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天气,没有一丝风,太阳刚刚落下去,月亮已悄悄探出头来。桃园中正是硕果累累的景象:拳头大小的水蜜桃把枝条压得几乎垂到了地面,棵棵桃树仿佛十月怀胎的孕妇,奋力支撑着不堪的重负。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蜜桃的甜香。
老赵坐在桃园正中的窝棚外,却是一脸愁容。只有手里的老旱烟在昏暗中闪着一星亮光。
丰收成灾,已经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死死纠缠着赵家村的人们。前几年水蜜桃的价格好,人们一窝蜂的把种玉米小麦的上好农田都栽上了水蜜桃。这两年桃子都进入了丰产期,市场上的水蜜桃价格一路走低,又大又甜的水蜜桃突然就成了无人问津的“烂桃”了。
老赵想着白天拉到市场的5筐一等水蜜桃只卖了20元钱,心就撕扯着疼。桃园中的夜静得让人窒息,连一两声的虫鸣都没有,偶尔有熟透的水蜜桃掉落下来的闷响,敲击着老赵的心。老赵深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狠狠扔像远处的桃树下,嗫嚅着:“不能再等了!”他慢慢站起来,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走进村口,就听到大槐树下几个人正在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
“连肥料农药钱都不够啊,还得拉到集市上卖半天,还不如烂掉算了。”这是“大挎笼”的声音,尖细刺耳。
“你不去卖也是闲着,谁给你工钱?能卖多少算多少吧,总比白扔了强。”这是“小镐把儿”的声音,平静而深沉。
“回头我就砍了桃树,还种玉米小麦,一年两收,虽然不能赚大钱,但是稳当。”这是“白活”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无奈。
“那是走回头路,没出路的,日子就又回到了过去。我可不想那样。”这是小青年“蛋子”的声音,轻微而坚定。
见到老赵走过来,几个人都招呼他坐坐。大家说的话题也正是老赵闹心的事,他也乐得和大家聊聊。“蛋子”把自己坐的石头让给了老赵,又递上一根卷烟,点上火儿。“叔,你咋打算的?”
老赵曾经当过生产队队长,当年带着大伙创出了日工分1元的辉煌成绩,大家都很尊敬他。
“这桃树3年才挂果,寿命有10多年,现在正是盛果期,砍了真是可惜啊!”老赵叹口气。
“可是,你不砍他不砍,桃子会越长越多,销路也不好,可咋办?”“蛋子”满脸的虔诚。
老赵本不想说刚刚自己在园子里做的决定,“蛋子”这么一问,他就不好隐瞒了。试探着问:“你们看老三家的草莓咋样?”
“三叔说也不赚钱呢,可是……”没等“蛋子”说完,“大挎笼”就打断了他的话:“不赚钱?你会年年种吗?傻小子你被骗了。老三的话你也信,嫩啊。”
“是啊,谁都不傻,别听他说啥,看他干啥才对。老三一定是赚钱了。你看看他新买的手扶车,钱哪来的?动动脚指头都知道。”“小镐把儿”帮腔说。
老赵不住地点头,这正和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先在桃树下套种点草莓,看看咋样再说。”
“可是那里去弄草莓苗呢?三叔那小气鬼,总不肯给人的。”“蛋子”说。
“你跟他要苗,难了。听说给他家介绍了两个媳妇的“赵老蒯”跟他要,才给了5棵苗子,够干啥啊?”“大挎笼”几乎是在喊了。
老赵听着大家的议论,头脑中闪过桃树园子边上从老三家篱笆里爬过来的长长的草莓茎,就扯了个谎:“他也给过我几棵,回去多浇浇水,兴许能多长出几棵苗来,秋天就栽到园子里看看情形。”
老赵回到家里,晚饭已经摆到桌上,烙饼白菜粉。这段时间起大早摘桃,再去集市卖桃,很辛苦,老伴特意做了硬饭。儿子小虎儿,正吃得热火朝天,看到爸爸回来抢着邀功:“爸,今天上午我把桃园里的草都拔了,隔壁三叔家的草莓秧子都长到了咱家地里,我都给塞过去了。”老赵一听,一声苦笑,用手摸着儿子的头说:“做得好,不是咱家的咱一棵不要。”这是去年除草时老赵教孩子的话,可是刚才他还打着隔壁爬过来的草莓苗的主意呢,现在都泡汤了。香香的葱油饼,老赵吃得有一口没一口的。
晚饭后,老赵和老婆说起想种草莓的事,老婆一脸的愤怒:“这个老三太不是东西了,谁家要点草莓苗,他推三阻四的。今天中午,我和儿子在园子里干活儿,正看到老三拿锄头锄掉草莓秧。一看就是不想给别人,趁着中午锄掉晒死。”
“这个老三真是太过分了。怎么就忘掉了当年大家的好了呢?”
“可不是,他老婆死得早,两个儿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一家三口的衣服不都是村子里七大姑八大姨帮着缝缝补补的?如今人家发财了,全忘了,真是狼心狗肺!”
“难道他想拿秧苗卖钱?要不咋总提他当年花1斤猪肉钱买1棵草莓苗的事呢?”
赵家村距离集市有十几里路,平时各家种个秧苗什么的,都是一家种了,一村人栽的。因为谁家种点茄子辣椒西红柿的,都种不多,够吃就好了。十棵八棵秧子真的没办法育种,谁家媳妇勤快弄个菜畦撒点种,就够一村人栽了。你家一畦辣椒他家一畦西红柿,结了果子也是街坊邻居共享,从来也没分清过你家我家的,反正都不去卖,吃不了也就老了烂了。村里人也因此一团和气。民风淳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每每看到走村串街卖秧苗的外村人,村里人都会上前打趣:“我们这里卖不动的,去别处吧。种个秧苗还要去卖钱,你们好小气啊!”围着的人们满脸的幸福和不屑。
“早有年轻人去问过了,人家不卖。你去,他更不好意思卖了。”
老赵真为难了,要呢人家不给,买呢人家还不卖。手里的旱烟都烧到了手指头。
“听说大家都气不过了,有人去偷秧苗呢。‘大挎笼’就是带头的。”
“这个‘大挎笼’,总改不了偷偷摸摸的毛病。”老赵头脑中又显出‘大挎笼’梗着脖子嚷嚷的样子。
农村人起的外号都很粗俗,甚至带有污辱性质,远没有《水浒传》里的那么文雅,什么“智多星”“黑旋风”“浪里白条”之类。比如“白活”,是因为少白头,年方三十就白发苍苍像个小老头;“小镐把儿”是因为年轻时自吹自己的鸟粗大如小镐把儿留下的话柄;‘大挎笼’,是因为下地爱挎一个大笼子,回来时借打草为名偷地里的庄稼,几次被护秋员抓住在村里的大喇叭上批判。老赵当年是生产队长,曾经当众把那个大挎笼踩得粉粉碎。
第二天,老赵照例起得很早,去桃园四周转转。本来是检查一下是不是有偷桃子的,现在桃子已经成了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自然不必操心。太阳还没有出,空气中弥漫着水蜜桃的甜香。老赵一路走,眼睛一边乜斜着隔壁老三篱笆里的草莓秧。篱笆那边一片绿油油的草莓秧,伸展着长长的枝蔓,仿佛一只只可人的小手招引着他。篱笆这边刚刚被儿子整理得寸草不生,偶有伸过来的枝蔓都被弯曲着塞了过去。多少日子,那些草莓枝蔓就那么肆无忌惮的伸到自家的田里,老赵何曾多看它一眼,现在却有些割舍不下了。
太阳已经升起来,对面的草莓秧好像更加的油绿可人。突然,老赵在篱笆那边看到一丝的闪亮。天!居然是一圈细铁丝!顺着篱笆一路走下去,那细铁丝竟把整个草莓地圈了起来,一直连到老三的家里去了。老赵的头不禁“嗡”的一下,脸胀成了猪肝色。这不是前几年人们为了防止偷桃子扯过的电网吗?村里的“缺爪儿”就是偷桃子被电坏了手指的!老三竟然用这么恶毒的手段在防备自己,昨天小儿子往篱笆那边塞草莓秧该是多么危险!老赵气得浑身哆嗦。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一整天都是热得晒死牛的天气,到了傍晚突然起了一阵狂风,摧枯拉朽,枝叶横飞。接着就是如注的大雨,一直下到天黑透了,也没有停的意思。老赵说:“这样的风,一定刮掉了不少桃子,我去捡捡。”小儿子抢着说:“我也去,给爹做伴。”“不用了,写你的作业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着穿上雨衣,拎起大挎笼,钻到了雨地里。
老赵回来时,已经是深夜,儿子早已睡着了。脱掉雨衣和满是污泥的雨鞋。老婆走出来帮着脱掉了早已湿透的衣服。“咋回来的这么晚?桃子掉的多吗?”老赵把手放到嘴边,示意小声点,把老婆拽到里屋。”“今晚上,我干了一辈子没干过的事……都栽好了。”
以后的日子,老赵像照看襁褓中的孩子一样,照看着那畦草莓苗。看着它抽枝,展叶,爬蔓儿,看着它一个变俩,俩变仨……秋天,老赵的桃树下,栽了整整5畦草莓。路过的人看到老赵,都会喊上一嗓子:“老赵,明年给我点草莓苗吧。”老赵总是大包大揽,“放心吧,这东西分蘖多,有我的就有你的。”
春天,冰雪刚刚溶化,草莓就顽强的探出头,抽枝,展叶。四月份,一片碧绿的叶子中就开出了洁白的花朵,花瓣刚刚掉落,嫩绿的锥形的果实就急着钻出来。又过了一个月,园里已是万绿丛中点点红了。
三年后,赵家村已经从“烂桃村”变成了“草莓村”,家家成了富裕户。县里给立起了“草莓种植基地”的大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