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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父辈与农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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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 22: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4 编辑 <br /><br />.
      我虽是农民,但老实说,我不熟悉农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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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却深深地知道并理解父辈们对农具的感情。那份感情,已然超越了人对物的留恋,变成了一种只有朋友、兄弟,甚至是父子,拟或是人与神之间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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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熟悉农具,是因为我与农具少有接触。这是时代使然,中国的改革开放,使我辈有了离开土地离开农具的机会,虽然是近乎流浪般的奔走,虽然是始终遭受着城市的拒绝,但是,我们却也放弃了对农具的亲近。只有我们的父辈,他们一生都在泥土里摸爬滚打,对于他们来说,那一件件农具,犹如一根根接力棒,从千年久远的祖辈那里一代代传下,直到他们手里,靠它劳作靠它从土圪塔里刨出油盐柴米,养家糊口。农具,就是他们赖以生存和传延香火的根本,农具就是他们永远感恩报德的衣食父母,农具就是他们顶礼膜拜的神仙皇帝,农具就是他们自己卑贱而又高贵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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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象是2002年吧,我家放在院子正屋里的打稻机被贼深夜偷走。为了找回它,我那年在花甲的父亲,在周围同圈进行了几近疯狂的搜寻,仍是无功而返。那时我在衡阳某局办公室做打工秘书,便打电话给家里,说一个打稻机就三四百款,我出钱给家里再买一台得了。母亲说,买是得再买一台,但在你父亲心中,就是再买十台,也抵不了失去家中任何一件农具的那份痛苦。说着,母亲哭了起来,她哽咽着说,就象三十七年前,你那一岁多的大弟去了,再给你生了三个弟弟,那份心痛也无法……母亲无语,我也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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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农具,父辈们总是心怀着一种虔诚,不容许任何人对它有丝毫的亵渎。哪怕你是掌握着他们命运的官,哪怕你是他们亲生的儿子,他们同样敢于对你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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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听父亲说过一段关于保卫农具的传奇,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年正是“双抢”前夕,生产队的一些打稻机、水车、风车、犁耙,还有各家各户的箩筐、淤箩、锄头、耙头等农具都急需修理,于是从外面请来了几个木匠、篾匠。又怂恿院子里一家曾有祖传铁匠手艺的农户,重新开炉打铁。不料这事传到了上面,很快就有干部下来,说那些木匠、篾匠擅自出来搞副业,还有那家农户架炉起火,是资本主义尾巴,某天,上面来了二位干部到院子里,要抓木匠、篾匠和铁匠,还要没收铁匠家那些父辈们送来修理的锄头、耙头,以作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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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惹恼了我的一班那时还很年轻气盛的父辈,他们齐刷刷站出来,捏紧了拳头的手臂,闪着古铜色的光芒,就象他们平时握惯了的扁担和锄头、耙头的木把,是那么的威风凛凛,那么的不容侵犯。我的一位堂伯大声宣言,抓我们可以,斗我们也可以,但决不允许你们拿走我们半件农具!结果,农具保住了,这位堂伯却被抓去关了半个月。各家各户轮流送饭,仿佛是去慰劳一位落难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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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乡的父辈们爱农具,有时爱得让人匪夷所思。早些年的时候,我的一位堂伯,他的独子在县城买了新房,老伴和儿孙们.却搬到城里去了,就是他不肯去。他说我要留在院子里守家。儿子说,家里能搬的东西都搬去了,几间空房还守个啥?他一听就发火,拿着一把锄头在屋地上使劲地顿,大声地质问儿子,这不是家什是什么?儿子说,这些农具我们用不着了,我已经跟几个叔叔讲了,送给他们。堂伯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大骂儿子说,我咋就养了你这个翻身忘本的败家子呢?你勾着狗脑壳给我听着,老子的东西你少替我做主!儿子嗫嚅道,我话已经讲出去,吐出去的口水总不好意思收回来吧?堂伯说,那好吧,你拿六佰块钱出来,一人给他二百款,让他们自己到街上买去。当下硬从儿子那里拿了钱,自己亲自去送钱,还将三个弟弟拿去的二根扁担、一把耙头、一担淤箩、三把镰刀要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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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一家子去了县城后,他独自住在院子的老屋里,整天伺弄那些农具,又洗又擦又修又补,还将一些铁器农具上的锈打磨得干干净净,然后涂上桐油,整整齐齐地置放在自己住的那一间屋子里。再后来实在闲得慌,就去干涸的水塘里挖塘泥,用淤箩一担一担里地挑到一块满是乱石的山地上,晒干后又用锄头一点一点地锄碎、平整,花了三个多月,竟然让他造出了一块半亩来面积的上好庄稼地。这下不但他自己整天有事做了,而且那些闲置的农具也派上了用场。每天,他或是挑一担淤箩,或是扛一把锄耙,或是拿一把镰刀,起早摸黑地在那块地里过日子。种茄子、辣椒、大豆、绿豆、花生、芝麻,反正是各种时令作物一应俱全、应有尽有。除了自己呷外,还隔三岔五上城里给儿子送一回。院子里如果哪家一时短缺某些蔬菜,他也送去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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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知道父亲的脾气,就将本来想说的阻止他劳动的话咽在肚子里,只是说,爸,你要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别太劳累了。再说儿子也不缺那些买菜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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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伯只是口里答应着,仍然每天起早摸黑地亲近那些农具。不想有一天,在挑火灰种花生时跌了一跤,摔伤了左腿踝子。第二天儿子闻听后赶回家,冒看到父亲在床上躺着,就径直来到那块地边,果然见父亲左手拄了一根扁担,右手不时从衣袋里掏出花生种,弯腰往打好的小土凼里撒。每一次弯腰和直身,都显出一种艰难和吃力。儿子见了,二话没说,操起地上的锄头就往旁边的小水塘里扔。只听砰嗵一响,四尺来长的锄头把只在水中晃几晃,便没入水里不见了踪影。堂伯气得浑身发抖,想举起扁担打儿子,却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儿子赶紧过去扶起父亲,谁知堂伯刚站起,摔手就给了儿子一耳光。然后手指水塘大喝,你个畜生赶紧给我把锄头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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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正是四月天气,打赤脚下田都感到水冷得咬脚。但我那位堂兄在父亲的喝斥下,却二话没说跳进水塘里,潜入水底硬是将那把锄头摸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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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听堂兄说,当时看见父亲双眼蓄满了泪花,他才彻底懂得父亲与农具的那种深切感情。那是一种父子之情都无法替代的眷恋,那是一种自身安危都不能换取的痴迷。堂兄说,作为儿子我不忍心,伤了年事已高的父亲这份贮蓄了七十来年的感情。所以,我只能跳入水塘捞上那把锄头,给父亲一个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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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乡村,在我的父辈们中间,对农具割舍不下情愫的又何止我那位堂伯呢?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曾采访过我们镇里一位退休老教师。他早年被划为右派,回到农村种田达二十多年。后来摘帽平反,也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他七十岁那年入党,我采访他,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关于他的新闻。但是,更让我感动的是,我没有写进新闻的那些关于他与农具的一些细节。虽然他的儿子也是教师并不种田,然而他家却是全村农具种类最多最全的一家。从他父亲到他自己,所有的农具,也不论好坏,都保存着。连我们乡下绝迹多年的马灯、蓑衣、黄桶、椎子(一种碾米的手推工具)都应有尽有。当然,他不仅仅是将这些农具保存着,他还空出了二间屋子,进行专门的陈列,每件农具都配备了一个档案袋,将农具的名称、用途、变迁以及购买和使用年代,记载得清清楚楚。他将这二间陈列室取名为农具博览馆,免费向村民和中小学生开放。每当有人来参观,他就担任义务讲解员,讲述这些农具的历史。他对我说,这些农具都是我的祖辈和我用过的,它们的身上都曾流淌过我们无数的汗水,甚至还有鲜血,它们仿佛就是我的胳膊和大腿,仿佛就是我的灵魂,总让我无法割弃。它们虽然生相土陋,却是我们农民世代赖以生存的工具,有些尽管现在已经不用了,但我们仍需记住它们,感恩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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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位乡村老教师,后来竟然做出了一番更加非常的举动。在他去世前夕,他留下遗愿,嘱咐子孙们必须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后事。这是怎样的一番意愿呢?原来,早在生前,他就为自己写了一篇“悼词”,整篇悼词没有一字写自己的功过,所述的都是自己对那些农具的不弃情怀。他在遗嘱里说,自己的追悼会上,只允许念这一篇悼词。而且,他还自己念稿并录了音,让儿子到时在录音机里放出来就是了。他说,自己的情感,我要自己来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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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那次采访时,这位老教师就向我发出了邀请,在办他的丧事时,要我一定要去。他说,我会留下话让儿子亲自来请你。可惜的是,第二年我就离开家乡外出奔波,一直到现在。那位老教师已在数年前作古,我也就失去了..聆听他最后一次对农具情感诉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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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常想,老教师的那篇悼词难道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吗?也许,它在无意之中表达了一代农人对一段历史,对一个时代终结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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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辈总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即使仍然在世,也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鸿沟。也许,作为农具才可以成为两代之间相通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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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却分明看到,这座桥梁正在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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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下父辈们逝去后,失去了情感家园的农具,必将成为无家可归的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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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 1, 11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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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2#
发表于 2010-1-12 07:2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4 编辑 <br /><br />拜读,问好。

3#
发表于 2010-1-12 08:2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4 编辑 <br /><br />彭建华的名字不陌生,在乐趣园常有看到,不知是不是同一位。
统篇细读,让我感受到了老人对农具的那种感情,不亚于战士对手中枪的感情;文中很多细节看似平淡都很感人。
“冒看到父亲在床上躺着……”这个“冒”字是家乡话吗?还是输入有误?

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2 12:0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4 编辑 <br /><br />问好楼上二位!
乐趣园彭建华亦即是我。
“冒”是我们家乡话,即“没有”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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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2 13:5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4 编辑 <br /><br />此文是受我的老乡作家聂茂的得奖散文《九重水稻》启发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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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2 16:5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4 编辑 <br /><br />农具,就是他们赖以生存和传延香火的根本,农具就是他们永远感恩报德的衣食父母,农具就是他们顶礼膜拜的神仙皇帝,农具就是他们自己卑贱而又高贵的生命。
父辈们在土地上翻阅了一辈子,就是离不开农具。他们与农具之间的感情是无法形容的。我每次回去,尤其是在二叔家,他专门设有一个房间,里面摆放的就是很多的农具,特别是那架老掉牙的水车还完好无损呢,尽管现在很多的农具使用不上了,比如长耙、犁铧、连枷、牛套子还有秧板凳等,但他都悉心保存着。显然,这些农具尽管退出了农活,但曾经所发挥的作用不可忽视。因为简朴,还有俭朴,所以,日子就被他们盘运的滋滋润润。文章里鲜活的乡村生活以及那些与农具息息相关着的事情,就是对深耕易耨、肩劳任怨的父辈们的一曲赞歌,因为他们的付出与努力,才有了穰穰满家的美好生活。好文。精华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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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3 09:0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4 编辑 <br /><br />淳朴的气息厚实,感念的情愫真挚,读这样的文章有清新之感,确实惬意,支持精华!

8#
发表于 2010-1-13 10:2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4 编辑 <br /><br />以几个感人的故事描写,娓娓道来父辈们与农具的深厚情感。
学习好文。

9#
发表于 2010-1-13 20:54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4 编辑 <br /><br />彭建华的名字不陌生,在乐趣园常有看到,不知是不是同一位。
统篇细读,让我感受到了老人对农具的那种感情,不亚于战士对手中枪的感情;文中很多细节看似平淡都很感人。
“冒看到父亲在床上躺着……”这个“冒”字 ... [/quote]
借用老姐的话。
农具对于农民父亲,就像土地对于种子。
拜读:))

10#
发表于 2010-1-13 21:1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5 编辑 <br /><br />父辈总有一天会离我们而去,即使仍然在世,也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鸿沟。也许,作为农具才可以成为两代之间相通的桥梁。
.
      然而,我却分明看到,这座桥梁正在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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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乡下父辈们逝去后,失去了情感家园的农具,必将成为无家可归的弃儿。
写的真好,深情悲切,欣赏

11#
发表于 2010-1-13 21:2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5:35 编辑 <br /><br />问好。这些农具面临失传。成了老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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