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笔记之《立春》：外省人的梦想

何也

    在隐喻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孔雀》之后，顾长卫又拍摄了他的另一个关于外省人的梦想之作，《立春》。外省人，是相对于大都市而言的一种称谓，有一种从下往上的仰视感，或者说是期待，向往。比如说关于人生存的尊严，理想，融入，感动等。在某种意义上讲,影片的立意与时间相关，但与节气无关。

一

    三十多岁的单身女子王彩玲，貌不出众，在小县城的一所学校教音乐，有着一副好嗓子，对歌剧尤其着迷。她一直希望能调到北京，或去国外唱歌剧。她不断去北京，用钱想托人买一个进京的户口。有天，一个叫高贝贝的人找到王彩玲，自称身患绝症，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参加全国歌手大赛并获奖。为了帮助高贝贝，王彩玲放弃了进京的梦想，将这笔钱用于打通关系。但她没想到，这是一场精心打造的谎言。人财两空之后，失落的她草草结婚，并收养了孤儿院的豁唇女孩，起名小凡。在天安门广场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间，王彩玲重新树立了对生活的寄托，希望。这一天，是立春。

    《立春》里主要有六个人，六个故事，六个故事又相互关联。王彩玲一心向往艺术，但她孤独一人，在小城镇里当然会产生不少流言蜚语。走进她生命的第一个男人是小市民周瑜。为了得到她，周瑜拜之为师，又请他的好朋友黄四宝帮忙。结果，热爱艺术的王彩玲爱上了同样追求艺术的黄四宝。然而，黄四宝却认为王彩玲的举动是玷污了他俩精神上的纯洁关系。他不仅去学校里状告王彩玲强奸，更远走他方避而不见。而周瑜因为得不到王彩玲的爱，在苦闷中与流氓发生口角，被弄瞎了一只眼睛。“二胰子”胡金泉为了平息人们对他的性取向而被捕入狱。在狱中，他对前来探望自己的王彩玲缓缓起舞。这是一种希冀和萌动的期望，更是令人泪下的感动。

    卑微之下的人们，通过一种背离俗世的方式获取了生存的尊严。他们朴实的愿望，因为时间的久远而格外香甜格外迷人。

二

    但是，《立春》是独特的，这种独特源自于它抒写人物命运时的时空视角。一方面，作为故事发生地的小城市为人物铺展出了一片在都市和乡村之间混杂、冲突性十足的空间背景。另一方面，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初这一时期，也暗合了中国面向现代化且充满张力的时代诉求。

    异样的人们生活在异样的空间，这一直是现代主义电影反思现代性的核心命题之一。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对这一本源问题的不同回答，决定着人们对于生存空间的不同价值判断。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的中国电影中，乡村和都市作为故事背景大量呈现，也被赋予了主流的文化意义。而小城镇电影，除了《林家铺子》、《早春二月》、《小城之春》等之外，很长一段时间内似乎被忽略了。在这之后，以“第六代”为代表的中国新生代导演开始较多地将目光转向那些不被重视、方言各异且更具符号意义的小城市。这种价值取向，呈现出一种更为考量生命价值意义的风格。低矮灰暗的平房，土路，残破的群众艺术馆，师范学校（弥漫着真实而颓败的气息），高耸的烟囱，红白相间的楼房，冒烟的工厂，川流不息的骑车人群。这是一种有别于大都市和乡村的中间性，它呈现出的是半流动半凝固状态。这样的小城叙事所体现的与其说是地域意识，不如说它们是以一种“慢下来”的方式，在高度浓缩的现代化中缔造出的独一空间，让观众在面对主人公内心成长的坎坷阅历时，能够进行自我的日常化书写。

    还有时间。

    现代性在一定意义上又被定义为一种时间意识。王彩玲对爱情的渴望、对歌剧的热爱以及费尽心力的追求正是现代人所具有的特质。但又恰恰是现代化进程中的矛盾侵蚀了王彩玲和胡金泉，使得他们变得“不合时宜”。对这种“不合时宜”的热爱也成为他们心灵最痛苦最无奈的根源之一。影片中有一个饶有兴味的场面，露天文艺汇演中，热闹的扇子舞表演引来了观众的阵阵欢呼和掌声，而当胡金泉身着紧身裤、踮着脚尖上台表演芭蕾时，观众中传来的却是阵阵哄笑和倒彩，随后人群散去，演出不得不停止。

    《立春》似乎并无意于指责这样的“现代性”，它试图讲述的并不是一曲“时代悲歌”。尽管王彩玲和胡金泉的命运有时代的原因，但在影片中似乎被刻意淡化了。一方面，《立春》故意忽略作为现代性象征的时代背景，仅用若干如汉显呼机、春节联欢晚会、呼啸而过的火车等模糊的符号来表达故事的现实时间。另一方面，它又清晰地呈现出对自然节律时间的留恋和顺从。“立春”既是传统的二十四节气之一，也是农业社会惯用的时间标示。它代表着自然节律中新的轮回，也代表着新的希望。正像王彩玲所说：“每当春天来了，我的心就会蠢蠢欲动，觉得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春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这也是影片取名“立春”的立意所在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彩玲的故事，就是一个外省人在回归传统伦理生活、顺应自然节律中得到安慰和升华的故事。

三

    在对时空构建的现代性秩序中，影片浓墨重彩地描摹了王彩玲这一独特的中国“外省人”形象，这在以往的中国电影中还从未呈现过。这是《立春》最为独特的影像价值。

    外省人形象，不仅暗合了中国当代艺术电影从历史宏大叙事转向个体体验描摹的现代趋势，也反映了导演自身的生命体验。导演们之所以以温热的镜头对准这些来自外省、失意于都市的人物，是因为他们自己也大多曾是飘荡在大都市中的外省人物。那些曾经痛苦徘徊的生活经历，也深深影响了他们的情感和视角。王彩玲所代表的则是另一类“外省人”，她区别于那些已经成功立足于大都市的外省人，她的命运也更为悲惨而宿命，且又不得其门而入。

    王彩玲向黄四宝复述的契诃夫《三姐妹》的故事，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对于三姐妹来说，莫斯科是她们的阳光，她们的希望，就像她们固执地认为她们的爱情应该发生在莫斯科一样。王彩玲也说，“我不想在这个城市发生爱情。”然而北京之于王彩玲，就像三姐妹之于莫斯科，也同样是痛苦之源，因为她们的等待是孤独的，无望的。那是永远的戈多。一种自我的监禁，或隔绝，自设的隔绝。

    在《立春》的后半段，王彩玲的内心在艰难俗世的打磨中越来越强大。理想破灭后，她走进婚姻介绍所、收养残缺女儿、当上了卖羊肉的屠夫。这样一种转变，或者说开始，更像一种彻悟后的重生。在她看来，生命本身就是残缺的，不圆满的，就如同女儿的“兔唇”，就如同遭人嫌恶的爱。在时间的洗礼中，曾经特立独行的“外省人”隐藏起飘渺的梦幻，沉归于世俗的生活之中。

    然而梦想并未湮灭。影片的最后，王彩玲带着女儿在天安门前玩耍，两人欢快地拍着手掌唱着儿歌，而她的思绪却飞进了中央歌剧院，化身为舞台中央的歌者。这是震憾心灵的场景，哪怕只能在梦中。因为我们曾经热爱过，生活过。这就够了。

    对于我们每一个拥有梦想的人而言，外省人也好，本省人也罢，坚守就是最永久的姿态和盛装。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10-2-20 22:51 编辑 ]

洪水河畔

原帖由 娴情逸致 于 2010-2-21 09:15 发表
电影《立春》我是看过一些部分，但没有完整的看完。何也的此篇新创电影评论文章，通过分段的章节，全息性地剖析了电影《立春》所着意构建的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不断地坍塌，不断地重建，最后与命运和解，在现实中把梦想 ...

问好何也，元宵节快乐！

哑猫阿凡

孔雀和立春是值得反复观看的电影，将中国数代人的梦想、生活，以及梦想的破碎和生活的阵痛刻画得分明并且深刻~~~所以我很期待顾长卫的下一部电影。握手问好楼主~

笨小暖

再来赏，第一页看不到了。期望大家都能多来读一下天赖之声各位老师们的原创散文。

洪水河畔

提起好文，问好！

何也

原帖由 笨小暖 于 2010-2-21 16:30 发表
重新温习，温故知新。

再次感谢小暖的阅读！

何也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0-2-21 09:32 发表
本文以情节为背景，叙述与议论结合，质感而又细腻地诠释了自己对人性的理解和感悟。张力的文字，随笔色彩突出的笔触，让这篇文章有了很强的可读性。对于何也朋友的影视鉴赏和评析文章的风格，我十分欣赏，当以精华支 ...

谢过敬斑斑的阅评和一贯的支持！～ 问候了
祝节日愉快！

何也

原帖由 娴情逸致 于 2010-2-21 09:15 发表
电影《立春》我是看过一些部分，但没有完整的看完。何也的此篇新创电影评论文章，通过分段的章节，全息性地剖析了电影《立春》所着意构建的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不断地坍塌，不断地重建，最后与命运和解，在现实中把梦想 ...

谢过娴情斑斑的阅批和支持！
窗外是明媚的阳光，眼前是你悉心的阅评，我真的很感动啊！

何也

原帖由 笨小暖 于 2010-2-21 07:40 发表
很早就听说过这部影片，只是没能欣赏。在何老师细腻的叙述中，一路阅读，眼前展开无限生动的场景和想象。叙述和回忆的优势莫过于凝缩一些人、事物、场景和故事，令读者的思维先有了最初的轮廓和印象。人的一生就是这 ...

谢过小暖啊！每次读到你的文字都很感动的。是的，只有经历了，才会淡定下来。

也祝你节日好！

何也

原帖由 万里山水 于 2010-2-20 23:29 发表
孔雀和立春，看过好多遍了，被其中许多细节感染，留下深刻的印象，似乎生活中一些人都是这些人物的化身，或者他们代表了一些追求梦想的人们。其中的挣扎和困窘，让人感慨和无奈。看许也老师的解读，颇感亲切和深入， ...

这是区别于所谓“大片”的呕心之作，很令人感动的。
谢过山水的阅批！

笨小暖

重新温习，温故知新。

敬一兵

本文以情节为背景，叙述与议论结合，质感而又细腻地诠释了自己对人性的理解和感悟。张力的文字，随笔色彩突出的笔触，让这篇文章有了很强的可读性。对于何也朋友的影视鉴赏和评析文章的风格，我十分欣赏，当以精华支持！

娴情逸致

电影《立春》我是看过一些部分，但没有完整的看完。何也的此篇新创电影评论文章，通过分段的章节，全息性地剖析了电影《立春》所着意构建的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不断地坍塌，不断地重建，最后与命运和解，在现实中把梦想珍藏在自己内心。文章通过首节的故事情节、次节的电影拍摄手法，以及最后一节的对电影思想性的深刻剖析，使读者对电影《立春》的赏析和内含有了明析的了解。不错的评论文章，精华支持！问好何也！

笨小暖

很早就听说过这部影片，只是没能欣赏。在何老师细腻的叙述中，一路阅读，眼前展开无限生动的场景和想象。叙述和回忆的优势莫过于凝缩一些人、事物、场景和故事，令读者的思维先有了最初的轮廓和印象。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无休止的向往和困惑，深情和矛盾，而抵达一段路程的终点时，再回顾，则多了平和与沉静。是的，无论你是谁，在自己的生活境遇中经历过必然要经历的一切，他（她）的内心才会如此丰满与祥和。欣赏并学习，在此问候何老师春节愉快！ :handshake

万里山水

孔雀和立春，看过好多遍了，被其中许多细节感染，留下深刻的印象，似乎生活中一些人都是这些人物的化身，或者他们代表了一些追求梦想的人们。其中的挣扎和困窘，让人感慨和无奈。看许也老师的解读，颇感亲切和深入，仿佛重温了一次电影。欣赏，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