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柱，在土改分地时突然开口：“龙潭咋分？”
龙潭跟柱子休戚相关，他要在潭边放羊，要借龙王庙的断壁残垣遮蔽风雨，因而最关心龙潭的归属。
论出产，龙潭比村里任何一块地都值钱。傻子的一句话，唤醒了人们，为争抢好地块剑拔弩张的村民又有了新的争斗目标，让本已焦头烂额的村长李大嘴更是招架不住。
有人说，龙潭归公有，捞夏冰叉龙鱼挣的钱，交公一半。有人坚决反对，说从潭里捞冰叉鱼，都不是容易事，不干活不担风险的跟着分，不就成地主了吗？这是剥削。
眼看要动起拳脚，李大嘴只好向上级求援。上级一锤定音：龙潭不分，谁也不许再捞冰叉鱼，谁都别赚钱，省得分不均影响团结。
领导英明。不怕不富，就怕不均。我捞不到的，你也别捞。不怕穷，大家一起穷，心里平衡。岂止龙潭庄，普天下似乎都是这个心理。
事态总算平息，“臭傻子，老老实实当你的哑巴多好，净他妈挑事。”若不是解放了不兴再搞迷信活动，村长李大嘴真想给龙王烧柱香，让柱子变哑。
如果柱子真的哑了，也许是因祸得福。
傻柱子从抗日英雄走向人民的反面，始于大跃进。华夏神州全民大炼钢铁，龙潭庄人民公社，也把岱山一座坍塌的破砖窑改造成小高炉。可砖窑炼出来的钢跟砖相差无几。怎么办？聪明人李大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生产队办了大食堂，锅没用了，砸掉炼铁。”一声令下，村干部们挨家挨户砸锅。砸到河沿张家卡了壳。
“锅就是铁，从这个口送进去，从那个口出来，你糊弄谁呢？”傻柱子气势汹汹的质问。
就冲这态度，就这质问，就够定“坏分子”的。鉴于他在抗战中的表现，李大嘴决定以教育为主，不动用专政措施。
可傻柱子看不清形势，不晓得轻重，在罪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仅是攻击“大炼钢铁”，还毁掉了社里放的粮食高产“卫星”。在全民炼钢的同时，农业也在大跃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全国各地你追我赶的提高粮食亩产，卫星放得一个比一个高。继广西的13万斤之后，山西侯马市东方红公社，放出了亩产113万斤的超大巨星，创出人类历史上最高亩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浭阳也不甘居人后，县里下达粮食生产指标，期望也能放出高产卫星。在历次运动中总是积极分子的李大嘴慷慨请命。他说，我们村有先天优势，龙潭水既然能让鲤鱼变龙鱼，就能让地里飞卫星，用潭水灌溉再加上兄弟公社深翻密植的经验，可确亩产小麦百万斤。县里干部一听，乐得直拍大腿。
干革命不能光说不练，大嘴立完军令状，就带领全村男女老幼一起上阵，挑潭水浇地。龙潭响起震天动地的歌声：
“鼓起革命的劲头，
开动我们的脑筋
农业生产大跃进，
大家一条心。”
看着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李大嘴革命豪情满胸膛，即兴赋诗一首：
“天上没有神仙，
龙潭没有龙王。
我就是神仙，
我就是龙王。
大地深翻三尺三，
龙潭宝水来浇灌。
小麦亩产过百万，
丰收喜讯飞上天。”
卧病在床的王振芝也爬起来，拎着个小桶加入挑水大军，她要用自己的“积极”冲淡傻儿子的“落后”。可是，两只小脚和古稀高龄，使得她连象征性的摆摆姿势都做不到，桶没进潭，人先栽倒，一头扎进水，没了踪影。
王振芝的死，给龙潭庄挑水大作战蒙上阴影。李大嘴十分不快，没有证据表明她是故意给运动抹黑，就不再追究，只是教育村民不要将消息扩散，以免造成恶劣影响。
母亲的死，引燃了柱子的怒火。
龙潭庄高产示范田打扮齐整迎接参观团。全村的麦子都割下，一捆捆堆到潭边示范田里，比夯土墙垛还紧密结实，为彰显其密植的力度，特意让几个小孩子在上面嬉闹玩耍。
参观团只能远观不可近瞻，离着几十米惊叹：“密植到人站上去都不倒，难怪产量那么高。”
陶醉在赞美中的李大嘴看见傻柱子冲进麦田时，已来不及阻止。柱子一言不发，只是把麦捆朝参观的人们扔过来。
“啊！”参观团惊叫。
“啊……”大嘴晕倒。
李大嘴并未因造假受处分，柱子理所应当的进了劳动教养院，跟那些顽固不化的右派分子一起改造。
人事的奇诡超过龙潭。高产卫星飞上天，堪与太阳肩并肩，粮食袋子却见了底，主食全用“瓜菜代”，闲吃稀忙吃干，人人勒紧裤腰带。当瓜菜也不够果腹，各种树皮树叶就上了饭桌。其结果是浮肿成了全村常见病。要不是潭里的龙鱼，大概老弱病残们会“肿死”。龙潭虽然无助提高粮食产量，却可帮人度过粮荒。
急中生智，饿中也生智。智慧的龙潭庄人发明了捕龙鱼的好办法——炸。
只要把雷管绑上石块，用烟头一点，迅速扔进潭，最多三秒钟，被炸死的鱼就飘起一层，男男女女，二齿沟三齿耙一齐上阵，死鱼就进了竹筐。但是，尽管饥肠辘辘，敢于战天斗地的人们，对龙潭的畏惧并未完全消除，海眼附近漂的鱼，没人敢凫过去捞。
大生产热火朝天时，龙潭几乎停止喷涌和吞吸，安静如盘龙卧虎，冷眼旁观龙鱼就被炸药灭绝。
六年后，柱子劳改释放，再见龙潭，发现水位下降了好几米，海眼完全停止喷涌。没有了夏日浮冰和冬日热流，潭水也顺应时势随四季凉热与周围环境合拍，绝无逆反。
“龙潭死了。”柱子叹息。
潭死了，人还在闹腾。“跃进”刚过，“革命”又起，龙王庙的原址上，竖起一座语录塔，上书“人定胜天”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一群身穿草绿军装臂戴红袖箍的少年男女来村里大串联，让李大嘴领着他们挨家挨户的“破四旧”。到了柱子家，黑魆魆的屋子里，一切都是旧，但是没啥可砸，除了那只青花瓷瓶。河沿张家珍藏四百年的瓷瓶，在与青石台阶的撞击中，粉身碎骨。全村砸碎的瓶瓶罐罐，装了两大车，倒进龙潭。水面，无数小漩涡，像溺水的人吐出的气泡。
在小学校召开“破四旧”总结大会，照惯例，先忆苦后思甜。
忆苦人是李大嘴，控诉旧社会在恶霸地主栾英显家抗长活的悲惨遭遇。
“麦收时，饿着肚子起早下地，晕倒在地头，地主还说装病偷懒，抡起扁担毒打.。”讲到痛处，忆苦人悲愤哽咽，泣不成声。
全场肃穆，红卫兵高举拳头带领社员们高呼：“打倒恶霸地主！”
“打倒恶霸地主！”村民响应。
“打倒走资派。”
“打倒地富反坏右。”
。。。。。。
口号声刚落，傻柱子突然叫道：“李大嘴，你瞎掰。”
突如其来的一声吼，让台上的李大嘴和红卫兵造反派们都愣住，让台下男女老幼的视线，都射向一个目标。
“你啥时候当过长工？拔麦子时，都给扛活的吃肉，咋能饿昏？”柱子像发连珠炮。
已近花甲的李大嘴虽然还能登台忆苦，反应已经较盛年迟钝许多，，面对突如其来的诘问，呆若木鸡。
台下有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柱子说的是事实。
龙潭庄收麦子都是连根拔，拔麦子是力气活，猫着腰，一把接一把的拔，拔完还要打成捆，捆完还要扛到垄头，装上车。不是年轻力壮的，拔几条垄就得累瘫。又是最热的季节，天刚擦亮就得下地，趁凉快赶紧的干，否则骄阳似火，不累瘫也晒晕。所以，世世代代，不管穷富，拔麦子时饭食都要硬，三顿干饭，菜里有肉，是铁打的规矩。栾家再怎么吝啬，也不敢坏了这规矩。伙食软了，干活的人没力气，不能趁好天及时拔下，一场连阴雨，就把收成烂地里。这个时候在饭食上抠门，那是给自己使绊子。
但是，年轻人不知道这些。在他们看来，柱子的话，是为剥削阶级翻案。如果不是精神病患者的疯言疯语，就是反动透顶。
红卫兵小将最先从震惊中苏醒，纷纷跃起，怒不可遏的扑向面前的“现行反革命”。
柱子起身就跑，风驰电掣穿越丛林般的拳头，沿着当年从栾学礼手里逃脱的路线，跑出村，跑过桥，奔向潭边龙王庙。
跑到近前，他才意识到，语录塔不是龙王庙，铁桶一般，无缝可入，无处可藏。
未完待续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7-10-15 10:54
收藏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