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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放生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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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0 20:44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寻找姚黄 于 2017-9-10 21:52 编辑


       相隔八年,我再次见到刘局长,真有“额头已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的感觉。那天早晨,我和刘局长在小区电动门内相遇,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刘局长:矮矮的个子,白净面皮,大背头,虽然有几道波纹似的皱褶横在额头上,但不掩当年的帅气。而此时的我,已经满头白发,面似核桃了。

  “刘局长!”我惊喜地喊了一声。虽然他三年前就不再担任教育局局长了,但我还是叫了他以前的职务,我觉得这样更亲切一些,“您好呀?”我在问候他的同时,把手也伸出去了。他迟疑片刻,还是与我的手握了一下。我以为我的变化大,他不认识了,赶忙自我介绍:“我姓张,邓集中学的。我们以前见过几次面。”他微微笑了一下,说:“奥,张老师。退休了吗?”我说:“是呀,退休了来给儿子照看孩子。您也在这个小区住吗?”

  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说了声“再见”,便匆匆地走了。我有点怅然若失,以为他赶时间上班。他现在是副处级领导,工作一定很忙。我站在原地,望着他走向小区别墅群的第二排,拐个弯不见了。

  这个小区内,有两个区域,东边是别墅区,西边是楼房区。别墅群三排,每排六栋,每栋两户人家,每家都是两层半的建筑,面积大约280平米;楼房区有五排,每排两栋,每栋四个单元,六层高。别墅区与楼房区的中间是一条宽宽的水泥主干道,路两边是青翠的香樟树。

  这个小区可能是我们县城较早建起的小区之一。我儿子调到城里来的时候,正赶在楼房大涨价的前夜。我以11万(每平米800元)的价格购买了137.5平米的三卧两厅一厨一卫的套房。第二年,小区的楼房每平米涨到了1500元,值得庆幸,仅仅一年,我们家就少花9万银子。这套房子,现在至少可以卖45万,涨了四倍还多。当然,最重要的是,儿子和他爱的人能够在一起,他们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栖息之所。用当下的话来说,儿子可以少奋斗10年。

  而这么大的好事儿,源于儿子及时地调动工作,而儿子能够调到“边城”,都是刘局长的帮助。

  我儿子上大学的时候,谈了一个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住在县城,毕业后,通过关系,在县城找了一份差事。而我儿子却被分配到家乡一所中学里任教。我们家乡距离县城45里,坐车也就半小时多点儿。这在大城市就不是个事儿。儿子的女朋友倒没有说什么,但我们的“准亲家母”,是位城市“至尊宝”,她严厉地对她的女儿说:“姓张的不调到县城,你就休想和他结婚!”而她的女儿虽然爱情专一,但性格软弱,不敢跟霸道的母亲争执,这婚事就搁置下来了。其实,亲家母也并不是老牌城里人,她家也在农村,只不过那些年城市扩张,她家被城市吞没,成为“城中村”,才开始过上城里人的闲适生活。

  我们非常期待与性格软弱的女孩子攀亲,这样的女孩子现在委实不多了。如果儿子娶到这样的媳妇,我们不会担心儿子婚后受欺负,当然,我们当父母的也不会挨儿媳妇的骂。我和妻子商量,要把儿子调到县城里去工作。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们不能让“准亲家母”门缝里看人,更不能让儿子的初恋流产。

  说句老实话,我一辈子都是在乡下执教,从没想过调动工作,当然,也不知道调动工作的难处。在第一次见刘局长之前,我把儿子的相关资料和要求工工整整地写在信笺上,起个大早,骑自行车赶到县城,然后打电话约我妹妹,共同守在县“一中”门外。我妹妹在高中任教,与县“一中”一墙之隔。因为我不认识刘局长,特地让她来当“线人”,给我指认刘局长。我妹妹说她见过刘局长,但没有说过话,也帮不上忙。我说,不用你出头露面,你只告诉我刘局长是谁就可以了。我们从七点半等到八点半,刘局长终于出来了。刘局长的妻子是县“一中”的会计,家就在“一中”家属院,考虑到对那个家属院不熟,我才计划在“一中”门外“守株待兔”。从“一中”门口到教育局只隔着一条马路,我必须在这仅有的两三分钟时间内,把情况向刘局长汇报完,如果等到他进了办公室,找他的人多了,我就没有机会了。

  刘局长给我的印象很好。这人除了个头不高之外,几乎找不到一点缺陷。英俊干练,不怒自威。这是我私下的评价。我妹妹低声说:“就是他,赶紧拦住他。我走了。”

  我没顾上跟妹妹说“再见”,就迈开大步,抢到刘局长的前面,亲切地喊了一声:“刘局长!”

  刘局长一愣,果然站住,问:“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儿?”我说:“我是邓集乡的教师,姓张。我找您,是为儿子调动工作的事情。”说着,我把写好的资料递过去。刘局长接了,匆匆看了两眼,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吧,回家等通知。”说着,一手捏着信笺,一手招呼驶来的车辆,大步过了马路,进入教育局大门。

  没想到调动工作这么容易!跟上世纪90'年代差不多。1994年,我被教育局办公室抽到那里编写报告文学集《烛光》,就是记述我县教育界的先进人物和事迹,我们五个人干了两个月,圆满完成了局长交给的任务。办公室主任很满意,请我们五人吃了一顿饭,喝酒的时候,他对我说:“五个人就你一个是从乡下学校抽来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把你调到县城学校来,这样以后请你帮忙就方便了。”我当然不愿意,因为我妻子是共和国最小的干部——村主任,我走了,她怎么办?我家里有平房四间,土地六亩,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到城里还得另起炉灶,多麻烦呀!所以,我谢绝了局长和办公室主任的好意。不过,那时的局长姓林,如今,他和办公室主任都已退休。我记得我为儿子跑调动是2004年的初夏,离我被临时抽调写材料整整过去了10年,这10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这风气却没有太大的变化,真让人高兴!

  回到家里,我跟妻子汇报了局长的承诺,妻子也很高兴。但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教体局还没有下达调令,这使我们忧愁起来。妻子比我更急,天天在我耳边催促,让我去教育局问问情况。我说:“也许要等到暑假之后下学期开学才开始调动吧,我们要沉住气。”妻子说:“你还是去一趟吧?赶在放假前再去提个醒,别等局长忘了。”我说:“见他一次不容易,还是等吧。去多了人家会烦的。”妻子说:“借不着粮,有布袋;求不着官,有秀才。去一趟,又少不了一块肉,怕啥呢?”我觉得有些道理,就在放暑假前的一周,再次去了教育局。

  但是,这一次,我去得晚了,我到县一中门口时,刘局长刚好进入教体局大门,我急忙尾随而去。上了二楼,办公室主任、人事股长和几个不认识的人都跟着进了局长办公室。我只得走进华主任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等待。

  那时的办公室主任华明德,也是熟人。1994年编写《烛光》时,他还是办公室里的一个办事员,经常给我们送茶水。

  大约坐了一个多小时,又来了一位30多岁的女士。她穿着绿色连衣裙,戴着银质项链,脸上有少许雀斑,但身材不错,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走进办公室,我看她一眼,并没有跟她打招呼,她先问我:“华主任哪儿去了?”我说:“在局长室里。”她也坐了下来,问:“同志,你是哪单位的?”我说:“邓集乡的。”她“哦”了一下,很惊喜的样子,问:“那你认识小丁吗?”

  我反问:“哪个小丁?”

  “丁一飞。邓集乡丁台小学的。”

  我笑了笑:“怎么不认识?我的学生。”

  她立即亲切起来:“你是他老师呀?失敬失敬。”

  我说:“教过他一年,初三历史课,可能是八三年吧。后来他父亲去世,他接班了,跟我成同事了。”

  女士连忙说:“对对对,是接班的。那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我立即警觉起来,听话音她好像与小丁并不十分熟悉。说实话,我对这个学生的印象不好。学习差,好顽皮,特别爱跟女教师捣蛋。多次把女地理老师气的抹眼泪。接班后,他与本乡粮管所的一个女孩结了婚。没过多长,听说他在邻乡麻集镇嫖娼被抓,是乡教育管理站的站长把他接回来的。这事儿当然瞒不住,他受到全乡通报批评。妻子也跟他离婚了。我不知道眼前这位女士想要从我口中得到什么样的信息,当然不敢贸然回答。我想了想说:“人不错,很讲义气,也很大方。”这个评价当然也是事实:讲义气、大方并不妨碍男人好色。反之,亦然。

  女士笑道:“看得出来,他是很大方的男人。”

  我们正说着,局长室房门打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办公室华主任走进来,我站起来跟他握了手。他问:“张老师有事吗?”我说:“找局长说个事儿。”他没有问什么事儿,我当然也不会说。那位女士这时已经去了局长室,华主任说:“既然有事,我不留你了,赶紧去说,一会局长还要去县政府。”

  我尾随那位女士进入刘局长办公室,刘局长抬头看了我一眼,转向那女士:“任老师怎么又来了呢?你那事不是处理清了吗?”刘局长把“又”字说得很重,看来这位女士“又”过不少次了。

  任老师很大方地坐在刘局长办公桌侧面的沙发上,把淡绿色皮包放在大腿上,她高门大嗓地说:“我觉得9万元的赔偿太少,你怎么也得给15万!”

  刘局长:“这是局长办公会商定的结果,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不能说变就变的!我没有这个权力!”

  任老师:“本来是我们家跟县政府的纠纷,与你没一毛钱的关系,谁叫你插一杠子呢?你逼死人命,还说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当初,是谁当着我爸的面宣布停我的课?这你是赖不掉的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怎么出人命了?

  刘局长:“你爸自杀,我们也很痛心,这也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现在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了。你说不关我的事儿,确实是不关我的事儿。但县长亲自下令让我们做你爸的工作,我们能拒绝吗?一开始,我们对你爸咋说的?给你爸三天时间准备搬迁,政府按照规定赔偿你家的损失,是这样吧?你爸不听,我们才停你的课,目的是让你做你爸的思想工作。谁逼你爸了?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你爸会自杀!我们局是清水衙门,还赔你9万,给你一个'转干'指标,你知道现在'转干'有多难吗?但是,再难,我们也给你办!这你是签过字的。怎么能反悔呢?”

  任老师:“我一开始是要15万的,你一压再压,压到9万,提出给我这个接班的职工身份转为干部身份。现在我觉得不划算。转个干部身份就压掉6万,这也太狠了点。现在,我提一个附加条件:把我爱人调到县城来!”

  刘局长:“不行!不行!现在县委县政府三令五申不准往城里调人!我们没这个权力!”

  “呵呵呵!”任老师冷笑道,“不准调一个吧?你们哪一学期不调十个八个的?”

  刘局长说:“道听途说,道听途说。我们确实没这个权力!”

  任老师随即站起来,说:“那好,我不要钱了,也不用你们转干了,我现在就去北京上访!拜拜!再见!”说着,旋风似的走到门边。刘局长急忙站起身,说:“任老师,任老师!请站住!我们再商量一下好吧?”

  任老师转回身,依旧坐在原处。刘局长拨通了几个电话,说了任老师的附加条件。那边“呜呜啦啦”的我们也听不清楚。打完电话,他说:“你爱人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任教?”

  “丁一飞,在邓集乡丁台小学。”

  “丁一飞?这个名字好熟悉呀!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刘局长蹙着眉头说。

  任老师不语。

  良久,刘局长指着我问:“你不是邓集乡的吗?你该认识丁什么吧?他表现如何呀?”

  我点头说:“确实认识。”

  我想,刘局长说他熟悉这个名字,大概是乡教育管理站通报的事儿他知道了。我当然不能实话实说,但我也不能撒谎。人的表现是多方面的,我只说其中一方面:“这个年轻人工作没啥说的,他以前在我们中学负责门岗、校园安全工作,过去,我们学校经常有地痞流氓来闹事,殴打学生,调戏女生,小丁上班之后,再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刘局长点点头,问任老师说:“那么你想把他调到哪个学校?”

  任老师:“西城小学,跟我一个学校。”

  这时,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刘局长接了,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然后放下电话,说:“我得去县政府开会。任老师先回,等着人事股下调令吧!”

  说完,起身往外走,我跟在后面,问:“刘局长,我儿子的事儿咋样了?”

  “他不符合调动条件,以后再说好吧?”

  刘局长的话让我绝望,又让我怀有希望。“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我当然没有说出口,傻傻地站在二楼走廊上,不知该往哪里走了。

  任老师这时候碰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老师,咱也走吧?”

  我跟她下了楼,她热情地问:“你儿子要调到哪所学校呢?”

  我说:“只要是县城,哪所学校都可以。可是,他说我儿子不符合条件!”

  任老师:“别听他放屁!啥条件?”她用手做了个数钱的动作,说,“这就是重要条件!”

  我说:“调动工作真得花钱送礼吗?”

  “当然了。”任老师说,“你没听说教育上流行的顺口溜吗?”

  “什么顺口溜?”

  “一万元,溜城边;

  二万元,进城关;

  三万元,局机关;

  没有钱,不沾边。”

  我说:“溜城边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贴近城市边缘乡镇工作呗。”任老师说。

  我嘟噜一句:“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呀!”

  任老师说:“光有钱恐怕还不行。刘局长爱吃鹅,你经常往他家里跑,送大白鹅。送上三年五载的,也许能成。”

  我说:“真是怪人,鹅有什么好吃的?”

  任老师:“你不知道,刘局长吃鹅肉成癖。但你不能送杀倒褪好的死鹅,得送活的。他在家里养三天,光给鹅喝淡盐水,清空肠道,然后宰杀,封起来,七天后食用。”

  我问:“封是什么意思?”

  “就是腌制。用辣椒十三香等佐料封闭腌制。”

  我笑道:“任老师对刘局长很有研究呀?”

  “也是逼的。我爸早想要我转干部身份呀!以前转干部身份有两个条件,一是拿到本科文凭,二是获得省级以上优秀教师证书。本科文凭,累死也拿不到,我就一初中生。我爸想通过刘局长给我弄个省级优秀教师证书,他就想办法投其所好。磨了两年,送了七八只大鹅。直到死了也没办成。我说:“但老人死后却办成了。”

  她说:“我现在也弄不清我爸为什么说死就死了。也许死了就没有心病了。”

  到教育局门口,我们要分手了,我对任老师说:“很高兴认识你,你给我提供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信息,谢谢你!”

  任老师说:“你是小丁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别客气。”

  回到家里,我再次汇报了见刘局长的结果,妻子说:“上次还叫回家等通知,这次怎么说不符合条件了呢?”我说:“可能得送礼。”我把任老师的话转述给她。她听了,皱着眉头说:“调动一个人得一两万,太他妈黑了!”当晚,我们做出了送礼的决定。

  第二天上午,我把一万元现金装进一张牛皮纸信封里,第三次去见刘局长。

  这一次,我让我妹妹打听到了刘局长的住址,妹妹告诉我:“一中家属院最后一排房子的东头,有一座独立的三间平房,门前有一棵白杨树的便是。”我是七点半到的,在白杨树下等候,八点还差五分钟,刘局长开门出来。我立即走上前,笑着说:“刘局长早啊?”

  他问:“张老师是吧?有事我们边走边说吧。我等着上班。”

  我想在他家里把准备好的信封交给他,但他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我也不好坚持,就跟他并排往外走。此时,上学的学生和上班的老师络绎不绝,有老师还冲着刘局长和我点头微笑,也许他们把我当成了教育局干部或刘局长的什么亲戚,我也很有派头地回复着。一时的冲动,我竟然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整整十来分钟的时间,我都只顾礼貌地点头,没有及时地把信封递给刘局长。等我们俩走出一中大门,过了马路,他说:“我要开个短会,你去办公室等一下好吧?”我说:“好。”他直接上三楼会议室去了,我来到华主任办公室等候。

  大约九点半,进来一位姓李的熟人。他是城关一小的政教主任,以前也被抽来编写《烛光》,他见到我,自然寒暄一阵,说了一堆恭维我的话。我当然也恭维他。我们在抽调编写《烛光》那段时间,常常一起去找当事人采访,相处的十分融洽。

  最后他问:“张老师来办什么事?”

  我说:“是儿子调动的事儿。您呢?”

  “我跟刘局长汇报学校的工作。”

  “既然您是公事,能不能让我先见刘局长?”

  “可以。我不着急。”

  又等了十几分钟,我听到一拨人下楼的脚步声,到了近前,脚步渐稀,华主任走进来,照例与李主任和我握手。我问:“刘局长回办公室了吗?”

  华主任说:“刚进去。”

  我向李主任点点头,表示了谢意,便走进局长办公室。此时,刘局长已经在办公桌前坐定,我走过去,就坐在他的侧面。我知道,我和刘局长单独相处的时间不会长,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给您写了一封信,请您过目。”

  我从文件夹里取出牛皮纸信封,放在办公桌上,推到刘局长面前。他瞟了一眼,用两根白皙的手指按住信封,推到桌子这边。我也用两根指头按住,再次推到他面前。他又推到桌子这边。我们谁也不说话,表情严肃地推来推去。大概推了五六个回合,我起身往外走,刘局长在我身后庄重地喊了一声:“张老师请等下!”我不应声,也不站下,径直往外走,并随手将门带上。

  钱送出去之后,又等了一个学期,还是没下调令。妻子焦虑地说:“是不是嫌钱少啊?”我说:“不管它,按照任老师的方案,给刘局长送鹅去。”

  春节前的小年二十三,我到镇子上买了一只十八斤的大白鹅,装在蛇皮袋子里。为了不把大鹅闷死,我在蛇皮袋子上剪开两个小洞,绑在车屁股后边,骑自行车往县城赶。路上,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此刻发生车祸,不知道刘局长知道了有何感想?他会不会给我儿子调到县城里呢?我当然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不过,我还是停下来,坐在公路边,想象着车祸的几种结果。我觉得出个小车祸,如果不会送命,不会残废,我用纱布缠住脑袋或者缠住一条大腿,像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拄着拐杖去见刘局长,效果可能会好些。这得把握住尺度,得恰到好处。我那时还不知道“碰瓷儿”这个词汇,事实上,这就是我最早的“碰瓷儿”计划了。不过,这个计划始终没有实施。

  我赶到县城时,还不到十一点,敲了敲刘局长的家门,刘局长不在家,他老婆给我开的门。在他们家小院里,果真有一群白鹅,用眼睛数了一遍,共7只。我进去的时候,它们一起高声喊叫:“嘎嘎嘎,嘎嘎嘎”,齐刷刷地“曲项向天歌”,听不出是高兴还是悲哀。我把蛇皮袋子的大鹅掏出来,放进鹅群里,7只鹅都围拢上来,啄它的毛。我的大鹅在围栏里笨拙地奔跑,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朝一只追的最凶的鹅屁股踢了一下,它才紧急刹车,不再追赶了。

  刘局长的老婆很漂亮,瓜子脸,大眼睛,一根黑黑的大辫子一直垂到大腿弯。她当然不认识我,问我要办什么事儿?我回答后,她说了一句很有水平的话:“你送一只十来斤的鹅,给了我们家老刘一百斤的压力!”我说:“没事。鹅是我们家自己养的,听说刘局长爱吃鹅,拿来分享而已。我姓张,邓集中学的。”报出姓氏和单位,当然是希望她跟刘局长说说,不然,这只鹅就白送了。

  寒假结束,过了大年和元宵节,正月十六,新学期开学。妻子愁眉苦脸的跟我商量,叫我抓紧再去一趟教育局。我认为,凡事不能太急。就像特务跟踪一样,太近会被发现。如果把刘局长搞烦了,说不定他撒手不管了。妻子说:“这个学期再没指望,儿子这门婚事就完了。”我说:“不会的、不会的,亲家母这个人也就是刀子嘴,心眼里还是赞同这个婚姻的。你要对我们的儿子有信心!”

  就在我们度日如年地过完了一个星期,华主任打来电话,叫我去人事股,说股长找我有事。我问:“是我儿子调动的事吧?”他说:“也许吧。”

  这个“莫须有”,让我们全家兴奋。我立即骑自行车赶到县城,上四楼人事股,向黄股长介绍了我自己。黄股长把开好的调令拿给我,我一看,调令是开给乡“教育管理站”的,要我儿子三日内去某中学报道。某中学是县城北部一个乡镇的学校,虽然是“边城”,但比起我们老家,还是离县城近了许多。况且,我送一万,“溜城边”并不冤枉。儿子工作调动后,我们随即买了房,儿子也很快完婚。细细地算来,给刘局长送一万,实在不值一提。心存感谢,落实在行动上,就是在每年的重大节日里要给刘局长送上一只肥鹅,发去一段祝福的短信。刘局长有时回复“谢谢”二字,有时什么都不回复。但我不在乎刘局长回不回复,决定“生命不息,送‘鹅’不止”。2009年的春节,我再次去刘局长家送鹅的时候,发现他们家居住的房子已经被扒掉,刘局长一家不知道搬到何处,那只大鹅,我只好带回。我们家都不喜欢吃鹅肉,我把它卖给了开“鹅煲”店的老周。

  现在,我没想到,刘局长他早就搬到这个小区里来了。

  桂花苑是一个相当大的小区,但这里平时很少能见到人,只有早晨和晚上,人们好像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女人们都在售楼部门前的空地上跳广场舞,男人们三五成群地暴走。桂花苑小区有两处可供暴走锻炼的去处,一是别墅区与楼房区中间的主干道,全长100多米,走一趟需3分钟;二是别墅区北边的小树林,三角形的,走一圈是4分钟。在诸多的锻炼方式上,我最喜欢快走和慢跑,在乡下,我会绕着学校操场慢跑20分钟,快走30分钟。每天早晚各一次。退休后,我仍然坚持锻炼。

  见到刘局长只有早晚两个时段。我观察过刘局长散步的规律,一般是早上6点多和晚上7点多,别的时间很难见到他。刘局长的妻子,已经不再甩着长辫儿了,而是剪成了短发。人也没有住在“一中”那么漂亮了。她常常跟刘局长一起出来,刘散步,她跳广场舞。

  刘局长往往比我起得早,晚上却比我来得晚。他锻炼是独来独往,我是独往独来。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总是在有意无意中寻找着搭档,即使是锻炼身体也不例外。结伴而行的人并不单纯为锻炼,他们还“聊天”,聊家庭琐事、县城往事、国家大事、全球怪事。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打老虎拍苍蝇,某省某部,某市某县,某乡某村,指名道姓,言之凿凿。聊着聊着,时间就到了。如果一个人默默地走,感觉时间非常缓慢,一会儿看一次表,越看越慢,走上一个小时,就有半天的感觉。小区里几乎找不到三人以下的暴走者,所以,我有意识地向刘局长靠拢追随。他在主干道上行走,我也去那儿。但是,刘局长好像故意躲着我,我将要接近他时,他会快步转移到小树林,当然,我去了小树林,他就到主干道。

  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跟了他两天。我们像躲猫猫似的,在主干道和小树林之间转移着。到了第三天,刘局长既不在主干道,也不在小树林了,而是绕着别墅区转圈子。别墅区的后园,是一口长方形的水塘,这口水塘是桂花苑小区与农村的分界线,水塘的对面就是参差不齐的农家楼房。后园并没有修水泥路,是开发商用砖渣和砂土简单铺成的小径,走起来很困难。我以为走这样的路,可以使脚底板得到按摩,起到畅通气血的作用。于是,我也到那里绕圈子。我的行走速度比刘局长快,总能追上他,而他突然改变方向,只在他居住的第二排第三栋别墅环绕行走。

  我对刘局长的行为极为不解,唯一能解释的是夫子那段名言:“君子和而不同,卓尔不群,朋而不党。”既然如此,我不能再挤压他的活动空间了。我开始主动远离他,他在主干道活动,我就在小树林;他在小树林,我就去主干道。我运行轨迹绝不与他重合或交叉。

  初冬的某一天,我骑自行车去实验小学接外孙。在等待放学的时段,我忽然看见任老师从实验小学出来。这是我十年前与她在教体局见面并分手后第一次相遇,我叫了一声:“任老师!”只见她扭了一下头,但马上又恢复原状,并继续往前走。我以为她没有看见我,我接着又喊了一声:“任老师!”这一次她没有回头,我快步追上去,又喊:“任老师!”她站住了,来到路边。我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冷冷地说:“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我说:“是办事吗?”

  她依旧冷冷地回答:“我就在这个学校里上班。”

  我察觉她的态度不太友好,但不知道为什么。继续问:“我没听错吧?你不是在西城小学上班吗?”

  她说:“调来三年了。”

  我问:“那小丁呢?他在西城小学吗?”

  “别提他了,不是因为他,我还不往这里调呢!”

  “怎么?闹矛盾了?”

  “不想提他!”她说,“当初你说他人不错,很讲义气,也很大方。其实,就是流氓一个!你误导了我,我现在想起来就生你的气!”

  我说:“对不起,但我没说错,他确实大方,讲义气。再说了,你向我打听他的时候,那眼神,看得出来,你想听到的绝不是他的负面东西。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谁不懂呀?”

  她良久没说话,我说:“刘局长说他好像听过丁飞一这个名字,肯定是从我们乡的通报上看到的,在那个场合,我要实话实说了,你难道不恨我吗?”

  她点点头,说:“我知道是我太幼稚了,太容易上当受骗了。”

  我说:“你的意思是小丁旧病复发了?”

  她说:“不是旧病复发,是根本就没好过!调到我们西城学校第二年就跟教导主任的妹妹挂上了,我迁就了三年,还是不改,只好把他给蹬了!我们在一个学校,多别扭呀!他不走,我得走啊!”

  我叹口气说:“这孩子也太不像话了。你知道吗?我们乡里的教师暗地里都叫他骚老师”!

  她苦笑了一下说:“这回说实话了吧张老师!”

  我岔开话题说:“你调动真容易,想调哪儿就调哪儿!”

  她说:“那是!用电视剧《枪王》里沈老爷的一句台词,花钱能办成的事儿,那就不叫事儿!”

  我心里说:“吹吧你!都是你爹余勇可贾啊!”我问:“你怎么样?没打算再找一个?”

  “这都是命!”她告诉我,“跟小丁分手后,我调到实验小学,前夫凑巧也离了,他主动来找我。我们去年中秋节复婚了,现在过得还挺好的。”

  我向她表示祝贺,说:“千好万好,不如原配好。希望你们俩白头到老。”

  寒假中,我有大把的时间用在锻炼身体上,但这时我始终未能见到刘局长了。主干道、小树林、别墅区,都没见他的身影。我以为天气凉了,他怕冷,没准买了跑步机,在家里锻炼呢!

  春节之前,我在市场上买了一只15斤重的白鹅。掐指算一算,我已经五、六年没给刘局长送鹅了,以前是不知道他的去向,现在知道了,又是同在一个小区,送鹅还要继续。我们家现在平静而安定的生活,都是刘主任帮的忙,忘了谁我也不能忘了他。我曾经观察过他家的小院,院内很简洁,几盆葱绿的花草,几块石棉瓦搭建的小棚子里放着一台洗衣机。没有发现有鹅。我想,他现在已经没有实权,找他办事儿的不多了,所以,也没人送鹅了。

  我依旧把鹅装在蛇皮袋里,掂着蛇皮袋来到别墅区第二排第三栋小楼右户,我看见这家人忙进忙出的,院内堆放着等待码放的各种物件,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院中指挥着。我问:“刘主任是不是在这儿住呀?”

  那个男人看了我一眼,说:“他搬走了,房子卖给我了。”

  我很惊讶,住的好好的怎么突然搬走了呢?我问:“你这房子多少钱呀?”

  他说:“80万。”

  我说:“便宜呀!这别墅少说也得100万,还不包括装修。”

  他说:“还可以吧!家用电器和部分家具都白送我了。”

  我“哇塞”了一下,说:“老乡,你捡了一个漏呀!”

  他“呵呵呵”地笑了,说:“反正没吃亏。”

  我问:“知道刘主任搬哪儿了吗?”

  他说:“不知道。没打听。”

  我很失落,提着蛇皮袋转身往回走。大鹅在蛇皮袋里挣扎了一下,力度很大。接着,它叫了一声“嘎——”,好像提醒我什么。我来到别墅区后园水塘边,看着清波荡漾的水,水里印着黑乎乎的云。我将蛇皮袋倒置,袋口朝向水塘,把大鹅“倒”进水塘里放生。它在水塘岸边打了一个滚,一头扎进水塘里,但很快稳住了自己,“嘎”,它叫了一声,“嘎”,又叫了一声,然后,它孤独地游向水塘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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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16#
发表于 2017-9-11 14:33 | 只看该作者
金钱和权利都是好东西,但如果被金钱和权利利用,就成了金钱和权利的奴隶,最后得到事与愿违的结果。故事里的刘局长,在职时利用职权收取贿赂,满足了当时的虚荣和占有欲望,也在自己内心深处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小说笔锋细腻,结构严谨,过渡自然,欣赏!
2#
 楼主| 发表于 2017-9-10 21:02 | 只看该作者
朋友推荐来的,首次发帖,请多关照。
3#
 楼主| 发表于 2017-9-10 21:29 | 只看该作者
自动排版系统在哪儿呀?编辑页面上面的不起作用。
4#
发表于 2017-9-10 21:30 | 只看该作者
来了,老师。我给你连接
5#
发表于 2017-9-10 21:36 | 只看该作者
中财论坛新进会员操作指南(必读)!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522218-1-1.html
(出处: 中财论坛)
6#
 楼主| 发表于 2017-9-10 21:37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9-10 21:30
来了,老师。我给你连接

谢谢!文档复制过来,重新编辑,真费事儿。
7#
发表于 2017-9-10 21:37 | 只看该作者
你看下发文示意图,首发加版权
8#
发表于 2017-9-10 21:40 | 只看该作者
一键排版工具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000281-1-1.html
(出处: 中财论坛)
9#
 楼主| 发表于 2017-9-10 21:44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9-10 21:40
一键排版工具
http://bbs.zhongcai.com/thread-1000281-1-1.html
(出处: 中财论坛)

谢谢!不知道排版后,复制过来,会不会发生改变?
10#
 楼主| 发表于 2017-9-10 21:46 | 只看该作者
能在发帖页面上直接自动排版更好。
11#
发表于 2017-9-10 22:09 | 只看该作者
你就试试吧,欢迎老师加盟太虚。
12#
发表于 2017-9-10 22:21 | 只看该作者
欢迎新文友来太虚安家!
13#
 楼主| 发表于 2017-9-11 05:04 | 只看该作者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7-9-10 22:21
欢迎新文友来太虚安家!

谢谢两位版主。
14#
发表于 2017-9-11 05:38 | 只看该作者
昨晚身体不好,歇息了,早来拜读。
15#
发表于 2017-9-11 11:41 | 只看该作者
前来欣赏佳作,问好寻找姚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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