲呆着,于是像一条失去家园的狗一样,四处乱撞。这年月,挺好的好人都难找工作,更别提丁山还背着罪犯的黑锅。丁山白天四处碰壁,晚上回家借酒装疯,摔摔砸砸,骂天骂地。婆婆有时也觉儿子不像话,顺口教训他几句,丁山疯狗样一蹦老高,谁的帐也不买。老太太一气之下,干脆出去找人打麻将。过了一阵,丁山不知怎么搭上了一位监狱里的难友,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开始合伙做生意。生意做起来,丁山变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动不动多长时间杳无音信。冯开芳自然乐得清静。倒是婆婆,没头没脑瞎担心。丁山不耐烦地说:“妈,你放心吧,我不会去做犯法的事。”

                                                                              九

        再次看到冯开芳,已是三天以后。还是在三路车上,辛志一踏上车,心不由自主拎了一下。冯开芳坐在车的一侧,表情跟车上其他人一样木然。辛志心没来由砰砰乱跳,一边偷偷观察着,一边脑子走马灯一样,做着各种各样地猜测。不知什么原因,辛志判定冯开芳心事重重,这让他格外着迷不解。公共汽车慢吞吞前进,车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乘客也是上来几个,又下去几个。有两次,冯开芳的目光,从辛志脸上扫过,扫过也就扫过,并没有过多停留。她根本就不认识辛志,也根本没有什么印象。

       事实上,冯开芳坐公共汽车,基本上源于巧合。她有一辆破自行车,成天上下班骑来骑去。日久天长,自行车老态龙钟,苟延残喘,今天扎胎,明天掉链,出毛病的频率不断加快。近来,辐条又松的不成样子,大有撂挑子不干的意思。冯开芳烦的要命,也懒得修。索性改乘公共汽车。世上的很多事大低如此,说偶然也偶然,说必然也有其道理。要说每个人本身,说穿了,不过是一件偶然事件的产物。从理论上说,只要是健康的精子卵子,任意一对结合,都会导出新生命。人海茫茫,茫茫人海,父亲母亲相遇相识相结合,谁也不能否定当中的偶然性。既然结合了,随之而来的小生命则成为必然。于是偶然必然交替着继续着。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仔细想想,生活中的偶然更是数不胜数。如果说生活是一张巨大的网,那偶然就是网结,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网结,扯不断理还乱。写小说难免跑题,难免说一些自以为是的道理。但在小说中夹杂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也难免让人觉得迂腐可笑。

         那天,由于心不在焉。冯开芳多坐了一站路。这多跑的一站,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害的辛志猜哑迷一样,也跟着迷惑了一段时间。由于大家工作时间刻板,几乎每天两人都会碰上。见面的次数一多,辛志的心情已不像最初那样激动。在他内心,随着见面的次数增加,似乎对冯开芳的了解也日渐加深。但这肯定是自欺欺人,肯定是心理作用,辛志并不自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陷进了单恋的泥沼,虽然他貌似知道自己在单相思。在他以为对冯开芳相当熟悉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和冯开芳说过一句话。下午公共汽车上不到二十分钟时间,成为辛志每天最重要的内容。他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偷偷研究着,琢磨着。一回到家,他立刻把自己关到小屋里,脑子继续围绕冯开芳打转。做着一套又一套可能的推论,然后自说自话,推翻那些漏洞很大,他以为不太可能的部分,筛选出一套最有可能的,以便于第二天继续印证观察。爱情的魔力十分可怕,辛志魂不守舍,吃饭睡觉都不在规律。妈妈最先感到不对劲,她凭着女性特有的敏锐,认定儿子恋爱了。但她很快推倒了这个假设,因为没有迹象表明辛志有女朋友。妈妈追问了几次,毫无结果。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是在单相思。

       有近一个月时间,辛志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虽然只能在短短二十分钟里看到冯开芳,但这已经足够了。冯开芳的形象可以在一天中任何时候出现,呼之欲出,招之既来。在想象的王国里,冯开芳毫发可鉴,甚至吃饭穿衣读书看电视这样的生活小细节,辛志都为她设计的栩栩如生,妥善周全。然而人心不足,心无止境。辛志有一天意识到,仅仅这些其实还不够,原地踏步,自我满足还不够。首先,他不知道,推测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可信的,他急需证实。证实需要进一步了解,需要对话和接触。辛志立刻发现,这是难以跨越的技术天堑。这实在像一道高深的数学难题,辛志开始设计一种又一种解决方案,没有一种行得通。他仿佛数学小道上艰苦行进的陈景润,面对一加一等于二的高山,徘徊苦思,找不到有效地解决办法。

    有一天,在固定的车次上没看到冯开芳,辛志顿时极不适应。他只坐了一站,立即下车跑回去,在冯开芳平日上车的停靠站里等。辛志怀疑自己时间上出了问题。但他马上想到,自己不可能出问题,要说出问题,也只能是冯开芳。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可能的空间实在太大,根本就无从猜测。辛志无望地坐上最后一班车,怏怏不乐回到家里。经过一夜碾转,就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他想,自己真是糊涂透顶。为什么没有想到变被动为主动,没有想到上班的时候去等她呢?这道理简单之极,她每天下班走这条路线,上班肯定也是这条路线,所不同者,方向相反而已。

        第二天,冯开芳在停靠站里,心情十分糟糕地等车。昨天,她又一次和李东见了面。自从那次谈话,她一次次暗下决心,再也不跟李东有什么来往瓜葛。可事到临头,又禁不住李东花言巧语软磨硬缠,半推半就又上了勾。对李东,她打心里不是真恨,到头来,只能转而恨自己。车来了,大家纷纷上车。冯开芳看见了辛志,不由自主怔了一下,她看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说陌生,是因为每天等车就这么几个人,大家彼此耳熟能详,冷不丁一张新面孔,下意识也能分辨出来。要说熟悉,莫名其妙,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冯开芳登时大感别扭,那情形仿佛是到了一个格外熟悉之地,猛然发现自己转了向,周围都变的似是而非。冯开芳盯着辛志,不由多看了几眼。两人目光一对,辛志立刻把头扭开,停一会,刚转过脑袋,结结实实,两人目光又一次碰个正着,猝不及防,辛志感到脸上微微发烧。冯开芳也觉得,老盯着人看,似乎不礼貌。努力了半天,冯开芳什么也没想起来,也就自然丢开,不想了。

     下午上车,冯开芳不期然又看到那张面孔,她一边盯着看,一边开动脑筋,在记忆深处快速搜索。有两次,她几乎抓住了线索的尾巴,终于功亏一篑,线索还是溜走了。辛志在冯开芳目光笼罩之下,窘迫难耐,一时间,手脚怎么放都不自在。冯开芳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实在太不礼貌,自我解嘲咧一下嘴,然后目光移到窗外。

       这下似笑非笑,好比一缸浓冽地老酒,辛志被弄的晕晕乎乎,如痴如醉。他为自己的英明决断暗自得意。若不是想到早晨来等,这一切怎么可能?毫无疑问,冯开芳已开始注意到他,毫无疑问,这是巨大的进步,是质的飞跃。随后的一切,可以说的上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由于两人每天都能碰面两次,时间一长,潜移默化几乎形成一种默契。也不知是谁先主动,两人开始互相笑一下,点一下头,有时也招呼一下:“上班啊。”事情每天都在变化之中,只有变化才能带来发展,也只有发展才能带来变化。对每一次微小地变化,辛志都心领神会,同时,又为每一次小小的变化暗暗激动着。

       终于一天,冯开芳按捺不住好奇,和辛志多说了几句话,在她内心深处,隐隐约约认为,辛志是很久以前,一个搬走的邻居家孩子,结果从辛志那里得到证实,自己搞错了。有了这一次,两人攀谈的次数多起来,这无疑又是一次巨大的进步,辛志了解到的信息突然大增,他就像傻乎乎的阿里巴巴,无意间闯进了强盗的山洞,面对多的吓人的金银财宝,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每天都把这些东鳞西爪的信息,加以归纳整理,然后论证推衍。过程中,冯开芳仿佛一幅工笔画里的美人,正浮雕一样慢慢凸现,慢慢立体,总有一天会飘然而下。

       有一天,冯开芳心情似乎不错。早晨在车上跟辛志说了会闲话,顺口问起辛志的年龄,辛志腼腆地笑笑,说自己马上就要二十二岁了。冯开芳摇头说不像,看上去,辛志也就是十八岁,像个刚出校门的大男孩。辛志半天没言语,接着问冯开芳的年龄。冯开芳说差一个月二十八岁。辛志连连摇头,也说不像:“感觉上,你倒更像是十八岁。”冯开芳忍不住一阵格格笑:“十八岁?我觉得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结果,两人为这句不太好笑的笑话,傻乎乎笑了半天。女人被别人称赞年轻漂亮,总是会特别愉快。笑完了,冯开芳一眼看见辛志身上的毛衣,马上就被吸引,略有些开玩笑地问,是不是女朋友给织的,不等回答,又加上一句:“你女朋友手真巧。”辛志的脸立刻红了个底朝天。老老实实回答是自己织得。冯开芳十分惊讶,仔细看毛衣,一脸不相信。两人谈起来毛衣,辛志的话语立即流畅了许多。他非常热心地告诉冯开芳:“这件毛衣其实并不难织,起针用普通的单扣平针就行,第一行花也不难,双扣正针,接着四个单扣,走针要一正一反,然后重复织。第二第三行花要稍微复杂点,因为每隔一针都要有点小变化,所以要计算好——”冯开芳抽一口气,说这还不难?变化那么多,谁能有这样的好记性?就是有好记性,也不一定有那个耐心烦。正说着,冯开芳到站了。辛志由衷地恨车太快,路太短。下午一碰面,辛志抓紧时间接着谈毛衣。冯开芳听的晕头转向,哪里记得清?辛志略感失望,说我回去给你画个图。冯开芳说算了吧,你画了我也看不懂,也织不出,我这个人实在太笨。辛志脱口而出:“要不,我给你织一件?”冯开芳根本没把这话当真,根本就当成了一句玩笑。在她眼里,辛志跟本就是个大男孩,是个有点腼腆害羞的大男孩。她也开玩笑说:“那太好了。”

                                                                         十

      回到家,冯开芳发现,房间里乱哄哄码满了纸箱。丁山正跟那位难友加生意合伙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那家伙两只耳朵各夹一支香烟,手里持一个小本,煞有介事记着什么。前阵他们似乎发了点小财,丁山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掩饰不住一脸春风得意,一脸做大事的表情。丁山动不动好几天不见人影,偶尔回到家里,嘴里一支烟卷还没有燃光,屁股上的手机就叫个不歇,丁山一条眉毛吊老高,很快摸出手机瞅一眼,屁颠屁颠走到院子里打电话。冯开芳知道,丁山前一阵倒卖假烟,他不停抱怨风头紧,不停骂工商公安稽查城管等等那些王八蛋们,通通是一帮坏种。这一次,不知道他们又在搞什么,看上去,似乎是杀虫剂一类的东西。冯开芳在纸箱外包装上,看到有一0五九百虫净的字样。果然是农药,两人弄完去洗手,冯开芳听到,丁山一个劲叮嘱婆婆,箱子里都是剧毒农药,可千万不敢乱动。

       吃饭的时候,那家伙端一只酒杯,嘴里吱吱有声,小眼睛里两道色迷迷的目光在冯开芳身上转来转去。脸上挂着一层是笑非笑皮笑肉不笑地表情,一边弟妹弟妹乱叫,一边跟冯开芳扯东扯西。冯开芳心里烦得半死,嘴里胡乱敷衍。丁山手里捏一只铅笔,喝两口酒,闷头算来算去。算了一会,忽然把铅笔一扔,愤愤不平骂:“他娘的,看着赚不少,这个杂种日的分一些,那个王八操的分一些,轮到我们,跟他娘白干差不多了!”两人都吃了一惊,那家伙立刻丢下冯开芳,转而安抚丁山:“我能不知道吗?这次不是趟路子吗?路子趟开,兄弟你放心,大头都他妈在后面呢。”

          冯开芳又一次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一次,她毫无做母亲的喜悦憧憬。掐来算去,她竟然无法判定,谁才是孩子的父亲。因为在她有可能受孕的要命几天,两个男人都跟她有过性活动。冯开芳顿觉自己十分肮脏无耻。一连几天,她对自己的身体,有种极度地厌恶感。她毫不迟疑就想到,要像上次一样,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把孩子做掉。在她尚未来得及实施行动的一天晚上,睡梦中,迷迷糊糊觉得内裤被拽了两下。等她清醒过来,内裤已到了脚踝边。冯开芳看到,丁山正往手里吐口水,然后胡乱涂到自己的东西上,以便立刻进入。丁山从来都是这样,压根不问她在做什么,是不是有需求,是不是湿润,是不是进入了某种状态。冯开芳恶心的差一点吐出来。她下意识挡了两下,知道不会有什么效果。不论任何一次,冯开芳只要流露出一点反感,丁山就会无耻地说:“我自己的老婆,想X就X,还要向谁申请批准?”冯开芳想都没有想,脱口说自己怀孕了,她已问过医生,在小宝宝生产以前,要绝对禁止性事,不然,有流产的危险。出乎意料,丁山对做父亲,似乎十分热情。他跪在床上,怔了一下,欲望无影无踪。丁山高兴坏了,抱住冯开芳拍了几下,一连串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是否有可能是个小子,怎么肚子一点也看不出。冯开芳没好气说:“我怎么知道?”丁山连连点头,说早了点,是早了点,不知道,当然不可能知道。冯开芳倒下头,说:“提上你的裤衩,睡觉。”丁山又是连连点头,说对对,睡觉睡觉。

        第二天,丁山郑重其事对母亲说,以后有有什么力气活,不要让冯开芳做。“她肚子里,已有了我小丁子的种,需要保胎,对,保胎懂不懂。”婆婆心中暗喜,脸上却作出不屑的样子。说生孩子有什么了不起,是母鸡当然要下蛋,是女人当然要生小孩,不下蛋的母鸡才叫奇怪。“乖乖,倒教训起娘老子来了,什么懂不懂?别忘了,你贼羔子就是打老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丁山嘿嘿笑,说:“妈,你说的对,我的意思是注意点,对,注意点总没错吧?”

        冯开芳耳朵里听着他母子二人对话,心里懊悔不已。小不忍则乱大谋,冯开芳十分沮丧。在她内心深处,根本就不认为,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孩子无疑是罪恶的结果,无疑是罪恶的错误。做掉孩子似乎已不太可能。看情形,冯开芳胆敢不要小孩,丁山母子就能活生生把她吃了。冯开芳发现,自己陷进了一个痛苦尴尬地泥潭之中,无所适从,看不到被拯救的希望。李东曾经是她生命中的一根稻草,一盏引领她摆脱苦难的指路明灯。事过境迁,稻草已不再成其为稻草,明灯早已失去光明,早已烟消云散。一想到李东,冯开芳更增绝望无奈。她对丁山说,自己忽觉十分不舒服,打算回娘家待两天。丁山马上问是不是去医院看看。临了,在冯开芳的坚持下,丁山叫了辆出租车,亲自出马把她送回娘家。一到,丁山又逮住丈母娘不停关照。冯开芳烦他啰唆不清,赶他滚蛋。临走,丁山说:“你只要不舒服就歇着,回头,我去跟你单位里打招呼。”妈妈从未见到小两口如此恩爱,打心眼里说不出的高兴。

                                                                                 十一

     那几天,也许是辛志最糊里糊涂的几天了。原本最应该认真思索的事,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而原本最不必当真的事,他却诚惶诚恐,如临大敌。那天一回到家,他立即着手构思编织花样,有一段时间,编织几乎是他生活中格外重要的内容。他留意杂志画报上各种新颖别致地花卉图案,设想着在编织物上再现的可能,并为出现的技术难题惊喜不安。他就像一个数学疯子,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哥德巴赫猜想,焦虑,喜悦,沉迷留连。没有什么理由,也无须理由,求解就是源动力,过程就是目的,目的既为过程。看着编织物一点点成功,辛志喜不自禁。他就像一个偷食的老鼠,成功地掘通了一个秘密谷仓,沾沾自喜,自鸣得意。而织物一旦完成,蓝图一旦实现,他顿时又索然无味,马上动手拆掉,从头开始,直奔下一个目标。

       第二天,辛志还是满脑子毛衣花样,周围的一切,他根本懒得去注意。这也许是他历史中最值得记忆的一件织物,他苦思冥想,孜孜不倦,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一进工厂,他看见仨仨俩俩的人聚在一起,好象有什么事。老孙是其中一拨的领袖,他那颗花白的脑袋太抢眼。老孙今天似乎有点激动,他手很夸张地不停挥着,声音也是忽高忽低。辛志得到的消息是,一会开大会,将宣布全厂停产放假。辛志有点犯迷糊,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放假。事实上,恐怕也只有他一个还在犯着迷糊了。早在几年前,厂子已现出败像,已开始走下坡路。设备老旧,产品单一,质量良莠不齐,原材料价格居高不下,导致产品也跟着水涨船高。老领导市场经济观念跟不上,不在自身找原因,不注重开发新品种,却乱找客观原因,骂娘哭穷,四处借贷,一味要求追加亏损指标。新领导有心显显能耐,大干一场。来到揎拳捋袖,刚拉开架势,陡然发现问题一大堆,根本就找不到头绪,根本就无从下手。首先是人事关系错综复杂,有心想精简机构,拿起哪个都费思量,动动哪个都犯考虑。再就是债台高筑,资金短缺,三角债难缠。开拓产品,开发新技术,口号容易,尽可以喊的惊天动地。要命的是钱呢,老百姓说的好,钱不是万能,但没钱就万万不能。没有启动资金,全部都是空话屁话。新领导上任半年,除了身不由己在旋涡中打转,就是周旋于各种扯皮踢球之中,什么也没有干成。猛回头,新领导不由扼腕叹息,积重难返,非人力所能,非吾之过,天不佑我,时不我待,如之奈何。早在一年前,各种小道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不断被发布。事情明摆着,厂里活路严重不足,根本就是苟延残喘,根本就是半死不活。而工资就像月经不调的小脚娘们,该发的日子没有动静,不该发的时候冷不丁发一次。人人都是惶惶不安,而人人又都不相信,工厂真的会倒塌。大家都觉得,虎倒威在,总会将就。一旦小道消息成了官方文件,大家又都群情激昂,又都后悔不迭。

         直到会议开始,辛志还在想着毛衣,主席台上讲些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今天主持会议的是副厂长。天气虽然不热,他的秃脑门上却一层白毛汗。明摆着会无好会,副厂长苦着脸,一边暗骂厂长猾头,关键时刻推自己顶缸,一边默默祈祷,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乱子。副厂长脾气今天空前地好,他喋喋不休苦口婆心说着,根本不知所云。会场下面开锅般的议论声越来越响,早将副厂长的声音淹没殆尽。突然,扩音器里传出一声急刹车般高精尖地电流啸叫声,会场顿时死一样寂静。辛志抬头看见,副厂长狼狈地掏出手帕,在脑门上擦来擦去。他忽然觉得,副厂长像一个小丑,十分滑稽可笑。

        第三天,辛志呆头呆脑,照常上班。厂门口,工会主席一脸惊讶,低头细细看自己手里的一张纸片,奇怪地对辛志说:“留守人员名单上没有你嘛——”辛志回过神来,但又似明白非明白,老觉什么事不对劲,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如果不用上班,那每天两次自说自话的约会怎么办?这是他和冯开芳惟有的联系,也是梦幻世界的冯开芳和现实世界的冯开芳一天中,仅有的两次交锋,仅有的两次影像重合。

       事实上,一连几天,辛志都没有见到冯开芳。虽然他每天按时按钟乘坐公共汽车。而冯开芳擅自单方面解除了约会。辛志万分委曲,十分想不通,这怎么可能?但却居然可能了。即便如此,辛志心里仍无半点微词。他认为,不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就是自己出了问题。几天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念头张牙舞爪,纷至沓来。各种各样的念头像另一个世界的杀手魔鬼,阴谋围剿辛志。而辛志像一个义无反顾地铁血斗士,手持一根衣针,冲锋陷阵,不屈不挠。进行一次次没有硝烟,艰苦卓绝地斗争。胜负尚未分晓,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分晓。几天里,辛志手里的衣物织了拆,拆了织,数易其稿,数次改弦更张。这真是一件困难的毛衣,不论怎样都不能让他满意,不论怎样都难达完美。最后一天下午,这件该死的织物终于完成了。虽然毛衣跟他的理想似乎还差一大截,但他已殚精竭虑,心力交瘁。他已经忍无可忍,只想尽快织完,尽快见到冯开芳。因为他惊恐地发现,冯开芳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如梦似幻,都快成为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了。辛志找出一个挎包,把毛衣塞进去,刚出门,抬头看见天阴的非常可怕,犹疑再三,又找了一把折叠雨伞,草草塞进挎包。他不知道,自己踏上了寻找爱情的不归路。事实上,从冯开芳在他心目中开始神化的一刹间,他无知无觉已经踏上了爱情的不归路。

        果不其然,下午的公共汽车上没有冯开芳的影子,虽然早有预感,辛志仍难免一肚子惆怅。他下了车,心事浩渺地东张西望一阵,然后顺着冯开芳平日的方向往前走。这根本就是茫然无措的举动,因为他既不知道冯开芳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住所何在。前方是片老城区,随意搭建的房子歪歪扭扭,鳞次栉比,哪里才是冯开芳的栖身之所?

                                                                         十二

         这一天似乎很普通,除了一整天阴云四合,看不出跟平日有什么两样。由于打了一夜麻将,丁山困倦不堪,睡觉之前,他肚子里暗叫晦气,奋战了一夜,既没输也没赢,白磨手。哪怕稍输一点,也更让他心安理得。这一觉直睡到中午过半。丁山爬起来,胡乱吃点东西,本打算去接冯开芳,想想又算了,她爱在娘家待着,索性由她多待两天。丁山在大街上转了一下午,傍晚刚回家,就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敲门。那女人皮肤白皙,长相挺漂亮,只可惜生了两条吊梢眉,扑面给人一股寒气。丁山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问她找谁?那女人不说话,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探头探脑寻贼一样四处踅磨。丁山顿时有些来火,硬梆梆又问一句。那女人忽然怒气冲冲反问,有个叫冯开芳的骚货是不是住在这儿?你把她给我喊出来。丁山不怒反笑,真他娘日鬼了,居然有人找到我小丁子门上,你也不弄二两棉花撕撕纺纺(思思访访),我小丁子不去找你晦气,那就证明你祖上烧了高香,积了大德,今天真是三十老娘倒绷婴儿。丁山疑心自己是不是梦里摸了别人骚老婆的裤档。两人当时就干柴烈火,针尖麦芒对骂起来。那女人看着大家闺秀,气度不凡,谁料出口也不凡,气势磅礴,是招招不离男人家伙,句句直指女人要害。丁山忽然发现,今天自己真正碰到了对手。照说他也是行家里手,从小就摸爬滚打,见过阵仗。谁想今天和这女人一较量,顿时相形见绌。他骂来骂去,左右不过那么几句,直白浅陋,徒具威势。不像那女人花样翻新,虽然同样不离男女要害部位,她骂的是语含机锋,既有蓄势也有余势。门外,早站满了一大帮邻居看客,其中不乏泼辣女子,一个个目瞪口呆,既吃惊又好笑。吃惊的是,有些骂人的话她们也是第一次听到,十分新鲜。好笑的是,鼎鼎有名的小丁子居然理屈词穷,眼看就要败阵。丁山开始感到尴尬难耐,若是男人,骂不过尽可以拔拳相向,揍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对方偏偏是个娘们,好男不和女斗,他小丁子总不至于堕落到去跟女人撕老婆架。无奈那女人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反而得理不让人,越骂越勇。丁山老羞成怒,被骂的火起,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干脆耍起无赖,拳头举起来乱挥:“哪里来的骚X?跑老子这里撒野,你男人既然没鸟,做缩头龟,老子今天就给你松松皮肉。”女人没想到丁山能放出来泼皮架势,心理还真有点打怵。明摆着,论打,自己只能是吃亏干挨。“你才是没鸟男人,自己老婆戳不牢,放出去偷人养汉。也只有你这样没鸟男人,才甘心做缩头乌龟。”那女人冷笑两声,又说:“反正绿帽再多,也压不死人。”周围看客听见,忍不住都笑。丁山当时脸色大变,拳头也不挥了,铁青着脸,说:“你嘴里放干净点,说说清楚。”

        那女人正是科长李东的老婆,无意中知道了自家男人跟冯开芳的事,气势汹汹上门寻衅滋事。没成想,冯开芳没见到,先跟她的混帐男人接上了火。李东老婆看见丁山真动了气,也不敢太过放肆。声音明显低下来,一边连骂带说,一边时刻警惕丁山的动向。丁山双拳紧攥,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也是合该出事,不早不晚,李东老婆刚走半个小钟头,冯开芳从娘家回来了。她原本不愿今天回来,可妈妈老是絮絮叨叨,几天里,冯开芳思前想后,心乱如麻。几天里,冯开芳有一肚子话想跟妈妈说说,可张了几次嘴,又不知从何说起。下午吃完饭,冯开芳闷坐了一会,鬼使神差,忽然决定回去,刚出门,回头看见妈妈已略显老态的迟钝身影,突然间悲从中来,抱住妈妈,眼泪哗啦啦直掉下来。老太太被闺女哭的心里发酸。说:“傻孩子,男人脾气大点,一时糊涂也是有的,明白过来就好了。”停一会,见女儿还是哭,又说:“儿啊,想开点,哪个女人不命苦?你现在也是媳妇家了,娘家能住一辈子?”

          丁山呆坐在破沙发上,正蹩着满满一肚皮邪火。看见冯开芳,气登时不打一处来,疯狗一样跳过去,揪住头发,拖翻在地上,一条腿死死顶住,一句话也不说,没头没脑一顿暴打。冯开芳半边脸贴在地上,只觉头上似有千钧重压,嘴里满满的全是泥土。丁山越打越累,刚开始,还能听见冯开芳几声尖叫,这会只听她频死的猫一样呜咽。两人都呼呼喘了一会,冯开芳略略清醒了一点,爬到墙角半依半靠,一只手捂住半边脸,有气无力要求丁山说说清楚,挨打也要挨个明白打。丁山一听这话,怒火重又燃烧起来,跳过去骑在冯开芳身上,边打边骂:“好,我让你明白,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做的好事,偷人养汉,绿帽子戴到我小丁子头上,让我丢人现眼,你倒趁心。”冯开芳顿时明白过来,如坠冰窖,一棵心当时凉了多半截,刚才还奋力抵挡几下,这次干脆死猫一样,任凭丁山动手。丁山打了一会,发觉冯开芳毫无动静,不禁心里有些发毛。停了手坐回去,看到冯开芳侧趴着,气还在喘,泪还在流,这才放了心。丁山火也消的差不多了,气也喘匀净了,站起来想出去散散心,刚迈腿,脑子里电光火石,猛地想起一件事来,一只脚踩住冯开芳,恶声恶气叫:“你他娘说,这肚子里,是不是那个杂种王八下的蛆?”冯开芳听而不见,根本没有半点反应。丁山气往上撞,照冯开芳两腿间就是一脚。冯开芳只感痛彻心肺,不由尖锐怪叫一声。丁山第二脚正要踢下去,自己妈妈忽然闯进来,一把死死抱住他。老太太刚从麻将战场上撤回来,她今天手气不错,赢多输少,心情挺愉快。其实,老半天就有人向她报告,小丁子正跟一个女人吵架。老太太当时正在兴头上,也不当回事,说:“小两口吵吵嘴,也是正常。我老婆子跟着瞎掺和可不太好。”老太太刚进门,就听见一声凄厉地尖叫,情不自禁哆嗦一下,想也不想,上前先抱住儿子再说。她一回头,不由吓了一大跳。只见媳妇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一张脸都快变成小猪崽了。老太太嘴里畜牲畜牲一阵海骂,见儿子挣扎着还要打,气鼓鼓一松手,说:“你还没完了!干脆,你把老娘一快打死算了。”丁山虎着脸,和母亲对视一会,狠狠跺一下脚,气冲冲摔门而去。

     婆婆绞了条热毛巾递到冯开芳面前。半晌,见她无动于衷,叹了一口气,只好亲自动手。冯开芳脸上一阵火烧般的疼,条件反射头向后一躲。老太太不禁骇然心惊,只见媳妇半边脸又红又肿,道道血丝或粗或细,若隐若现。先骂儿子真个是猪狗畜牲,真个是失心疯了,下手竟如此不分轻重。接着又埋怨冯开芳:“你也是个闷嘴葫芦,是盏不费油的灯,倔个什么?腿长自己身上,他要打,你难道不会跑?”老太太替冯开芳大略收拾一遍,走回自己的小屋,闷坐着发了半天呆,抬头看见丈夫的遗像,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撩起衣服下摆,揩眼角洇出的泪水。这个动作刚好被蹒跚走到门口的冯开芳看到,心里闪过一丝惊异,心想你既能为我洒一滴泪,总算不枉婆媳一场。

                                                                   十三

    辛志失魂落魄,像一只被掐去脑袋的苍蝇,在这一带已经不知转了几个来回。他可疑地形迹已引起一位杂货店主的注意,小店主起初判定辛志是个窃贼,后来又认为他是一个花痴,最后,小店主有八成把握确定他是个从疯人院跑出来的精神病。小店主津津有味研究着注视着辛志的一举一动。辛志的确太可疑了,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漫无目的,心事重重,有时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地方,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有时又忽然神情紧张,紧盯着某位向他走来的少女,当那少女离他很近时,他又嗒然若丧,索然无味拎着头走开。走不远,又停住倒过头往回走。有时他把挎包提在手上,有时又背上肩头,不住耸挎包背带,动作十分神经质。时间不断流逝,小店主对自己的判断越来越充满信心。

       当冯开芳出现在视线中,辛志漫不经心,并未在意。但冯开芳的形象已烙进了辛志的灵魂,哪怕她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夜色深沉,深秋的风不易觉察悄悄吹送。有几个小孩子追逐玩耍,一阵风般从两人身边跑过去,清脆的笑声越来越远。辛志狐疑地回过头,他又一次感到,这个世界和他都出了问题。辛志怯生生呼唤了两声,不由自主伸手出去。冯开芳四肢百骸无处不疼,尤其是小腹,仿佛有团火在烧,仿佛有把刀在绞,每迈出一步都需要付出艰苦努力。路真他妈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冯开芳忽觉有只手扯了自己一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她回手一挥,冲口骂道:“你他娘别碰我!滚!”这话真是石破天惊,平空霹雳。辛志眼前发黑,一阵眩晕,大脑当即拒绝工作,停止运转。过了老大一会,辛志思维才不情不愿恢复过来,但却磕磕绊绊,难以连贯。他亦步亦趋远远跟着冯开芳,根本不知道此举有什么意义,他不知道冯开芳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好象进入了一片恐怖森林,虽然危机四伏,处处陷阱,但他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前进。好在冯开芳行动迟缓,总还不至于突然失去目标。

         冯开芳身体渐渐发热,肉体的疼痛退潮的水一样,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消失殆尽。她越走越是舒畅,脑子也越来越空明清醒,到后来,她几乎是两翼生风,飘飘欲仙。走不在是过程,走变成了目的。她的双脚似乎每一步都踩在棉花团中,如痴,如醉,如腾云,如驾雾,如登仙境,如临极乐。她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融化,懒洋洋,暖烘烘,说不出的舒服,道不尽的愉快。冯开芳被这感觉弄的喜悦不胜,她疑心自己正在走向天堂,或者干脆说已经进入了天堂。

      辛志则在恐怖森林里继续摸索前进。他远远看见冯开芳在一个坍了半截的水泥路椅上坐了下来。随后宛如老僧入定样一动不动。冯开芳就是命令,就是最高指示。辛志别无选择,只能停下来,进入无穷无尽地等待煎熬中。非常奇怪,天似乎正在慢慢放晴,一弯残月欲露还显,模糊朦胧,在天空中懒洋洋挂着,仿佛被谁不经意用纸糊住。风悄悄刮着,而时间居心叵测,像个大盗一样,一点一点阴险地消失。路灯一盏一盏陆续灭掉,许久,突然又不怀好意亮起来。只有冯开芳身边那盏,极其顽固地一直亮着不肯灭。偶尔一辆小车,刺目的灯光剑一样劈开夜色,呼啸着过去。辛志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一阵嘶哑高亢的歌声远远传过来。

           山头头树梢上小黄鸟儿飞,
           心尖尖上肉哇我的小尕妹。
           黄梁梁坡上啊飘着白云云,
           心头头苦哇想着疼我的人。

     许是个醉汉,他似乎就会这么几句,颠来倒去有腔没调唱。过一会又戛然而止,好象被一把无形的剪刀拦腰剪断。辛志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惧意,事情明摆着,冯开芳总不能一棵树样一直坐下去吧?他鼓足全部勇气,走过去叫了两声,伸手在冯开芳肩头轻轻一推。冯开芳应手而倒,怀中一个农药瓶子骨碌碌滚落,呆头呆脑在水泥地上跳了两下,居然完好无损。辛志像捞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住装着伞和毛衣的挎包。

        他看到,一张极度扭曲变形的脸,一双黑洞洞大睁着,永远也不会闭上的眼睛。夜空中,辛志恐怖凄厉女人一样锐利地尖叫声迅速盘旋,越升越高——。


                  2009。11。19。完稿



[ 本帖最后由 李自生 于 2009-11-24 13:13 编辑 ]
2#
发表于 2009-11-24 09:50 | 只看该作者
《哀歌》为谁,为命运坎坷、被爱情折磨、不能自我的女人;为愚昧无知、落魄、痴情的男人。
小说情节曲折,张弛有度;细节描写细腻。
行文流畅,主题鲜明。
不失为一篇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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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议:楼主要参与论坛互动。
问好
3#
发表于 2009-11-24 10:35 | 只看该作者
好小说,学习
4#
发表于 2009-11-24 10:37 | 只看该作者
生动感人,细节描写确实好,学习了!
5#
发表于 2009-11-24 10:46 | 只看该作者
楼主好文笔,学习并问好!
6#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4 11:18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2# 天下为公 的帖子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论坛是大家的论坛。互动者,你动我动大家动,大家动才是真的动。运动是宇宙之绝对基础,只有运动才能带来发展,也只有发展才能更好地运动。生命在于运动,论坛在于互动。老大建议十足正确,我举俩手拥护。哈哈,一笑,多谢领导第一时间评点小文。
7#
发表于 2009-11-24 12:5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1-24 09:50 发表
《哀歌》为谁,为命运坎坷、被爱情折磨、不能自我的女人;为愚昧无知、落魄、痴情的男人。
小说情节曲折,张弛有度;细节描写细腻。
行文流畅,主题鲜明。
不失为一篇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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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议。支持精华!
8#
发表于 2009-11-24 13:06 | 只看该作者

您的这篇是不是在博客发过的?

9#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4 13:1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8# 邱天 的帖子

哈~~~小小投机取巧,未能逃过领导法眼,赶快改正错误。
10#
发表于 2009-11-24 13:2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李自生 于 2009-11-24 13:14 发表
哈~~~小小投机取巧,未能逃过领导法眼,赶快改正错误。


即便删除,还是能留下痕迹的。呵呵!

发些首发的来哈!
11#
发表于 2009-11-24 13:3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1-24 13:06 发表
http://www.baidu.com/s?wd=+%BF%E ... C7%D3%EA%CB%B5%B4%F ...


小说很精彩。不过必须是首发。此篇做交流了!
欢迎朋友!
12#
发表于 2009-11-24 13:42 | 只看该作者
13#
发表于 2009-11-24 13:4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1-24 13:39 发表


小说很精彩。不过必须是首发。此篇做交流了!
欢迎朋友!


支持,已经取消精华。
14#
发表于 2009-11-25 17:5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1-24 13:48 发表


支持,已经取消精华。

欢迎朋友再送好作品!
15#
发表于 2009-11-25 19:0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1-25 17:53 发表

欢迎朋友再送好作品!


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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