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者

清风剑

　　有志者

　　文/清风剑

　　我上初二的时候，是八二年。偏巧班里汇集了上届、上上届降下来的淘小子，大约有二十几个，占全班总数的五分之二那样。年龄也大两三岁。女生也是。班里将近六十个学生，爱学习的没几个，况且上初一时，班级就已经很混乱了。好一点的老师——就是稍微有点学问的，都被调到山下镇上。这不，开学两个星期了，代数老师还没着落。听人哄传，要把“饭捣蛋”弄来。

　　同学们议论开来：“他来教咱们下套还差不多。”

　　一阵哄笑后，有同学附和说：“就是，整天拎个录音机，他肚里那点墨水比咱们能强哪去？真是的，场长是不是瞎呀？难不成就因为他是接班工人？”

　　同学们纷纷点头赞同，都知道他一直调皮捣蛋，一点根基没有，想学就能学会，真是奇了怪了。咱班那几个不也拼命学吗？可咋样呢？比咱们是强，可也没强到天上去。如果想学就能学会，咱也学啊，咱也知道当点啥比出大力强啊！

　　同学大林有些得意，打断大家：“呵呵，所以咱也别费那心思。反正他跟我哥好，他来我保管不用交作业了。”

　　同学们哈哈笑过之后，又哄哄了一个多星期，传说饭捣蛋不来了，有说嫌工资低的。

　　饭捣蛋的父亲五八年随大批移民来到这，就成了工人。别看他年龄大，因为这地方有活干，比较富裕，然后再回老家，轻易找来年轻漂亮的女人。饭捣蛋是唯一的独子，毕业顶替父亲后，没两年，父亲就架鹤了。现在同龄人已经结婚生子，他还没对象呢。当老师轻松，但工资低，咋养活老母和娶媳妇。

　　后来听说场领导亲自去他家做工作，好说歹劝，才把他弄来。

　　饭捣蛋比我大差不多十岁，离我家不是很远，算是街坊。他应该算是个挺传奇的人物，和他年龄相仿的邻里，都经常白话他。一件事，通常有好几个版本。有同学亲眼目见，也有是传闻，大家最爱白话的还是他刚上初一那一回。

　　饭捣蛋吃得好，发育得快，成熟得早。女生在操场玩打沙包，他抢接住揣裤兜里就走。女生叫大英子，也是家附近的，长得可好看了，特别是长长的睫毛，毛绒绒的，连老头老太太都愿意多看几眼。她紧跟着撵过去，看饭捣蛋慢条斯理地坐在台阶上，叽吧着眼睛歪着嘴看着她笑。

　　大英子赶紧陪上笑脸说：“好邻居，快给我，这个也不能吃，你要也没啥用。”

　　饭捣蛋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人家的脸蛋，用鼻子笑着说：“是不能吃，是没啥用，那你拿去吧！”说完，侧歪起身子，手抽出来举起，示意鼓囊囊的裤兜。大英子仍面露微笑，急不可耐伸进手去，“妈呀”一声，脸红到脖子根，转身而去。

　　饭捣蛋“嘿嘿”弯着腰站起，在裤脚处捡起刚从裤腿里掉下来的沙包，闻闻，一使劲扔房上去了。

　　上初三时，饭捣蛋更捣蛋。要考高中的关键时刻，他不学啊，列架子等着毕业。他看见前面矮个女生专注地学习，就鸟悄猛一蹬人家的书桌。“妈呀”伴随着书具跌落声，吓得人家一下子跳起。人家只能用美丽的眼睛剜他。

　　饭捣蛋见人家转过身去，掏出钢笔，往人家后背甩钢笔水。钢笔水甩干了，他回到座位上准备一张硬纸，用细铁丝串好，趁放学出门时，悄悄挂在人家后衣领上。一路上，女生引来笑声不断。原来，纸上画了个站立的乌龟，拿着个大喇叭，喊着：我是王八！

　　由于饭捣蛋的搅和，加上没好老师管理，他那届没一个考上镇高中的。都毕业了，饭捣蛋则欢天喜地顶替父亲成了工人，洋洋自得，开始每天与林子为伴了。

　　没干多长时间，饭捣蛋就厌烦了，天天念叨累，这哪是人干的活，简直是劳改犯！好歹坚持了两年，他就想：怎样才能脱离这样的苦生活呢？恰好看到一个聊斋系列小人书，里面有两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一时，这两句成了他口头禅，一有嫁娶的场合，就会不自觉地吟诵。昔日的同学了，现在的同事了，常讥讽他说：“你光念叨有个毛用，去书里找啊！”

　　他深蹙眉头，若有所思。后来收音机里、报纸上、宣传栏的黑板上，处处都报道张海迪自学成才的事迹。饭捣蛋想：一个坐轮椅能做到的事，我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就做不到吗？他几次暗下决心，几次又否定自己的同时，还是怕人笑话。最终，繁重的劳动迫使他撕掉面皮，找来书本，自学起来。

　　时下英语是热门，刚进入学校。于是，饭捣蛋托人买了台三洋牌手提式收录机，叽里哇啦学了起来。三年后，全场妇孺都知道他在刻苦用功。他也开始出去应各式考，但屡试不中。

　　又过了两年，和他同龄的都结婚生子，他还陷在书本之中继续找颜如玉呢。白天上班，晚上夜读，都感觉他疯了。这不，学校急缺老师，场领导只好把满林场唯一自学的他，且主要因为他是工人，所以没经任何考核，破格塞进学校。

　　校长亲自把饭捣蛋领进教室，班长喊“起立！”同学们呼啦啦站起来喊“老师好！”饭捣蛋腋下夹着教材，手足无措地低下头，校长摆摆手，同学们坐下后，简单介绍几句，就出去了。

　　饭捣蛋穿条黄军裤，前开门下补着一块很显眼的补丁（后期，同学们背后喊他干部）。他走到讲台后，放下教材，虚按着讲台桌边，吞吞吐吐地说：“兄弟们，妹妹们，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老师了，也就是说，咱们有缘，凑一块一起学习。”他的脸有些红，身上好像有很多虱子。

　　同学们大多低着头，不好意思面对他。很多男同学平时都和他哥长哥短地开玩笑，

　　他也经常说些荤段子，今天一下子……都挺不适应。

　　饭捣蛋清清嗓子，滔滔不绝讲起上班的经历。

　　“夏季上班，骑自行车得去三十里以外的地方，山路颠簸得下了自行车总要歇半天，有些麻的腿才会走路。然后还要在山里走一个多小时。露水从树叶上滴嗒嗒地落下来；脚下的茅草露水更多，没走多远，裤子和水胶鞋全部湿透，浑身上下没有干地方。各种蚊子嗡嗡疯了一样，凡露肉的地方，全是包。

　　九点多以后，刚有些干的衣服，又被汗水浸透，各色牛虻，大苍蝇又粉墨登场。火辣辣的阳光，不动弹都浑身冒汗，何况还得八个人抬大木头呢！都蔫吧拉几的，肩膀红肿得老高。木头撂下半天了，腰似乎还直不起来。

　　冬季零下三十七八度，冻得大鼻涕直淌，人佝偻着，不愿摘棉手套擤鼻涕，就左右擦，刚擦完就冻成冰。晚上还得住工棚。大铁炉子烧起来，跟前烤得没处躲；两头靠门的还冻得直嘶哈。

　　所以，我奉劝弟弟、妹妹们好好学习，等你们毕业，再过几年很可能没活干，那时可不是闹的。”

　　同学们早乱哄哄起来。

　　饭捣蛋用手指敲敲讲台说：“现在说什么你们也听不进去，非得自己经历了，唉，那时候可就晚了。开始讲课。”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不太规整的两个字：开方。然后翻开书，转身又往黑板上写根号二，指着根号教我们念。

　　我们跟着念了几遍，突然，饭捣蛋皱起眉头，闭上眼睛，捂着脑袋，一手按着讲台，半天，开始翻参考书。

　　淘小子们早已按捺不住青春期的骚动，分布在旮旯里的淘小子借故冷而使劲地跺着脚，和嘁嘁喳喳议论声组成一种不和谐的音符。

　　饭捣蛋抬起头，“大林，你干什么，不好好听课，晚上我去告诉你哥，让他收拾你。”

　　“收拾呗，你讲的这玩意也听不懂。”

　　“哎哎，还有你，”饭捣蛋走过去，站在丫蛋跟前说：“你看你大姐学习多好，你也好好学啊！”

　　“好吗？那咋啥也没考上！”

　　饭捣蛋支吾了半天，又去批评别的同学。他发现不讲课是大多数同学求之不得的事。于是，他再来上课时，本应拿教材的手托个足球，人没进教室，直接喊我们去踢了。

　　以后只要是饭捣蛋的课，我们就不用进教室。女生和男生一样贪玩。全班同学追撵一个足球，呼啦啦的，倒是挺有气势。我们这些小个的应届生几乎围不上边，不少女生都比我们高大，再说我们也排斥女生。

　　那些年龄大的淘小子嘴上说女生坏话，心思却像年少时的饭捣蛋一样，这不，刚绊倒一个女生，立刻压上去两三个淘小子。饭捣蛋冲过去一把抓住最上面的脖领子，连推带搡，脚下狠踢另外两个，“臭不要脸，赶紧滚起来！”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被推搡的同学一边拨愣一边回敬道：“操，干鸡巴？”

　　气得饭捣蛋找根板条子：“我让你满嘴污言秽语，今天，我让你皮肤受罪！”抡起板条子，劈头盖脸打下去。

　　这样打学生，还是第一次！

　　男生呼啦围上去拉架。饭捣蛋的板条子没了章法，胡乱地打在其他同学的身上。当同学们听到哭声，连饭捣蛋也傻了眼，他赶紧扔了板条子，拍着同学阿文的肩，不迭声地说对不起。

　　阿文的大哥阿武，是饭捣蛋从小到大的同学，也是唯一打骂着饭捣蛋长大的同学。饭捣蛋不怕老师，但不可以不怕阿武。阿武经常打得他满地找牙。他越是求饶，阿武越是狠命地揍他。

　　阿武天生就恨软骨头。看见电影里出现了叛徒，恨不得立刻冲上去。阿武经常打架，上面有校外的大哥，下面有班里的随从，看谁起刺儿，好嘛，等到看电影人多时，堵在走廊里一顿群殴。

　　提起阿武，个个色变。

　　饭捣蛋哄了半天，阿文还是哭，除非饭捣蛋扇自己俩耳刮子。校长叫到办公室也没帮着哄好。阿文哭着回家，可吓坏了饭捣蛋。饭捣蛋三步并作一步，比逃命的兔子跑得还快，追阿文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开方仍没开出个头绪，根号二等于多少，全班没一个知道！

　　饭捣蛋知道不？

　　后来，饭捣蛋成了体育老师。

　　其实，我觉得饭捣蛋应该去教政治，他应该是个合格的政治老师。

　　学校新招来几个刚毕业的初中生，都是些有头脸家的子女，象征性地考核了一下，走走形式堵老百姓的嘴。

　　再后来，我重读初三时，饭捣蛋离开了学校。看着饭捣蛋默默地离开，我更知道知识的重要。学校又塞进来几个刚从技工学校毕业的学生，虽然，他们的文化程度是高中，但他们所学的专业是营林，和教学风牛马不相及。

　　可是我怎样用心，也学不会。

　　小学五年，我一直名列前茅。上初一时，上届降级生太多，再加上没有好老师管，教室变得乌烟瘴气。班主任根本奈何不得。

　　我们这地处偏僻，虽然四人帮被打到多年，张铁生交白卷的歪风才刮到这。本来报道教白卷是可耻的事，可偏偏这些淘小子断章取义，硬把张铁生当成新时代的英雄。教白卷成了大多数人争相模仿的。只要天不冷，全班男生则去林子打扑克，极个别的还赌钱呢！

　　我个子偏矮，打上学起始终坐第一排。这次串座班主任别出心裁，从后往前串。我们第一排的小个子首当其冲串到了最后一排。可气的是班主任从此忘了，我们这些爱学习的小矮个在最后面坐了一学年。这一学年，我们仅存的那一点求知欲，慢慢地被扼杀了。逐渐地我们也敢模仿淘小子顶撞老师。在前面大个子的掩护下，我们随便搞小动作，看小人书，那几本名著就是在那时上课看的。我常随着大圣挥舞着铁棒上天入地；想象着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时的艰辛；白马小将子龙大哥长坂坡单骑救幼主的豪气，古今还有谁能与之匹敌？长坂桥上张飞长矛一挥的霸气，深深地印入脑海，至今难忘。

　　以至于多年后，看到一篇文学作品：作者当时是高三的学生，因为管班里一个小矮个女生叫根号二，有注明，我才知道根号二等于一点四一四。

　　重读初三，课堂氛围比起前几年好多了，我也发奋认真地学习，不知是稚嫩的老师言辞表达得不够透彻，还是因为我落下得太多，我就像千里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

　　再次中考，比起上届我前进了许多，但依旧差得很远。

　　我想起了《伤仲永》，天生的神童，最终还不沦为平常人！我们有老师，比没有老师也没强哪里去。

　　当时我还想，如果仲永的父亲是孟母那样的就好了！

　　我觉得没有再读下去的必要。二姐已经重读三个初三，刚勉强考上高中。她小学五年全是大班长，大队长什么的，成绩也总是第一。

　　三年过后，二姐无功而返。

　　直到多年后，山上学校黄了，都去山下读书，才陆陆续续有考上大学的。

　　毕业后，我冬季去山里干活，傍晚，在帐篷里遇见了饭捣蛋。他穿得极为朴素，摇头晃脑地吟诵着：“苟富贵，无相忘！”

　　我走过去，喊了声老师！吓了他一跳，睁眼看是我，笑了。拍拍我的肩，风趣地夸我：“聪明，就是不知道学习。”

　　过了一阵，木头开始下运，缺个检尺员，必须是全民工人。锉子里拔大个，饭捣蛋怎么说也名声在外呀。

　　那时候好木头有的是，买木头多是南方人，心眼子多，会贿赂人。

　　饭捣蛋钱来的容易且多，认为是父亲的坟风水好。清明节，饭捣蛋挣命地去孝敬父亲。

　　那年春天来得比较早，雪全化光了，已进入防火戒严期。坟地各个道口都有专人把守。饭捣蛋从远处林子里绕过去，鬼鬼祟祟进入坟地，早忘了路两旁电线杆子上贴的标语：林区大事，防火第一。也看不见，听不到猎猎的风声吹得干草沙拉拉地响，一门心思只想让父亲继续保佑他升官发财。他点着烧纸，刚燃烧起来，来一股风，把火苗刮到旁边的野草上，眨眼，火顺着野草，上了山坡。

　　饭捣蛋傻了。

　　幸亏扑救及时，那也烧了一个山头。

　　无端惹下大祸，检尺员是当不成了。那还是场长私自把事压下，如果上报，那还不得判饭捣蛋几年！

　　刚得到肥缺，却又短暂地失去，没过几天，饭捣蛋便销声匿迹了，至此，再无音讯。

　　

郭子贝

饭捣蛋，主人公这个名字起得有个性，也与主人公的性格很匹配——吃饱了饭就捣蛋。饭捣蛋在学生时期虚度光阴搞恶作剧；上班后怕苦怕累装模作样自学；做了教师后不胜任自己的岗位应付公事；再次到林场上班在封建迷信的思想驱使下违反规定去林区上坟烧纸，引起火灾。故事发生在一个特殊年代，通过“饭捣蛋”和“我”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在追求理想道路上的波折，反映出知识的重要性，和教师自身水平素质对学生产生的巨大影响。欣赏！

枫叶飘飘

好棒，应景之作。

甄小竹

先加分，清风，腰疼，回头读！

武如

先加分，慢慢品！

清风剑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9-10 12:44
好棒，应景之作。

嘿嘿，给飘版上茶。

遗忘之城

没见过作者写这么长的，很好！加分支持！

清风剑

甄小竹 发表于 2017-9-10 13:02
先加分，清风，腰疼，回头读！

竹竹，注意休息，去找个中医看看。

清风剑

武如 发表于 2017-9-10 14:10
先加分，慢慢品！

谢谢武哥哥。

fonyuan

挺能写呀。

fonyuan

把你的精力，分给我点

清风剑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17-9-10 16:45
没见过作者写这么长的，很好！加分支持！

城啊，说几句，等你指点呢。

素离歌

一个特别的年代，一个特别的老师，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用朴实的文字回忆了饭捣蛋这个老师，他是个有志的人，可惜事并没成，在那样的年代，他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正因为他的努力求学，才当了老师，却因为能力不足而一再失势，却也很幸运当不成老师也成了林场检尺员，却因为鬼迷心窍闯了祸失火烧了山头，失了踪。

九月盛菊

先捉些虫子：
班里将近六十来个学生，
有同学符合说
冬季三十七八度
淘小子们早已按捺不住青春期的骚动，分布在旮旯里的淘小子借故冷而使劲地跺着脚，和嘁嘁喳喳议论声组成一种不和谐的音符。
“臭不要脸，赶紧滚起来！”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

徐得荣

回忆学生年代，返老还童心态，教师节重磅推出，欣赏学习了。

九月盛菊

后半部分写自己的经历，似乎和饭捣蛋没啥关系。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