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岁月那些人之十四
音乐老师的故事
在写这个系列的时候,有时我会被一种无法言状的情绪所掌控,平心而论,我很少这样用心的去写东西,这一次算是有所投入吧。
我已经很少动笔写字了,成天守在计算机的键盘上,偶尔拿起笔都有提笔忘字的事情发生。在南方工作的日子里,除了紧张的工作之外,我的业余时间大都很枯燥,我基本每天都把自己挂在网络上,甚至连楼我都懒得下,饿了,电话给楼下的饭店,直接送一份餐饭上来就是了。
我不能不承认我的业余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窗外灯火阑珊,厦门是一座“不夜城”,它的夜生活之丰富是很难用只言片语描述清楚的,而楼下主干道上,彻夜不眠的汽车驶过的声音,也在间接的告诉我们,作为一个不夜城,厦门的夜晚也是动态的,也是流动的。我没有丝毫想介入这种夜生活的欲望。昨天因为业务需要,跑到筼筜湖边的酒楼和客人喝酒,透过包房宽大的落地窗,看到筼筜湖夜色浩茫,灯火璀璨,十分迷离。禁不住走到包房的阳台上,驻足观赏无尽的夜色美景。陪过客人,我如同完成了一项任务,忙不迭的打车回到办公室,继续上网浏览,顺便扯淡聊天。
每个人有不同的生活态度,有不同的活法,仅此而已。
我记得当年我和几个朋友出于一种作乐的心态,非要让一个我们公认的据说有几分“仙气”的家伙算一下自己的运程之类的东西,轮到我了,那家伙装模做样的掐算了半天,然后一脸认真地告诉我:“你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好像就是不合群。”旁边我一哥们架秧子起哄,“对啊,大师,是不是就是流行的那种特立独行的猪一类的”。算命的不为所动,只顾自己说下去:“你一生无波无澜,没有大起大落,你无欲无求,更没有什么桃花运。”这话我听得特别沮丧。哥们顺着就损我,“是啊大仙,他绝对正人君子。但是,你看错了,他属于那种拿起来放不下的。走在路上被小姑娘多瞅了一眼,他就面红耳赤心动过速,如果偶尔摸到了小姑娘的嫩手,他都会半个月不洗手,写一本子情诗才能平复那颗躁动的心。”这番糟踏我的话让算命的都笑了。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我觉得更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也觉得时间不难打发。
我在整理这个系列的时候,一直试图让自己的记忆更清晰一些,而写作的脉络也更清晰一些,但是,毕竟年代久远,有些事情会出现一些记忆上的偏差。所以,如果说出现了一些偏差或者错误的话,恳请所有的阅读者给与原谅与斧正。
我不否认,我是带着一种情愫去写这些往事的,也带着我的一种迷茫和思考,还带着我的一种失望和绝望。我和我的同龄人一样,有幸经历过这样跌宕的时代蹉跎的岁月,目睹了那么多不可思议,或者叫做匪夷所思,如果说连一点起码的思索都没有,连一点起码的疑虑都没有,那才是人生的一种败笔和窝囊。
2003年的那个冬日,我走过小巷之后,不由自主地走向我人生的第一座学校,我启蒙的学校。落雪的路面,走起来有几分吃力,偶尔脚下会打滑。这让我的记忆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时代,上学的路上,要穿过数条马路,走过几个舒缓的坡路,然后就可以到达学校的场景。
我进入这座学校的时候,它刚刚落建成。这是一栋红砖的学校,总计四层。我入学的时候,这座学校是崭新的,气派而别致。校园其实是在一个很拥挤的地带辟出来的。教学楼前的一个操场空地,就是我们课间操,或者体育课的场地。每当这时候,各个年级都云集在这里,让这块场地显得狭小而拥挤。
学校是按照年级分楼层的,低年级的一二楼,我们在三楼,上面还有高我们一年级的。学校不大,但是,功能设施并不差。甚至还有室内体育活动室,一旦天气不好,我们的体育课就在室内进行。
走近学校,我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陌生而茫然。儿时印象中的红砖墙,白石灰砌成的学校,学校周边那些绿树,都恍然变得无法对位。我站立在当年留下过我的足迹的学校门前的小操场上,细细的雪依然在下,当真有一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的感觉。
或许我应当吃惊,在近四十年后,我儿时的学校依然保持的那么完整。只不过整体外形上看有几分凋败陈旧而已。更让我吃惊的是,学校大门上方门楣空白处的那行文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就是当年我在这所学校读书的时候,曾经耳熟能详的文字。当然,它已经被一个看起来很精美的金属框架镶嵌其中。
落雪的小操场的脚印看起来凌乱而纷杂,但是,辨的出来,大都是孩子们的足迹。学校的大门已经换成了大扇的玻璃门,其实看起来与学校很不配套。我推开那扇门,一个年岁和我相仿的保安迎面拦了过来,目光充满了职业而警戒,一连串的问题也砸向了我:“你找谁?有什么事情?”我有些语塞。待他的话音落后,我告诉他,近四十年前,我曾经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如今路过这里,顺便看一看。我注意到,我说这话的时候,保安眼中有过一种我熟悉的神采,那或许是同龄人才能读懂的。他看着我“没忘了母校,回来看看啊。看吧,孩子们都在上课,你小声一些啊。”我很有些想要拥抱他的感动。
我沿着那青灰色的水泥楼梯拾阶而上,一切如旧。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不时地从各座教室里飘出,那是我似曾相识的声音,那些是当年我们的声音的继续么?我走到曾经自己的班级前的那座教室,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从一楼走到四楼,然后又重另一端了楼梯走下,因为我刻意要走着另一端的楼体的原因是我要看看我当年的音乐教室还在不在。在一楼的西端,我看到当年的音乐教室门口依然悬挂着“音乐教室”的牌子,唯一不同的是当年悬挂的是木牌,白底黑字,而如今悬挂的是一个精致的金属牌子。教室里异常安静,我透过窗子发现,教室没有学生上课,顺手推了一把门扇,门也没锁。
我走进了教室,基本的格局没变,还是那种阶梯型的布局,唯一变化的就是,在当年摆放着一台风琴的地方,现在并列着一台钢琴,一台电子琴,还有一套组合音响之类的东西,后面的那块黑板依然悬挂在那里,甚至位置都没有丝毫的偏移。
我环顾着四周,甚至有一种想坐到阶梯教室的想法。但是,我还是悄悄地带上门,然后沿着看起来更黑了许多的长廊,向大门走去。保安看着我很和善的笑着,“怎么样?”我一声长叹,满脸苦涩。“没有太多变化啊”。保安说“真难为你,还没忘自己的小学校”。我心里说,怎么可能忘,怎么敢忘啊。
握手作别保安,我沿着远路走着,偶尔脚下还是会很滑。这让我想起当年,每当遇到这样的天气,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都会打着滑溜回家。胆子更大一些的,干脆不知道从哪里折根竹片,踩在脚下,一只脚蹬着滑行。
我的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拂不开当年音乐老师的身影。
老师姓王,依然还生活在这座城市。
王老师毕业于专业的音乐学院。她身材高挑,对同学们非常和善。而且她的嗓音非常好听。每当教我们新歌的时候,她都首先自己踩踏着风琴,先给我们演唱一遍。王老师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她阳光的脸充满着快乐和笑容。我不知道别人是否有我这样的感受,对于儿时的班主任或者是老师的印象总是深刻的。在王老师那里,我学会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面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红领巾迎着太阳
阳光洒在海面上
水中鱼儿望着我们
悄悄地听我们愉快地歌唱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做完了一天的功课
我们来尽情欢乐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
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文革后不久,学校就全面停课了。但是,疯狂的红卫兵们不会放过任何展示疯狂的机会,校长就被挂着大牌子,戴着纸帽子,被多次殴斗。而出身不好的老师们,也无一幸免,全部陪斗。身材矮胖的女校长,脸上被红卫兵的皮带抽出暗紫色的血斑,她高度近视的眼镜的一个镜片也破碎了。而红卫兵的带头人就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样子。
停课的学校,日常还有护校的老师和部分高年级的同学。音乐的王老师,其实并没有受到冲击,因为她有一个清白的出身。而有关体育老师曾经如何疯狂的追求王老师的传说也曾尘嚣一时。王老师是护校小组的组长,据说她毫不畏惧的一次次婉拒红卫兵于校门之外,不让他们进入教学楼打砸抢。
事情的具体发生的准确时间我很难把握了,大约应当在一九六七年或者是六八年的八月份的一个夜晚,护校的王老师出事了。当时在学校值班的她,被一群从窗户爬进的红卫兵羞辱并糟蹋。
在那样的年代,即便你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样的事情依旧是不光彩的。而从此以后,王老师就从学校消失了。后来有关这件事的准确描述是,轮奸作案的主谋就是那个体育老师,而文革后期他终于受到了应有的惩罚。王老师,从此转到别的学校任教。但是,这段人生的阴影一定是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说实话,在那个疯狂而丧失理性和人性的年代,象王老师这样的经历太多太多,如果说那个时代的悲剧早已经汇成一条惨淡的河流,王老师的经历一定是这条河流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革命者”的流氓和疯狂,让定义为“文化革命”的这场运动,看起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灾难。而这种灾难建立在摧毁和毁灭上,建立在丧心病狂和肮脏血腥上,建立在口号和欲望上,建立在愚弄和谎言上。
我说过,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对历史的信任感,已经和我的年龄成为严重的反比,这是因为我更进一步的无限的接近真相。今天的我坚决不相信没有脸庞为基础的任何笑容,这好是因为我看到了太多的虚假,看到了太多的苟且,看到了太多的阴谋,看到了太多的丑陋。
文革期间,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口号,“砸烂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而事实情况是,把旧世界确实砸的落花流水,而新世界的影子和雏形都看不到,这样的现实如果不能带给我们以强大的心理落差,那可就太奇怪了。
一九九八年,我们的一次小学同学聚会,我听到了有关王老师的一些后面的故事。出事以后的王老师疼不欲生,几度自杀未遂。因为暴徒们夺走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贞操,还有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从此,王老师不再歌唱,她转行做了教务。王老师,有着明亮歌喉的王老师,才艺兼备的王老师,被那个动乱的岁月掐碎了人生的歌唱。我的一些同学依然和王老师保持着联系。
应当是申奥成功的第二天,我在电视台录制一个有关话题节目的时候,意外地远远的看到了王老师,我没敢去相认,老师教过那么多学生,她根本不会记得我。显然她在彩排大厅也在做着庆祝申奥成功的节目。但是,老师依然看起来端庄而美丽。
当日晚,我看到了那台电视节目,老师领唱了一首歌,嗓音圆润而嘹亮,高亢而明快。那是退休老师们联合演出的节目,我的眼睛有些湿润。
“我们走过了什么?我们经历了什么?我们留下了什么?我们要问什么……?”这是我儿子在他的专辑里让我送给他的几句歌词,前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在那一端他只是很平静的告诉我,他的那张专辑出来了。我不反对他的业余爱好,我也从来不主张他去从事音乐。走什么样的路是他自己的选择,和我无关。一个业余的乐队,一个在酒吧演出的乐队,那居然是他最丰富的业余生活,我为什么要去干涉呢?
家里曾经有过的一台看起来很土的留声机,早已经被当作废品卖给了收购站。而那一堆唱片也所剩无几。更多的是满架的CD、DVD。我甚至很少去光顾这些充满着新锐的东西。但是,经常有一种莫名的歌声在我的心底飘荡: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谁能告诉我这经历了沧桑岁月的歌声,今天的孩子们唱来和我当年唱来的不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