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 子

武俊岭

小说傻子

武俊岭

　　七月下旬一个湿漉漉的早晨，村庄被傻子咣咣的破锣声惊醒。傻子一边死命地敲锣，一边扯着嗓子大喊：“老少爷们快快起来，水库就要溃坝了！快快逃命去吧！”

　　支书从相好的身子上爬起，腰带没有系好几步窜到街上，抬起左脚，朝傻子屁股上踢去，愤愤地骂：“你他娘的嚎什么丧？搅了老子的好梦！”傻子毫不示弱，鄙视着支书，说：“你这个对死没有觉悟的家伙，豪横什么呢？”支书红脸，急眼，说：“你！你！”傻子却不再理他，自顾敲着破锣高喊：“快快逃命去吧！”支书摇摇头，返回相好的床上，紧紧搂住温热白皙的肉体。

　　主任从他小姨子家里走出来，慌慌往家里跑。这人自小精明，对傻子有点刮目相看。在他的身后，小姨子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提着皮包，紧紧跟随。主任回头，低声而真切地说：“快去村头等着！”

　　主任回到家里，对妻子谎称夜里在镇上开会，喝多了没能回来。现在快快离家吧。妻子极快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把家里的存折放入包内。主任发动好三马车，两个人坐上去，急急地向村头驶去。

　　这期间，傻子还是一边敲锣一边尖声喊叫：“老少爷们，快快逃命吧！”

　　有些人在傻子的喊声里，在个别人狼奔豕突的逃窜里得到启示，便也跑回家里动员家人出逃。但是，有的人相信傻子的话；有的人却压根不听。这样的话，傻子敲了一个多小时的破锣，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呼喊，但最后听信他的话出逃的，占不了村人的半数。

　　太阳红红的如血一样照着大地上的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几乎把村人的耳朵震聋。随即，十几米高的水头便像钱塘江潮那样压了过来。立时，房倒屋塌；并立即消失在洪水里。支书与相好的搂抱着，黑黑的头发纠结在一起，于浑浊的大水里起起伏伏。牛羊猪狗，男女老幼，于浩大的水波上，如一片片薄薄的树叶。

　　此时，傻子的声音在咆哮如雷的洪水之上明亮如钟：“可怜啊可怜！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这个村庄，处在平原与山区的联结处。此山，便是有名的太行山。这里是北方的干旱区，20年前，为了灌溉农田，经过3年的施工，在村庄的西边修建成一个特大水库。

　　水库建成那天，锣鼓喧天的庆贺仪式上，一名6岁的孩子大声说：“ 20年后的夏天，水库就要溃坝！”当时的大人们听了，立即瞪大了眼睛，冲着他大吼：“小孩子家懂得屁，还不快跑到一边去！”

　　孩子听了，神情镇定，洋洋而去。嘴里反复地说：“水库20年后溃坝，会淹死很多人的！”

　　这个孩子，名叫大法，父母都在铁路上工作。生下他后，紧接着又生下一对双胞胎弟弟。父母照看不过来，便把他送到村庄上，由他的爷爷奶奶抚养。

　　大法虽然读书过目成诵，但他不好好用功。他在教室里一天呆不了一节课的功夫，其余时间则在野外度过才行。这样，他上了三年学后，老师不愿意教他，他也不愿意再去上了。爷爷奶奶也没有好办法管他，就一任他吃完一日三餐后，随意地在野地里乱行了。

　　大法天生一个与鸟兽为伍的人。常常，他能够一连三天不回家，但照样身体胖胖的，嘴唇油光水亮。这是他吃着了野味的缘故。一只沿着黄色的土地飞跑的野免，大法能够用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一击而中。他剥皮、开膛，在火上烧烤；美美地狼吞虎咽。大法的奔跑速度，能够与细狗一较高下；并且耐力过之。有这么一天，猎人二胖打伤了一只狐狸；但这狐狸仍然往前飞跑逃命，二胖命令猎狗追赶。不想，大法与猎狗一同飞身而去。不一会儿，大法便把那狐狸提了回来。善跑的猎狗在大法身后低着头，呼呼地喘着热气，很羞愧的样子。

　　大法到了十六岁时，人们知道了他的不正常，或者说是异于常人。傻子的外号，就是这个时候得到了。

　　十六岁的大法，除了在野地里奔跑、烧烤野味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在他眼里，男女是没有差别的。有时，在村头树荫下，劳作的男女正休息呢，他会不避人的眼睛，脱下裤子随地便溺。更有甚者，他会像与同性玩笑那样，用手去抚摸大姑娘的脑袋。姑娘们吓得呀呀乱叫着躲开，他则不明白她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怎么啦？怎么啦？”他迷惑不解地发问。于是，人们便把他当成傻子，傻子傻子地喊起来了。

　　傻子从这年开始，与水库管委会主任家的大狗，进行了10年的争斗。

　　傻子这一天在一片草地里躺着，看天上的云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狗，一会儿像羊。正有趣呢，脸上忽然感觉到呼呼的热气，还有点臭味。傻子恼怒地站起，发现身边站着了一条狗。这狗长得好威风。牛犊大小，浑身毛皮黑亮。傻子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捋大狗脖子上的毛。大狗得到傻子的爱抚后，呕呕地表示感激，用嘴朝傻子的小腿一拱一拱的。这时，一只野兔出现在视野里，大狗猛然窜出，不一会儿便叼了回来，丢在傻子跟前。傻子十分高兴，把野兔烧好后，用荷叶盛来水库里的清水，吃几口肉，喝几口水，惬意无比。傻子不光自己吃，还让大狗吃。这大狗也怪，对傻子烧好的熟肉，表现出少有的贪婪，咀嚼声大得如同一棵大树中间开裂。

　　从此，傻子与大狗成了不可分离的一对。两个在一块，去追逐野兔、野鸡；去竞飞鸽子、鹌鹑。

　　可是，自从一种像老鼠似的动物出现之后，傻子便与大狗成了仇家。

　　这天，傻子与大狗享受了两只鹌鹑的美味后，于黑黑凉凉的树荫里小憩。忽然，傻子与大狗几乎同时看见远方有一只老鼠似的动物。它一会儿在地上奔跑，一会儿在天空飞翔，姿势十分美好，美好得如同一只鸟儿。这使得傻子与大狗很是惊异，便一同起身疾风一样追了过去。傻子毕竟身手神奇，前纵上蹦，时间不长便把那动物捉在手里。傻子神差鬼使，用手轻轻一撕，动物的那肉便红红的一闪，散发出一种奇异、诱惑的香味。傻子不由得用嘴去撕咬，去咀嚼；随便，一种从来没有体味过的快感自口腔开始，流向他的肠胃。正当傻子去咬第二口时，大狗却一嘴把那动物叼去。然后，大狗脖子旋转着，一下把动物吞了下去，并发出几声呜呜的赞美。傻子见状，愤怒极了，操起地上的一块红砖，朝大狗击去。红砖击中大狗屁股，疼得嗷嗷乱叫。大狗朝傻子看了几眼，然后踏着小碎步，恨恨离去。

　　自此，大狗不再来找傻子，傻子也不再去找大狗了。

　　一个月不见大狗的傻子，多少有一些无聊。他想他只因为大狗与自己争吃那动物，就用红砖打它，未免太小气了。可是，那动物也太美味了。一丝内疚促使着傻子，往水库方向走来了。

　　可是，就在傻子离那水库大坝不到100米的距离时，看见大狗正在奋力追赶那种像老鼠的动物。大狗是从水库的东面追来的。傻子只见那动物或跑或飞，总是与大狗保持五、六米的距离。傻子不禁热血沸腾起来，也想去捕捉那动物。正想迈步时，傻子却看见动物一下子钻进了水库大坝。傻子很奇怪，那大坝是石头垒成的，动物怎么能够钻进去呢？

　　正纳闷间，如同电光石火在傻子脑子里激射，傻子的眼睛立即变得可以看穿万物。傻子看见大坝内部有许许多多羊肠子一样的空隙。那动物就是钻进这种空隙里去了。于是，自己6岁时说得那话，也便在眼前撞响如暮鼓晨钟：“水库会在20年后溃坝！”

　　于是，傻子走近大狗，用商量的口气说：“你以后不要再追赶那动物了。它钻进大坝里去了。它钻得次数多了，会把大坝钻透的。到时候就会有大灾难了！”

　　傻子没有想到，大狗竟然说起人话来，口气十分不恭：“你胡说什么呢？那动物怎么会钻进大坝？大坝不是泥土，是石头；那么硬的石头它怎么能钻进去？怪不得人家都喊你傻子，看来你真的是傻子！”

　　傻子听了，便想与这狗有什么可理论的呢。恰好身上有根系腰的皮带，便悄悄解开，猛然朝大狗抽去。大狗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狼狈逃窜。

　　这天早晨，傻子正在家里睡觉呢，大门被主任撞响，哐哐哐。爷爷开开门，傻子便听到主任的声音由远及近地怒吼着：“管管你的孙子！他看见我的大狗便打，算什么事？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可是堂堂的正科级干部。再说，你知道大狗的功劳有多大吗？它替我看家护院，比一个正常人还管用呢？”

　　爷爷听了，唯唯诺诺。

　　傻子生气了，起来，对主任说：“快把你的大狗杀了吧？你不杀大狗，你就会成为屠杀成千上万人的刽子手！”

　　“傻子，你说得是什么憨话？谁信你的！？”主任很是激动。

　　“大狗好吃那像老鼠的动物，大狗一追它，它就往大坝里面钻，时间长了，大坝就会让它钻透的！”

　　主任一听，脸色蜡黄，摇摇头，说：“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疯子，傻子！”然后，急忙离去。

　　从此，严防大狗追赶动物，便成了傻子每天的工作。

　　大狗被正科级干部豢养，自然不缺少各种肉类。主任把剩下的排骨倒给它，它会吃得嗑嗑乱响。如果是鸡肉、牛肉，就会吃得更加贪婪。但是，自从与傻子一块吃过飞禽走兽之后，特别是吃过那像老鼠一样的动物后，它变得十分挑剔了。在短短的时间内，大狗瘦了下来，毛色也不再光亮了。主任见了，有点忧心。

　　偏偏这个时候，傻子跑了过来，对主任说：“快把大狗杀了吧！不然会酿成大祸的！”

　　主任听了，怒不可遏：“滚！滚！滚一边去！”

　　傻子对着主任，很是怜悯地盯着看了几眼，说：“竟然有这样执迷不悟的人？”

　　没有办法，傻子只好自己动手，消灭大狗。

　　几年内，傻子与大狗展开过多次殊死搏斗。

　　这天，傻子吃了一只野兔，喝了几捧清水，自感体力强盛。于是，他便来到水库东边一华里多的地方，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傻子便见大狗低着头，四条腿儿潇洒地匀速而来，很像它的主人在慢跑。傻子握紧手中的木棍。

　　离傻子五六米的时候，大狗停下。它知道它面前的人是傻子，它的眼睛冷漠、仇视。

　　傻子冷眼看了一眼大狗。忽然，傻子如老鹰展翅，一下飞到大狗上空，然后一棍子扫了下来。棍子是倾斜着扫下来的，傻子的目的是想先打断大狗的腿，然后再结果它的性命。

　　大狗也不是凡物，见傻子的棍子扫来，便连忙屈身，往水平方向一窜，躲避棍子。它的腿倒是躲过了，尾巴却结结实实地挨上了。立即，尾巴被棍子打断。大狗嚎叫一声，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记住，不许再追赶那动物！要不，我还要打你，一直到把你打死！”

　　慌忙逃命的大狗，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傻子的话。

　　主任见大狗尾巴断了，知道是傻子所为。于是，他带着几个人，又来到傻子的爷爷家。主任先是大发脾气，后便把爷爷推倒在地，说：“你再不管好你孙子，就让他小心他的憨命！”

　　傻子回到家里，爷爷泪水一把鼻涕一把的哀求：“别去与主任家的大狗为敌了，你再傻，也犯不着与一条恶狗过不去呢？”

　　傻子听了，不为所动，义正词严地说：“爷爷，孙子做得是一件伟大的事业，孙子在拯救人类！”

　　光阴悠悠而过，傻子二十四五岁了。

　　百密一疏。由于傻子住得离水库较远，终于让大狗追赶上那动物一次。那一次，大狗发现了两只，追上一只；另一只仓惶逃进了水库坝体。

　　吃了神灵之物的大狗，一夜之间变得神清气爽。它与傻子相遇在大坝前面时，几乎没有了畏惧之心。

　　而傻子，却因知道了大狗又吃了一只动物而自责。并且，他的眼睛看见大坝内部的空隙，因为逃命的动物的穿越，越来越大了。巨大的忧心如一场大火焚烧着他，使得他的体力一下子下降了许多。但是，愤怒咬噬着他，傻子的杀心越来越盛了。他这次，预先备好了利刃。他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手刃恶狗，为民除害。

　　搏斗开始了。傻子的身体忽上忽下，刀刀接近大狗的身子。大狗因为吃了那动物，敏捷与力量大增。好几次，它的喷着臭气的嘴都接近了傻子的脖子，但都被刀子挡住了。傻子聚敛心神，挥刀如光，把大狗死死缠绕。正在他快要得手之时，主任带领数人急急跑来。在离傻子50多米时，主任往空中放了一枪。主任大声断喝：“傻子，傻子，不要杀我的狗！”

　　傻子闻声，略一手慢，大狗便冲出刀光，往主人身边跑去。一边跑，一边还扭过头来狂叫两声。

　　傻子大声对主任说：“你再不觉悟，就铸成大错了！”

　　主任等人听了，一齐笑着说：“嘿嘿，傻子，傻子！”

　　傻子无处散发自己的怒气，便走到大坝前面，仔细盯视起来。

　　这一细看不要紧，傻子不由得脊背发凉，毛发竖立起来。

　　傻子看到，有几只老鼠似的动物，已经快把坝体穿透了。离坝体的另一面，也就是有不到半米的样子吧。傻子已经能够看到，上下一碧的清水里，有鲤鱼、鲢鱼、甲鱼在游动。有风吹起，傻子听到大坝像一把钢琴似发起声来。在傻子听来，这声音是恐怖的，好像是地狱里的魔鬼发出的怪叫。

　　怎么办？怎么办？

　　如果不管村人，自己一手抓住爷爷、一手抓住奶奶，就是在大坝溃决，洪水从水库里泄出时，也能一下子飞离地面，很快地找到一个安全之地的。但村里人呢，他们虽然不听信我的话，但我仍有责任拯救他们。他们都是爷爷、爹爹的乡亲；自然也是我的乡亲。这样，快快回家睡上一夜，养足精神后，用锣声把人们唤醒吧。

　　傻子走回家中。

　　傻子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傻子把破锣敲响了。（5000）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十二日于临清

　　

[ 本帖最后由 武俊岭 于 2009-11-27 08:47 编辑 ]

薄暮

第一回坐武老师的沙发拜读，这个“傻子”写得形象生动！
问好！

武俊岭

苦苦追求多年，文路终于有所改变。我不想照着传统的路子写下去了——历史长篇除外，我要写我内心最为真实的感受，我要寻求不同于自己不同于别人的艺术形式。
这篇早有构思，前段时间写了出来。现在，自己面对这样的小说，有点欣喜。
希望有朋友能够喜欢她，支持我！谢谢！

武俊岭

原帖由 薄暮 于 2009-11-26 10:34 发表
第一回坐武老师的沙发拜读，这个“傻子”写得形象生动！
问好！

谢谢你！
你读得也太快了点了吧，呵呵。

杨友泉

的确是个好东西！寓意深刻，情节独特，故事抓人！
建议再修改一下个别错别字！
精华支持！

邱天

这是一篇难得的好小说，无论是人物的塑造，还是故事情节的描述，都堪称优秀。

精华作品！

邱天

哦，杨老师已经加精华了？我也想加的，等我看完，您已经完成操作了。哈，支持！

杨友泉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1-26 11:11 发表
哦，杨老师已经加精华了？我也想加的，等我看完，您已经完成操作了。哈，支持！

好东西大家都喜欢啊！这回跑到邱版前面了！ :handshake :handshake

水如空

以寓言式的故事描写了生活的真实，武兄的探索非常成功。
常态下的傻子往往就是生活中真相的发现者，而在这样的傻子面前，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傻子。而在非常态的状态下，我们都无法保全自己，也许只有这样的傻子才是我们的救星，可是看惯了有色眼镜下世界的我们又往往会放弃这个救赎自己灵魂的机会……

曾经沧海

虽然写得有点离奇，但很耐人寻味。欣赏。

曾经沧海

虽然写得有点离奇，但很耐人寻味。欣赏。

武俊岭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1-26 10:59 发表
的确是个好东西！寓意深刻，情节独特，故事抓人！
建议再修改一下个别错别字！
精华支持！

谢谢友泉版主的鼓励！我再修改一下。
问好！

[ 本帖最后由 武俊岭 于 2009-11-27 07:21 编辑 ]

武俊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1-26 11:09 发表
这是一篇难得的好小说，无论是人物的塑造，还是故事情节的描述，都堪称优秀。

精华作品！

谢谢邱天版主！我会努力下去的。

武俊岭

原帖由 水如空 于 2009-11-26 19:34 发表
以寓言式的故事描写了生活的真实，武兄的探索非常成功。
常态下的傻子往往就是生活中真相的发现者，而在这样的傻子面前，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傻子。而在非常态的状态下，我们都无法保全自己，也许只有这样 ...

谢谢如空的解读！
切切磋磋，有益进境。

武俊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09-11-26 20:26 发表
虽然写得有点离奇，但很耐人寻味。欣赏。

谢谢曾经沧海朋友！
我现在试着抛开传统写法，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