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儿[原创]

宋煜

　　　　　　　　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艾特玛托夫  

   
　　我坐在缘聚餐厅等待小王。

　　忽然小王打电话来说他不能来了，忙的脱不开身，他说老同学聚会的事隔些日子再说吧！还没等我答腔，他就匆忙挂了线，看来真是忙得乱了阵脚，对于他的食言，我心里非但没有嗔怪，反倒有些庆幸，有什么好聚会的呢！时隔这么久，那些老同学早就以原来的面目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偶然想起会有一种淡淡的、恍若隔世的甜蜜。而这样的聚会往往会把回忆的美好一扫而光却生出些许陌生与尴尬。

　　生活就是这样，很多东西一旦逝去，便无法再挽回了。

　　走出缘聚，我抽出一支烟点燃。不经意间就走到了洪元桥附近，我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神情悠闲地抽着烟。已是傍晚时分，夜风习习。它轻轻撩起我的头发，在我的脸上轻柔亲吻。那吻甜蜜而清凉。不远处的灯火开始次第暧昧地亮起，那橘黄的灯光和暗蓝的天空形成一种情调，柔软而伤感。附近的杏林在散发着清冽的植物特有的气息。这种气味是那么熟悉，我的家乡也有这么一块杏林，小的时候我常在那里玩耍。炎热的夏日你尽可以铺一张凉席在杏树下午休，因为再强的日光也会被枝繁叶茂的杏树撕裂成一地细细密密斑斑驳驳的碎银子。我看见傍晚的洪元桥像一只怪兽横卧在河上，桥的护绳在夜风里微微颤抖，像是这只怪兽的喘息。我忽然觉得这似乎不是一种什么好的征兆，可心里又乱得毫无头绪，我的心情陡然黯淡下来……

　　叔叔，我可以坐这里吗？一声怯怯的女音。

　　我丢掉由于思忖快要烧到手指的烟蒂，看见一个十二三岁光景的女孩站在了我的跟前。她羞赧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坐就坐吧，这又不是我家。尽管心里这么想，我还是满脸堆笑温柔地说了句：当然可以，坐吧！

　　她缓缓坐下来，还是很羞涩的样子，两眼轻轻垂着，并且手在不停摩挲着自己的衣角。

　　今晚的夜色真好，她说。尽管她并没有抬一下头。

　　是的，不错，不过已有秋天的味道了。我发觉她穿得很单薄，纱质衬衣的衣摆被夜风轻轻扬起。你该添件衣服了。说完，我也不由地裹了裹自己的上衣，因为我在这秋风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时她抬起头来，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我知道它一定是满怀感激，因为她的声音都在激动得发颤：谢谢，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我了，她说：看来你真的是个好人，我用丢硬币的方法算过，我告诉自己，正面是好人，反面则不是，前几天来这里的几个人用硬币算都是反面，只有你是正面……我不禁被她这些没有根据的推理搞笑了，那又怎样？我问。

　　她说，我想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看得出她苍白的脸上的恳切，我想反正我不想马上离开，我说，好吧，我听着，你讲吧！

　　于是她开始讲了：其实我弟弟并不是我推下河的。我听到这句话不由心头一惊，我扭过头看着这个怪异的女孩，她不但面色苍白，并且稀疏凌乱的头发在晚风中呈现张牙舞爪的姿势。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莫非她……但她语调平和，你要相信我，她在辩白，他们都不相信我，那天我和弟弟来捉虾，她扬起脸望一下河：喏，就在那里。我捉了两只透明的黄色小虾，但弟弟一只也没捉到，本来我是可以给他一只的，但他不答应我提出的条件，其实我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只是要他喊我一声姐姐。但他自从会说话到现在从来就没喊过我姐姐。他总是直呼我的名字。你不知道他的霸道，在家里明明是他闯了祸，但他诬陷我，父亲就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我……女孩苦笑了一下：后来我们走在桥上准备回家，弟弟突然说让他看一眼小虾吧，保证看一下就给我。我看他的样子挺诚恳，就把装小虾的瓶子给了他，可是他拿起瓶子就跑，我就去追，你知道他当时还很小，怎么能跑得过我？很快我就追上了他，我去夺我的小虾瓶子，弟弟就死赖着不给，我用力他也用力。结果瓶子他是夺过去了，但他也从护绳下掉到了湍急的河中，那么大的一条河就只有四根护绳，一边两根。所以弟弟轻而易举地掉了下去，在他下坠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姐姐”。当时我的眼泪就来了。怎么办呢？我大喊着跑回家，尽管我的双腿软的像踩着一堆棉花……

　　讲到这里，我发现她的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虽然暮色渐浓。但我还是看见了她满眼晶莹闪亮的泪水，后来呢？我问。刚才我心中的惊悚渐渐平静。我急切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后来岸上站满了大人，而弟弟已被他们捞了上来，他小肚子鼓鼓的，面色青紫。他死了。

　　抑制不住的伤感让她的声音哽咽起来，她说我很难过，因为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他是我的弟弟，真的，他死了我就再没有弟弟了，回到家，父亲让我跪在弟弟的床前。我看着他突然就哭了起来。也许是路上我把嗓子喊破了，那时任我怎么哭也总是没有声音。

　　你这个丧门神，你这股祸水，我就知道……我听见父亲的咒骂。然后我的头被什么重物击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到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人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在街上，有的小孩儿在偷声说，我已经疯了。可是我心里清楚的很。我只是想找到我的妈妈。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可自从弟弟出生，妈妈就走了。他们说我的妈妈死了。我就跟他们急，我的妈妈没死，她一定是生了我的气，因为我总是不听她的话，偷偷地跑出去玩……那些日子我时常看见父亲伤心，他的伤心真让我难过。他一声不吭地抽着烟，眼泪在他的脸上悄悄流淌。我用手去擦，可父亲一把掴开我的手，接着两手护着脸放在膝上，两肩不停地耸动。我真的好难过，这都是我的错！

　　其实这不能全怪你的，这时我才插上一句话，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这个受伤过重的孩子，我看见她单薄的身体在晚风里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用手理顺了一下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她叹了口气，苦涩地笑了一下，接着讲开了。

　　后来，父亲把我送到了这家医院——静心医院。父亲离开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他眼里满是眼泪，可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就住在那里了，病房里明亮干净，床铺整洁。但我没有病，我怎么能住在那里呢？我对医生说让我走我没病。可医生虎着脸让我安静，他们让我吃大量的药，还对我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你想，我没病怎么能吃那些药呢？我开始腹泻，落头发。甚至身上也开始起红斑。所以在他们面前我假装把药吞下去，等他们一走，我再把它吐出来。

　　说着她笑了：那些医生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把药全吐了。

　　哎！好可怜的孩子，我说。

　　她抬头看一眼天，她说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医生肯定又在四处找我了。她从石头上跳下去，像是突然甩开了一直束缚着她自由的锁链。小鸟似的向前方跳去。

　　忽然她转过来对我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我想请你帮我叠一只纸船，带蓬的那种。我很久没有叠，已经忘记它的叠法了，你会叠吗？

　　会，会。幸亏我会叠那种带蓬的小船，找到了一个安慰她的办法，也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理由。

　　那你明天能不能给我带来，我在九病区的八号床，我叫石榴儿。

　　好的，我说。我看见她神色满足地掉头走了，她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

　　我叠了几只漂亮的带蓬的小纸船，再从中找出一只最漂亮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那家医院，并且很容易就找到了石榴儿的病房，也许因为那是一家精神病医院，我看的是一位精神病人，所以那里的医生神情怪异地看着我。而石榴儿快乐地迎了上来，她问，我的小船呢？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小船轻轻放到她的手上，我看见她笑了，纯洁的眸子里泛着甜蜜……

　　从医院里出来，我居然觉得那所医院里最正常的人是石榴儿。

　　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些事情无能为力，我们只能静关其变，并甘心甘愿把自己善良的祈愿做一次心灵赌注。

　　可是，上午，学校一位刚从家里赶来的同事告诉我，学校附近的河里淹死了人，听说是个精神病，有很多人围观。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头悚地一惊。我跑过去，看见石榴儿还没被人抬走，一个中年男子跪在她身边哑声地哭泣，她静静地躺在岸上，那件不合时令的单薄衬衣紧紧裹在她的身上，她面色苍白，但却没有痛苦的神情，甚至带些笑容的恬淡。我看见，在她的手中紧紧攥着我叠的那只带蓬的小纸船……  

　　泪眼朦胧中我却看见石榴儿的船已经朝着爱的方向起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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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慎言

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很难分清谁的精神有毛病。
全篇文章中的词句都很准确，到最后了出了两个错字：“静关其变”应为“静观其变”；甘心后面应为情愿。

yiyi1030

　　一口气读完的。

　　很真实，感人。

　　相信很多人读了会有同样的感受。

苇风

最初由 纪慎言 发表
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很难分清谁的精神有毛病。
全篇文章中的词句都很准确，到最后了出了两个错字：“静关其变”应为“静观其变”；甘心后面应为情愿。

文章细腻感人，发人深省，纪先生的认真细致也值得我们学习！

宋煜

谢谢大家的喜爱：））

左显辉

我也举手表示赞同：文章不错！

剑啸红尘

不错的小说，拜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