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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郎老板的故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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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4 10:4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9-4 10:41 编辑

郎老板的故事(上)


    本地富豪郎老板曾是我早年的朋友,和他相识要追溯到改革开放之初,我在车间做主任,他呢,万里长征刚迈开第二步,刚完成原始积累,正鲲鹏展翅跃跃欲试。那时他的主要产业还集中在餐饮娱乐夜总会等第三产业,主要的根据地就是厂区隔壁那个的洗脚中心,基本是个一星级酒店。那几年正是好时候,建国后多少年的低工资、高积累所攒下的家底还挺丰厚,子孙的田还没有卖掉,大胆的人都成了大款。尤其是那些乡镇企业家,用高出城里企业几倍的能耗和低于城里人若干的人工费用,用那些被淘汰的设备生产出完全靠公关才推销出去的产品,留下几代人都处理不了的污染,那些扁平肥厚长满老茧的接近矩形大脚丫子,握在小姐的纤纤细手中,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能品味。那年恰逢盛世赶上本市班子换届,各路要员云集,刹那间市区的街道上国外最新款式的小汽车川流不息,仿佛在开汽车博览会,各大饭店华盖铺天,从总统套房到标准间都被征定一空,到处都是“急招厨师、女服务员”的帖子,市面上的拿破仑XO、茅台、五粮液、中华、熊猫烟严重脱销,外地来淘金的小姐不断地往家乡发加急电报:“人傻、钱多、速来”。就连市里的消费税也增加了十几个百分点。然而,就在这个黄金时机,郎老板的洗脚中心却出了故障——整个水线和电路崩溃了。下水井反出来的恶气,弥漫着全楼,令人作呕,电线打着火花,几乎酿成火灾。无论怎样劝诱,客人们坚决地要离去,经济上的损失固然令人痛心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所耽误的信誉上的损害却是无法弥补的,尤其是作为被政府指定的接待单位。无论如何,洗脚中心必须正常营业,这关乎着政权建设的大事。郎老板真是急红了眼,死死地缠住我们厂长,恳求帮帮忙。

    厂长是常客,和郎老板挺熟悉,有时新来的小姐上岗也请厂长过去了解情况尝尝鲜。我呢,有时也陪厂长过去应酬客户和上级领导,所以和郎老板也有点头之交。

    厂长答应了,自然任务又落实到我头上。我当仁不让趁机落石下井,提出来此次所接工程不走厂大财务,只进车间小金库(当然,厂长和几位主要领导除外)内部分配,理由是重赏之下才会有短工期。厂长满口答应甚至主动提出不用考虑他本人,只要能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任务!

    我满怀喜悦走出厂长办公室,被早已等在厂办大楼外的郎老板簇拥进他的那辆雪铁龙。

    到了现场,刚才的喜悦几乎被一扫而空:满目创痍、遍地狼籍,浓烈的异味使人窒息,处处可见脏水、便溺和垃圾,活脱脱的一个即将被解放大军占领的伪总统府的衰败景象。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哪是整修,完全是重造!郎老板坑蒙拐骗别人,这一次结结实实地被别人坑蒙拐骗了一把,所有的隐蔽工程和管线都偷工减料搀杂使假,典型的豆腐渣工程,可怜的郎老板,手下小弟若干,只会舞刀弄枪,真要搞个工程验收,全傻眼了。
我叹了一口气,看在钱的份上,干吧。

    我边勘测边挠头——不但要建设一个新世界,还要摧毁一个旧世界。同样的工程,在厂里要几个车间互相配合,在开完动员会后工期约需要半个月到二十天。

    郎老板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摇尾乞怜,他说三天后两个县级市的代表团就要进驻,全部准备工作就绪,只是,只是除了房子。

    我告诉他作为他和厂长谈好的条件之外的一个附加,施工期间他要包吃包住。

    没问题。要钱、要料、要工具,这些个郎老板都给预备下了。只等我们进驻开工。
看完现场,我拿按摩床当办公桌,奋笔疾书写方案,直看的郎老板目瞪口呆。他不解的问:

    干活就是干活,还要写那么多的字干吗?
    没方案那是瞎干。
    我顾不得搭理他,仔细地排着工序,筹划着工具和物料,写着施工单。画出流程图并编制出各班人员。

    郎老板像一条竭力讨好主人的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在我脚边转来转去,没话找话,他指着计划表上的一栏中的UP,努力装出谦卑好学的的口吻:“这是什么意思?”

    “不饱和聚酯”,我头也不抬地随口答到。

    “菊脂?还……不饱和?”郎老板真的有些惊讶。

    我没再搭理他,在大学高分子专业要学四年,而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考入大学,要在几分钟内让一个半文盲弄明白其中的奥妙,无论他多么有钱也办不到。

    厂长当然也深入现场,倒背着手上下转了一圈,见我正忙,没有吭气。我给他当下属多年,我办事他放心,而且他知道我的脾气,要我干就我管,他除了暗暗替我担心工期短任务重外,笑纳了郎老板的两瓶洋酒,坐着他的奥的去另一家宾馆继续深入工作去了。

    车间正在干的活都搁下了。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和一笔丰厚的外快(当时厂里效益不好),孰轻孰重大家心中都有秤。很多局外人(甭说那些真洋鬼子和假洋鬼子)都不明白,为什么国企亏损欠薪打折还有人恋恋不舍,不明就里的还真的以为俺这旮都是活雷锋。其实,其中的奥妙当局者清旁观者迷。国企的工资少只是相对于外企大公司,远远高于私企,而且付出甚少,各类保险齐全,最主要的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国企民企两重天的人是不会有此体会的)国企职工差不多是惟一能受到《劳动法》保护的弱者,国企的工人至少感觉到工人不但可以做工居然也可以……做人!全世界无产者前仆后继奋斗一个多世纪所争取来的自身权利只是在社会主义国企职工身上初见端倪。除此之外,一个小秘密就是:第二职业。这真是充分发挥了企业和职工的两个积极性。工人业余兼职几乎半公开化,干部中饱点私囊,也非什么秘密,只要不被抓,就小车不倒直管推;而企业呢,想方设法外包内干偷逃税费,资金体外循环,加大成本制造亏损。

    用厂里的工时,用厂里的工具和设备,用厂里的物料,赚得钱却不进厂里的大帐,厂里的效益只能下降,而工资的折扣就越多,越发迫使人们努力去揽更多的外包内干。

    能干外揽活,大家都像孩子过年一样兴奋,往日的暮气一扫而空。我让人把一面绣有“共产党员突击队”的红旗高高地挂在现场的最高点,说实在的这和周围的氛围的确有点风马牛,但再说实在的,像我这茬人,若不在红旗下干活,或抬头看不见红旗在飘,总会觉得若有所失浑身不自在。

    战斗打响了,全体参战人员分为七个战斗小组,目标明确,任务清晰,轮番上阵,歇人不歇马,拆除的拆除,制配的制配,安装的安装,整个现场热火朝天,环环紧扣忙而不乱。说句心里话,这只队伍轻车熟路地干过事关国家安危的重点国防项目,修整个洗脚房那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冲击钻的轰鸣、直流焊机的嘶嘶声、电锯高亢的尖叫、各种金属工具的碰撞再加上人声的喧闹,构成最动人的乐章。别人听起来只是噪音,但我听起来,却比四大男高的歌声还要美妙。在这混杂的各种声响中,长期实践训练有素的耳朵,能分辨出进度是否顺利:当气割的呼啸音调由弱逐强最后陡然拔高一个八度时,你知道,若不立即加大供氧,割枪就要回火了;弓型锯慢条斯理地一吭一哧,但只要咔嚓一下,就必须了立即把进刀手柄打回零,否则嘎巴一响,锯刀崩断;过去,战场上的指挥员凭着枪声就能判断出敌人的情况,而一个称职的现场领工仅仅根据声音也能估摸出施工的进度和质量甚至工人们的劳动态度。这种嘈杂比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章还要雄伟。无疑,大家的劳动热情是高涨的。舞池被临时征用作职工食堂兼休息室。俏丽佳人的婆娑靓影被那些五大三粗的领导阶级所代替,残存的正宗法兰西香水的幽香很快被男人们的汗味所驱逐,纤足随华尔兹点击的紫红枣木地板踩满43大脚丫子踪迹,工人们劳动的时候当然是主人。郎老板也是够意思的,正中的长条会议桌上堆满了各种美食,北国罕见的南国榴莲像集上的大白菜一样扔在墙角,毛主席当年送给工宣队的芒果是父辈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但很多人却浅尝辄止转而饱啖“不辞长做岭南人”的荔枝,诱人的仿麦当劳的炸鸡香味令人垂涎。郎老板非常慷慨地邀请突击队的老婆孩子们在抢工期期间都到洗脚中心来就餐。郎老板知道,孩子们不能及时吃上饭,妈妈们会心急如焚,而老婆们的抱怨,会生生扼杀工人们的劳动积极性。为了理想,也许会有人献身,但为了利益,很少有人白白奉献。饱牛肯定可以挤出比饿牛更多的奶,尽管牛们吃得只是草。

    放学时分孩子们热闹的喧嚣几乎盖过施工的轰鸣,虽然是第一次进入未知领域,小家伙很快就熟悉了洗脚房的环境和和所属设备的功能,尽管还非常凌乱但平时耳濡目染也会假充内行说上几句(电动按摩床)的动力线短路,负荷过高(桑那浴室)的加热断路等等。装模做样过后像群狼崽子似的扑向条桌上美味诱人的各种好吃的。空气中散发着食物的香味和喜气泱泱的过节气氛,曾几何时只有在打土豪的时候才能看到的场面又真实再现了。

    狼崽们吃在嘴里望着桌上,可吃的东西太多而胃口又太小,大胆的孩子最先扔的掉刚啃几口的烧鸡,小心翼翼地试试奶酪,从小就被教育不要吃生的东西,所以他们看着郎老板的示范居然生鱼片仅仅蘸点作料就生吞不觉目瞪口呆。当只在商店橱窗里见过模型的海参冒着热气实在地被盛在桶里端上来时,干脆以碗代勺呼哧呼哧连吹带吸溜瞬间就干进去,接着就后悔,后面好吃的还多着呢。接踵而至的是煮得通红的大对虾和这旮罕见的几十种各类海贝!可口可乐只是在爹妈发奖金的时候能享受的奢侈在这里就等同于凉白开,狼崽们手上脸上衣服上全是油渍,如同西伯利亚的野生狼闯入动物园中的鸟笼。他们在饕餮同时心里还纳闷,纸是用来擦屁股的怎么到了这里就用来擦嘴了。当然此刻不是提问题的时机。郎老板跑前跑后做着鬼脸夸张的动作哄着狼崽们开心,他看到一个刚上学的小狼崽抓住比自己胳膊还粗的张牙舞爪的大龙虾却无处下口,急得小脸和龙虾一样红,眼泪眼看就要落下来,几步绕过去,谄媚地拿起旁边的小铜锤和钳子和扦子和挖勺一大套小狼崽没见过的工具,用比小狼崽父亲还要娴熟的技术把坚硬的龙虾外壳敲成近似鱼鳞的棱型块,经过仔细的分解,雪白的嫩肉仿佛精雕的大理石古典塑像,小狼崽破啼为笑。孩子们欢乐的笑声是父母努力的动力源泉。

    人人都在加倍工作,工程进度指标不断被刷新,现场展开了自发的劳动竞赛,比学赶帮超,以实际行动报答郎老板的热情厚待。

    眼看着工程从厨房到浴室,从上一层楼到下一层楼(做工程时先从顶楼做起,自上而下,逐级落实)一点一点的竣工。工人们轮番上阵,分头突击各个击破,先做分散孤立的项目再啃集中顽固的难点,干是认真地干,歇着也是认真地享受,成打的啤酒代替了大碗茶,贵重的香烟一口气半根就变成灰烬,乏了倒在软软的沙发床上立刻鼾声如雷,接着一骨碌爬起来,又冲到现场。

    只有我不换班,来回奔波,随着工程进度,不断调整着方案,调配各工种之间的配合,确保不窝工、不待料,保证各工序准确衔接。

    郎老板和我一样坚守岗位,马不停蹄围着现场转,时不时地假装孜孜不倦问个问题或自作聪明地提个建议,太浅显幼稚,我不厌其烦摆摆手叫他安静,他识趣地闭上嘴但仍旧跟我蹀躞。第一个二十四小时他挺过来了,但到了第三十六个小时的时候,他明显地露出衰样,虽挣扎着顽强地深一脚浅一脚拖着踉跄的脚步跟在我后面,但已经处于半迷糊的梦游状态,当我就水线改道刚跟工长交代完,不见了郎老板,仔细低头一瞅,不知啥时他已经依着墙角响起了均匀的鼾声,嘴巴一合一翕,流涎打湿了衣服的前襟。

    我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他不了解我们这只队伍,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抢工期完任务是三六九经常有的事。想当初,我刚进厂的时候,赶上向党的生日献礼,现在的厂长当时的车间主任,楞是三天三夜没合眼,跟他盯下来技术员就我一个。不过,当时只有绿豆汤没有啤酒。当然现在赶工程也是为了政权建设出力。工人不怕干活就怕没活干。

    第四十八个小时,我开始指挥扫尾撤出现场。

    我不客气地踢了踢还在鼾睡的郎老板。他突然苏醒,一骨碌爬起来,条件反射似的习惯性地蹲在地上,双手放置脑后。这个动作我听说过,标准的大狱动作,学会就不容易忘记,尤其是朦胧的时候,但英雄不论出身。我拎起他的耳朵晃了晃,他总算清醒了。楼上楼下,巡视了一遍。焕然一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耽搁换界选举的顺利进行。

    我领着他看所改进或加装的设施,指着那个室外消防安全梯,告诉他,这个室外梯万一有情况不但可以逃生,平时那些有头有脸的贵宾也可以安排他们走这个通道,免的穿过前厅时还得用报纸遮住脸。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辨别出和天花板溶为一体的针孔监控摄像头,这样他就不用再扒门缝听壁角了。电动按摩式浴缸和净身盆以后再亲身体验吧,他饶有兴趣地玩着内部对讲和远程点播,总之,他非常满意,他没有想到的是,洗脚居然有这么多名堂,当然他有条件很快就会明白而且贯通。即使是洗脚之类的事,对于土财主只是生理本能的需求而对于资本家大亨是技术是技巧是艺术,物质享受的高级阶段是精神享受,但精神的初级阶段是物质,这个初级阶段是不能逾越的。

    之所以给他增添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新式舶来品,不仅是为了炫耀我的博学,而且也是为了增加工程量。按照和约,我们车间的提成是根据最后决算的总额而定,多多益善。对于郎老板来说,这点投入不过是牛身上的几根毛,很快就会翻番收回。

    虽然这个工程几乎是在仓促之间草成,但改建的设计和施工质量一直是雄居榜首,同类项目中没有能超过的。以后,郎老板照虎画猫原封不动地克隆了很多连锁,但内在质量都不如此。这次抢工期令郎老板刮目相看,他佩服直至,但他不知道,我们做这种票友级的业余兼差真是应了那句歇后语,高射炮打蚊子,但我们没有给高射炮配套过我们只给战略导弹配套过。

    就这样,郎老板和我成了挚友。

    我当然瞧不起郎老板,但我不能瞧不起他的美酒、美味和美女。还有郎老板对我的美称,开口大哥闭口先生,必恭必敬仿佛我是老大。他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吩咐手下,称我说就是他说,坚决照办,当然他的手下和他和我都不会当真,但我还是很感激。

    投桃报李,就这样和郎老板勾搭上了。说句实在话,一个车间主任所能出卖的国企利益以他现在的身份是瞧不在眼里的。我和他的关系如果定位于为虎作伥对双方都是不公正的,他不需要我来做帮凶我也不会给他做狗腿子老四,准确地定义应该是狼狈为奸。

    其实,狼狈为奸去掉贬义则是我国古之已有的现代管理思想中的所谓“强强联合”、“优势互补”,现代MBA、EMBA教育只不过是拾人牙慧剽窃我祖先的睿智而已。他呢,有钱、有胆、有关系,我呢,有点小聪明,加起来就是“四有”新人。美中不足就是利益不均沾,他只是慷慨地扔给我几根肉骨头,最多是强塞给几个小钱,但我很满足,因为我在厂里无私的奉献数倍于此还没有小钱,另外这些小钱是强行塞给我的,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撑足了面子。当然,小钱是相对于郎老板的高额利润而言,远远大于厂里的工资奖金补助。最后,这些小钱使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我的个人价值的体现。

    对于郎老板而言,怎样赚钱固然很关键但如何花钱也很关键,他不是那种今日有酒今日醉的主儿,他很清楚,吃喝嫖赌夜总会在目前的国情只能是手段而不能是目的,真正要发展还得办实业。我是他最好的顾问,而且不用另付咨询费。随着技术的进步和市场的开放,许多新兴和新型产业步入国内,建厂立业才是根基,我俩想到一块了。我把自己写的两份建厂规划给了他,他没看,他也看不懂。不用开研讨会,不用请示汇报,更不用批准,这两个项目就同时开工了。

    望着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不用进成品库直接装车外运交付客户,我心里非常惆怅。我曾拿着这两份立项申请自报奋勇主动请缨来回穿梭于各“有关部门”之间一年多,腿跑细了,嗓子说哑了,盖了几十个鲜红的公章以后,无疾而终不了了之,为此,我大病一场,伤心之余,发誓再也不越俎代庖。

    这两个厂是这个行业的龙头老大,业内人士都知道,为了避免插做广告的嫌疑,在此就不提厂名了。对于这两个厂他们除了啧啧称赞就只剩下嫉妒。

    然而这两个厂的投产也结束了我和郎老板之间的蜜月。

    起因非常简单。伴随郎老板经济实力的增强,政治地位也水涨船高。“谈笑皆高干,往来无小官”。他过去是竭力巴结别人现在却被别人竭力巴结,很多人围着他转是发现他这里居然有一条向上的捷径。在他的朋友圈子中,我算是官最小的而且也是差不多惟一没有走他的捷径。他还待我上宾,大宴宾客时总是推我上座,郑重地介绍我是他大哥(不是真的,仅表示亲热),他谦卑的态度令陪客无不肃然。只有这时,我在厂里郁郁不得志的失落才找回丁点感觉,滴水之恩当涌泉,事后我会更加努力效犬马之力为他的大业出谋划策。

    直到有一天,酒至半酣,敬陪末座的一位县长借着酒劲斗胆打听日前刚结识的我是什么主任。别说,的确难为这位县长,在现行政体中,主任没大没小,村委会主任是主任,居委会是主任,国家经贸委也是主任,小学的老师还兼班主任呢,但这些主任能等同吗?郎老板呵呵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毫无保留地告诉诸位,我既非政法委主任,亦非体改委主任,连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都不是,我只是个……车间主任。在座的各位领导想起日前各自的谦虚和礼让,面面相觑自我解嘲地也跟着捧腹大笑。郎老板刚灌下去的人头马变成勇气直往上涌,他蔑视地掏出手机狂妄地叫嚣,只要打个电话,叫他九点来不会十点到。

    拨通手机,通话还是客气的,几个朋友想拜识我想聆听我对于政情的分析想讨教我判别市场的走向,静等我九时准时开席,万勿推辞。

    如果我不明就里,准时赴约,郎老板赚足面子我填饱肚子也就万事皆休,但问题就出在他刚买的最新款的手机。这款新式手机是外商同时投放中美市场,功能很多还没来得及汉化,他虽然拥有但不会正确使用,他不晓得通话结束后必须按一下键才能完结回到待机状态。他客气完了,随手就搁在桌旁,他们那些肆无忌惮的狂言妄语我尽收耳底,当时只觉得血冲脑门,和阿Q癞疥头一样我非常忌讳别人提起我的官阶,奋斗这么多年基本原地踏步,自己就觉得抬不起头矮人三分,官阶卑贱家人蔑视友人齿寒,强烈的自卑感断绝了和故旧的往来。为什么对郎老板感激涕零甘愿鞠躬尽瘁不计报酬的主要原因是他不以官阶大小论友谊,但这一切都被美式新型手机给打破了。耻笑我官小比骂我祖宗八代还难受。郎老板深知此道,每次都推崇我为主要领导。这一次,真的是顺利的事业冲昏了头脑,酒能乱性,酒能误事。

    我一直等到十一点(再晚他们可能就要去余兴了)才跚跚而到,我把郎老板奖赏给我的手机狠狠地掷进甲鱼汤,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过头话,完后,昂首走出包厢,撇下郎老板和满桌客人呆若木鸡。

    当我徒步走回自家楼道前,看见郎老板新换的宝马也停在门前。真难为他,喝了那么多的酒,居然还能红灯停绿灯行。

    他真诚地道歉,那只是一时糊涂,口误而已。羞愧之下,把那个肇事的手机摔得粉碎。

    但我已经心灰意冷了。

    他终于撕下绅士的面罩,露出痞子的本来面目,他恶毒的诅咒:

    早晚有一天你会回来求我!

    我们反目为仇。



    十几年的时光过去了,和郎老板再无来往,仿佛从未曾经交往过。期间我从基层上调到了局本部,先是给我们领导做佐杂,我们领导退休后又被踢到某非要害处室挂个闲职。随着下属厂子接二连三接踵改制脱离编制,局企业越来越式微,仿佛第五次反围剿的根据地在缩小,大家都清楚,不用多久就要开始艰苦卓绝的长征了。

    这天,钳工班长来机关找到我,说老马头“出事了”。

    老马头是我们车间分工会的主席(非专职),老工人。本来按照政策,马上就要退休人员是可以不参加改制的,可是老马头太习惯响应上级的号召了,主动申请下岗,还被树立为标兵,最后一次带大红花。

    认真干活服从命令听指挥是这代老工人的特色,他们几乎不会用自己的脑子考虑自己的问题,果不其然,他竟然听信一个台胞商人的蛊惑,把毕生积蓄和买断工龄的补偿款一股脑地投入一个“项目”,真诚地相信那鸟语的承若。结果,结果就和那些“此类事甚多”的高回报的结果一样,台胞商人携款潜逃,甩下一群痴心人。老马头一时想不开,在一棵歪脖树上自戕,就是吊死了自己。

    当企业开始偶尔因资金周转不灵第一次到日子没发出工资时,不知哪根筋动了一下:难道使上辈谈之色变的六二年还真的会再来吗?对未来的忧虑笼罩我对现实的满足,无法把握命运的失落而带来的恐惧吞啮着我的心,尽管随后又恢复了正常,可是国企大厂拖薪却开创了新时代,即使在抗美援朝的岁月,据说B-29就要轰炸,但人们还计划在开饷的那天添置一件毛衣;即使在“文革”期间,据说国民经济就要崩溃,但至少在崩溃的前一天,工资还照发——尽管很微薄。现在,工资终于涨上去了,但却发不下来了。开始是偶尔拖欠后来就是打折,再后来要是按时足额发工资反而使友邦企业诧异。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抑制自己潇洒消费的冲动,悄悄地把单位发的超额奖、节能奖、加班补助等工资单上没列出的税务局不掌握的以及灰色之类一股脑地塞进一个铁皮工具盒,盒子被我焊死了,只留下一个狭长的缝隙。我当然清楚,万一帝修反再卡我们脖子、再碰上三年自然灾害,这些点滴聊胜于无罢了。

    把工具盒放在桌上,我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毕竟向上攀了一阶台阶就多一层出路,瘦死的骆驼比马肥。我用改锥仔细地撬开盒子。我所顾虑的毕竟是明天,但老马头过不去的是今天。

    当我赶到老马头家的时候,原来车间的那帮工友差不多都齐了。

    在匆忙支起来的台柜上,香烟缭绕中,摆着老马头的遗像,那是临时从厂史志办借来的,相片上,老马头身着帆布工装,戴着鸭舌帽,左胳膊上套了个红箍,由于拍照的时候焦距没有对准,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大家都知道,这张惟一一张老马头的单身相,是他正当壮年的时候,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作为工宣队的一员,进驻大学,占领上层建筑时留下的。那是老马头最自豪的岁月,尽管在这块黑土地上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但那时每人每月只配给三十五斤高粱米,三两豆油。

    我无暇劝老马头的老伴节哀顺变,此刻生者的不幸要大于死者,还有更迫切的事。老马头荒唐的居然把自己的住房给卖掉了,妄想痴等三个月以后本利全归,就可以奔小康买大房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也要帮他把房子给赎回来,要饭还得有个戳要饭棍的地方,要是没了房子,这孤儿寡母到哪儿去栖身?说实在的,肯买老马头这套大跃进时代建的工房的也是升斗小民,绝对不是为了投资闲置让它升值,口撙肚攒从牙缝里硬挤出这套房钱,拖着不交房子或赖着不退钱都会再搭上一条甚至几条人命的!

    虽然撬开了工具盒,可仍然还差几个数,只有指望这些仅仅靠打折欠薪生活窘迫手头拮据的工友们再发扬阶级感情再压缩生活中的可控费用,拼凑个整数先帮老马头保住房子,至于那套海市蜃楼花园小区的小康大房暂且供老马头在冥冥之中享用吧,没到手的东西无论多么美好也不是东西,这是用生命得出的教训。

    出乎预料,钳工班长告诉我,买房的那家茬,已经把住房证给退了回来,还附了几百元,说是有人已经把买房的钱给送回来了,还多的几百元权当奠仪了。

    这使我略有惊讶,但转念一想随即释然,老马头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带出的徒弟几乎有一个连,其中不乏仕途亨通官拜厅局或者早期下海财路风顺成为大款者,或许其中有位良心未泯,听说师傅遭此轰顶之灾,动了恻隐之心又不愿意显富露财,私下里把住房证给赎了回来。

    但是,还没容我松一口气,我立刻意识到燃眉之急虽然暂时解了,但还有一道坎必须得迈过去。

    工友们都也都意识到这一点,默不做声,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曾经是他们的主任,现在他们还拿我当领导。很多人,很多新新人类的现代人,恐怕不会理解“领导”的含义。然而,在过去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领导意味着你可以信赖可以以命相托的那个人,无论多么艰苦的场合、无论多么危机的时刻,只要领导和你同在,那就是希望所在。听父亲讲,当年打塔山阻击战,他是个排副,坚守前哨阵地,战斗正酣,营长连滚带爬地上了阵地,同行的通信员由于敌排炮阻拦,半路光荣了,营长大腿上也嵌了个弹片。营长九死一生出现在最前沿,就是要让战士们知道首长和他们在一起。多少年以后,父亲感慨地说,营长冒死上来就带了两壶水,还得派一个战士把他给送下去。父亲那个排一直打到战斗结束,抗击了“国军”团规模的进攻,全排非死即伤,但阵地仍在。这就是领导。当然,领导是领导我们从胜利走向胜利,才能使人舍生忘死,如果领导我们下岗,那另当别论。

    钳工班长闷了半晌,终于开口了:“得帮牛师傅(老马头的老伴)找个工作。”

    这是最棘手的。也是最必须的。老马头的老伴是个纺织女工,厂子早就破产了,她那时断时续的“低保”(最低生活保障),每月勉强够吃半个月温饱型的饱饭,随着改革深化,由政府直接控制的资源产业率先进入市场,过去免费的或是要小钱的现在都收费或按照成本收费了,水、电、瓦斯(燃气)都调价(涨价)了,连公共汽车也随着改名叫巴士票价上浮400%,据说这个冬天不但采暖费要和国际接轨,而且市人大一致通过要以法律手段解决欠费问题,要采取一家不交钱,全楼不送汽的方法保障热力公司的效益;为了加强环保,听政会原则同意按户收取垃圾费,绿化费、治安费……都很快要被摆上议程。

    老马头的头一个儿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二儿子七岁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使得孩子的智力永远停留在童年。老伴搂着那个傻儿子在里屋垂泪,只有那个傻儿子,已经成为了大小伙子但智力仍然停留在幼儿园大班的程度,依偎在母亲的怀里,饶有兴趣地看着外屋那些叔叔大爷们一筹莫展。

    老伴不再年轻了,当年的铁姑娘现在浑身是病,除了能勉强能读张报纸,没有什么文化,老式挡车工的技术根本就没有用,说句老实话,就是倒腾个小买卖,连账都算不过来,这我很清楚。眼下大学本科毕业,不是名牌院校还找不到工作呢,甭提一个五十多岁的下岗女工。

    谁都知道救得了急救不了穷,但必须帮老伴找个工作,必须帮她有份稳定的收入,不管多么微薄,只要能贴补家用,否则,这娘俩难以为继。

    老伴停止了哭泣,泪眼蒙蒙地看着我,工友们也在盯着我,连那个傻儿子也好奇地望着我不放。毕竟,我是羊群中的骆驼。我定了定神,说,我来想办法。我知道一个人,肯定能帮我(不是帮老马头),但这个人是我最不愿意找的,可是事到如今,时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自尊和骨气不能丢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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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4 11:0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欢迎老师赐稿太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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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4 11:01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下班刚回来,飘飘迎接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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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4 11:01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先敬茶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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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4 12:29 | 只看该作者
来了来了。敬茶!
6#
发表于 2017-9-4 12:36 | 只看该作者
一桌丰富的大餐。蕴含着多种元素。
7#
发表于 2017-9-4 16:23 | 只看该作者
前来欣赏,问好下港老师!
8#
发表于 2017-9-4 17:50 | 只看该作者
赏读老师佳作,先读上篇吧!
9#
发表于 2017-9-5 12:06 | 只看该作者
老马那部分看得我心酸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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