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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画家和他的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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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14 18: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画家和他的那个女人
  
  一.
  
  “哎,我问你:我和作画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啊?”
  
  “我说:我和作画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尚有和温娟并排坐在沙发上,尚有的胳膊环着温娟,眼神迷离,似乎在另一个世界游弋。温娟冷不丁一问,把他拉回现实。
  
  尚有有些烦躁:“你就别无理取闹了!‘作画”是动词,它又不是人,怎么可能掉水里呢?你咋不问,你和我妈同时掉水里,我先救谁?”
  
  温娟面有愠色,没好气地说:“那好,我问你:我和你妈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这不废话吗?当然救你了!”温娟心中一喜,隐约感觉还有下文。果然,尚有接着说:“我妈早死了,她不用我救,我不救你救谁?”
  
  温娟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直截了当地说:“你说,画画和我,只能二选一,你会放弃谁?”
  
  “那还用问!当然放弃你了。女人可以再找,画画可是我的生命!”尚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这种问题,温娟其实已经心知肚明。但令她伤心的是,尚有竟然连哄一哄她,敷衍一下她的诚意都没有。
  
  尚有站起身,来回在画室里踱步,他想接着刚才的思路继续思考。走了几圈总感觉眼前有什么东西碍眼,猛然发现是坐在沙发上的温娟。此时的温娟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悲从中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个不停。
  
  尚有一皱眉,嫌恶地说:“你出去转转吧,你在这里我没法思考!”
  
  温娟坐着不动,哭得更厉害了。
  
  “哎呀,我的传世之作呀!都是败坏在你的手里!要不是你,我早就功成名就了!”尚有双手举着一团空气,满脸的惋惜。他俯下身,语气里充满嘲弄挖苦,他说:“我的姑奶奶呀,我的亲妈,我最敬爱的人!你就出去转转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好吗?我求你了,姑奶奶!”他拉起温娟,把她往外面推。
  
  温娟不由自主地被他推行,回头想反驳几句,可是泪水塞满了喉咙。
  
  路边的小公园里,温娟拖着疲惫的脚步走着。不知有多少次,她也是被这样赶出家门。也不知有多少次,她在这样的小公园里拖着疲惫的身体踽踽前行。她以为她会慢慢习惯,但这种悲凉的感觉总是让她难以适应。
  
  从十九岁,她就跟着这个男人,现在快四十岁了。在这么多年里,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生活,当他的经纪人,为他应付外面的一切,亲妈也不过如此。可是她得到了什么?除了贫困、颠沛流离,就只有他的坏脾气。
  
  她可以不要富足的生活,不要什么世俗的名分,甚至可以不要尊严,但最起码的安慰总要有吧。那怕只是隔三差五地说几句贴心的话,几声甜言蜜语,都会让她心花怒放。但这对于性情怪癖,反复无常的尚有来说,无异于缘木求鱼。温娟越想越伤心,独自抹着泪。
  
  其实,认识之初尚有并不是这样。那时的他爱说爱笑,意气风发,像很多恋爱中的男人那样把女人捧在手心,星星月亮随便挑。尚有的俊朗和才华深深地吸引着她,她那时就想:谁要是能做他的女人,肯定会幸福一辈子。几番周折后,好不容易俩人才走到一起,她确定以及肯定,那时他俩的感情是真挚的,是心心相印的,可为何现在却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是时间让爱情变成了亲情?还是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遮蔽了爱情的芬芳?亦或是爱情本身就是虚妄,只存在于人的幻想中?难道爱情真是低值易耗品,保质期还不如一盒安全套长?这个问题温娟反反复复想了很久,可最终都没有得出一个那怕看上去正确的答案。
  
  最近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头晕、乏力,兴许贫血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越走越疲惫,虚汗涔涔,险些晕倒,赶紧坐在花池的大理石沿儿上。小公园里的人很多,红男绿女相依相偎,年轻的妈妈哄着刚会站立的孩子,还有很多大些的儿童快活地跑来跑去。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果我也能和他们一样生活就好了,她不止一次这样想。
  
  坐了一会儿,温娟的心情舒缓下来,身体也感觉好了许多。大理石太冰,不能坐太久,她站起身在花园里漫步。走了还没一圈,猛然想起要回家做饭。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他可要着急了。
  
  唉,其实他也不容易!这么多年来,他这么努力,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搁谁谁不着急呢!再说艺术家有点小脾气不也是很正常的吗?最近身体不太好,心情也跟着很糟糕,想想刚才的事情,自己确实有点无理取闹。这样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一推门,尚有就没好气地嚷道:“你上哪儿去了,这么大会儿,你要把我饿死吗?”
  
  温娟歉疚地,并带有几分宠溺地对他笑道:“别着急,饭马上好!你要是饿了就先吃点饼干吧!”
  
  尚有好大的委屈,踢翻一个凳子,饿狼般四处翻东西吃。突然,厨房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又怎么啦!”尚有不耐烦地问。过了许久,没人答话。尚有不情不愿地踱到厨房,只见温娟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二.
  
  “唉,女人就是麻烦!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始信矣!”
  
  尚有拿着几张化验单和B超片子,瞟了几眼,只见上面有许多拗口的文字,还有一些加减号和上下箭头的标识。尚有看不懂,也没太当回事,闲庭信步地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医院的走廊里拥满了人,进进出出,来来回回,脸上不是凄惶就是窃喜。有个叫“上帝”的艺术家,操纵着这一切。用他们的头发做画笔,画出属于他们自己的艺术品。不管这“画作”多么经典抑或多么拙劣,都是独一无二的绝版。
  
  在办公室的门口等了十多分钟,终于轮到了尚有。一个“地中海”发型的老医生,仔细看了看化验单,脸上的神态开始变得凝重。
  
  “你是他什么人?”老医生从眼镜上面看尚有。
  
  “我和她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这句话塞在他的喉咙,最终没有说出口。
  
  没等他回答,老医生接着说:“你可有个心理准备,她这病凶多吉少!”
  
  “啊?”尚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肾功能严重衰竭,已经到了后期。两个肾,只有左肾还有苹果核这么大的地方在工作,其余差不多都坏死了。你怎么不早让她来?”
  
  “我……”尚有后背发麻,脑袋像被炸雷劈过一样,瞬间大了几圈。
  
  “她以后必须每周做透析,如果有条件的话,最好做个换肾手术。好好对她,她随时可能……你明白?。”
  
  “这不可能,她一直很健康。”尚有眼睛发直,整个人生感觉都不好了。
  
  老医生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叫下一个患者。
  
  尚有木然起身,好像被抽去灵魂的躯壳,机械地迈着双腿。静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老医生的话犹如丧钟般在耳畔环绕。
  
  做完透析后,温娟感觉好多了。头晕、乏力、恶心的感觉一扫而光。她脸上带着嘲讽的冷峭,冷冷地看着尚有。尚有表情呆滞,对她的注目视而不见。
  
  “哼,现在好了,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我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可以像甩鼻涕一样把我甩掉了。”温娟讥讽地说道。
  
  ……
  
  “你不用不好意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像你我这样没名没分的露水夫妻。”
  
  ……
  
  “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和你过够了,你太自私太幼稚,我不恨你,我只恨我没有早点离开你!”
  
  ……
  
  “你就没有什么遗言吗?”温娟嘲弄地问道。
  
  “我要和你结婚!”尚有长出一口气,语气里透着疲惫,好像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你说什么?”温娟听到此言颇为震惊。
  
  “我说,我要和你结婚!”尚有的声音不高,但真诚有力。他的眼睛快速地眨动着,脸上的表情惟妙惟肖。
  
  温娟冷笑道:“就你?和我结婚?别傻了!你妈没告诉你做事要量力而行吗?你先照顾好自己吧,就你这样的,能照顾好自己就是个奇迹。”
  
  她从来没有违拗过他的意思,也从来没有如此刻薄地说话。她以为尚有会六神无主,会退缩,会无情地把她抛弃,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挽留,而且还想给予她名分。她虽然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但这感情注定不能被接受。
  
  尚有单膝跪地,抓住温娟的手,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亲爱的,嫁给我吧!你已经照顾我够多的了,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吧!求你!”
  
  短短几句话犹如在温娟的心海里投下万斤巨石,一石激起千层浪。面对着她从未感受过,又无比渴求的柔情告白,温娟再也不能平静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温娟没有走,在尚有的一再请求下,俩人终于成了合法夫妻。
  
  温娟一周最少需要做一次透析,一次的费用就要两千多块。没过多久,本来不多的积蓄就花得差不多了。生活过得越来越拮据,他们不得不搬到房租更便宜条件更差的房子里去。东西能不买的就不买,不管多便宜的东西,也还要讨价还价,直到摊主生厌。
  
  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尚有的画作和为报刊杂志画插图的钱,以前舍不得卖的画作现在以很便宜的价格卖出去。为了更快地挣到钱,尚有不得不接很多画家不屑一顾的插画工作,把自己钟爱的油画艺术搁置一边。
  
  愁苦慢慢爬上温娟的额头,她开始后悔没有离开他,才造成这样的局面。若是离开了他,痛苦的或许只有自己。
  
  尚有并非这样想。在他决定求婚的那一刻,他就坦然接受了命运。其实在尚有的心底,一直都深爱着温娟。可这感情在现实的重压下被深深地隐藏,他总以为温娟会陪他一千年一万年,永远不会离开他。当他知道温娟的病情后,原本被深深压抑在内里的情感一下子释放出来。他突然明白温娟对他的重要性,感激她对自己所做的付出。他已经习惯了温娟空气一样的存在,深深地自责自己对她的失职和冷落,并想用自己的行动为自己救赎。
  
  明白这些后,他性情大变,生命活力被彻底激发。以前的他,悲观、颓废、整日活在怀才不遇的自怨自艾里;现在他感恩生活,珍惜时间,努力工作,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两人的关系变得异常亲密,如胶似漆,恨不能时时腻在一起,犹如重新恋爱了一次。但病魔的阴影时隐时现,让他们不得不时时感受着一种只能“活在当下”的悲凉。尚有几乎包揽了家中的全部家务,不让她做任何劳心费力的事,把她细心地保护在自己的手心。这样过分的爱护,让温娟感动,也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好似自己真的变成了什么都不能干的废人。她常常感觉手脚没处放,感情也变得异常脆弱。生活质量的下降让她无比痛心,她常常暗自流泪,责怪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常常悲观地想:死了多好呀,对彼此都是解脱。
  
  尚有从没说过一句埋怨她的话,连眉梢眼角,脸上的任何一块肌肉,以及肢体动作,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带出一点嫌弃她的意思。他常常宽慰温娟说:“现在咱们是困难了点,但困难总会过去。等咱有了四十万,就给你换个全新的肾,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温娟有些惆怅地说:“可亲爱的,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四十万呀?”
  
  “嗯,很快!可能明天我们就有了,只要碰到赏识我画作的人。”
  
  温娟叹了口气,抓起他细长的手指举在眼前,仔细地欣赏,继而幽幽地叹道:“唉!你看这完美无瑕的双手,注定要画出‘传世之作’的呀,却偏偏为我所累!”过了一会儿,她又叹道:“咱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请模特了吧?都是因为我……”
  
  尚有抓住她的手,哈了口气,握在手心。微笑着说:“咳,什么模特不模特的,你不就是我的模特吗?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经典的画作万里挑一。不说我还忘了,我要给你画像,让你做我的模特。”
  
  闻听此言,温娟心中一喜,但随即悲观起来,言道:“唉,我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了,况且现在病怏怏的不好看,我不要做你的模特。”
  
  “病怏怏的怎么了?西施、林黛玉都是病怏怏的,不一样都是大美人吗?再说:事物的美丑不等于艺术的美丑,一朵花含苞待放固然好看,枯萎凋零不也一样美丽吗?就这么说定了,我就要画你!”尚有的眼睛放出异彩,身体微微颤栗,好似灵感刚刚滑过他的脑海。
  
  “好吧,你想画就画吧,反正我一直是你一个人的模特。”温娟心里欣喜万分,感觉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还是能有点小价值。
  
  此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尚有有空就给温娟画像。一画起来,尚有就画上瘾了。他猛然发现温娟原来是这么美,莫说那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就是苍白的嘴唇和乌黑的眼袋在他笔下都焕发出异样的光彩。他从来没有这么投入过,欣赏她就像在欣赏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描摹她就像在描摹整个世界。温娟为他的痴狂感动,虽说做模特会让她稍微有些疲累,但这点付出又算得了什么呢?
  
  三.
  
  生活不会一直辜负深爱它的人,时间一到定会让人尝到它的甘饴。
  
  这天,经纪人老梁给尚有打了个电话,是关于他画作的事,让他过去一下。见了面,老梁一把握住尚有的手:“尚老师,幸会幸会幸会。跟您说句话,我都感觉很荣幸。”
  
  “有事?”尚有被他的热情搞得不知所措。
  
  “嗯,有点事。”老梁陪着小心:“前段时间我们不是组织了一次画展吗?您的一幅画也在展出之列。结果被我一位朋友看上了,他托我问你卖不卖,价格好商量。”
  
  “那幅?”
  
  “就是那幅《女病人》。”老梁看着尚有的脸色,继续说:“其实这人也不是外人,是我一老相识。请您考虑一下。”
  
  这幅画是以温娟为原型的作品,是他众多画作里最用心也是最满意的一副。冷不丁被人这样问起,心里还真犯犹豫。
  
  “他出多少钱?”对此尚有心气不大,他只是一个不出名的小画家,名不见经传,一幅画卖个几千,最多上万也就到头了。为了这点钱,他还真舍不得把这幅画出手。
  
  老梁伸出一个巴掌,感觉很不好意思,陪着笑说:“这个数,您可别嫌少呀!”
  
  “哦。”尚有确实很需要钱,但为了五千块钱,他还真狠不下心割这块心头肉。
  
  老梁又陪着小心说了很多好话,尚有沉吟良久,勉强答应下来。见尚有点头,老梁欣喜若狂,赶紧让人拟合同,好像怕他反悔似得。签完合同,尚有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金额的一栏写的是:五十万。
  
  “五十万!”尚有脱口而出。
  
  这一咋呼把老梁吓得不轻,他连忙说:“尚老师,您多多包涵,只能给您这么多了。合同咱都签了,你可不要反悔呦!”
  
  “有救了!”尚有的心脏噔噔噔地跳起来,因为激动整个脸都红了。这样下去肯定会失态,他客气两句转身要走。老梁一把把他拉住:“尚老师,中午请您吃个饭,您可一定要赏光。”
  
  “中,中午,我还,有点事,要不,下次吧!”尚有语不成句地回绝道。
  
  老梁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尚老师尚老师,请您一定一定一定要赏光!说实话,我也是受人之托。这个人我可得罪不起,他非要见您,还请您务必赏我这脸!”
  
  “谁?”
  
  “是铁老想见您!”
  
  “哪个铁老?”
  
  老梁好像看见了外星生物,他说:“哎呦,还哪个铁老?还能有几个铁老,就那个铁老呗。他看了你的画作,指名道姓要见您!”
  
  铁老,尚有何止是听说过,简直是如雷贯耳。他是画家中的翘楚,是绘画界的领军人物。他善画山石古松,人物画也别具一格,画风大气、冷峻,自成一派。他的作品获得过多次国际大奖,别说国内,就是国际上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能和这样的大人物吃顿饭,尚有想都不敢想。
  
  厕所里,尚有把水往自己脸上使劲儿撩。他突然想起一句电影台词: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实在太刺激了!不但能得到给温娟治病的五十万,而且还能结识这样重量级的人物,真是双喜临门!他生怕这是一场梦,生怕这场梦突然醒来。
  
  他给温娟打电话,说有好事告诉她。温娟问他什么事,尚有卖了个关子,说回去再告诉她。
  
  中午,某饭店的雅间,尚有见到了传说中的铁老。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铁老果然气度非凡。
  
  尚有鞠躬问好,双手接触到铁老的手不禁打了个寒噤,瘦硬、冰凉,如生铁一般。铁老的眼睛锐利,脸上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他眯了眯眼睛,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笑,声音里透出一股让人难以适应的阴鸷:“尚老师,幸会幸会。”
  
  “不敢不敢!铁老,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尚有不会恭维人,这是他的心里话。话毕,分宾主落座。除了二人,老梁还有铁老的两位学生作陪。
  
  都是行内人,共同语言比较多,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闹起来。尚有发现铁老确实与众不同,喜吃白肉,大口闷白酒,话虽不多,说一句是一句。尚有刚进门,心里就突然跳出一个念头,铁老的形象似乎可以用某个动物做比喻,但一时想不出了。经过几番偷偷观察,尚有恍然大悟。只见铁老精瘦的身形,短而坚硬的头发,微探的脖颈,锐利无比的眼睛,高而带钩的鼻子,瘦冷的双手,这些关联起来,活脱脱像一只苍鹰。
  
  铁老的话与话之间,间隙时间很长,给人造成一个极不舒服的心理落差。就像一只猎食的鹰隼,不着急去钳猎物,而是先在空中盘旋几圈,然后再猛然抿翅收翎俯冲而下。一向高傲的尚有,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也只能问什么答什么。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铁老的一个学生说出了此行的目的。这个学生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他说:“尚老师,铁老此次有个不情之请,我就替老师说了吧。老师看了您的画作大为赞赏,想让您帮忙介绍一下画中的模特。这不让您为难吧?”
  
  铁老看向他,面无表情,就像看着一只猎物。
  
  “不为难不为难,这个模特不是旁人,正是鄙人的妻子。只是……”尚有面有难色。
  
  “只是什么?尚老师但说无妨。”
  
  “只是她身体一直不好。最近一段时间恐怕无法工作。”现在有了钱,尚有想的当然是先看病,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后排。
  
  铁老的另一个颇为放纵的学生说:“身体不好?我看是尚老弟金屋藏娇,舍不得让她出来吧!”
  
  “放肆!”铁老瞪了这个学生一眼。
  
  尚有忙道:“不是不是不是,内人的身体确实不好。”他把温娟的病情简述了一遍,连连致歉。
  
  “其实呢,”铁老用他那极慢的语调和奇特的断句言道“美人得病也不失为一种美。血色红润,的女人比比皆是,难免厌倦。倒是,蹙眉捧胸,病态百出的女人,特别值得玩味。作为,艺术工作者,发现美不,留在画布上,是一种,罪过!”
  
  两个学生连连称是,老梁也随声附和。尚有沉吟良久,不置可否。这时老梁言道:“我多句嘴。我不懂艺术,就妄自揣测一下铁老的意思。铁老的意思是说:贵夫人是因为得病才有了艺术的审美价值,如果病治好了,就没有艺术价值了。是这个意思吗?铁老。”
  
  铁老微微颔首。那个文质彬彬的学生又说:“有病当然要看,但艺术灵感不等人。这样吧,我托个大,替老师做个决定:借贵夫人三个月,三个月后完璧归赵。酬劳嘛,你尽管开口!以后治病的费用也可以商量。”
  
  “不行不行,实在不行!她病体沉重,恐怕等不了这么长时间。这事,绝对不行!”
  
  铁老的脸面已经有些不好看了,他不发一语,脸上本来很深的法令纹似乎更深了。
  
  “别不识抬举!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那个颇为放纵的学生道。
  
  “哎,大家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了和气!来来来,喝酒喝酒!”老梁赶紧打圆场。
  
  “哈哈,一看尚老师也是爽快之人。”那个文质彬彬的学生又道:“相逢即是有缘,给老弟交个实底,其实老师看你为人忠直,技艺超群,有意收你这个学生,就怕你不赏脸。如果真能成其好事,以后咱们就是自家人,有什么好事也好操作。你说呢,尚老师。”
  
  “这……”尚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实绘画界和别的艺术行业一样,讲究,三分才气六分运气一分贵人扶持。有多少技法超群的画家就是因为打不开关节,郁郁不得志,一辈子只能混迹在下层与穷苦做伴。
  
  “算我多话,我也奉劝尚老师几句。”老梁笑着说“人生漫漫,其实关键的就那几步。走对了,平步青云,成为人生赢家。走错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还望尚老师慎重考虑。”
  
  “可是……”尚有的脑袋就像被人打了一棍子,晕乎乎的,他已不能正常思考。
  
  “尚老师,不用急着答复,我的电话随时,为你畅通。”铁老十拿九稳,把名片推给尚有。
  
  四.
  
  回家的路上,尚有的脑子里不断做着权衡。对于这种双重趋避的选择题,尚有思索了一路,也没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答案。在多坐了一站公交车,不得不步行回返时,尚有想:与其自己这样左右为难,不如问她拿个主意,毕竟这事与她有切身关系。
  
  从尚有的脸上,温娟已经看出他的纠结。她问:“咋啦?你不是说有好事告诉我吗?怎么这副样子?”
  
  尚有抱了她,吻了她额头,握住她的手,愁眉不展地叹息。
  
  “咋啦?好事变坏事了?你倒是说呀。”温娟的心里打着鼓,为他的这副模样担心。
  
  尚有低声说:“今天我见了一个大人物,他想收我为徒!”
  
  “这是好事呀,收就收呗,这又什么犯愁的?”
  
  “可是,他有一个条件。”尚有搓着手,眼睛看向别处。
  
  “什么条件?”温娟的心提到嗓子眼。
  
  “这……不好说。”尚有难以启齿。
  
  “亲爱的,说呗,咱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温娟鼓励道。
  
  尚有半坐在矮凳上,屈着身子,就像跪在温娟面前。他幽幽地说:“他看了我的画作,想让我画中的人给他做模特。”
  
  温娟的眉头升起一丝愁云,她道:“他想让我做他的模特,是这个意思吗?”
  
  尚有轻轻地点着头,用似有希冀的目光望向温娟。
  
  “可是,我走了,谁来照顾你呀?”温娟担心地说。
  
  “哎呀,亲爱的,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怎么着都行,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问题。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病情,你的身体。你知道在外面不比在家里,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你自己真的行吗?”温娟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尚有的生活起居上。
  
  “不是我行不行的问题,而是你行不行的问题。咳,我也不纠结了,我决定了,我不能让你去,不能让你受这份苦,我要先给你治病。”尚有有一丝烦躁。
  
  温娟忧愁地说:“治病得先有钱呀,咱哪里还有钱?以前的那点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其实……”尚有欲言又止,身体莫名颤栗,好像等待判决又没有勇气申辩的罪犯。
  
  “其实什么?我倒感觉这办法两全其美。我一工作,不但可以挣到钱,还可以给你的事业铺路,多好呀。我感觉好得很,你完全不用担心我的健康。就这么定了,我去做模特。”温娟为她这个能帮助到尚有的决定感到高兴。
  
  “真的吗?你真的要这样做吗?谢谢谢谢,太感谢您了!”尚有激动地留下了眼泪,紧紧地抱住温娟。
  
  “你看你,怎么对我也这样客套起来了?”温娟满心欢喜,为自己还有这样的价值感到无限宽慰。
  
  三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够一个画家完成一副传世之作,也足够让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无可救药。
  
  铁老闭门谢客,专心作画。他踌躇满志胸有成竹地盘旋在自己的地盘,看着自己的猎物,等待动人心魄的灵光一闪。一个星期时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动笔。一个月后,画室只多了几张不太理想的素描。等一半的时间过去后,他有些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只穷凶极恶的鸱枭。
  
  “来呀来呀来呀”他心中不停地呼唤,但那神秘而又令人颤栗的灵感还是迟迟不来。他让温娟在房间不停地走动,摆出不同的姿态,希冀从她的形体中看出一丝端倪。他甚至用饥饿、恶毒的谩骂、冷不丁地恐吓来刺激温娟,以期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但这一切努力除了让温娟难受外,对他的作画没有起到丝毫的效果。很快,三个月过去了,除了几张拙劣的画作和他越来越坏的脾气,铁老什么也没有得到。
  
  对于温娟,这三个月无疑是她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时光。她无时无刻不是在无情的苛责和惊恐中度过。她尝试与之沟通,但人间的任何一种情感都似乎不能触动铁老的神经。在他眼里只有艺术,而温娟只是一个材料,一个艺术的表象,一只仅供观赏把玩的花瓶。
  
  她怕尚有担心,报喜不报忧,但她的身体却不会说谎。在这三个月里,她的病情愈发严重,身体素质每况愈下,就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塑料袋。看着面容憔悴,疲惫不堪的温娟,尚有痛彻心扉。有好几次他拍打着自己的头,涕泪横流地要去解除合同,都被温娟温言软语地劝回。
  
  “我能行,你不用为我担心,三个月很快会过去的。”这句话说了无数遍,却依然不能安慰尚有悔恨的心。
  
  温娟用无法想象的毅力,承受着生命的无法承受之重,一天天苦挨着日子。终于撑到了合同到期的这一天。这一天,两个人都解脱了。但有一个人却十分痛苦,这个人就是铁老。
  
  铁老提出延期两个月,尚有坚决反对。铁老冷而硬,用不急不缓的语调和冰冷入骨的逻辑,把他的担心一一推翻,又试图在他心里建立一个十分诱人又无比光明的未来。尚有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前途,什么传世之作,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什么也不想,就想马上停止这种心灵的折磨。温娟轻抚着、规劝着、安慰着,用一个舍生取义者才有的美德试图将这场争端平息。最终尚有极不情愿地答应延期,并反复磋商出三点必须遵守的要求:
  
  第一,工作时间必须限定在六小时。
  
  第二,每个星期的周六是休息日。
  
  第三,温娟工作必须有尚有全程陪护,情况危急可以马上送医院。
  
  五.
  
  这样的劳动强度在普通人眼里不算什么,但对于重病沉珂的温娟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虽然有尚有时时细心的照料,虽然每个星期都去做透析,但都阻止不了一朵鲜花的凋萎。
  
  开始的时候温娟头晕、乏力、恶心、呕吐,到最后的时候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吃什么吐什么,喝水也吐。到最后的时间,她遍体发黄,一度出现短暂失明的情况。温娟尽力隐瞒自己的情况,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就在温娟病情明显恶化的情况下,尚有却成了离她最近的盲人。他的神经甭得太紧,太渴望那种心灵的解脱,在这种渴望长时间无法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的神经选择了自我麻痹。他就像机器人一般,做着眼前的工作,机械地照顾着温娟的饮食起居。
  
  “她还活着,她一定会康复起来。”这句话一直在尚有的脑海盘旋,它的威力甚至超过了人体的内吗啡,给他镇痛,让他致幻。她一直活着,看上去十分顽强,两个月时间不长,很快就会过去。他默默地等候着,等待一纸之约的到期。
  
  铁老进入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癫狂状态,他的眼里燃烧着火焰,雄心勃勃,上窜下跳,挥毫泼墨,好似一台永不疲惫的打印机,画作从他的手中哗哗流出。
  
  不管每个人的心理时间是快是慢,如铁老感觉的快,如温娟尚有感觉的慢,客观时间总是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它像一个按键,把近乎催眠的三个人的暗藏状态激发出来。
  
  温娟似乎已经耗尽了生命的全部力量,她的身体消瘦的如骷髅一般,皮肤发黄起皱,好似不是过了两个月,而是二十年。她气息奄奄,连呼吸都感觉沉重。尚有一下子醒了,看到怀里的温娟,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到底干了什么?”他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心境已经不能用悔恨形容。
  
  铁老一下子也醒了。他看见自己的画作大吃一惊。画面中线条丑陋,颜色呆板,画中人颜色晦暗,聊无生气,好似一具具即将腐烂的尸体。就这水平还不如初学作画者的习作。
  
  “这……这是我画的?我这是怎么了?”铁老的信心遭到了空前的打击,初学作画时四处碰壁的无助感又涌上心头。
  
  尚有抱着温娟,一步一踉跄地向画室外走去。铁老拦住他,用几近哀求的语调说:“再,再给我一个月时间……。”
  
  “你知道你为什么画不好吗?”尚有问。温娟已无力睁眼,但她能听见他俩说话。温娟怕他说出难听的话,用尽全力地用手指戳他,如果她能说话,她一定会答应铁老的要求。
  
  “为什么?”铁老无助地看向尚有,那眼神就像一个小学二年级虚心好学的三好学生。
  
  “因为你是一只高高盘旋在天际的雄鹰,冷峭地俯视着大地,每个人都只是你的猎物。”言罢脚步沉重而坚定地走出了画室。
  
  铁老愣嗑嗑不发一语,继而揪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发出呜呜地哭声。
  
  因为过度劳累和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温娟的身体已经出现多器官衰竭,还出现了黄疸型肝炎。就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肾移植都不可能了。
  
  病床前,尚有日日以泪洗面,寸步不离地守着温娟。温娟没有责怪他,还是对他说着宽慰的话。
  
  尚有握着温娟的手,满脸悔意,他泣不成声地说:“娟儿,你不知道,我其实是个禽兽。你还记得那天我给你打电话说是有件好事吗?其实我没有跟你说实话,那时我的一副画卖了五十万,已经足够给你看病的了。但我太渴望成功了,竟鬼使神差地隐瞒下来。如果我能对自己诚实一些,马上给你看病,你也不会到这一步!唉,我对不起你,我太自私了!”
  
  温娟听罢,眼泪如泉水般咕噜噜从眼窝里流出来。她背过身去,长时间地不发一语,好像在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最终她回过头,握着尚有的手,一如既往地柔声说:“唉,这都是命,也不能全怪你。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记住,你欠我一条命。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不但要把你的命活好,也要把我的命活出来。你不但要好好活,你还要好好作画,做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这样我死的才有价值。亲爱的,答应我!”
  
  “不,我不能答应你。我答应你你就会死掉!”尚有悲伤地说。
  
  温娟凄然一笑:“阿有好傻,你不答应,我也一样会死!”
  
  “好,我答应你!”尚有亲吻着她的手指。
  
  最终,尚有也没有完成温娟的遗愿。自从温娟死后,尚有再也没有完成过一幅画。只要一拿起画笔,他就会想起那双咕噜噜流泪的双眼……
  
  2017.09.12初稿
  
  2017.09.14定稿


  
  

评分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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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13#
发表于 2017-9-14 23:52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郭子贝 于 2017-9-14 23:53 编辑

“爱是使奋进的火炬熊熊燃烧的灵感”。才华横溢的尚有称心如意地和心上人温娟生活在一起,开始全心全意地作画,却再也画不出满意的作品;温娟患病,尚有抛弃个人爱好,体贴照顾温娟,灵感突然降临;尚有事业有成,温娟康复有望,在另一个严峻的考验面前,因为爱被利欲所代替,灵感又绕道而行了。小说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人物形象饱满鲜活,欣赏!
2#
发表于 2017-9-14 18:38 | 只看该作者
占位子
3#
发表于 2017-9-14 18:39 | 只看该作者
占上了,高兴
4#
发表于 2017-9-14 18:40 | 只看该作者
先给朋友加分鼓励,空了细读
5#
 楼主| 发表于 2017-9-14 18:4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田舍郎 于 2017-9-14 19:04 编辑
武如 发表于 2017-9-14 18:40
先给朋友加分鼓励,空了细读

谢谢武老师支持,不急,慢慢看,有点长。呵呵
6#
发表于 2017-9-14 19:23 | 只看该作者
好感人的感情!
7#
发表于 2017-9-14 19:23 | 只看该作者
给小田老师加分点赞
8#
发表于 2017-9-14 19:29 | 只看该作者
马上点评,拜读。
9#
发表于 2017-9-14 19:46 | 只看该作者
普通人的爱情,却有着不平凡的故事。文笔细腻,情节设计上水到渠成的手法,一直是作者的强项,想来这篇你是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修改完善的,人物,细节,内心世界的微妙刻画都是如此出彩。
10#
发表于 2017-9-14 21:54 | 只看该作者
悲催的爱情,让作者细腻的手法和精心的设置把一个生活中的事情写得让人回味,思考,这就是一种成功。
一段文字一个作品一篇文章,能让读者产生一定共呜,那就有存在的意义,就是一种成功。
小说本就是平民的艺术。
11#
发表于 2017-9-14 21:55 | 只看该作者
先加上分,有空再品
12#
发表于 2017-9-14 23:30 | 只看该作者
好文笔,加分!
14#
 楼主| 发表于 2017-9-15 08:32 | 只看该作者
郭子贝 发表于 2017-9-14 23:52
“爱是使奋进的火炬熊熊燃烧的灵感”。才华横溢的尚有称心如意地和心上人温娟生活在一起,开始全心全意地作 ...

老师好眼力。您说的这这句话本是我要最后点题的,但写出来感觉太露了,于是就用了个似是而非的比喻。尚有能画好,因为他心中有爱;铁老画不好因为他只是把温娟看成作画的材料,心中无爱。谢谢老师的支持。
15#
 楼主| 发表于 2017-9-15 08:34 | 只看该作者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7-9-14 19:23
给小田老师加分点赞

呵呵,优雅的风铃来了,非常荣幸,希望我的文能让您感觉生活的美好。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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