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郑兆全

       没有一丝风，只有蝉拼命叫喊。

　　闷热和恶臭叫人喘不动气，大桃直直身子，擦把汗，一下子擦了一脸猪屎。

　　大桃养猪，养鸡，养兔子，为节省饲料，她每天还要去河边割青草。脚蹬三轮车爬链子，就是抽不出时间找人修，数不清的活，没白没黑，没完没了，想睡个囫囵觉都难。苦尽甘来，那是说书唱戏，忽悠人呗！

　　大桃最盼秋天，人家不要的花生秧地瓜秧，拉回家晒干堆成垛，用粉碎机磨细，掺在精料里，能降低不少成本。当然，这么多牲畜，不花钱的草料杯水车薪，何况秋收还早，秋天比哪个季节都忙！

　　汗衫紧贴胸部，大桃的身子成了流动的山水画。猪们对这些不感兴趣，它们趴着闭目养神，都懒得哼哼。一只小猪仔睡醒了神气十足，拱拱这个，拱拱那个，有个稍大点的猪仔跳起来，一嘴巴子，小家伙“嗷”地一声，吓得大桃一哆嗦。

　　打扫完猪舍，拿几个蛇皮袋装兔粪，鸡笼底下也得掏一掏，一鼓作气干完，太阳已经偏西。晌午饭没吃，嗓子发干，人不比机器，机器还得加油呢！

　　洗手，洗脸，灌一肚子凉水，再洗脚。回里屋换下脏衣裳，照照镜子，哪里都好，就是短头发不好。其实，镜子里的大桃真像个熟透的水蜜桃，桃花腮，杏花脸，两眼水汪汪，虽说四十出头，眼角还没添鱼尾纹，恐怕三十几岁的光棍小伙做梦都想娶她！不少男人对她想入非非，但对她敬而远之，大桃心里明白，他们怕她那身债，怕叫她赖上。有闲钱不如养小姐，各取所需，两不相欠，如今的社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个名分反而不清静。

　　大桃恰恰注重名分，她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伪君子可怜，真小人就可恨了。大前天，那个送饲料的老王以为大桃是个不用花钱的婊子，口头讨便宜，还动手动脚，大桃左手掐腰，右手指着老王的鼻子：

　　“想老娘的好事，行，老娘豁出去了！不过呢，这回的饲料钱，你写个收到条，才三千五，不多吧？”

　　老王后退两步，脏兮兮的手定在半天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在他眼里，一分钱像铜盆，三千五岂不要了他的命？

　　“你以为自己是大明星啊？三百五行不行？嘿，二百五都不值！桥归桥，路归路，下次货款两清，不准备钱，说什么也不来给你送饲料了。你呀，学什么刺猬？”

　　“怕扎手还不收起狗爪子？儿子上大学，先准备学费，饲料钱又少不了你的。”

　　大桃写好欠条，老王反反复复看了三遍，这才把欠条放进手提包里。

　　“老王啊，寡妇门前是非多，回家晚了，你老婆打破醋坛子，你不淹死也得呛死。你慢走，我不送了哈！”大桃寒着脸。

　　“一朵鲜花插在猪粪上，浪费，太浪费！好时候就那么几年，别把这辈子亏了。咱长相不济，那玩意儿好使，要不要试试？”

　　老王对大桃仍不死心。        

　　“再胡说八道，我放狗咬你个狗日的！”大桃横眉竖目，“世上的男人死绝了也轮不到你，快给我滚！”


　　自己的男人活着，老王那下三滥敢吗？大桃不愿想这些烦心事，从里屋出来，打开吊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沙发该软的地方不软，该硬的地方不硬，男人活着的时候要换高档的，大桃当时没同意。才几天不坐小马扎、冷板凳，贪图享受，喜新厌旧可不行！

　　男人爱折腾，不顾大桃反对，买地皮，搞扩建，赶上禽流感、猪流感，赔了老本，贷款加借款，欠债接近五十万。男人借酒消愁，光喝不吃，大发脾气，得了胃癌都不知道，今年才上完头一个祭日坟。唉，男人怎么就不听老婆的劝呢！

　　睹物思人，眼睛不知不觉湿了。

　　儿子要管，债必须还，日子还得过，饭不能不吃。

　　煎俩鸡蛋，啃一个干巴馒头，大桃戴上草帽，推出脚蹬三轮车直奔小河边。有些草兔子不爱吃，大桃只好跑更多的路。她不怕跑路，人家早晨散步，晚上遛狗，她权当遛自己。

　　正抱着青草往三轮车上搁，忽然嗤嗤有声，三轮车自动放气，前带瘪了。大桃四下张望，地里不见人影，虽然河边有个男人钓鱼，可人家头不抬眼不睁，不认不识的，不好意思麻烦人家。

　　太阳出奇地毒，坡又陡又长，走走，停停，倒到，好歹爬上去，大桃浑身像散架，脸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滴。

　　眼泪也吧嗒吧嗒往下滴。都怨那死鬼，两眼一闭，叫老婆孩子活受罪。死鬼不想想，穷不会生根，今年，生猪价格看涨，鸡蛋也供不应求，欠款不是还了十多万？要是资金充足，马上买一批半大猪仔，一年之内保准发大财！

　　一个女人家，想弄钱，不搭上身子，谁理你？有钱的主敞着钱袋等女人往里钻。话说回来，不走正道，闷死在钱堆里，那可是自找！

　　大桃向来瞧不起卖淫女，觉得她们好逸恶劳，用肉体换来的钱比猪屎还脏。现在细想，如果养殖业不景气，恐怕自己也得走这条路，也得辗转大城市倚门卖笑。一分钱逼死英雄好汉，但逼不死漂亮女人。


　　拉三轮车毫不费力，有鬼？大桃猛然清醒，一回头，钓鱼的男人弯腰撅腚帮自己推三轮车，这个不声不响的家伙，吓死人啊？

　　“谢谢你，大哥！”大桃定定神，有些不好意思。

　　“紧赶慢赶，晚了一步。”钓鱼的男人低下头，“我反正没事，送送你。养兔子吧？最好喂饲料，大热的天，出来多受罪！”

　　“搭配着喂，省点是点。大哥的家不远吧？”

　　“不远，就那村。”钓鱼的男人扬了扬脸，那张脸不带表情，叫人很难亲近。

　　“哦，有些面熟，大哥姓什么啊？”

　　“我啊，叫余德发。”

　　“哦，余大哥……”

　　边走边说话，不知不觉到了养殖场。大桃敞开大门，狼狗呲牙咧嘴，挣得链子哗哗响。大桃大声喝斥，狼狗这才安静下来。

　　“多亏大哥，大哥喝点水吧！”大桃看了一眼余德发。

　　“你还养猪？”余德发一脚门外一脚门里，“这院子不小啊！”        

　　“嗯，主要养猪。大哥不进屋坐坐？”

　　“不了。”

　　“那，大哥您慢走。”

　　大桃目送余德发走出很远，这才去卸青草，她感到很奇怪，萍水相逢，心里怎么装满了这个男人？自作多情？对他产生了感情？

　　蹦出的火花一闪即逝，大桃觉得自己很可笑。


　　余德发每天下午都在河边柳树下钓鱼，有时站起来朝大桃割草的地方瞭望。不是圣女，也不立贞节牌坊，碰上心仪的男人，不想那事是假的，偏偏有些人风流成性，却对别人评头论足，唾沫星子淹死人，她暂时不想死，不能死！

　　可是，余德发就站在身后，大桃的脸腾地红了。

　　“大哥又钓鱼啊？”大桃蹲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心里像打鼓。

　　“爱好，成习惯了。”余德发笑笑，“我有个朋友也养猪，新品种，听说生长快，抗病，肉质好，卖价高，我过来问问你，想不想上一批。”

　　“嗯嗯，我家猪栏空着不少，能上一批敢情好。听说这种猪很贵，我手里哪有钱？”大桃放下镰刀，正视余德发，并告诫自己，人家诚心诚意，千万别想歪了。

　　“我那朋友财大气粗，好说话，你先赊着，等猪出栏了再给他钱，我给你担保。”余德发叹了口气，“你一个人怪不容易的，我想帮你。”

　　“大哥热心肠，大恩不言谢，那，说定了。”大桃不敢相信，但还是给余德发留了电话号码。


　　三天后，大桃约余德发去看新品种，当即要了五十只小猪。交定金时，余德发的朋友直摆手：

　　“不用，不用，以后有钱给余老弟就行，我和余老弟一块儿出国打工，磕头的兄弟，说不定以后叫你嫂子。几万块钱，别当回事。”

　　大桃耳根发热，倒是余德发洋洋得意，眉飞色舞：

　　“嘿嘿，现在叫嫂子吧，她就是你嫂子！”

　　“这玩笑可不能乱开，唉，反正欠你们的，随便你们。”大桃像待宰的羔羊，叫人心生怜悯。

　　思想一步步往邪路上走，大桃开始骂自己下贱、白痴、花痴、不知羞耻！

       用专车把新品种安全送达，余德发的朋友有事不能久留，叮嘱大桃好好招待余德发，声称余德发打着灯笼也难找，千万别错过了，看那认真劲，好像认定大桃是余德发的情妇。

　　爱是个奢侈的东西，欠情，当然还情，偷一次情又何妨？大桃想明白了，执意要余德发吃完饭再走。

　　“孤男寡女的，就怕对你有影响。”余德发有些犹豫。

　　“谁爱嚼舌根就嚼，你帮我这么多，叫我怎么报答你？我已经给饭店打电话了。”大桃挡住余德发，逼他进屋。

　　“先伺候那些牲畜吧，你不怕，我还怕什么？”

　　见大桃落落大方，余德发也就不再客气，和大桃一起喂猪，给兔子添草料，拾鸡蛋，配合相当默契。

　　“余大哥，你对我这么好，嫂子能愿意？没有不透风的墙，为女人操心费力，清清白白，谁信？”大桃半认真半开玩笑。

　　“你怎么了？”余德发皱皱眉，“后悔？”

　　“大哥别误会，我是怕给大哥惹麻烦。”大桃赶紧解释，“真闹得鸡犬不宁，我这罪过就大了。”

　　“放心，我家既没鸡也没犬，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一直不问，我以为你早知道呢！”余德发话锋一转，“我有老婆你就不叫我帮忙了？”

　　大桃一时没明白余德发的意思。

　　“问那些有什么用？我又没打算和你套近乎，想不到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那可不一定，也许我对你不怀好意呢！”

　　“那，我也认了，算命苦。”

　　相见恨晚，两人越说越深，越说越投机。拾掇完零碎活，酒菜也到了。


　　大桃以茶代酒，敬余德发。

　　“君子之交淡于水，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伪君子。水淡酒浓，水怎么能跟酒相比？”余德发连喝三杯，“一个人喝没意思，你就不喝点？”

　　大桃不愿扫余德发的兴，给余德发满上，自己也倒了一杯，尝一口，呛得直咳嗽。她问余德发，酒里是不是掺了辣椒？余德发哈哈大笑：

　　“喝酒，就要这味！”

　　打开话匣子，大桃得知余德发所以没对象，原来受过女人的伤害，而且不止一次。他年轻时挑肥拣瘦，二十八岁才相中一个，订婚后，因为彩礼闹别扭，未婚妻竟然和一个老板好上了！他一气之下去国外打工，一呆就是五年。合同期满回家，家里迫不及待给他张罗亲事，他选择了一个离婚的女人。成亲后，他发现这端庄秀丽的少妇竟然偷偷摸摸和前夫来往，甚至夜不归宿。他二气之下再去国外打工，一晃三年，父母寻死觅活把他拽回，替他定了个黄花大闺女。大闺女小他十岁，模样说得过去，看着也老实，没多久，大闺女现了原形，整天抱着手机上网，正大光明见网友。他撵大闺女，大闺女不走，还振振有词，都睡一个床了，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踢，把人当皮球？一毛不拔，甭想！拿钱打发了大闺女，他彻底失望，最后绝望。可父母一年比一年老，不找个女人，父母死不瞑目。正巧，又有人给他牵线，说有个漂亮寡妇经常到河边割草，他可以暗地看看，就是一点不大合适，寡妇身上担着不少饥荒。于是，他假装钓鱼，如果女人水性杨花，一切免谈。

　　“你把我当什么了？”大桃听完，笑了，笑着笑着淌眼泪，“我欠债不假，名声恐怕也不咋地，你看，我都勾引你了，你怎么办？”

　　“我眼睛又不瞎。”余德发一扬脖子，咽下一大口酒。

　　大桃抓出余德发的手：

　　“咱俩年龄都不小了，你不嫌弃，我也跟定你了。希望等我两年，等我还完债，我不愿叫人戳脊梁骨。”

　　大桃两颊绯红，像桃花。

　　余德发正想接话，大狼狗突然狂吠，大桃敞开屋门，送饲料的老王已经站在院子里。

　　没打电话要饲料，这下三滥平白无故跑来干什么？大桃感到吃惊，余德发又找酒杯又拿筷子。

　　“这位是？”老王大模大样地坐下，充满敌意的目光扫射余德发，转到大桃脸上，变得轻薄而邪淫。

　　“他是我对象，人好，心好，这辈子碰上他，知足了！”大桃说这些，一是真心话，二是提醒老王，她现在名花有主。

　　“大桃长得像明星，又吃苦耐劳，打着灯笼也难，找才有福气呢！”余德发心里甜滋滋的。

　　“兄弟啊，明星，身价也高，一次要三千五，看兄弟一表人才，大概免费，我今天没指望了。”老王眯着一双绿豆眼，像毒蛇。

　　“一次要三千五？”余德发茫然不解。

　　“兄弟啊，想她一次好事，三千五，还不懂？她亲口说的，不信你问问！”老王奸笑。

　　大桃顿时气白了脸，嘴一张，酒菜喷了老王一头一脸。老王拿毛巾擦脸，觉得干净了，重新坐下，一口酒，一口菜，俨然成了一家之主。

　　余德发脚步踉跄，看看老王，又看看大桃。

　　大桃扶住余德发。

郭子贝

说到女人偷情，往往会让人联想到好吃懒做和轻浮。文中的主人公大桃，却即不好吃懒做，也没有轻浮的坏毛病。她勤劳善良，注重自己形象，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生活的艰难将她推到风头浪尖上。作品语言简洁朴实，情节合理流畅，人物形象鲜活饱满。

枫叶飘飘

对哥哥的支持，我很开心。先加分

枫叶飘飘

来来来，敬茶给您。然后我学习您的作品

临沂风铃

坐大哥家的地板

临沂风铃

大哥好文笔！看完小说，忍不住想向那个送饲料的人呸他一下。大哥塑造的人物形象很真实。给大哥加分点赞

郑兆全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9-16 14:02
对哥哥的支持，我很开心。先加分

叶子妹妹好，忙里偷闲写完了，支持妹妹，妹妹开心快乐，一切好！

郑兆全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9-16 14:02
来来来，敬茶给您。然后我学习您的作品

实不相瞒，这篇变了一下风格，偷学妹妹的，但人物还是不够丰满，妹妹多提建议，谢妹妹的茶，献花

郑兆全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7-9-16 14:07
坐大哥家的地板

风铃妹妹好，沙发宽敞，和叶子妹妹一起坐，献花

郑兆全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7-9-16 14:07
坐大哥家的地板

风铃妹妹好，沙发宽敞，和叶子妹妹一起坐，献花

武如

故事亲切也有味道，读之口齿留香，拜读！

郑兆全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7-9-16 14:23
大哥好文笔！看完小说，忍不住想向那个送饲料的人呸他一下。大哥塑造的人物形象很真实。给大哥加分点赞

那种嘴脸到处可见，对人的伤害却是意想不到的，谢谢风铃妹妹，开心快乐，一切好

郑兆全

武如 发表于 2017-9-16 14:32
故事亲切也有味道，毒汁口齿留香，拜读！

老师快请上座，先敬茶，当善良遭遇奸邪，卑劣的人性是罪恶之源

小野菜

行文如流水，学习了！

林小白

马不停蹄加个分先，兆全兄好文

zizhu

先抢个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