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

指间年华

种花

   　我又忙了一上午，新买来的花盆装了土，撒籽，然后薄膜覆盖，最后，干脆把家里存放许久的葫芦割了一个造型，也种上了花。

　　尽管阳台七大八下已经摆了许多盆，可对于养花，我表现出了十足的贪婪。从最开始小心翼翼买一些简单易活的观叶植物，然后再试探性买几盆观花的，到了最后，恨不得把所有美丽的花朵全填进我家的阳台。说填，因为阳台并不大，可为了满足那点不断膨胀的欲望，我只能充分调动自己的设计细胞，有效利用每一寸空间，合理规划。

　　没有想到，今年我又迷上了自己播种，那些现成的盆栽似乎已不能完全满足心底的渴求。从生命的原始状态，经过萌芽、出生、长大，尔后开花、凋谢，如此见证着一朵花的一生，内心充满了欣喜，以及澎湃的热情。

　　我认为，很多东西是会遗传的，所谓的血脉相连就是牵动着人类生生不息以及无边蔓延的根本，延续下去的除了生命本身，还有生命中细碎的种种，譬如思想。

　　对于花的钟情，来自于母亲，以至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否都是在践行着一种承诺。儿时看着母亲认真地播洒花籽，她佝偻在地垄的样子也像春天急着努出芽苞的树木一样，积蓄着浑厚的力量，我所看到的并不是那么瘦小的一个女人，而是分分钟就会长成的参天大树。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也播下了一粒种子，长大后的某一天，我也一定要这样去种几垄花。

　　父亲是个勤快人，母亲也要强，虽然房子不气派，但小院打造得颇有“采菊冬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致，一入大门，一道石阶小路通向正房，中间一排葵花杆栽成的栅栏衔接东西墙，偏东留一个木头钉成的栅门，就这样，分成了上下院。下院盖几间南房，主要用来养牲畜、放草料，以及杂货房和粮仓，而上院门前打一排水泥，方便秋天晒粮食，也因为北方风大，可以适当抑制一下尘土。余下很多空间就是母亲的天地，她种菜、种花，每到夏天，花香扑鼻，五颜六色的花儿将那个农家小院点缀的温馨而美丽。

　　一到春天，母亲就迫不及待翻腾出去年采集的花籽，各用报纸包着，然后为了保险，又用塑料裹了一层，全部装在一个袋子中。她掀开这个看看，哦，这是鸡冠花，种那边吧。又掀开另一个，这是扫帚梅，种路边吧，还有地雷花、凤仙花就洒一起吧，这些好活。她把事先翻好的土又不放心地用手来回扑拉，尔后斜着头瞅一下，感觉足够平整了，就用手指头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把花籽洒下去再轻轻盖上土，这土盖得也是轻柔无比，她甚至用两个手掌将抓起的土来回揉搓，这样就不会有大的土坷拉。她毫不吝啬自己的手，所有的希望都要在那里萌发。

　　她的眼神透着无比的慈爱，如同端祥着怀中的婴儿，她用她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着，种几垄花就能花费大半天的时间。好不容易安顿好，就该给它们盖上薄膜保暖了，北方真正的春天其实来得很迟，阳历三四月还免不了几场倒春寒，野外还是光秃秃一片。

　　正忙活着，姨奶进来了，她扎着一块浅蓝色头巾，暗紫色的上衣，一推开大门看见母亲在瞎忙活就嚷嚷，啊呀呀，又当开始种了，这女人真勤谨，年年把个院子种得花园似的。母亲抬起头，挂了一脸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您来了？她称呼姨奶叫姨姨，是父亲的远房亲戚。

　　母亲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齐楚女人，她的爱花也是声名远播，常有人跑来和她要花籽，她到别人家瞅着有好看的花儿也会要来。

　　姨奶说着就走了进来，母亲还在花地跟前磨蹭。你快行了哇，真辛苦。梳着齐整短发的姨奶可是个精干女人，她也不会轻易夸奖谁，可是我常能听到她对母亲赞不绝口。到了夏天，没事的时候，巷子里的邻居常会进来欣赏母亲的花，谦虚之余，母亲的心底深处还是自豪的，这样悦己又悦人的事情在母亲看来应该是一种极大的满足与快乐。

　　在母亲的影响下，邻居们多多少少都会在自家院子种上几棵花，因为有了花，土气的院子多了活泼，也多了热情。

　　多年前，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不敢养花，对于生命的历练怀着恐惧心态的自己，相对来说，内心是极其脆弱的，因为害怕花落的惆怅一再拒绝花开的美丽。然而当有一天鼓起勇气端回第一盆花的时候，看着它们的欢跃与蓬蓬勃勃，就仿佛一粒微弱的灯光在宽敞的空间越来越明亮起来，把母亲种花的身影也映照得越发清晰。

　　我想，这应该是久违了的事情。

　　买现成的盆栽，想要养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的花儿喜欢阳光，有的耐阴；有的喜水，有的耐旱；有的皮实怎么都没事；有的娇贵，通风不好还要起虫子，总之，对待它们真和对待孩子一样，摸得清脾性，还要因材施教。我记得之前把一盆万年青放在阳台，没几天它的叶片就黄黄的，被阳光灼伤，跟着整盆花都恹恹的无精打采，而龟背竹则是离开阳光之后变得没了生机。

　　就像老舍先生说的那样，其实并不需要养多么名贵的花儿，哪怕是一盆普通极致的花儿，它一样能带给我们极大的愉悦。我常常会蹲在花前许久许久，只是一个劲儿盯着那些花儿看，并不夸张地说，虽然好几十盆，但每朵花的样子我都清晰记得，甚至它们之中谁有几个花苞或者有几片残叶我都知道，哪一盆快要浇水了，哪一盆刚施完肥等等。

　　长久以来我对于自己在花间能够留连那么久也是很费解的，总是那么几盆花却每天都看不厌。其实真的看不厌，对于一个鲜活的生命，它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都会创造出新鲜的惊喜。于此，让我深切明白，很多快乐都隐藏在生活的细节处，重要的是我们要常持一颗欣赏的心。

　　有一年春天，王阳明和他的朋友到山间游玩，朋友指着岩石间一朵花对王阳明说，你经常说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天下一切物都在你心中，受你心的控制，你看这朵花在山间自开自落，你的心能控制它吗？难道你让它开它就开，你让它落它就落吗？而王阳明却说，你未见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我想，正如王阳明所言，生活中所有的美好其实就在我们心中，你看到了它，它就看到了你。

　　我情愿将大把的时间消耗在那些花儿中，因为我真实体会到了快乐，即便有一些花儿因为照顾不周而蔫蔫死去，我也会惋惜会失落，但随之又看到了别的花儿的生机盎然，那些灰暗的情绪就被慢慢掩盖。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每天都有人做着永远的告别，又有无数的人出生，每一年都会迎来姹紫嫣红闹闹嚷嚷的春天，也会在一场寒流过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更何况，在这些花的世界，我能找到一种强烈的存在感，是我亲手将它们的美丽呈现出来，它们是我一部部得意的作品。

　　养花是一件欢喜的事情，而种花，则是更生动的快乐。母亲种花的样子一直在萦绕，特别到了春天，我就更频繁地想起，春天与母亲种花好像在岁月中成了一体。

　　终于，按捺不住，我也开始种花，开始兑现儿时心间的许诺。

　　勋章菊鲜艳的花色，灵巧的花瓣一下吸引了我，买了红色、黄色、混色三种，还买了粉色重瓣的矮牵牛。我盯着细小的花籽左看右看，就好像它们已经变成了一朵朵美丽诱人的花儿，兴奋与激动在体内蠢蠢欲动。那样美丽的画面又像一只风里的纤纤玉手，一遍遍招引着我，我没有理由更没有力气抗拒，心甘情愿就朝着它的方向奔去。

　　卖籽的人说这是进口的种子，普通营养土不行，需配他们专门的育苗块。按照说明把育苗块浇水泡大，小心把籽放进去，一有空闲我就弯下腰瞅啊瞅，恨不能把它的骨头经胳都瞅个清楚明白，还要小心给表面喷点水。我想我表现得很心急，恨不能替它们快点发芽，对于生命的萌动是那么热盼。终于，两三天后，勋章菊露出了小小的嫩芽，并不年轻的我竟有跳起来的冲动，用以表达那种惊喜。

　　勋章菊的成活率是百分之百，一露出嫩芽儿很快就长出两瓣小叶，接着三瓣、四瓣，之后我把它们三个一盆移栽到新买的栅栏花盆，颇有点田园风。如此，勋章菊就算是初步放心了，余下的只有耐心等待它们长大开花了。可是矮牵牛就有点差劲，不知道是我种的方法不对还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同时播下的种子，它却迟迟不发芽，后来实在等不到，我又重复播了一颗，依旧是久不见回音。

　　六粒籽，长出两棵，也算是有那么一点安慰吧，只是它的苗儿极其瘦小，可怜兮兮的样子，很难想像到它能长成爆盆，尔后繁花似锦的样子。担心归担心，人的生命何曾不是一点一点长大，这个世界是神奇的。我想，对于矮牵牛，必然要付出更多的等待与呵护。

　　后来，我又种了薄荷、康乃馨、翠菊，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摸索与历练，当然少不了以一些花的牺牲为代价，我才掌握了一点培养盆栽的技能，对于播种，想来还是经验大大不足。说起来，就是把籽洒到土里这么简单，可如果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天底下哪有不丰收的年谨？哪有不富得流油的农民？又哪有辛苦而言？

　　翠菊一棵也没有上来，因为变天气的原因，我早上放到窗台边，怕它们冻着晚上又挪里屋，太阳出来了放窗台下面，太阳下去了又放窗台上面。然而这样的细心照顾也没把它们迎到这个世界，大约过去快一个月了还是音讯全无。

　　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在与这些花儿打交道的日子，我的耐性有增无减，浮躁被磨去不少。看着花儿们不受你意志的控制，你焦虑、你烦闷，反正它就是那个样子，该死就死，该败就败，直到后来，你也就慢慢接受了它们的无常。

　　它们不活，我就一直种一直种，我就不信它们会永远辜负我的坚持。

　　人这一生，不能不说也是一个苍凉的过程，我们来过，终要离去，而这一生的喜怒哀愁又无时不伴随左右，有些美好，还是需要自己找寻，自己创造。生命这回事，说大，可以无边无际，说小，也就那么回子事，你认为快乐的，就是美好的，幸福的。

　　我是一个种花人，又怎能不说是一朵被种在尘世的花？

　　努力地活着，渴望阳光雨露，渴望四季的风。

　　活着，为了梦想！

　　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梦想，我们穷其一生不就是为了心中那片美丽的希望吗？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说，希望是什么？是娼妓！它对谁都盅惑，一切都给予，待到你牺牲了最宝贵的东西—青春，它就抛弃了你。

　　这是悲壮的，然而悲壮之后，我们还是要爬起来，继续追寻。

　　希腊神话中，伊阿宋的叔叔夺去了他父亲的王位，他被母亲悄悄送给半人半马的喀戎，才免受叔叔加害。长大后，被培养得多才多艺的他欲与叔叔要回王位，他的叔叔却说你要是能去科尔喀斯国取回佛里克索斯的遗骸和金羊毛，等到你完成任务归来我就把王位交还你。

　　金羊是天神之物，当年救过佛里克索斯到了科尔喀斯国，后来国王把女儿许配他，还赐他封地，他为了表达感激之情，把金羊杀死献祭宙斯，还把金羊毛送给他的岳父，也成了科尔喀斯的镇国之宝。

　　如同西游记的取经之路一样，伊阿宋和他的阿耳戈英雄沿途经过无数的磨难艰险，最后杀死看护金羊毛的龙牙武士，胜利取得了金羊毛。

　　真正的英雄总是在一次次挫折与失败之后仍能坚持下去的人，而生活的真谛无非也就是让人类不断跌倒，不断爬起。我们必须时时高举着无比坚硬的精神武器对抗着来自四面八方粗砺的考验。

　　不经过失败的成功，永远体会不到最丰沛的幸福感，而没有失败的成功总觉是薄了些，淡了些。

　　我不能说自己是个成功者，过去的三十多年我更像一个迷茫的行路人，背着一肩的热情以绝对理想化的意念穿梭人海，不懂沧桑不懂薄凉，不懂欺骗也不懂虚伪，而更不能明白的是这世间的路是那样艰涩而崎岖。当真实的挫折像你的鼻子嘴巴一样具体地横在那里，当很多的无可奈何一点点磨去你如花似锦的憧憬时，才知道生活的滋味就是这样杂陈，它所勾兑的悲与喜的浓度又是纷繁不一。

　　生活，永远是未知的前方，却又是我们不得不昂首阔步的远方。举着一颗孤独而高贵的灵魂，心中希望的火种永远不能倒下。

　　我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强大，就像种花一样，我只能不停播洒，然后给予我全部的热情，不管等不等得到开花，种花的过程也算是一种人生的乐趣了。

　　我的母亲不就是快乐的吗？终其一生在脚下的土地，年年春来，年年热情洋溢。

　　我还是想说，我是一个种花人，还是一朵被种在尘世的花。

幸福小草

能种出花来，就是了不起的人。
我买的花都一个个枯萎了，不会养。

flx6664

我也试过养花，但总是不能把花给养出来。

淡淡不如风

写的是花，穿插的是母女的情，引用王阳明的名句，更是深入人心。

微风轻拂

引人思考的文字，和上次那篇游记一样，闲庭野步的文字体现一种浮想联翩却不失控制的驾驭力。

秋实

我一直钦佩会养花的人，觉得他们怡情逸志特别有品味，享受着播种的快乐，欣赏着迷人的花景，这是让人多么开颜的生活呀。可我只会养猫猫狗狗，只会与动物好好相处，植物，一旦到我手里大抵遭殃啊，唯有敬畏。

时光安然

说起来播种，因为天气的缘故，才撒的萝卜白菜苗苗都出了，可又全都不见了。花就更不用说了，于是连菜都没得种，全失了耐心。

指间年华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7-9-17 10:28
说起来播种，因为天气的缘故，才撒的萝卜白菜苗苗都出了，可又全都不见了。花就更不用说了，于是连菜都没得 ...

不见了，再找，死了，再种。

指间年华

秋实 发表于 2017-9-17 10:18
我一直钦佩会养花的人，觉得他们怡情逸志特别有品味，享受着播种的快乐，欣赏着迷人的花景，这是让人多么开 ...

主要是死得少，我的死着死着就活了。

指间年华

微风轻拂 发表于 2017-9-17 10:06
引人思考的文字，和上次那篇游记一样，闲庭野步的文字体现一种浮想联翩却不失控制的驾驭力。

谢谢版主，谢谢版主，谢谢版主，拙文拿出来，见笑了。

指间年华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7-9-17 05:38
写的是花，穿插的是母女的情，引用王阳明的名句，更是深入人心。

谢谢鼓励，淡淡的，确实不如风。

指间年华

flx6664 发表于 2017-9-16 21:45
我也试过养花，但总是不能把花给养出来。

耐心，最重要。

指间年华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7-9-16 21:27
能种出花来，就是了不起的人。
我买的花都一个个枯萎了，不会养。

嘿嘿，我是养了许多，也死了许多。

吴显萍

昨天晚上九点多就睡着了，结果十二点之后起来洗漱完了就失眠了。然后打开论坛，看了指尖这篇文章，当时已经后半夜三点钟了。看了之后，感觉既美好又熨帖。既羡慕又佩服。文学功底这东西是真正存在差距的，在这方面我与指尖还有其他高手相差就甚远。看指尖信手拈来，都是名篇典故，深情款款写来都是对母亲的爱，对美好的追求。看了之后，心里感到很温馨，睡意也就一点点儿地回来了……欣赏指尖的好文笔，祝福开心快乐每一天，每一年

时光安然

精华理由：说是种花，却很考验一个人的心性。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意志也是一种坚守，花语即是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