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潭（5）

一窗烟雨

      没人知道柱子是怎么死的，李大嘴命令村里几个黑五类处理后事。土改中分的那领炕席，铺了二十多年，已成焦黑色，一碰就掉渣，裹着主人伤痕累累的尸体，埋到龙潭西岸山坡。一个浅坑，没起坟头，更无墓碑。

　　那是夏天，野草疯长的季节。新翻的黄土很快被杂草淹没，看上去与周围毫无二致。

　　柱子死了，无儿无女，无声无息。

　　在消灭了柱子后，小将们找到新的革命目标，他们要以大无畏的精神，破除龙潭不能撒网的迷信。

　　这是意义非常的日子，人心激动，潭水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倒映着蓝天澄碧，白云悠悠。

　　一艘木船载着七个少年男女和一张网，李大嘴带领村民在岸上敲锣打鼓。

　　船离岸，向着海眼划去，网抛下，像展开的旗帜，在风中抖动。

　　“人定胜天！”

　　“万岁！”

　　口号声震耳欲聋，岸上的成人应和着船上的少年。

　　“放爆竹，放爆竹。”李大嘴催促。

　　未等爆竹炸响，船上和岸边的欢呼声戛然而止，全体像是被掐住喉咙。

　　只见载着七勇士的小船，被网拖着，离弦箭一般朝海眼飞驰。潭水涌动，掀起大潮巨浪。

　　“砍网！快砍！”李大嘴喊破了音。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小船就被翻卷的浪涛吞噬。

　　浪涛突然平息，偌大的水潭，空空荡荡，水面如镜，倒映其中的语录塔，清晰可见“人定胜天”四个大字。

　　七位烈士的衣冠冢就在语录塔东侧，选址的人不知荒草中埋着个反革命分子。于是，不共戴天的，比邻而居。

　　吞噬了七位勇士的龙潭，令人憎恶，“吃人潭”再度成为它的别称。死，吓不倒敢与天斗的人们，此后数年，修水库、挖新河，终于让吃人潭不再逞凶。没了源头的龙潭，只剩半坑死水，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

　　潭老了，人也老了。古稀之年的李大嘴须发皆白，领导职务交给儿子，他只负责在大型会议上“讲传统”，讲的内容没什么变化，嗓门却低了八度，口齿也不再清晰。革命激情不减，心有余力不足。

　　浭河改道后，浭阳雨水减少。龙潭庄地势高，连续三年大旱，到了第四年，一入夏，就异常炎热，至七月，庄稼旱到一个火星就能燎原。当饮水出现困难，生产队决定抽潭水救急。

　　抽水的前夜，浮云蔽月，大地闷热如蒸笼，所有的生物都很烦躁，鸡不上架鸭不进笼，猪拱槽羊跳圈，狗狂吠猫乱嚎。人们摇着扇子在汗水中辗转难眠。

　　“龙潭冒泡了！”不详的喊叫，让村民惊起，杂沓的脚步涌向龙潭。

　　真的冒泡了！潭水翻滚如一锅沸水，无数碗大的气泡，像千万个透明的气球，夹着寒意飘向岸上的人群，凉嗖嗖的，让人们身上的热汗霎时凝结，周身凉彻。

　　也许有人想起那个古老的咒语，但不敢说出口，人群死一样的寂静。

　　半晌，大队书记发话：“大家都回去吧，没啥新奇的，今年夏天太热，潭水开锅了。”

　　“对，我刚才挑水，看见井水也在冒泡。”有人附和。

　　“杀人潭，要干了，没准儿，明儿就见底。就像阶级敌人，这是最后的疯狂。”现任书记不愧为李大嘴的儿子，啥事都能上纲上线，分析地头头是道。

　　昏黑的夜色，人们跌跌撞撞的往回走，狗叫得更凶了。

　　佛晓，空气凉爽了一些，村庄静下来，静得出奇，静得可怕。万籁俱寂，连夏虫都停止了鸣叫。突然，一道蓝光划过浅灰色的夜空，紧接着是隆隆的闷响，像雷却不是雷，它不是来自天空而是地下，像恶魔钻地而出。

　　岱山摇晃，大地颤抖。被震醒的人们发现，天空在旋转，漫天星斗坠落。脚下的土地在起伏，房倒屋塌，树断石飞。山迎面走来，河倒流而去。

　　龙潭炸了，像一面打碎的镜子。语录塔轰然倒塌，砖石瓦砾齐飞。

　　大地停止晃动后，暴雨倾盆，山洪下来，将坡上的烈士墓冲得无影无踪。大雨中的龙潭，水位不升反而下降。海眼并未吞吸，水是从潭底渗走的。

　　潭漏了，真的漏了。待雨住风停，潭中水已漏得一干二净。没有水的龙潭，黑魆魆的依然不见底。

　　清理震毁的房屋，大量砖石瓦砾需要安置，不能占用良田耕地，亦不能阻塞河道填埋湖泊，干涸的龙潭成了最佳选择。龙潭，天然垃圾场。

　　十年后，这个垃圾坑有了更大用途——给乡办企业排污。

　　企业是台胞栾承嗣出资建的。栾承嗣是栾学礼的儿子，带着日籍太太从台湾回大陆寻根祭祖，在修完祖坟建完祠堂后，又建了个造纸厂。于是，清冽的浭水从工厂走一圈后成黑红色再进龙潭，浸泡垃圾。

　　龙潭又有水了，却不是澄碧清澈，而是污浊恶臭。

　　栾承嗣还为龙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香炉比原来的小了些，但更坚固，黄铜铸成。据说，他还想在庙里给父亲立块碑，但有人想起了一篇小说，坚决反对。栾承嗣也没再坚持，只是在香炉上刻了施主的名字，栾英显和栾学礼，刻在最显眼处，进庙一眼就能看见。

　　龙王庙修复如初，龙潭却旧貌难寻。龙王庙盛景重现，进香拜神的络绎不绝。为方便人们上香，龙潭庄集资修建公路。集资很顺利，村民都靠挖旧河道的沙子发了财，捐起钱来很慷慨，希望龙王保佑自己挣更多的钱。此路劈山开岩，从潭边直通龙王庙。挖掘机的轰鸣中，山坡的野草杂树被连根拔起，年轻的司机瞥见其中隐隐有几根白骨，没来得及细看就一起被推进潭中。

　　河道的沙子挖光后，龙潭庄不得不另辟致富路。村委会决定，将龙潭打造成5A级风景区，大力发展旅游，争当资源枯竭地区转型的标兵。

　　实施宏伟蓝图的第一步是改造龙潭，为发展旅游也是环保所需。龙潭再深，也容不下那么多污垢，眼看就要溢出，再不治理，必将淹没村庄。

　　改造龙潭的的计划如下：
　　第一步先清除坑里的垃圾和污水，第二步引来清水，第三步栽花种草，第四步修建楼台亭阁，第五步筑高墙围栅栏。

　　实际操作后发现，治理一个龙潭的费用，够建十个新潭。

　　于是，便想出一个变通之计。用一道高墙将真龙潭围起来，在公路边挖个假龙潭，然后在潭周围，修建苏州的楼台、杭州的水榭，栽种黄山的松、制造庐山的瀑。

　　景点建得巧夺天工，可是游客却寥寥无几。于是，挖空心思找卖点做推广。

　　许多人大老远跑到英国，就为的是看尼斯湖水怪，外国有的，我们为啥不能有？村委会主任诘问。况且，我们龙潭有稀世珍宝龙鱼，如果宣传的好，不会比大熊猫差。一席话，说得宣传办的人羞愧交加。

　　传统媒体和网络一起行动，一时间，龙潭发现水怪的新闻家喻户晓街谈巷议。一石激起千层浪，关于龙潭水怪是不是龙鱼，龙鱼是不是史前动物的大讨论在学术界争论不休。有民间科学家断定，龙鱼就是鱼龙，海眼是通往侏罗纪的时间隧道。龙潭的名气直追百慕大三角洲，参观者纷至沓来。也有学者泼冷水，撰文论证大型史前动物如果存活，需要足够的空间食物等等。

　　关于龙鱼的争论传到东北，病榻上的张仲民说他还记得龙鱼的模样，能凭记忆画出来。老人还说关在牛棚的日子里，曾用写交代材料的纸创作了一个短篇小说，讲的就是龙潭就是龙鱼。儿女劝他好好养病，心衰的病人怕累。

　　米寿之年的张仲民还是年轻时的脾气，坚决要用半盲的眼睛和震颤的手画龙鱼，任谁也不能阻拦。

　　龙鱼没画完，疲惫的心脏就停止跳动。一张揉皱的宣纸，画满横七竖八、曲曲弯弯的线条，龙不是龙鱼不是鱼。在整理老人遗物时，子女找到那篇作于文革中的小说手稿，在箱底压了几十年，泛黄的稿纸上，蓝色的字迹已经浅淡到无法辨识，只有最后一页的结束语能勉强看清：
　　“潭深，深不过人心；潭恶，恶不过人性；潭险，险不过人间路；潭变，变不过世事。”

　　筹备数年的龙潭文化节开幕，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在商讨如何发掘龙潭庄特色产品时，耄耋之年的李大嘴建议卖龙鱼骨药酒。但是，孙子，也就是现任村长说，龙鱼灭绝天下皆知，即使说咱家有祖传的一块，也比较勉强。龙潭水就有神奇疗效，延年益寿，健身防癌，何必再费事酿成酒做成药？咱就卖水，神奇圣水。

　　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李大嘴连声夸孙子聪明。

　　广告做的十分成功，百岁老人李大嘴就是潭水能长寿的活证明。游人纷至沓来，龙王庙盛况空前，龙潭庄人满为患，龙潭水供不应求。造纸厂改饮料厂，污染企业成功转型。

　　络绎不绝的游客中有两个年轻人，不看风景，却专找村里上了岁数的人唠嗑。最后，这二人来村委会，说是张叔民的侄子和外甥女，要查找他的遗骨。三十多岁的李主任遗憾地表示，他从来没听说过此人，村里的户籍档案毁于地震。

　　张叔民的亲属又说他乳名傻柱子，村主任的父亲也就是原大队书记，说小时候听过傻柱子的故事，是虚构还是真有其人不得而知。村主任说，要是他爷爷不失语就好了，那是活档案。世纪老人李大嘴在庙会开幕式上过于激动，乐极生悲，竟然中风失语。

　　失语对李大嘴来说，无异于要他的命。健朗的他突然发病，与近几年的心情抑郁有关。不再搞运动没人再请他讲传统，大嘴莫名的失落，经常发无名火。其实，不搞运动，他的优秀基因也荫蔽子孙，儿子孙子，之所以能“世袭”村长，还不是凭的能说会道？

　　张家的两个年轻人悻悻离去，他们带了父亲手稿，本打算尊老人遗愿献给故乡的抗战纪念馆。但是如今的龙潭庄与抗战还算有点关联的，只有龙王庙香炉上那两个栾姓名字。

　　傻柱子的侄子侄女走了，走出很远，回头遥望，还看得见龙王庙香炉冒出的烟柱直指青天，袅袅不散，如果没有风的话，也许永远不散。

                              全文完

戏笑九宫

热烈欢迎新人加盟梦游太虚，感谢赐稿，辛苦！
先抢沙发，作品待慢慢研读学习欣赏。

枫叶飘飘

辛苦了，烟雨。写小说的人很累很累，加满分鼓励。

碣石清风

以龙坛的变化看社会发展和变化，回首特殊年代的种种。引人深思。

小白兔白又白

加分支持鼓励!加油！加油！努力！！

九月盛菊

佛晓，空气凉爽了一些，村庄静下来，静得出奇，静得可怕。万籁俱寂，连夏虫都停止了鸣叫。突然，一道蓝光划过浅灰色的夜空，紧接着是隆隆的闷响，像雷却不是雷，它不是来自天空而是地下，像恶魔钻地而出。

　　岱山摇晃，大地颤抖。被震醒的人们发现，天空在旋转，漫天星斗坠落。脚下的土地在起伏，房倒屋塌，树断石飞。山迎面走来，河倒流而去。

　　龙潭炸了，像一面打碎的镜子。语录塔轰然倒塌，砖石瓦砾齐飞。

　　大地停止晃动后，暴雨倾盆，山洪下来，将坡上的烈士墓冲得无影无踪。大雨中的龙潭，水位不升反而下降。海眼并未吞吸，水是从潭底渗走的。

　　潭漏了，真的漏了。待雨住风停，潭中水已漏得一干二净。没有水的龙潭，黑魆魆的依然不见底。

这几段蓄势很强！

幸福小草

家族史的小说，把一个时代变迁下的龙潭作为见证物，用这一跟主线延续下来，荣辱兴衰就已经成为了过去。世事变迁，曾经的抗日勇士都已经长眠于地下，留下的唯有传说跟文字里记载中的“龙潭”。洋洋洒洒大手笔。厉害了烟雨！

一窗烟雨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10-19 09:33
热烈欢迎新人加盟梦游太虚，感谢赐稿，辛苦！
先抢沙发，作品待慢慢研读学习欣赏。

能来这里遇到你们，是我的荣幸。

一窗烟雨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0-19 10:01
辛苦了，烟雨。写小说的人很累很累，加满分鼓励。

年龄大了，眼睛体力都不行了。

一窗烟雨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10-19 10:56
以龙坛的变化看社会发展和变化，回首特殊年代的种种。引人深思。

感谢版主的点评和支持。限于篇幅，小说压缩了很多。

一窗烟雨

小白兔白又白 发表于 2017-10-19 12:59
加分支持鼓励!加油！加油！努力！！

谢谢小白兔的鼓励支持，一起努力。

一窗烟雨

九月盛菊 发表于 2017-10-19 13:02
佛晓，空气凉爽了一些，村庄静下来，静得出奇，静得可怕。万籁俱寂，连夏虫都停止了鸣叫。突然，一道蓝光划 ...

问候九月盛菊，点评太给力了。

一窗烟雨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17-10-19 15:50
家族史的小说，把一个时代变迁下的龙潭作为见证物，用这一跟主线延续下来，荣辱兴衰就已经成为了过去。世事 ...

这篇真的是家史的一部分，等以后有时间再写长篇。

临沂风铃

好文，可惜了龙潭，那么富有传奇色彩的存在。

一窗烟雨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17-10-22 05:05
好文，可惜了龙潭，那么富有传奇色彩的存在。

记忆里的故乡已经飘远。多少传奇被时光之流冲淡，秃笔能留一二就知足。